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到第五屆才花落本家,香港小說家黃碧云以《烈佬傳》得獎。《烈佬傳》驟看不像黃碧云過往小說鬼雕險琢、剛柔錯落,篇幅也僅僅比一個中篇稍長,寫的只是一個微小邊緣人物崎嶇大半生,因此得獎后有一些爭議,有說《烈佬傳》不算黃碧云的重量級作品,也有說這個獎是頒發給香港而不是香港作家黃碧云的。
這兩種說法,從某種意義來說,是對的。第一,黃碧云這次舍棄過往的濃墨重彩,使用近乎白描速寫的語言講述一個沒有什么文化的男人的口述史,她并不追求傳統意義的“重量級”書寫,毋寧說她更想探究“輕”的力量到底能去到哪個程度,這種“輕”放到一個不承認自己苦難的人(主角名叫周未難)身上,更形殘酷。
第二點,這個獎即使是頒發給香港、香港人,也不損黃碧云騰挪文字之功。的確,《烈佬傳》里的烈佬們,以阿難為代表,象征著香港老一代最底層、低得不可能翻身的那些邊緣人物,涉黑涉毒,一生出入于教養院、監獄和戒毒中心,是既傷害正常社會也被社會嚴重傷害的 “地底泥”。他們和他們青年時求存的那個香港共生死同榮辱,那是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貪污泛濫、殖民霸道、黑白混亂的煉獄—至少對于草根階層如此。
那個香港一直在當代文學缺席,誰也講不好那個時代的故事,要不因為難堪,要不因為意識形態的站隊或容易“被站隊”。黃碧云此舉,實在是偏向難中求,正如她自述:“以輕取難,以微容大,至烈而無烈,在我們生長的土地,他的是灣仔,而我們的是香港,飄搖之島,我為之描圖寫傳的,不過是那么一個影子。”這“影子香港”說,突然讓我想起魯迅的《影之告別》:“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這孤介無疑也是黃碧云的孤介、烈佬阿難的孤介、一個會說不的香港的孤介。
講述老香港底層故事的聲音,除去原先某些老左派作家的心誠手拙之作,實際上還有很多,比如說“地水南音”(一種粵語說唱)。最為人知的地水南音是《客途秋恨》,文辭雅致雜有口語,在發展過程中,妓院里受歡迎的“老舉南音”像《男燒衣》、《女燒衣》,俗語成分漸濃,至于《爛大鼓》那樣的就是色情“咸濕歌”了。但不可忽略的一個發展是,隨著廣播的出現,南音作為平民娛樂而沒落,最后一代南音藝人走向個人歷史、以歌申命,以末代宗師杜煥為代表,一曲長達六小時的《失明人杜煥憶往》既是他的個人史也是香港斷代史,一唱三嘆、欲怨還笑、堅韌斷續,充滿了猶如《烈佬傳》的“無火之烈”。
是的,讀《烈佬傳》,我想起的就是《失明人杜煥憶往》,不單它們都是苦命人的申命,更是語言本身的相似,當一個歷盡滄桑的人跟你訴說的時候,必然如此爽直坦誠,而且謝絕抒情。后來在上個月的香港書展,聽黃碧云說起,果然她也想到了南音。此外,還有她中期作品里那些跳弗拉明戈舞的西班牙血性男女,也如幽靈在阿難那具被生活之惡壓至佝僂但仍挺身彈起的微軀上起舞,一樣在宣示和質問:“一個人的自由由誰界定?”
黃碧云筆下,自由的追問不息,從媚行者到烈佬,從周未難到阿難。阿難者,有人告訴他,這也是佛的十大弟子之一的名字。阿難曾“隨佛入天宮龍宮,心無樂著,故名無染”,無染者無畏,是為烈佬。此處阿難與加繆的“局外人”略同,超乎善惡,都是隨命運前行,最后直面命運的真實之人。無火之烈,曾經是南音時代香港的硬骨頭之一種,今天,燒未殆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