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月7日,前紅色高棉領導人農謝和喬森潘被柬埔寨法院特別法庭(以下簡稱“審紅庭”)判定犯下了反人類罪。農謝的辯護律師質疑審紅庭的公正性,認為這只是一個沒有保障被告權利的“樣板”審判。
事實上,早在2002年,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安南也曾“由于擔心無法保證該法庭的獨立性和客觀公正”,一度撤銷對成立特別法庭的支持。審紅庭的背后,是柬埔寨與聯合國之間長達7年的拉鋸式談判。
拉鋸的起點在1997年6月21日。時任柬埔寨王國政府第一總理的拉那烈和第二總理洪森聯名致函聯合國秘書長,要求提供審紅幫助。彼時,兩位總理正在進行山頭之爭。據柬埔寨問題專家邢和平記錄,由于洪森領導的人民黨高層大多出身紅色高棉,拉那烈的奉辛比克黨以此發難,要求對紅色高棉進行國際審判,揚言要揪出紅色高棉的“打手和后臺”。
在拉那烈發難前的一年里,洪森為了加速紅色高棉的瓦解,策動其內部高層起義,并與投誠者達成和解。但面對政敵的挑戰,洪森不得不高舉反對紅色高棉的旗幟以保持政治上的主動,并在不久后的軍事沖突中戰勝了奉黨,執掌大局。拉那烈則被罷黜第一總理職位,流亡國外。
兩位總理發送聯名信之前,聯合國以及西方國家一直主張成立國際法庭審判紅色高棉,柬埔寨此舉可謂正中其下懷。前新華社記者邢和平在文章中提及,當時美國一些參議員公開提出,洪森也是紅色高棉,也應審判他。“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利用國際審紅來達到其他政治目的,在柬埔寨和國際上大有人在。”
遭受了30年戰爭蹂躪和摧殘的柬埔寨,面臨著維穩與生存的雙重壓力。洪森曾接受邢和平采訪,表達了對審紅的糾結:“在當時那種形勢下,如果人民黨繼續堅持審紅,必然失信于剛剛投誠的紅色高棉,引發紅色高棉反彈,引發社會動蕩,甚至軍事沖突。”
另一方面,柬埔寨一貧如洗,不得不依賴外國援助維系生存。洪森說:“我將盡一切努力來滿足柬埔寨人民要求和平的愿望,實現民族和解,同時盡量減少外國的不滿。但是我不會讓外國繼續像他們多年來在柬埔寨做的那樣,指手畫腳。”
談判初期,洪森要求必須用柬埔寨現有的法庭審紅,并希望聯合國幫助起草法律草案,派出法官和檢察官參加審紅。而在聯合國內部,美國的強勢意見是建立國際法庭。
大衛·謝弗爾是審紅庭創建的見證人,也是美國首位戰爭刑事法庭大使。他在《所有失去的靈魂:戰爭刑事特別法庭的一段個人經歷》一書中寫道:“由于當時柬埔寨的主權危如累卵,洪森將這個問題解釋為‘是柬埔寨應該配合聯合國,還是聯合國應該配合柬埔寨’?”
