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捕狼者

布拉德·勝山（音譯）自認為從來不是什么“華爾街之狼”。首先來說，他在加拿大皇家銀行（RBC）工作。盡管這家銀行號稱北美第五大銀行，但它跟華爾街多少有點格格不入。加拿大皇家銀行素以作風穩健著稱，比如說，在金融風暴到來之前，其他銀行紛紛陷入次級貸款的高回報迷夢，他們也依然堅定地抵制住了誘惑。

這家銀行還有個外號，叫做“RBC Nice”，也就是“加拿大皇家銀行好人組”。盡管勝山并不認為這是什么善意的綽號，但他承認，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個好人。他相信最佳的人事管理方法，就是讓員工們相信你對他們的職業生涯有好處；至于如何讓他們相信呢，那你就得確實對他們的職業生涯有好處。

在加拿大皇家銀行的交易部里，他們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那就是“絕不雇傭混蛋”。也就是說，他們絕對不會雇傭那些傲慢的華爾街混蛋，不管這些了不起的混蛋們能幫銀行贏來多少利潤。什么叫華爾街混蛋呢？以勝山的一個合作伙伴為例，那個人在回母校給商學院學生們宣傳成功經驗時放言：“我每次出行都坐頭等艙，但這還不夠好，我還必須得確保我的朋友都只能坐得起經濟艙。”

在華爾街，能取得巨大成功的往往是混蛋或者騙子，而不是加拿大皇家銀行的好人。那么，勝山這樣一個好人，又怎么會掀起一場革命呢？故事得從2007年春天說起。

神秘消失的幽靈報價

美國股票市場突然變得很奇怪。

以前，勝山的電腦屏幕上會顯示股票的報價，比如上面會寫著市場上總共有10000股英特爾股票待售，每股報價22美元。勝山只需要按一個鍵，他就能用22美元/股的價格購入這10000股英特爾股票。但到了2007年春天，他發現，當他按鍵準備完成交易時，這個報價會突然消失，就好像剛剛在他電腦屏幕上顯示的信息是他的錯覺。

這讓勝山沒法好好工作了。要知道，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扮演中間人，為希望買賣大量股票的投資者和交易額較小的公開市場牽線。舉個例子：如果他代理的投資者需要賣出300萬股的英特爾股票，但市場只需要100萬股，那么勝山就會即時交易掉這100股，然后再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找機會賣掉剩下的200萬股。所以，如果他看不見市場行情，那么他就沒法給要賣的股票定價了。

一開始勝山還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到了2007年6月時，他發現這個現象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于是他打電話給技術支持，詢問是不是電腦或者系統出了什么問題。像全世界的技術支持人員一樣，他們的第一反應是，肯定是勝山操作錯誤。“他們說，那是‘用戶錯誤’，”勝山后來回憶說，“他們根本就把我們這些交易員當傻子。”

終于，他抱怨得太狠了，技術部派出了系統開發程序員來幫他查錯。“他們告訴我，因為我在紐約，而股票市場在新澤西，所以我的市場數據就會比較慢，”勝山說，“他們說，股市上瞬息萬變，我就慢了這么一點，別人搶先做好交易，于是我的報價就沒有了。”

從后來的情況來看，程序員們的解釋倒是歪打正著，只不過在當時，無論是勝山還是這些程序員都沒能理解這是為什么。勝山不服氣地問他們，既然股票市場瞬息萬變，那么為什么每次別人都要在他行動時才來搶他的交易呢？他現場演示給他們看：“看仔細了，我要買10萬股的AMD，每股愿意出15美元。現在市場上就恰恰有10萬股，1萬股在BATS交易所，3萬5在紐交所，3萬在納斯達克，還有2萬5在Direct Edge交易所。你看，這些都在屏幕上。我現在要做交易了，我數五下，然后就按這個鍵。”

“一……”

“二……看，還是沒動靜。”

“三……現在的報價還是15美元……”

“四……還是沒任何變化……”

“五。”他按下回車鍵，然后突然之間，所有的報價都消失了，股價瞬間上漲。

他轉身對背后的那些程序員說：“看見了嗎？不是因為股票市場瞬息萬變，股票市場是因我而變的。”

程序員們面面相覷，他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勝山覺得，這肯定是他們的系統出了問題：“我當時只覺得，他們的技術真是太差了。”

