
進入7月,大旱在我國中部和東北地區蔓延。“中原糧倉”河南的旱情是自1951年以來之最,受旱區域涉及鄭州、鄧州、平頂山等13個省轄市。
大面積的干旱再一次暴露了地下水危機的嚴峻現狀。同時,幾乎沒有抗風險能力的農民,固化的救災模式,依然是這個國家的切膚傷痛。
郟縣安良鎮苗樓村,稀疏的玉米稈孤兀地點綴于大片荒蕪的農田里,僅有一尺多高,有的甚至只是從土地里勉強探出的幼苗。殘留的麥茬和雜草叢生的荒田現在是這片土地的主要面貌。全省受災面積1278萬畝,其中嚴重干旱255萬畝,干枯33萬畝,占全省夏播面積1億多畝的近13%。這是8月20日河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發布的消息。
平頂山是干旱“重災區”。自5月份入汛以來,全市平均降水量61.3毫米,較有氣象記錄以來同期均值少了七成多。供水水源白龜山水庫水位一度降至97.49米,低于死水位。平頂山抗旱指揮部的一份資料顯示,8月6日以來,全市雖然出現了普遍降雨,但是旱情沒有根本解除。全市作物受旱面積228.52萬畝,占播種面積的63.1%,其中,絕收109.39萬畝。也就是說,整個平頂山絕收的面積占到了受災面積的一半。此外,因旱未播種的還有15.6萬畝。其下轄的村鎮,越往北旱情越嚴重。位于平頂山以北45公里處、地勢以平原和崗地為主的郟縣即為特旱區。
苗樓村村口,65歲的熊棉和她的幾個好友打著撲克,以往這個時候,她不會這樣無所事事。玉米成熟的7、8月份,她需要獨自完成5畝多地的收獲工作。68歲的老伴患有腦血栓,不能干太重的活。她的妹妹一家三口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地都由她代種,土地所獲是他們5個人的口糧,盈余的拿出去賣掉,勉強支撐兩個家庭沒有工可打時的日常生活。
“5月份割完麥子后,本來該種玉米了。”熊棉指著自家的荒地說,一畝麥子地才收一小袋糧食,而且都是沒成熟的青籽,她把這些僅存的碩果拉到磨坊去,磨坊都不肯收,只好自己拿碾缽搗碎。6月下了幾次小雨,但水量太少,只是濕了濕地皮。她索性不犁地種玉米了,任憑雜草漫長。也有村民抱著僥幸心理種了玉米,但由于沒有持續降雨,不得不拔掉玉米苗喂羊,在它們枯死之前,發揮最后一點價值。劉桂枝看著地里稀疏低矮的青苗,一直不舍得拔掉,她想著,或許天氣突然轉變,還能長起來。而奇跡并未出現,平頂山的氣象預測顯示,近期仍無大范圍明顯降水,旱情仍將持續。
旱災讓她想起50多年前出去討飯的往事。坐在一旁的兒子和鄰居都寬慰她:“現在政策好了,不會讓你挨餓的。”
干旱從去年就開始了。“去年麥子就沒收,今年連玉米都不收了。”熊棉說,盡管這個地方常年靠天吃飯,但今年的旱情還是讓他們始料未及。耕種的季節,抱有希望的農民像以往一樣犁地、播種、撒化肥。這些投入卻都打了水漂。劉桂枝家里的8畝多小麥地浪費了12袋化肥,由于持續酷熱和缺水,撒了化肥的莊稼被燒死得更快。
明知道那些殘存的干癟的麥穗收不了多少糧食,劉桂枝還是忍痛雇來機器收割,一畝地收割的費用40塊錢,割完之后,她才發現,大部分麥穗都是空籽,旱情比她預計的更為嚴重,幾乎到了絕收的程度。機器收割到一半的時候,村里一些較為年輕的農民面對眼前的情景氣惱地扭頭就走。“剩下的也不要了,也不給收割的錢。后來收割的也學精了,先給錢。就怕割到一半人跑了,白費工夫。”劉桂枝說,像她們這樣指望著糧食過活的老年人,能收一點算一點,再少也不能扔了。
如同中國大部分的村莊一樣,苗樓村的老人是種地的主力。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為心血管、高血壓、關節炎等慢性疾病所困,子女早已分家,外出打工的收入僅能保全自身,土地是他們唯一的“養老保險”。苗樓村年紀最大的老人已經95歲了,她坐在自家門前的石頭上,抹著眼淚反復念叨著什么都沒收,旱災讓她想起50多年前出去討飯的往事。坐在一旁的兒子和鄰居都寬慰她:“現在政策好了,不會讓你挨餓的。”
