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海

這是8月里平靜的一天，哈羅德·海能博里跟孫子來到港口，準備出海。哈羅德攀著欄桿，有些吃力地登上了一艘漁船。對于一位近百歲的老人來說，這樣的身手已經不錯了。他咧著沒牙的嘴，抬起稍顯倦色的眼睛，看著34歲的孫子哈利在甲板和碼頭間來回搬動設備。每年在祖父生日時一起出海，是他倆的慣例。就像哈利在13歲時，第一次隨祖父去捕魚一樣。

哈羅德的老家在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桑布羅島。這一帶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海島和許多小漁村。哈羅德被當地人尊稱為“劍魚先生”，因為他是整個東海岸最有名的漁夫，用漁叉創下的幾項紀錄至今無人能破。“連續叉中202條劍魚，無一失手”“沒錯，我曾在一天內捕獲40條這種喜怒無常的動物”……哈羅德對自己當年的英勇戰績仍然記得很清楚。

劍魚是一種兇猛的龐然大物。它們有著流線型的身體，頭頂一桿長長的劍，飛速地游弋于海水中，最快時速據說能達到97公里，在陸地上只有獵豹能和它相提并論。成年劍魚一般長三米多，最重能達到650公斤，能一下刺穿50厘米厚的船板。它們暴躁易怒，身體就像一臺不知疲倦的馬達，被漁叉刺中后，仍能掙扎兩三個小時，將手握漁叉的人拖下水。

劍魚也是這一帶漁民賴以為生的獵物。他們之間的搏斗已經在大西洋上持續了幾百年。上世紀50年代末，遠洋延繩釣捕被引入了這個領域。漁船拖著長達三四十英里的尼龍魚線，上面分布著上千個魚鉤。每個魚鉤在十米長的支線上順水飄蕩，不放過一條路過的魚。每100個魚鉤之間，有一個雷達浮標，它會向漁民發出信號，讓漁民迅速找回魚線。這是一種快速且收益極大的捕魚方式，從那以后，漁叉的使用便大為減少。

1960年代，漁民們對劍魚的捕撈幾近瘋狂，它成了致富的最快途徑。1970年代，這種位于食物鏈頂端的魚體內被檢測出極高的汞含量時，整個北美的劍魚貿易都被下了禁令，捕撈也有了嚴格的額度限制。經歷了幾十年的調整后，如今劍魚的數量和體積暫時回到了一種理想的狀態。

哈羅德是漁夫中堅定的保守派。他相信，傳統的漁叉是更為優雅的捕魚方式，也有利于整個捕魚產業保持可持續發展。遠洋延繩會連帶捕上許多“沒用的”魚。這些陪喪品的尸體只會被白白扔回海里。它們不僅造成了浪費，也導致整個生物種群的失衡。而且，喜歡在靠近海平面水域游動的都是成熟的劍魚，所以它們被漁叉捕中時，通常已經繁殖過幾輪后代了。另外，使用漁叉的漁船航海距離都比較短，捕回的劍魚離餐桌距離更近，因此味道也更新鮮。

哈羅德的船緩緩駛出港口。這是一艘快速、平穩的漁船，43英尺長，14英尺寬，配備了385型柴油機，最快時船速可以達到20節（約等于36公里/小時）。不過，對于捕劍魚來說，10節的船速就已經足夠了。他經過一塊突出的花崗巖時，看了一眼上面佇立的紅白相間的燈塔。這是全美洲還在運作的最古老的燈塔，從1760年到現在，一直提醒著人們歸航的方向、海灘的兇險。它已經成了當地最負盛名的景點。

港口到處都是水下暗礁，而且沒有標記。這一帶是船的墓地，躺著許多被撕裂的船體遺骸。但是，哈羅德的船從來沒有中過招。哈利說，祖父能靠聽覺，在船觸礁前化險為夷。“不要問我他怎么做到的，我也不清楚，但這是真的。也許是因為礁石附近有更多沙子，螺旋槳在水里發出的聲音會改變。也許是聲波在平坦的海底和礁石附近傳播方式不同。不管怎樣，他就是有這個能力。”

他也不需要GPS來定位。“劍魚先生”一輩子只靠一個手表指南針來導航。“我爺爺航海時，能預測風暴的來臨。即使被霧氣籠罩，他也能找到回航的路。”

對哈羅德來說，桑布羅島是一輩子的家。這個小島上居住著3000口人，魚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他住的村子有點瑞典風情，到處都是蜿蜒的街道、古老風化的木房子。一些銹跡斑斑的皮卡停在花園里，駕駛座上長滿了野草，給這里的歐洲風情增加了一點粗糲氣息。碼頭邊漂浮著廢棄的浮標，清澈的水里可以看到沉在底部的錫罐。

村子里有一所學校，一間商店，一家比薩餅店和一間酒吧。后者是全村人社交聚會的地方。距離酒吧三百多米遠，是兩座村子共同的公墓。大部分墓碑已經有些風化，名字模糊了。島上的第一批定居者是1752年從愛爾蘭過來的，一共26個家庭。他們為了抵御法國人的海上攻擊而來到這兒，從此繁衍生息，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如今，海能博里是當地最大的家族。出于某種奇怪的原因，格雷一家只生女兒，而海能博里家生的幾乎全是兒子。哈羅德自己便有七個兄弟。在碼頭附近，你總能碰到三四個海能博里家的男人，他們全是船東或船長。

羅威·海能博里建造了一座博物館，用模型、照片和手工制品展示了自己家族的捕魚歷史。而哈羅德自己則是一座活著的博物館，他四歲就跟父親出海。他的婚禮是在船上舉行的。他經歷過幾次大蕭條。他也像其他村民一樣，因為大海失去了許多親人和朋友。每次平安返航，都像是老天爺的眷顧。經歷過一場風暴的水手，上岸后第一件事往往不是回家，而是奔向教堂，跪在臺階上祈禱。總而言之，“劍魚先生”的人生就是一部傳奇。四年前，還真有電影制作人來找過他。那人拿出一大筆錢，想買下將他生平拍成電影的版權。但哈羅德拒絕了。“我要錢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缺，只想過自己的日子。我只希望100歲那天，和孫子一起出海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