但勝山跟其他華爾街投資者和交易員聊過天之后，他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加拿大皇家銀行的問題。他有個好朋友在對沖基金巨頭SAC資本工作，用的交易軟件跟高盛和摩根斯坦利等大公司一樣，但當他在做交易的時候，也遇上了跟勝山一樣的問題。“我有一天看著他做交易，就這么看到他反復地被市場作弄。”勝山說，“我意識到，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是整個股票市場出了問題。我就想，‘哇噢，這下可麻煩了’。”

高頻交易

就在那個時候，勝山接手了加拿大皇家銀行的自動交易業務。所謂自動交易，就是讓電腦按照事先設定好的條件和算法自動進行買賣交易，這樣投資者就無需把主要時間和精力放在人工盯盤和手動操作上。按理說，這么一項高度依賴機器的業務，輪不上像他這種對計算機和編程一竅不通的人來掌管，但大概因為他是亞裔，所以公司高層默認他是一個技術能手。勝山也覺得沒關系，因為這樣一來他的年薪能漲到150萬美元，再者，當前自動交易的算法已經很成熟了，都是由高盛和摩根斯坦利這些大投行賣給他們的，所以加拿大皇家銀行根本不需要再往算法上加東西。但勝山知道，他還需要搞清楚一件事：為什么股票市場會突然變得這么奇怪，這跟自動交易之間有沒有關系。于是他雇傭了羅勃·樸，一個頗具天賦的技術宅，來探索自動交易里邊的秘密。

勝山說服了他的領導，讓他進行一系列試驗。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他和樸以及團隊的其他成員不是為了賺錢而進行操作，而是為了測試他們的理論。加拿大皇家銀行允許他們每天最多虧損10萬美元，去找出那些神秘消失的幽靈報價到底去了哪里。

在經過反復的研究和測試后，他們得到了一個乍聽上去有些荒謬的理論：交易時間差。在理論上，從勝山位于曼哈頓的辦公桌到新澤西威豪肯鎮的BATS交易所，網絡信號需要2毫秒；到新澤西卡特里特鎮的納斯達克交易所，則需要4毫秒。這中間，就有2毫秒的時間差。至于實際生活中，由于種種因素的影響，時間差通常會比這更長一些。2毫秒是什么概念呢？我們知道，普通人快速眨眼需要耗時100毫秒左右——在這么微不足道的時間里，股票市場會發生什么變化呢？

人當然無法在2毫秒的時間里做出反應，但機器可以。勝山他們發現，有些公司自動交易的算法將市場反應設為參數之一，也就是說，他們可以利用那2毫秒的差異，不僅能看到勝山在BATS交易所下單，還能在其他交易所進行搶先交易。

這就是所謂的高頻交易。

進行高頻交易的公司最早意識到，盡管交易所同時向所有市場參與方提供信息，但不同的參與者收到信息的時間卻存在細微的延遲。最早得到交易所的原始交易數據的人，可以對地處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交易平臺之間的微小價差進行套利操作。如果高頻交易公司可以比其他參與者領先1毫秒獲得信息，每年就可以提升公司利潤1億多美元。

所以，這些高頻交易公司會想盡一切方法，將電腦服務器搬到距離交易所物理距離盡可能近的地方，因為根據專家的測算，光線電纜每多出一英寸，在數據傳輸方面就意味著1.5納秒的延遲。與此同時，他們還瘋狂地提升網速——據測算，信號通過光纖電纜每秒鐘的傳送速度為20萬公里，而通過空氣為30萬公里，所以已經有公司開始興建微波傳輸設備，用空氣來傳輸網絡信號。

反直覺的延時交易

勝山團隊里最出色的程序員艾倫·張寫了一個程序，他對發送到不同交易所的訂單進行了相應的延遲處理，這樣一來，交易訂單就能在同一時間到達所有的交易所。“這相當反直覺，”樸說，“因為所有人都說，交易速度一定得快啊，這樣才不會被別人搶走。但我們反而試著讓它慢了下來。”

有一天早上，他們坐下來測試這個程序。通常來說，如果你按下回車之后，沒有交易成功，那么屏幕會閃紅光；如果你只買到了部分的股票，那么屏幕會閃棕色光；如果你完成了你想要完成的交易，屏幕會閃綠光。

這一次，交易屏幕閃爍著的正是綠光。

“當時已經是2009年了，”勝山說，“距離我在操作中發現問題已經過去了兩年。我肯定不是第一個搞清楚問題在哪兒的人，其他的明白人都是怎么做的？”答案很清楚：任何勘破了這個問題的人都用它來賺錢了。