66歲的李輔庭(音)希望《南風窗》記者能幫忙問問,國家有沒有什么補償。他正在地里鋤雜草。“要是不下雨的話,麥子還是種不了,只能先把草鋤了再說。”這兩年糧食都不夠吃,一畝地頂多收三四十斤。他聽說離此12里地的禹州鴻暢鎮一畝地補了500塊錢。“為什么咱們這個地方什么都沒有”,李輔庭感到不解。
找水,是苗樓村村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小河、水塘都已經干枯了,各家各戶院子里的井水也已經干涸。熊棉和她的老伴每隔幾天都要拉著車去六七里地之外的鎮上取水。她家沒有農用車,只能靠人力。安良鎮比苗樓村地勢低,有的井里還能打出水來。一些人則得到更遠的村鎮買水。“洗完臉的水舍不得倒掉,第二天接著洗。別的地方拉來的水堿太大,里面還有小蟲子,只能洗洗衣服。有時候也拿來做飯,一桶礦泉水五塊錢,用它做飯一下子半桶就沒了。”熊棉說,她不舍得。取水,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人家先問是干什么用的,如果是澆地就不給,只有吃的水,他們才愿意給。”劉桂枝說。
每天經過苗樓村村前的救災送水車讓他們很是羨慕。水是送往更北邊的山區曹溝的。滿載幾大桶自來水的卡車開過的時候,熊棉都特別想攔下他們借點水。“那不可能!”另一個老人制止她的念頭。“曹溝是革命老區”,他們以此平衡內心。
曾經是中共豫西抗日根據地的曹溝已經連續3年干旱。他們都已經習慣了連年沒有收成的狀況,飲水問題則更為迫切。家家戶戶都挖了水窖,等偶爾下雨山水流下來的時候,儲存下來。一整年都要靠水窖里存下來的水。以前,他們還能到附近的神垕鎮買水吃。“今年的旱情嚴重,他們也不賣了,人家要留著自己吃。”一位村民說。
自今年7月末旱情開始受到廣泛關注后,平頂山軍分區每天3趟向這里運送從郟縣縣城拉來的自來水。8月15日下午兩點多,一輛送水車從山下緩緩駛來,停在了曹溝抗日紀念館旁邊的空地上。
盛滿的自來水被注入空地上架起的4個白色塑料大桶中,供村民自行提取,剩下的則分裝到小桶里,由救災戰士送到村民家中。不大的空地上很快就擠滿了人,接水、送水。曹溝地處山區,交通極為不便,旱情比其他地方也更為嚴重。不過,在村民眼里,有這樣的“待遇”,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村莊的光榮歷史。
郭秀珍(化名)看著眼前的熱鬧面帶自豪,悄悄地對記者說道:“這都是因為我公公打過日本人,解放軍才給我們送水。”曹溝抗戰紀念館的資料介紹中,就有這段歷史。“1945年7月20日,一隊日偽軍600余人圍攻曹溝,村民利用手中簡陋的武器抗擊。戰斗中,李付印的父親在家里用石頭砸死一名日軍,后被敵人捉住活活勒死。”李付印的父親就是郭秀珍的公公。李付印已經70歲了,他參過軍,腿略有殘疾。常常是送水的頭一家,也是為數不多能分到小瓶礦泉水的家庭。
安良鎮的村民、駕車經過的公交車司機途經中線工程的河道時,總是停下來看一看。他們對南水北調要進入平頂山也有所耳聞,但并不清楚這和他們有多大的關系,也不知道丹江水是用來供應市區生活,只是很迷茫地揣測:“或許能夠滲一點水到這里。”
而村民李文華(化名)對于眼前的熱鬧并不那么激動。她更關心家里的房子。附近的煤礦挖空了村莊的地下,淺井已經完全干枯,深井也很難打出水來。石頭結構的房子大多裂開了縫。
安良鎮鎮政府人大副主席周亞鵬分管曹溝的抗旱工作,他對《南風窗》記者說,送水要一直持續到旱情結束、地下水位上升。不過,這依然是應急措施。解決用水困難,還要靠打深井。打水也并不樂觀。離此不遠的地方正在鉆探的一口深井已經打了240多米了,還沒有出水。“估計要打到330米左右。”周亞鵬說,整個村子現在是兩種方案,一個是遷移,一個是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停止開采,把村子保護起來。“地下還有3層煤,市里也正在跟平煤集團交涉。”周亞鵬說。據郟縣相關官員介紹,郟縣總共打了50多口井,縣本級打了18口井,大多數要到300多米。打一米的費用是1500元,一口井預計需要30萬~50萬。
