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少有國家能像韓國那樣經典詮釋“屌絲逆襲”的勵志故事。這個1948年在美國主導下拼湊出的 “實體”,經過3年慘烈的朝鮮戰爭后,跌入當時世界最貧窮國家的行列。此后其經濟除在1980年(-1.9%)和1998年(-5.7%)出現收縮外,一直穩定而較高速地增長。2013年,韓國人均GDP達2.43萬美元,相當于日本的63%,在后發國家里算是相當成功。
更為經典的是,韓國在較短時間內實現了經濟和政治的雙轉型,即經濟現代化和政治民主化。根據亨廷頓的理論,經濟發展和政治發展不是同一事物的嚴絲合縫的組成部分,協調政治參與和政治制度化是一項“高難度”的工程。但韓國做到了,而且是在有敵對鄰國長期威脅的背景下。
韓國跨越式發展絕非緣于上帝的眷顧,甚至不能完全歸功于某個或某些偉大政治人物的高瞻遠矚或絕世英明。它是韓國特殊歷史背景與外部環境下,一系列必然和偶然因素 “合力”的結果。就此而言,韓國“屌絲逆襲”的故事不可復制。但這并不意味著韓國模式沒有可取鑒之處。韓國“奇跡”背后,是后發國家轉型成功的基本邏輯,比如經濟現代化初期國家的主導作用,經濟轉型期政府在利益分配上的“中立”角色,民主轉型過程中國家與社會既博弈又妥協等。
韓國能在樸正熙時期創造經濟高速發展的“漢江奇跡”,國家主導模式的作用最被廣泛接受。但嚴格地說,這種解釋對韓國來說并不全面,至少是不夠透徹。因為同時期不少發展中國家也采用國家主導的模式,但成就遠不及韓國。韓國在1960至1980年間,經濟總量增長了2.7倍;同時期也處于軍人統治下的阿根廷,經濟總量只增加了1倍。如果把時間維度拉長,對比更明顯。從1950年到1998年,韓國經濟總量增長了37.9倍,而同期阿根廷只增長了2.9倍。也就是說,國家主導模式并非韓國經濟騰飛并成功實現轉型的唯一原因。
其他的原因還要在韓國的歷史中尋找。日本35年殖民統治給韓國留下的最“可見”的遺產,是由官僚階層和警察隊伍組成的國家控制機器。這筆遺產,加上3年朝鮮戰爭后成長起來的龐大軍隊,共同構成了韓國“強勢國家”的政治生態。強勢國家以及政府權力來源于軍方,使經濟發展布局有了擺脫利益集團羈絆的可能。在李承晚時期,從朝鮮戰爭結束后的1954年到樸正熙政變上臺的1961年,韓國經濟年均增速僅為4.4%。而樸正熙執政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經濟增速高達7.6%。李承晚權力基礎不穩固,是導致其難以推行大破大立式發展戰略的重要原因。李承晚是美國“嫁接”來的總統,一直受缺乏軍方支持的困擾,美國的大量援助相當一部分被用來“購買”軍方的忠誠,而非用來發展經濟。
通過軍事政變上臺的樸正熙總統,在軍方擁有廣泛人脈,沒有李承晚那樣的后顧之憂。而且,與當時同樣由軍人統治的阿根廷不同,樸正熙政府有美國的強大支持。與同樣是美國軍事盟友且政變頻仍的泰國也不同,在冷戰背景下美國對處于冷戰前沿的韓國的支持力度遠超對泰國。這一切構成了樸正熙政府對韓國社會超強的控制力。
美國霍普金斯大學美韓研究所學者姜明世在分析這一問題時指出,韓國統治精英利用美國的軍事援助鞏固權力,而權力的鞏固幫助國家提升了控制社會和管理經濟的能力。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樸正熙在執政的第二年開啟了國家主導型經濟發展模式,開始了第一個五年計劃投資基建為經濟發展打基礎、第二個五年計劃打造出口導向型經濟、第三個五年計劃轉向重化工業的經濟發展戰略。
