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首,屬于千百個中國小城市里比較不起眼的名字。我對這個湖南湘西小城的印象,來自九年前一次湘西鳳凰之旅的路過,此外就幾乎都來自獨立導演楊恒的電影。
楊恒電影里的吉首,不像我親身經歷的那個那么刺激,他強調的是地方青年的沉悶和消磨,然而這沉悶里面遮掩的危機實際上遮掩不了。他上一部電影2009年的《光斑》里幾乎沒有故事發生,但背景的電視隱約暗示著一件大事:2008年爆破的“湘西非法集資案”—這個把吉首大批普通市民卷入的事件,去年以集資者曾成杰的突然被處決告終,留下迷霧重重,一個地區的悸動就這樣被淹滅了。
今年香港電影節有楊恒的最新作品《那片湖水》,迷霧依然,“湖水”可能指的是吉首的棲鳳湖,故事始于主角的父親在湖上裸身酗酒、投湖自殺。接著,幾乎像是加繆名作《異鄉人》一樣,男主角田力木然接受了父親的死,繼續麻木的生活,麻木地接受女友分手,麻木地游蕩于父親自殺的湖濱,麻木地接受了舊同學的情婦交給他的肉體。他說不上愛或不愛,舊同學的情婦離去,他在交友(約炮)網站隨便找了一個女孩做愛,鏡頭一轉他們竟然成了夫妻,還生了孩子……因為這里的人似乎都是放棄改變命運的人。
但真有放棄命運的人嗎?還是“被放棄”?楊恒在電影節的介紹中被與賈樟柯比較,認為他把賈樟柯的山西搬到了湘西。其實不然,賈樟柯一代的青春充滿了騷動與困頓的碰撞,楊恒一代的青春在乏味中深陷,就像他的主角總是喝不完的啤酒。這樣的青春隱含的殘酷,往往要等一場迫在眉睫的事件來燃點,否則就被耗盡——這是楊恒呈現的一個提前進入中年、肚子早已發福的中國青春。
至于被燃點的,像賈樟柯新片《天注定》作為藍本的鄧玉嬌們,她們把青春從麻木乏味中抽拔而出,回到水深火熱之中,提醒自己那才是青春,也提醒了我們同處一樣的水和火。
一樣的水和火,也包括香港和臺灣,去年今年現實中此起彼伏的青春激蕩且不說,倒也是電影節讓我看到青春的脈絡。《白米炸彈客》是今年香港電影節我最喜歡的華語電影,臺灣青年導演卓立的作品,而編劇之一是詩人鴻鴻—熟悉臺灣電影的,會記得他的成名作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三十年足以讓少年成為中年,但心中意氣依然是青年。
《白米炸彈客》的主角是近十年臺灣最受爭議的社運人物:楊儒門。這位70后的農家子弟,因為2003至2004年多次在臺北公共場所放置警示性的“白米炸彈”,以“恐怖主義”行為促請公眾注意臺灣加入世貿對農民的損害而備受矚目。電影自然如敘事詩一般鋪陳出楊儒門的青春歷程,是怎樣從一個怨氣沖天的憤青,變成一個冷靜有策略的斗爭者,就跟不斷穿插其中的臺灣稻田一樣,搖曳生長有機有情。革命首先是自我革命、自我的辯證過程,導演虛擬出楊儒門的一個分身如魔幻一般出現,不斷與他對話,這讓我想起切·格瓦拉《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的結尾,那個出現在深夜篝火前的神秘人,說不定他也是格瓦拉的分身。
在經過自我辯證之后,楊儒門行動之前,再一次潛入曾經與亡友共泳的海中,在海水中他伸展雙臂,隱喻出一個海中基督的形象—這也表示了他“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決心。但抒情到此為止,接下來都是毅然的行動。卓立在此片算是克制的,雖然也有小清新電影的煽情,但沒有媒體習慣的將青春神化的功利心。
楊儒門的反世貿保農人,實際上是現在臺灣學生們反服貿的先行者,如今他的農業實驗,未嘗不是一個啟示:青春在爆炸和燃燒之后,如何進入更深更漫長的征程中去。這才是青春的成熟,而不是犬儒或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