農田水利設施需要政府投入,而這是長久以來農業的薄弱之處。送水、打井的救災方式已經很難解決曹溝村的根本性問題。在村民看來,煤礦開采、附近大片陶瓷廠帶來的污染比干旱更為嚴重。缺水是眼前的困難,而生存環境的惡化讓他們更為憂慮。
如何救災以及救災中的社會評價也讓基層政府頗為緊張。郟縣一名政府官員對《南風窗》記者說,老百姓的抱怨多是因為送水不公平,這家送了,那家沒送。“現在的老百姓不知道感恩。”他這樣說道。
干旱也使得穿越河南省的南水北調工程受到關注。中線工程河南省段全長730公里,經南陽、平頂山、許昌、鄭州等8市。河南省受災的幾個區域中,平頂山算是幸運引到水的一個。8月4日,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組織實施丹江口水庫向平頂山市應急調水2400萬平方米。而同樣干旱的鄧州、南陽等地則面臨“守著水庫卻無水抗旱”的尷尬局面。
此前有媒體報道,河南鄧州市為緩解旱情,申請南水北調工程放水抗旱遭到拒絕,鄧州市位于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水源區,鄰近調水源頭丹江口庫區。南陽引丹灌區130萬畝耕地受災,灌區管理局曾3次向南水北調項目部發函,請求開閘放水抗旱,卻被告知,南水北調中線充水實驗期間沿線閘門不能打開。這引起了社會輿論對南水北調輸水“厚此薄彼”的質疑。
南水北調中線建管局后來做出了回應,平頂山應急調水是由河南省向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緊急請示,經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組織相關部門、各省市會商后,最終由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批準實施的,并非由南水北調相關部門決策實施。言下之意,其他旱災區似乎找錯了“關系”。
平頂山市副市長馮曉仙對《南風窗》記者說,2400萬立方米主要是解決平頂山市區的生活用水,遠遠不夠。目前主要是兩處調水,一個是從燕山水庫,一個是南水北調。4月份,市政府就已經意識到了水會出問題。很早就啟動了四級預警,8月初又升級到2級預警,省里與國家防總協調后才調來了水。

調水頗多曲折。近日,平頂山市被曝并未按國家防總的實施方案,借用湖北省清泉溝臨時提水泵站,而是自己架設泵站,被外界指責不愿為抗旱花錢。河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主任楊大勇后來回應稱,最初確實想借用清泉溝臨時提水泵站,湖北方面也很支持,但平頂山市和清泉溝臨時提水泵站具體洽談時,對方提了很多要求,說水泵不夠用,要求平頂山重新加水泵,電也不夠用,要求重新拉線,借用清泉溝臨時泵站調水,還得筑壩。綜合各種因素考慮、論證,決定在刁河渡槽自架泵站。而水資源的分配模式,也依然延續重城市重工業、輕農業輕農民的邏輯。
原本預計8月19日才能到平頂山的丹江水提前一天抵達。8月18日晚,丹江水經過220公里的南水北調總干渠和14公里的彭河河道,流向平頂山白龜山水庫入口處。安良鎮的村民、駕車經過的公交車司機途經中線工程的河道時,總是停下來看一看。他們對南水北調要進入平頂山也有所耳聞,但并不清楚這和他們有多大的關系,也不知道丹江水是用來供應市區生活,只是很迷茫地揣測:“或許能夠滲一點水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