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絕望抗爭:尋求正義的3300個日夜》
【日】門田隆將 著 許金玉 譯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8月版
即使是在報應主義刑罰論深入人心的亞洲國家,對未成年被告人判處死刑也超出了人道主義和人權保護的法治預期,但這真實一幕在門田隆將《與絕望抗爭》這本紀實作品中出現了。
《與絕望抗爭》取材于震驚日本的“光市母女被殺事件”:年滿18周歲的福田孝行冒充自來水廠檢修工騙取家庭主婦彌生的信任,對其實施殺害和奸尸,并殺害其11個月大的嬰兒。不管是從主觀惡性來看,還是客觀上的法益侵害來看,都應適用死刑。但按照日本民法,年滿20周歲才是法律意義上的成年人,故剛年滿18周歲的福田孝行屬于少年犯,對其不應適用死刑,由此又引發被害人家屬長達9年的艱苦上訴乃至朝野不滿,直至福田孝行被判處死刑。
剛性刑法和民眾心理預期的抵牾,公力救濟和私力救濟的緊張關系,都在這個“世紀大審判”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從結局來看,兩者博弈勢均力敵:未成年兇手雖被判處死刑,但和多數死刑判決一樣,一直沒有執行。這與其說是刑法的尷尬,不如說是刑法的妥協:如果照本宣科適用現行刑法對福田孝行判處無期,鑒于其少年犯身份,服刑期間表現良好,關7年就可出獄,這無疑引發被害人家屬本村洋的不滿乃至自力救濟,甚至引發民眾抗議、社會不滿等政治風險;如果對其適用死刑并立即執行,又于法無據,更讓法律人對法官越界的自由裁量權心生不滿,同時影響日本“亞洲法治優等生”的國際形象。
在我看來,判處死刑卻一直沒有執行,體現的是政治智慧而非法治權威,也體現了日本法治生態的某種悖論。
作為近代亞洲第一個立憲國,日本借助明治維新開了亞洲憲政制度先河,制度變革激發的經濟、政治、科技進步也為同時代中國啟蒙先驅康有為、梁啟超、楊度所激賞。但這不能掩蓋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日本“脫亞入歐”是被動的,是內憂外患之下不得已的選擇。這種帶有城下之盟(如“黑船開國”)和精英主義色彩(維新派權臣伊藤博文、大隈重信、新渡戶稻造皆為沐浴歐風美雨的海歸)的變革,和其本土文化傳統存在一定程度的脫節,必然帶有“制度先行、意識滯后”的先天不足,某些變革政策甚至不乏人格矮化的成分,諸如“謀種”政策:認為黃種人不及白種人強健,凡歐美白人入其境內,則鼓勵日本女子與其野合以改良種族。
事實上,“制度先行、意識滯后”的法治僵局在被動近現代化的國家普遍存在。同樣是未成年肇事者,“光市母女被殺案”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前不久中國的李某某輪奸案。其實,日本國內死刑存廢問題的紛爭在中國同樣接近白熱化。世界上法治國家的司法慣例是對經濟犯罪、未成年人犯罪不適用死刑,但在中國即便是經濟犯罪,比如官員貪腐數額巨大的案件,“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壓力從未消失,在民粹主義盛行的當下,有可能從法律適用問題嬗變為執政合法性問題。
“光市母女被殺案”中被害人家屬本村洋的“死磕”令小淵惠三、小泉純一郎和安倍晉三這3任首相為之動容并引發3部法案(分別為《犯罪被害者保護法》、《修正刑事訴訟法》和《修正檢察審查會法》)的修改,最終也導致少年犯被判處死刑,似乎是被害人家屬本村洋和洶涌民意的勝利,但民意及政客對司法強加干涉引發的法治可預期性的泯滅同樣值得深思。如果為了迎合民意或政客而突破成文法的剛性限制,司法權威何在?民意會不會淪為多數人的暴政?司法審判的結果因政客的觀點而變更,還是法治國家嗎?解答“光市母女被殺案”衍生出的這些問題,不僅對日本重要,對中國也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