日本的殖民統治,使韓國民眾具有“反體制”,尤其是反專制獨裁的情結,這種情結幾乎貫穿整個韓國民主轉型過程。
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學教授布魯斯·庫明斯在其《陽光普照下的韓國》一書中指出,國家的軍事動員,為韓國工業發展提供了與他國相比更具紀律性的勞動力隊伍。3年的朝鮮戰爭以及隨后相當長時期的軍事動員,造就了“軍事化”的韓國社會,加上強勢國家形成的“高壓型”政府,這些都成為韓國經濟現代化初期的獨特優勢。此外,與其他軍人統治的國家不同,韓國通過軍事政變上臺的總統只有樸正熙和全斗煥,而且沒有因政變引發社會大動蕩。這為經濟持續發展以及政府政策的連續性創造了政治和社會環境,也為韓國以低成本優勢保持產品國際競爭力提供了條件。
以軍方為權力來源的強勢政府,在韓國經濟轉型中也起到了關鍵作用。樸正熙時期偏向重化工業的發展戰略,造就了勢力強大的財閥,導致國家經濟的失衡。在全斗煥政變上臺的1980年,韓國經濟下滑1.9%。當時財閥通過經濟手段影響政府決策,但由于政府權力基礎依然在軍方,全斗煥依然能采取果斷措施啟動經濟轉型。譬如在信貸上頂住財閥壓力,向中小企業傾斜,以及大砍政府開支—1985年政府預算赤字甚至被削減39%。如果沒有軍方做后盾,全斗煥政府不可能協調財閥與中小企業的利益關系,也難以抵御因預算削減而招致的官僚階層壓力。
一般來說,民主轉型涉及國家與社會間的力量博弈,但韓國民主化過程中這種博弈獨具特色。獨特的歷史造就了異常強勢的國家,但這個國家面對的卻不是異常弱勢的社會。根據民主轉型的經濟現代化理論,經濟發展培育出市民社會,然后通過與國家權力博弈實現民主轉型。但韓國的獨特之處在于,在經濟欠發展且市民社會尚未形成時,群眾運動就爆發出了“政權更迭”的力量。導致李承晚下臺的直接原因,是1960年4月19日的大規模群眾游行示威。樸正熙被刺殺與1979年激烈的群眾運動直接相關,全斗煥下臺也是迫于全國性的游行示威。群眾運動“強悍”的戰斗力,是韓國民主轉型過程中的一大特色。某種程度上說,韓國民主轉型的最初動力,不是源于執政精英中改革派與保守派之間的博弈,而是自下而上的底層驅動。
與強勢國家形成的背景相似,韓國群眾運動的“強悍”作風,也有深刻的歷史淵源。日本的殖民統治,使韓國民眾具有“反體制”,尤其是反專制獨裁的情結,這種情結幾乎貫穿整個韓國民主轉型過程。在強勢國家實現對社會有效控制的同時,群眾運動也在逐步瓦解威權體制的合法性,客觀上推動了韓國的民主轉型。這一點在全斗煥執政時期表現得尤為明顯。全斗煥是在導致數千人殞命的“光州慘案”后上臺的,執政合法性先天不足,故在1983年采取安撫政策,大幅緩和對社會的高壓態勢,開啟民主改革進程。在1985年的國會選舉中,反對派領導人金泳三和金大中領導的新韓國民主黨獲勝,成為國會首個真正意義上的反對黨。
韓國民主轉型是威權體制逐步瓦解的過程,同時也是韓國執政精英拓展執政合法性的過程。在經歷樸正熙時期的高速增長之后,經濟發展紅利已不足以支撐全斗煥的執政合法性。在激進的學生和工人運動被鎮壓之后,有基督教背景的溫和市民運動走上前臺,全斗煥在確保統治無虞的前提下,為彌補合法性不足,有意識地向體制內反對勢力“開放政權”。接替他的“將軍總統”盧泰愚,為扭轉執政勢力在國會的弱勢局面,向反對黨領導人金泳三拋出橄欖枝,并聯合另一個反對黨實現“三黨融合”,使執政勢力重獲國會多數席位。雖然盧泰愚初衷是擺脫國會反對派的掣肘,但客觀上把政治博弈引向了議會,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街頭抗爭。

