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遼寧撫順坐車時,她選擇信任一個和自己父親年齡相仿、頭發有些花白的底層人—代俊良。但結果是這樣。
七賢派出所位于濟南市南辛莊西路235號。
8月25日起,這里迎來了一撥撥記者,他們沖著“52歲代某囚禁、強奸22歲女大學生”這一事件而來。其中,也包括了《南風窗》記者。
9月1日上午9時許,在七賢派出所院內的一個角落里,靜靜擺放著一輛藍色電動車和一輛紅色三輪車。10天前,代某就是用這兩輛車“誘捕”受害女大學生小金的。
成功捕獲后,在三輪車的車斗上,代某強奸了小金。記者看到,車斗里放著他作案時的工具:捆綁小金的綁帶、電線,和堵塞小金嘴巴的襪子,等等。
隨后的4天,代某繼續對小金實施捆綁、堵嘴、毆打、恐嚇,并多次強奸和性虐了她。
他們本不認識,交集源于8月21日的一次搭車。這是危險的遭遇。
“代某”真名代俊良,1962年3月24日,出生在遼寧省撫順市。
這是一個距遼寧省省會沈陽市不足100公里的地級市。代俊良的出生地,就在這個地級市行政中心所在地—撫順縣。后來,這個縣改為順城區。他家位于順城區新華街道三委四組,隸屬順大社區。
小金的家在山東泰安農村,這里距山東省省會濟南市,也不足100公里。
兩人的家鄉,距離各自省城都不遠。但如果把撫順和泰安單獨擰出來,兩地有著約1600公里的距離。在封閉、僵化的年代,人們無論如何都難以想象到他們的命運會有交集。但在流動的當下,這種交集的可能無處不在。隨之而來,是風險,甚至是危險—就像小金的遭遇。
交集的可能始于10年前。一天,時年42歲的代俊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從沈陽來到濟南。他說,在家鄉,他已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了。
這話沒錯。今年9月2日下午,在順大社區辦公室,社區書記魏忠軍逐一翻閱社區常住人口登記簿后,抬頭告訴《南風窗》記者,“在三委四組已查不到代俊良以及和他相關的消息了。他不在這里住很久了吧?”
三委四組,是一棟紅磚砌起的5層高樓房,位于撫順縣(現順城區)人民醫院斜對面。這棟房子是工業區上世紀80年代初期,撫順縣機械廠等國企單位集資建房后,賣給工人的。樓房已經很舊,門牌都看不清了。如今,還住在這些房子里的,主要是城市邊緣群體的一些老頭和老太太。不過,這些房子經過層層倒手,原住民已經很少了,很多老人對代俊良也沒有了記憶。
魏忠軍說,整個順大社區2000多戶,7000多人,代俊良的房子可能賣了,在這邊,他可能只是個空掛戶。
代俊良認為自己本該擁有的愛情、親情等很多東西,都“沒有”了。在他看來,這一切是從一個女人對自己的“錯誤”指控開始的。
8月25日,強奸小金案發后,面對濟南電視臺等當地媒體的采訪,代俊良說,1983年,在那場席卷全國的“嚴打”行動中,21歲的他,被“錯誤”地劃為強奸犯,并因此坐了10年監獄。
他說,當時自己是和一個女的在談朋友,對方連續幾天不回家。后來,她遭到了家人的打罵,說她不要臉,她受不了,為顧及自己的面子,她就誣告代俊良強奸了她。
“就這樣,我被關了10年!什么都沒有了!”代俊良喃喃地說。
“如果他認為自己被冤枉,這么多年,他為什么不去申冤?去申請國家賠償?”9月3日上午9時許,面對《南風窗》記者到訪,順城區公安分局政治處一位副主任說,代俊良是在狡辯,他心理扭曲。
代俊良的過去是否真的受誣陷,這和小金沒有關系。但代俊良不這么認為,面對媒體“你的遭遇和這個小姑娘沒關系,她又沒惹你”的質問,代俊良說,“那我和誰有關系?我招誰惹誰了?”
人們無法解釋:一個52歲的男人,對一個在年齡上可以做她女兒的年輕女孩下手后,還振振有詞地說,“我的20歲沒了(被抓去坐牢),所以專挑20歲的女孩下手,你們就當我是變態吧!”