于是勝山和加拿大皇家銀行就把張寫的程序擺到了貨架上，賣給投資者和交易員們。這個軟件能讓勝山這樣的大額股票交易員們像從前那樣工作，他們不會再被突然消失的幽靈報價作弄，他們可以重新相信屏幕上的這個市場。勝山的團隊把這個工具叫做“索爾”，就是北歐神話里的那個雷神，因為他有一個大錘子，能夠把可能會被高頻交易公司抬高的股價砸低。“有一天，我聽到有人大喊，‘快索爾它！’”勝山說，“索爾變成了一個動詞，于是我知道，我們這個軟件是真的紅了。”

勝山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成立自己的證券交易所。

高頻交易之所以會嚴重影響到正常的股票交易，根本原因是紐交所、納斯達克和BATS等交易所都鼓勵這種做法。這些交易所并不只是被動地允許特定的投資者接入其系統，它們還專門為高速交易建立了系統和分級定價方案。它們會向特定的客戶提供更快的速度和更多數據，同時收取更高的費用。

而勝山所想要做的，就是建立一個秩序，想法設法在系統中限制交易速度，從而使所有的投資者都能以同樣的時間進行交易，無論它們的物理距離有多近，或者網速有多快。于是，他和他的團隊成員離開了加拿大皇家銀行，建立了一個名為IEX的交易平臺。

在IEX，他們把差不多38英里的光纖連在服務器上，卷在一個盒子里，這樣就能創造出大概350毫秒的延時。他們不會允許任何交易員或者投資者在他們旁邊放電腦服務器或者擁有特別告訴接口。最重要的是，他們不允許任何投資者進行直接操作，他們必須將訂單交給代理人進行中介。簡單來說，他們采取了一切方法延遲交易速度，從而讓所有的投資者都能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2013年10月25日，IEX開張了。在營業的第一天，他們的交易量為568524股。訂單主要來自他們熟識的客戶，包括加拿大皇家銀行。他們的業績增長很快，第一周交易了超過1200萬股，等到了12月18日，他們單日交易量就已經超過了1180萬股。真正讓他們感到振奮的事情發生在2013年12月19日下午（準確時間是3點09分42秒662毫秒361微秒406納秒），他們得到了一份來自高盛的訂單。但IEX的雇員還來不及為此感到興奮，一個接一個的新訂單又在他們的屏幕上亮了起來。他們紛紛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喊：

“我們達到1500萬了！”

“2000萬！”

“3000萬！”

“我們剛剛超過了AMEX！”他們的首席財務官約翰·施威爾也激動起來：“我們比美國證券交易所的交易量還高！”

有個人接了個電話，說：“摩根大通問我們到底做了什么，他們也打算加入進來。”

還有一個人說：“剛剛高盛也打電話來了，他們說剛剛只是試水，他們打算明天再動真格的。”

在他們小小的辦公室里，勝山看著眼前的歡慶景象，知道他做的這件事是正確的。“我們做的事情跟別人不一樣，我們需要有人認可我們，說，‘你們是對的’。”他說，“現在高盛認可我們了，其他人也無法再忽視我們。我簡直要哭了。”

在勝山的內心深處，他始終還是那個加拿大皇家銀行的好人。他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讓市場變得更加穩定、可靠而且公平。他和他的IEX都堅信著，為了能夠長期穩定良好地運作，金融市場不需要提供給誰作弊的手段，不需要搞那些亂七八糟的花樣，而只是需要投資者們都理解自己的機遇和風險，并且為此負責。“所謂市場，它真正的脊梁骨，”勝山說，“就是投資者們聚在一起做交易。”

勝山的故事被著名暢銷書作者邁克爾·劉易斯（著作：《魔球》、《大空頭》等）寫進了書里。這本名為《快閃小子：一場華爾街起義》（Flash Boys： A Wall Street Revolt）在2014年早春引發了劇烈震蕩，高頻交易也被納入了審查機構的調查范圍。目前，SEC（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CFTC（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和FBI（聯邦調查局）都已經對高頻交易展開了調查。FBI審查高頻交易者是否涉嫌利用未公開信息搶在機構投資者之前交易。有消息稱，基于計算機算法的高頻交易可能會被以電信欺詐、證券欺詐和內幕交易等罪名起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