盧泰愚執政時期,軍方因素已不完全是韓國統治精英的權力基礎,經濟發展也不再是執政合法性的唯一來源。韓國政治參與和政治制度化形成了相對良性的協調,民眾對政治體制的信任開始成為統治精英執政合法性的重要來源。這有利于后繼的金泳三政府徹底革除軍方干政,并進一步拓展執政合法性來源。金泳三上臺之后,解散了韓國軍隊中對政治具有強大影響力的秘密團體“一心會”,并開除了大批高級軍官。此外,金泳三還推動公職人員財產公開,強勢推行反腐調查,將包括兩位前總統在內超過3000名原政府官員逮捕、解職或給予處分。金泳三任期屆滿的1998年,韓國已基本完成了民主化轉型。
成長于戰爭廢墟并長期面臨朝鮮的軍事壓力,是韓國跨越式發展引人注目的重要原因。但半個多世紀朝韓較量的歷史表明,韓國“重軛”下發展的形象不應被過分放大。1968年1月發生朝鮮武裝分子襲擊韓國總統府事件后,樸正熙在對國民的講話中稱,繼續推動經濟繁榮與做軍事斗爭準備同等重要。樸正熙之所以在國家面臨急迫安全威脅之際,有保持戰略定力的底氣,與駐韓美軍提供的安全保障不無關系。姜明世認為,朝鮮戰爭后美韓軍事同盟構成的外部安全保障,使韓國能夠總體上把資源集中到發展經濟上。作為外部力量的美國,支撐了樸正熙總統設計的經濟發展計劃。也就是說,駐韓美軍在韓國承擔了抵御外部威脅的“國家功能”。
韓國“壓縮式”民主轉型的一個直接后果是政黨政治的不成熟。自韓國建國以來,先后出現和存在的政黨超過200個。政黨多如牛毛且頻繁地分化組合,是韓國政治的另一特色。韓國前總統金大中2000年宣布組建新千年民主黨時,稱其至少可以存在50年。但2003年該黨即出現分裂,屬于該黨的時任總統盧武鉉退黨,成為無黨派人士。次年盧因勢單而遭國會彈劾,停職受查,不久國會改選,反對黨大敗,憲法法院也恢復盧的總統職權,他又加入了支持自己的開放國民黨。美國喬治城大學教授戴維·斯坦伯格認為,政黨政治是韓國民主化進程中最薄弱的環節,政黨總體上帶有過渡性特征。韓國政黨的目標是為黨首獲得權力,而非推進某項政策目標。此外,韓國為防止專制獨裁而限定總統不得連任,使總統在施政上有追求短期效果、犧牲長期利益的偏好。金大中時期為刺激內需力推個人信用卡消費,造成的大量壞賬給繼任的盧武鉉執政埋下不小隱患。
金大中是韓國歷史上首位真正以反對黨背景入主青瓦臺的總統。其1998年就任標志著韓國完成了從威權到民主的轉型。但自那以后,韓國民主的成熟與經濟的發展并未呈正相關性。在威權或準威權的全斗煥、盧泰愚和金泳三任內,韓國經濟增長率分別為8.7%、8.4%和7.1%。而在后民主時代的金大中、盧武鉉和李明博任內,韓國經濟增長率分別是4.4%、4.2%和3.2%。除了經濟發展自身的邏輯以及國際經濟環境的影響外,這種反差是否也折射出韓國經濟和政治“同步轉型”背后隱藏了某些問題?沒有足夠長的歷史維度,很難對此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但從韓國自身經濟、政治發展的路徑看,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政策正確并不等于政治正確,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