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北京人藝的話劇《駱駝祥子》錄像,見劇中英若誠飾演的劉四爺在沒事兒時哼哼的,就是樂亭大鼓《妓女上墳》,李婉芬的虎妞兒自個兒唱的是評戲《馬寡婦開店》,老車夫二強子則是唱過兩次京戲,一次是《大登殿》里的“薛平貴也有今一天”,一次是伍子胥那句“一事無成兩鬢斑”,不禁感嘆創作者的用心。每個曲種都各有其性格,能用得合適,更不容易。
不禁想起朋友跟我說起的一件趣事:前幾年,某對新人舉辦婚禮。婚禮上的布置俱是傳統中式,新人都穿馬褂旗袍,現場循環播放的也都是民族樂曲、古箏琵琶二胡之類。到場的賓朋中有一京劇老演員,聽了那現場音樂,忍不住跟身邊旁人叨念:哎呀,現在放的這個二胡曲子啊,叫《哭皇天》—在京劇舞臺上,這是祭奠死人的時候才用的……
常見有人在網上貼出圖片,譏嘲那些在文身時胡亂文幾個“宮保雞丁”、“免費取用”之類漢字在身上的外國友人—還是別了吧?好意思嗎?
看過一段單弦泰斗曹寶祿先生晚年錄制的演出視頻—在這段由美國的中國藝術研究學者錄制的視頻里,曹先生身穿一身皂青大褂,手執八角鼓,立于斗室之中,身旁端坐弦師一人,身后是臨時掛起一塊布單充當背景。曹老先生淡淡地表白幾句,隨著弦聲歌唱起來,唱的是水滸里的舊故事—這個場景與其演唱一樣,樸拙而優美。
視頻網站會為觀看者推薦“相關視頻”,于是我又點開了一段“單弦聯唱《一代宗師曹寶祿》”,頁面上的介紹說,這是一場“紀念曹寶祿誕辰100周年紀念演出”的實況。在這段視頻里,我看見五個穿著亮紅、亮黃、亮銀色低胸禮服的姑娘,滿臉帶著標準的晚會式微笑,用彩色塑料兒一般響亮而寡淡的聲音,唱出來幾句新編的唱詞—“萬紫千紅百花園,藝壇奇葩是單弦兒,八角鼓兒能打出清脆的花點兒,最動聽的要數三弦兒……”
真讓人有一種想立時撞墻自盡、好跟眼前這個時代劃清界限的沖動。
戀舊,還是創新?這個問題越來越難回答。
《北平俗曲略》一書在“岔曲”一節中提到過一首作品,叫《半掩紗窗》。唱詞是:“半掩紗窗,半盼才郎,半夜爬起焚了半爐香,半輪明月照蘭房,半幅紅綾遮蓋我,半明不暗燈、燈光半亮,是怎的了?天喲,半夜如同半年長。”
多年前曾有一部電視劇叫《五月槐花香》。在那部電視劇的主題歌歌詞里,也是該劇編劇的鄒靜之老師化用過這幾句《半掩紗窗》。比如,那句“半夜如同半年長”,就變作了“半夜如同半生長”。
從“半年長”到“半生長”,一字之差。真是脫胎換骨,又上層樓。
我有時候覺得,可能這才算戀舊,這才叫創新。
其實,想多了,連什么是舊什么是新,都有些恍惚了。
最近重聽王佩臣演唱的樂亭大鼓《王二姐思夫》,又想起這段話來。因為聽到這么一段唱詞:“……王家的小二姐兩淚滿腮,思想起二哥哥老不回來。你上南京前去趕考,撇下了二妹妹好不悲哀。思想我的二哥呀心不自在,躺在了我的牙床夢入陽臺。鼓打三更我偶得一夢,我夢見春秋四季顛倒過來—正月里掐櫻桃在長街賣,二月里游春帶了菖蒲棒兒來,三月里牛郎又把織女會,四月里嚴霜一打百草衰,五月里掛秋千高燈掛起,六月里鵝毛大雪鋪滿了街,七月里掛簽兒一貼新年來到,八月里喝雄黃喜笑顏開,九月里鬧花燈多么樣兒地熱鬧,十月里戴了那杏花兒來,十一月農夫去耕地,臘月里暑伏熱難挨……”
其實這段錄音已經反反復復聽了不少年,但并沒怎么注意過這段唱詞,前幾天重聽時,忽然被打動,越琢磨越覺得有趣。“我夢見春秋四季顛倒過來”,這樣的想象,如癡如醉,簡直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