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廣東省衛生和計生委(以下稱“廣東省衛計委”)整飭而講究效率的官網不太一樣,它的大院顯得略微有些簡樸。門衛對記者的來訪顯得很放松,稱呼廖新波仍然是“廖廳”。
記者來到廖新波的辦公室,環顧四周,房間格局不大。廖新波說:“是有點小,不過還不知道是否超標呢。”
記者問辦公室是否更換,與媒體打過多年交道的廖新波笑了:“什么都沒換,就是職務變了。案上的文件少了,會議少了,社會活動多了。”
我們開始聊他的家鄉臺山,討論臺山人的性格。他回憶起出了很多華僑的家鄉,說自己的性格與臺山人不太一致,不過很快似乎又意識到了記者的意圖:“我不知道你從哪里寫起。你可能會從我的基因上考慮,你這個廖新波怎么這樣做官的呢?你來自何方?出生何地?你的基因是什么?你的DNA呢?其實我是很普通的,真的很普通。”
熟悉廖新波的中山六院副主任醫師謝汝石對記者說:“他善于學習,很容易交朋友,一個很普通的人。為官與別人不太一樣。”
廣東省人民政府網站公布省政府4月份人事任免信息,廖新波被免去廣東省衛計委副主任職務。廣東省衛計委網站的政務公開信息顯示,廖新波的名字,從第5位掉到最后第11位。職位從副主任、黨組成員變為巡視員,不再負責醫政工作,分管綜合監督處和交流合作處。
廖新波在新浪微博有360萬粉絲,他的微博名叫“醫生哥波子”,5月30日,他發出了自己職務變動的微博:“今天,最后一次參加中山大學醫院工作會議,感觸良多!我由衷感謝中山系統11年來對我分管的醫政工作的支持。離開醫政的遺憾在于我親自主持起草的兩個文件沒有如期出臺:醫生多點執業和促進社會辦醫。”
這條微博有150個轉發,祝福聲盈耳。有醫生與護士感謝他的關心,也有病人感謝他多年來所講的“真話”。可以發現,醫患關系在“波子哥”這里呈現的是別處罕見的和諧。
巡視員其實是個常見詞。公務員考試里會有這樣的選擇題:巡視員是對應于()的非領導職務。答案是“廳局級正職”。中央人民政府網站公布的中組發〔2008〕7號文件表明:“晉升巡視員職務,應當任廳局級副職領導職務或者副巡視員五年以上。”據中央人民政府網站,公務員職務分為“領導”職務和“非領導”職務,其中“領導”職務中最高級別為“國家級正職”,“非領導”最高級別為“巡視員”。也就是說,廖新波從“領導”變成了“非領導”,但級別從副廳級升到了正廳級。
對于自己的此次“提拔”,廖新波感覺有些突然。他也明白,作為十年的副廳,提為巡視員后退休是最好的歸宿。他被“快速”而順利提為巡視員,是體制內的認可。
“但是,坦率地說,對于我這樣將近58歲的專業干部,這樣的‘提拔’還是太快了點,因為非領導職務意味退居二線,巡巡視視,辦不了實事。”
中央政府網站表明,“公務員的級別根據所任職務及其德才表現、工作實績和資歷確定。”不過,年滿58歲的干部職務變化較為特殊,有部委內部規定58歲干部不再提拔,58歲干部退居二線雖然不是成文規定,但在某些地方的官場也并不少見。廖新波生于1956年,今年恰好58歲。
“我對工作的敏感性大于職務的敏感,如果我什么都不干,給我位置我也臉紅,愧對組織。但是,我還分管著衛監和外事,我對事業的責任心離不開一種組織信任和感情基礎。”
而在此前,有粉絲說,只有讓廖新波出任國家衛計委的領導,中國醫改才有希望。理性地看,廖新波自己的話更有道理:“醫療體制改革是種綜合改革,不是一個部門的事情。”也就是說,即使廖新波出任國家衛計委領導,醫改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臺山人的性格被廖新波總結為“老實”和“勤奮”。
“臺山人勤勞方面我是表現很突出的。我從小會做家務,在學校不欺負同學,反而有時候給人家欺負。但我是不是臺山人性格的總和呢?那不是。我的個性比較率真,如果說我現在不做官了,換了一個環境,假如說我回到華僑的位置上,我可能就是很害羞很靦腆的一個人。因為我從小靦腆,一直靦腆到高中畢業。”
高中畢業后,廖新波剛好符合“留城”的政策,不用上山下鄉。1973年,那時國家機關慢慢恢復運作,各部門重新建立起來了。廖新波的父親被從干校里面抽出來組辦韶關工業研究所。廖新波有一年多時間去工業研究所見習。學無線電、機械工、鉗工。