兩派意見僵持不下,“混合法庭”概念的提出為柬埔寨審紅提供了一條新路。然而,在審紅法庭性質、人員組成、適用法律、被告確定、審判經費、審判場所等一系列問題上,柬埔寨與聯合國依然爭論激烈,進程幾度停滯。柬埔寨方面希望獲得盡可能多的自主權,聯合國方面則致力于建立一個合乎國際標準的法庭。
有報道顯示,“由于擔心無法保證該法庭的獨立性和客觀公正”,聯合國秘書長安南于2002年2月結束談判,撤銷對成立特別法庭的支持,近一年后才重返談判桌。“一個僵持不下的問題是,金邊政府堅持要求柬埔寨法律優先于該法庭。”
審紅,與其說是柬埔寨與聯合國的談判,不如說是與美國的周旋。洪森曾提出將審判罪行的時間范圍擴大到1970年。正是那一年,美軍出動了龐大的B-52機群對柬埔寨進行“地毯式”轟炸。
對于1970~1975年的死亡人數,洪森向媒體披露的是近100萬。謝弗爾在書里記錄下洪森的發言:“每一個時期的死者都需要同樣的正義……國際社會不應該為了他們的政治利益而原諒或者忘記那些特殊時期。”
謝弗爾在其著作中不乏對美國施行雙重標準的批判。香港媒體人鄭漢良評價道:“一方面他(謝弗爾)需要執行國家的旨意,推動美國所認同的國際公義,但另一方面卻又要說服其他國家,美國不受這些公義法例所規范。”在謝弗爾的書中也有記載:與中國官員溝通時他曾說明,美國承認在1970年代早期轟炸柬埔寨,然而它不希望成為任何人行動的借口。
事實上,美國對于審紅的精力投入超過了所有國家。大衛·謝弗爾在書里寫道:“沒有一個政府如此下決心推動創建法庭,也沒有一個政府如此深刻地牽扯進4年的文件談判里。”
審紅,與其說是柬埔寨與聯合國的談判,不如說是與美國的周旋。洪森曾提出將審判罪行的時間范圍擴大到1970年。正是那一年,美軍出動了龐大的B-52機群對柬埔寨進行“地毯式”轟炸。
為了在柬埔寨和美國的對峙中找到平衡點,創建一個宣揚正義、符合國際標準的柬埔寨特別法庭,謝弗爾奔走各方、耗盡心力。
柬埔寨副總理宋安曾邀請謝弗爾到他的榴蓮農場會談,兩個人坐在悶熱的露臺上就創建法庭的問題嚴肅地摳細節:宋安很反對“混合法庭”這個詞,因為它和一個柬埔寨法庭相比,“似乎少了些什么”。他還提出希望用種族滅絕的罪名來替代政治謀殺。在“特別”法庭的名稱上,謝弗爾建議用extraordinary來代替special,從宋安的反應來看,前者似乎更有吸引力。
在那里,宋安還向美國人謝弗爾介紹了他的愛好—斗雞。“它在柬埔寨合法,而在美國不合法。宋安養了很多公雞,并驕傲地讓工人安排斗雞表演給我看。”這段經歷不僅被謝弗爾寫進書里,更是直接將柬埔寨一章取名為《最艱難的斗雞》,來比喻這個“充滿創新、冒險與堅持的故事”。
審紅庭談判初期,中國曾明確表示紅色高棉是柬國內政,并反對將波爾布特等人交由國際法庭審判。美國康奈爾大學副教授安德魯·莫薩在《戰友:1975至1979年中國對紅色高棉的援助》一書中說:“中國提供的援助比其他幾個國家加起來都還多。紅色高棉領導人那時把中國當作一個與眾不同的類型來對待。”
有柬埔寨媒體稱,中國對柬埔寨的援助最初在1975年前后:建設鐵路和公路;創辦石油煉化廠、機場等等。莫薩發現,盡管中國并不吝惜在金錢、物力、人力上的投入,然而它對紅色高棉國內與對外政策上的影響很小。莫薩認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兩邊制度上存在分歧,柬埔寨的共產主義更多是受蘇聯伙伴的影響。
雖然紅色高棉最終從歷史舞臺上消失,然而這段背景仍給柬埔寨人民黨認識中國的改革開放帶來了階段性困難。另一方面,中國也對復雜的柬埔寨局勢,特別是對了解較少的洪森和人民黨,需要一段觀察了解的時間。邢和平撰文記錄說:“隨著冷戰的結束,中國逐步調整了對柬埔寨的政策,趁柬埔寨問題政治解決之機,逐步拉大并甩掉了紅色高棉這個沉重的包袱。”
歷史的震蕩過后,中柬友誼仍在繼續,中國一直在不遺余力地幫助柬埔寨。有報道顯示,迄今中國對柬的援助和貸款近30億美元。而在近幾年有關南海問題的東盟系列峰會和外長會上,柬埔寨都是中國防范菲律賓等國過分要求獲得通過的得力幫手。
伴隨著兩名目前尚在世的前紅色高棉高級領導人被判“無期徒刑”,這場延擱多年的審紅大戲也以多方所能接受的相對平靜的方式,為那場多數柬埔寨人已不愿觸碰的浩劫畫上了句號。然而,對于試圖從語焉不詳的說辭中尋找答案解開心底疑惑的人來說,那些隔了幾代人的陳年往事并不如煙,仍是一個帶有巨大問號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