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黑龍江詩人桑克的詩集《冬天的早班飛機》,就像經歷了一次漫長而又寒冷的旅行:從冷的《元旦》到歲末的《冷》,我們始終在穿越風雪,在“冷”中兜圈子。詩人為我們提供了一架“早班飛機”,有精致的座椅、精選的音樂、彬彬有禮的服務態度,但卻讓睡眼朦朧的你一下子睜大眼睛,如坐針氈,因為這架飛機一點也不舒服,無論在他的心里還是聲音中,都沒有開暖氣—甚至能感到那種來自大地和大氣層夾擊的寒冷。
這架飛機讓人不舒服的地方不止一處—不僅冷,而且悶,憋悶、沉悶、煩悶、郁悶、苦悶……而在冷和悶的混雜中,又有如此多的厭倦和憤怒。桑克排斥了那些追求風景的讀者,只想對那些尋求自由空氣的人或那些孤獨的死者說話。在2011年第一天寫下的詩《元旦》—也就是《冬天的早班飛機》中的第一首詩,他就播下了厭倦和憤怒的種子,這兩種代表性情緒在惡劣的天氣里立即鉆出了嫩芽。
“我不會隱瞞我的厭倦/我的厭倦不會比別人更獨特。”他首先以一個清晰的厭倦者的形象出現:穿著厚重的羽絨服,戴著口罩,邊咳嗽,邊走在風雪之中—這讓他想起電視里垂著頭的帝企鵝。顯然這些詞語都是隱喻。而接下來,他卻以一種隱忍的痛苦的口吻說:“我必須隱瞞我的憤怒……”
桑克把對待厭倦和憤怒的態度區別開來了。對他來說,厭倦是這個時代普遍的情緒,所以他說“我和別人一樣”;而憤怒對他來說卻是更為切身因而更顯獨特的情緒。而對于強權來說,厭倦是無害的,它和虛無有關;憤怒是危險的,它和真相有關。
但憤怒是無法隱瞞的,就像這首詩。就像這部詩集中其他更多的詩。甚至有一首直接以“憤怒”為題的詩,詩中赤裸而笨拙地宣泄著憤怒的情緒:“我越來越憤怒/我一天比一天憤怒/我一秒比一秒憤怒……”
值得追問的是,為何人到中年,桑克卻越來越憤怒?
“為這些謊言,為這些柔軟的暴力/為這些用盡全世界的粗口也不能傾瀉干凈的人與事/為這個冬天……”在《憤怒》的結尾,桑克用詩回答,并“放聲大哭”。憤怒可以暫停,悲傷和恐懼卻停止不了。而在《元旦》里,他曾經反問說:“難道非要把真相說出來?”以此開始了一次漫長的言說真相之旅。
桑克以一顆憤怒之心表達的謊言和暴力,不斷地成為歷史和現實。而歷史和現實又變本加厲地掠奪我們的生命和記憶。死亡如同聚光燈,從背后打來,把我們的影子釘在墻上,如同鬼魅,也給語言投下巨大的影子,仿佛一種“詩的見證”。
所以寒冷不僅僅是隱喻,而是壓迫和警醒我們的真切的存在,成為一種有著復雜含義的“酷刑”(《冷》)。因為寒冷,詩人桑克常常在詩中“咳嗽”。而面對一個污濁的時代,失敗的風往往朝向自己吹來,導致理想的火焰反而灼燒著自己的心。就像在《元旦》中,作為一個具有良知的知識分子詩人,桑克卻把“虧心”一詞套在自己頭上,因為只能在家里發泄怒氣,而不能把憤怒付諸行動。他的“虧心”,其實是一種無力感和失敗感,弄不好就變成虛無,比如這首詩的結尾所描述的:“許多話憋在心里,捅一刀子,流出來的/卻是一無所有。”這不能不令人感到悲涼。
悲涼,更在于這部詩集的最后四字:雪的教訓。對于雪,桑克15年前還帶著些溫暖和親切的語氣感謝“它仁慈的教育”,如今“更大的厭倦之雪”卻從錯誤和失敗的天空不停降落。從雪的教育到雪的教訓,憤怒的詩人完成了從青年到中年的一次“成人禮”,也完成了從人生的希望到人生的悲涼的轉變。
(文 唐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