一年后工商局開始招臨時工,一個月三十塊錢。“已經很好了。我就去了,在那里做工商登記。”但廖新波的腦海里面依然覺得當工人更驕傲一些,不久他放棄了優厚的工作待遇,去了無線電廠。“而且是通過走后門,廠長才收了我。”不是所謂的國家工人,是合同工人。工資只有十幾塊錢。
“我不是說我怎么高尚,確確實實我的價值不在錢上。絕對是興趣。我家不缺錢,我媽媽是老師,當時一個月44塊錢。我爸爸就比較高了,81塊錢。也不是說我看不起三十塊錢,我是不喜歡做干部,不喜歡做工商……人生啊,總是跟你開玩笑,到最后還是到了干部隊伍當了公務員。”
廖新波的人生軌跡中多次出現一些在常人看來不合邏輯的節點,但這完全符合他自己的邏輯。
1977年年初,高考的消息出來后,廖新波開始復習功課備考。他的第一志愿是華南工學院,第三志愿報的是廣州醫學院。
成績出來不算好也不算差,250多分。廣醫錄取了。
廖新波在湖北孝感接到通知:請速回,你被錄取。“那天鵝毛大雪,可以說是瑞雪兆豐年。”
“我是1978年3月份入學。現在是正當年、正當政的時候,包括倒臺的也有很多是我們出生于五十年代的人。”
因為學生里面有很多有港澳關系的,港澳的一些錄音帶也進來了。這時候交誼舞也興起來了,廖新波是比較愛好交誼舞的。吃飯很樸素,一般吃飯都是八分錢。如果一角五分錢就有豬肉片,那幾塊豬肉片像笛膜那么薄,風一吹就吹得起來。“有時一分半錢一塊腐乳來送飯,是非常艱難的。這些都是很難忘的,永遠都忘不了。”
1982年底,廖新波大學畢業。外地生本來就應該回鄉的,廖新波通過一些關系進了廣東省人民醫院,去病理科。“病理科算一個邊緣科室吧,比較臟。還是干一行愛一行。”
“因為我工齡從1975年開始算起,讀書也算是工齡。所以我一出來沒有見習期,就直接拿畢業后的工資是六十二塊錢。當時醫生這個行業的工資最高。”
廖新波在廣東省人民醫院的病理科是被列為第三梯隊。他按年份如期考上了主治醫生和副主任。
但他再次對人生做出了選擇。1991年,廖新波決定拿出所有積蓄自費出國留學。
“我在流花湖畔背英語。因為國內醫學很多文獻不是第一手的,醫學發展很快,需要吸收人家的知識。有很多權威著作也沒有中文版。”
托福考了580多分。去美國之后,只在學校呆了十來天,因為舍不得自己多年的積蓄,他決定不學了。
“但是回來又不甘心啊,我就去見識美國社會。我做了很多工作。餐館活兒除了沒有做洗碗其他都做過了。整整兩年。我很開心。你看我做一行愛一行。老板非常喜歡我。我跟他關系很好。”
在美國的親戚勸他不要放棄醫生這個讓人尊敬的職業。正左右為難的時候,接到了國內的電話,要求他回來擔任院長助理。
“所以,我告訴你一個臺山人的老實,當時叫我回來做院長助理,我說,老兄啊,我從來沒管過行政。我在美國也沒有學行政。這樣吧,你考驗我三個月,行你就給我院長助理,不行那你就放我回病理科。”
回國后,廖新波開始系統學習管理知識,還想成為一個醫院管理評價專家。那個時候,廖新波希望醫院有更多的病人,醫生能成為好醫生,能夠通過他的技術去吸引病人,為醫院創造價值。這些想法與他后來的醫改的思路是有距離的。
“2004年我年薪已經好幾十萬了。”當時廖新波已經是廣東省人民醫院的副院長,他對自己的職務很滿意。
2004年,當時的廣東衛生廳領導換屆,副廳長的其他人選不愿意來,組織上要求廖新波來當,他同意了。“我來了衛生廳,那時候每月工資單就是那么六七八千,看得我有點想不開。起碼每年少一部十來萬的車。”
“來這里也是一片空白。來這里不是你專業就行了,不是你醫院管理行就行。你必須有行政管理的理論,還有公共管理的理論。”
2005年廣東省委組織部組織了一個廳級干部公共管理的培訓班,牛津大學一個月,國內兩個月。廖新波學到不少東西,同時也發現自己“在牛津班英語是最好的”。2006年和2007年又到哈佛大學學習,是由衛生部組織的一個衛生干部學習培訓班。
這次轉型也很順利。“經過這兩個班的學習,我對公共管理的理論,對政府的責任有了認識。加上醫改剛好開始。所以我的行政的十年也是醫改的十年。”
其實,這也是互聯網在中國普及的十年。
廖新波以網名“波子哥”從2005年底開始寫博客,九年來共寫了2400多篇,訪問量達到1500萬次;他從2009年開始寫微博,至今發了1.2萬余條,粉絲300多萬。
廖新波不止一次地談到,自己到廣東省衛生廳后曾作過一番考量。他48歲到衛生廳,和正廳只相差3歲,如果按正常計算,他能的仕途頂點無非就是正廳級。“何必不去大膽地表示自己的主張呢?”
可以將廖新波和其他網絡知名官員做一個比較。2010年5月,原浙江省委組織部長蔡奇在騰訊開微博,粉絲達1030多萬。他說:“官員開博的本意是融入社會。擁有的粉絲及轉發越多,表明社會對你的認可程度越高。”《新京報》報道,如今蔡已經被調中央有關機構任職。
原陜西省公安廳副廳長陳里,擁有微博粉絲2000多萬。2012年5月30日,陳里在其個人實名認證微博上,公布了自己手機號碼,參與多次網絡直播,用微博影響事件進程。2012年,陳里獲人民網十大個人微博第一名。他現任職于中央政法委宣教室副主任,負責與新媒體管理相關的工作。針對很多官員害怕言多必失不敢開微博,他說:“特別是一些政策性、關注度高的問題,包括政法微博,官員發聲要慎之又慎。”
廖新波在博客與微博的言論恰好涉及的是“政策性、關注度高的問題”。2008年,廖新波率隊赴汶川救災,親自操刀殺豬,為醫療隊補營養,被民間稱為“殺豬廳長”。同年,廖新波在博客中稱“門診看病一般五成誤診”,引起軒然大波。他在博客上放上一張他帶頭義務獻血的照片,有網友評論說他這是作秀。他在博客上發了一張粵北冰災時去廣東連州視察的照片,當時他正在農家走訪,突然下雨,旁邊的工作人員給他撐了傘。照片一出,有網友抨擊他的官僚作風。此后,有人發現廖新波似乎謹慎了,他發的圖片里,手腕上的表不見了。
“后來我不戴表了。其實我沒戴表已經很長時間了。2005年我就沒戴表了。我根本不是因為‘表叔’,或者說當時‘表叔’并沒有出現,因為那時候手機已經非常方便了,我就沒有戴表了。其實說老實話,我戴那個表啊,不貴也不便宜。當時我在香港買的,1997美金。”
2007年全國兩會期間,時任衛生部部長高強說醫改方案年底能拿出來。廖新波告訴記者,年底肯定拿不出來,沒有兩三年拿不出來。第二天,廖新波和高強都上了報紙頭版,上面高強說年底,下面廖新波說兩三年。
2008年,廣州市衛生局原副局長曾其毅在兩會上說:“我走遍全世界,看病最不難是中國,看病最不貴是中國。”廖新波在博客上回應:“看病貴不貴?貴!我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我是主管醫院工作的,也了解目前的基本情況,看病是貴的!”
現在,廖新波的職務被調整了,人們試圖從他十年的博客寫作史與從政經歷中尋找他不適應官場的證據,當然能夠找到,但我們同樣也能找到另外的證據。
據財新網報道,2012年天津舉辦的中國人體器官獲取與分配組織工作會議上,時任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要求到會衛生官員做好器官移植推動工作。“波子哥來了嗎?”黃潔夫在主席臺這樣呼喚,要求他利用其“江湖地位”向大眾做好宣傳。
有高級領導潛水,給他留言,想透露自己身份。廖新波制止了,“我說:不要說。真的,不要說。因為你一說就影響我的判斷能力,因為你一說我就不敢說話了。我很大程度我是不想知道對方是誰。這才叫做微博的力量。如果在什么會議上,你敢說什么嗎?”
也許應該將廖新波的敢言與專業性分開來看。一個人敢言,或許是因為他大膽,或許是他有驚世駭俗的觀點。廖新波大膽,但他的醫改思路是理性的。他的重要想法既不是個人的,也不是西方的。
“原原本本套用美國的不行。因為我們的制度本身、基礎、環境不一樣。這兩個政策都是當今我們醫改里面頂層設計的,中央領導多次提出一個社會辦醫的問題,一個多點執業的問題。”
現在,廣東省衛計委官網上“領導主頁”中有十一人,其中十人是黨組成員,而廖新波不是黨組成員。這是否是因為現在他分管的工作不重要呢?
“我分管衛監。衛監重不重要啊,監督將是我國行政管理最重要的位置。以后的準入、規劃、全部市場化,唯有監管是政策的責任。我還管個外事。外事無大小。現在我們的非洲政策、港澳政策都非常重要。”
廖新波說自己不喜歡評價自己的領導和同僚,現在更沒有到評論他的后任者的時候。不過他在旁聽到自己將不再分管醫政處時,曾經主動與接任者“交班”過。“我是有責任心的人。”
他的朋友謝汝石說:“廖新波在這個位置上,可以利用他的知識、媒體資源做一些普及工作。在某種意義上他不在位置上,所起的作用不亞于他在位置上起的作用。中國的事情也不是一個副廳長就能決定的。沒有一個官員可以在自己的任職期間全部實現自己的抱負。很多遺憾可能都會在將來的事情變得不是遺憾。”
廖新波最后用第二人稱對記者推心置腹地說:“你可以把所有的職務看淡一點。責任在哪里呢?因為你還在職。不管怎么樣,你還是分管衛監、外事,你還是懂得醫療衛生體系的規律,了解運行規律和對一些問題有一些研究。”
根據這個自我評價,他做出一個決定:“在這個位置上,我依然要保持我原來的性格,我不能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