這種扭曲的心理和世界觀,正是小金們被傷害的社會心理背景之一。
代俊良的行為,正是心理學家所謂的“獨狼”。一個人進入森林,不一定會遇到成群結隊的狼群,甚至可以說,遇到狼群的概率非常低。但一旦遇到,哪怕遇到的只有一只狼,危險也是百分之百。
22歲的大學生小金,就是當下叢林社會里的那只“小綿羊”,她遇到了代俊良這只非常危險的“獨狼”。
8月21日下午6時許,代俊良在濟南火車站打量著來來往往的旅客。和很多拉客的一樣,他會問人家 “去哪?要不要坐車?”。不一樣的是,他搭訕的對象是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孩。他拉客,很大程度上,是為自身捕獲“獵物”服務的。
一輛從青島開往濟南的列車緩緩進站。小金從這趟列車上走了下來。當天,她是去青島體檢后,回到濟南轉車的。按計劃,她要到濟南西站坐當晚20時27分開往泰安的高鐵。
如果順利,列車開動17分鐘后,她將回到泰安。
但這只是假設,在濟南火車站,她遇到了在此“誘捕”不特定目標多時的代俊良。
七賢派出所屬濟南市市中區公安分局管轄。9月1日上午,該分局負責宣傳的趙科長告訴《南風窗》記者,嫌疑人平時主要是打打散工,他的職業也不是拉客的,但他要成功搭訕得有載體,電動車載客就成了他叫得動乘客的作案工具了。
由于路況不熟,下了火車的小金,在濟南火車站站前廣場東張西望。這讓代俊良的眼睛發綠—她符合自己要捕捉的對象:20歲左右,年輕漂亮。
“小金可能1.6米都不到,長得柔柔弱弱的。”9月1日上午,在七賢派出所所長辦公室里,所長單金文告訴《南風窗》記者,犯罪嫌疑人個高、力大,有1.73米。
從力量對比上分析,小金一旦上鉤,就注定悲劇已經開始。從濟南火車站到濟南西站,代俊良開價50塊錢,小金給出的價錢是30塊錢。代俊良假裝為難一下,但很快就答應了。
代俊良用兩輪電動車載著小金,在市區不斷轉悠。根據警方介紹,因不是職業拉客的,代俊良根本不知道去西站的路怎么走。他應允下的生意,旨在向小金下手。
轉了大半天,小金發現超時趕不上火車了,有點不高興,讓他把自己送回濟南火車站。代俊良說好,但表示,這兩輪電動車動力不足,跑得不快,得換一輛三輪車。
隨后,代俊良不知從哪弄來了一輛三輪車。這三輪車是敞開式的,也不像專門拉客的,倒像菜農拉貨送菜的那種。但急著趕火車,小金顧不上那么多了。
因為車斗較臟,代俊良讓小金坐在他身后。就這樣繼續轉悠。小金后來發現,路越走越偏,便提出了下車的要求。此時的代俊良用身體和三輪車后擋板的作用力,將小金緊緊夾在身后,向更為偏僻的地方飛奔而去。小金喊救命,但地處偏僻,沒有行人通過,加上天色已經很晚,她的呼聲沒起到任何作用,反而遭致代俊良的狠狠抽打。
小金告訴民警,呼喊“救命”后,代俊良重重地掐了她的脖子,“差點都喘不過氣來”。
在三輪車的車斗上,驚恐無助的小金被代俊良強暴。但他的欲望并沒有因此滿足。凌晨4點左右,趁著黑夜籠罩,他將極度疲憊和恐懼的小金強行帶回自己的租住地—雙龍莊43號。
雙龍莊,是個典型的城中村。這里距離濟南火車站約15個公交站,車程40分鐘左右。這里的房租,一個單間的月租金大概200元左右。交通便利,房租便宜,使這里聚集著一大批收廢品的、搞建筑的、賣菜的社會底層人。目前,居住在這里的外來人口約1萬人,是原住民的10倍。
不過,雙龍莊的周圍早已被大商場、高校以及高檔住宅小區包圍。
和村莊周圍的繁華相比,雙龍莊里主要是些居民的老房子。晚上9點后,通往村子的道路黑乎乎一片。即便是村里的主干道,路燈也很少見。人們在夜間穿行,更多地依靠居民燈光穿過門縫或窗外,所灑出的一點點光亮引路。
8月30日、31日晚9時許,《南風窗》記者連續兩晚在雙龍莊中穿行發現,村里靜悄悄的,透著一股寒氣, 只聽見記者的腳步踏在村道的落葉上發出的“沙沙聲”。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狗叫聲,記者路過一些民房時,一條條大狗猛烈地沖撞著大門,狗鏈扯著門和砸著地板時發出的清脆聲,打破了雙龍莊的寧靜。
白天,一些居民告訴《南風窗》記者,發生這事(小金被強奸)后,晚上都不敢出門了。房東則不斷抱怨媒體的報道,致使他們的房子很難出租。連同抱怨的,還有在雙龍莊附近賣麻辣燙和燒烤的小攤販們—“都是這老不正經的給害了,想要,嫖個娼,誰笑話你呀!”烤魷魚的年輕小攤販不滿地說,“出這事后,一個晚上只能賣二三十塊錢,以前能賣200~300元。”
出事的雙龍莊43號樓,是這個村莊比較高的樓房,有6層半高。與之相對的39號樓,只有4層高。樓與樓間的過道,只能容一輛三輪車通行。從43號樓的東門進入,右拐上2樓的201室,是代俊良的租住地—十來平方米的單間。房門上,貼著個大紅的“福”字,房內的單人床和沙發,幾乎將屋內的空間填滿。
那些天,在這個封閉的小單間里,代俊良都干了些啥?
七賢派出所副所長劉曉義介紹說,“大約4天的時間里,他對小金實施了捆綁、堵嘴、毆打、恐嚇和強奸,并利用性藥品和性工具對小金進行多次性虐待。”
小金是在黑夜中被綁過來的,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但樓下的小孩在玩耍時,她隱約聽到孩子們提到了“龍莊”兩字,這才和朋友透露了這一信息。
這4天時間,對代俊良而言,在發泄獸欲的緊張刺激中度過。但對小金而言,這是不堪回首的夢魘,每天看著窗外逐漸亮起,又慢慢暗下去,希望與失望時刻伴隨,她不清楚下一秒鐘會發生什么,她甚至記不清已呆在這屋多久了。
幸好,代俊良后來放松了警惕。8月25日早上8時許,趁代俊良做飯,小金用他的手機給朋友發短信稱,自己被綁架,在濟南一個叫“龍莊”的地方……
這天早上8點54分,警方接到了小金朋友的報案后,七賢派出所全員出動排查。“即便是報假警,我們都把它當成真的來處理。”單金文告訴《南風窗》記者,這次成功解決小金的經驗是:一是重視,二是行動迅速。
“如果行動晚一些,很可能就和其他被綁架的大學生一樣,遇難了。”濟南市市中公安分局相關負責人向《南風窗》記者說。
小金是在黑夜中被綁過來的,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但樓下的小孩在玩耍時,她隱約聽到孩子們提到了“龍莊”兩字,這才和朋友透露了這一信息。不過,在七賢街道,和“龍莊”沾邊的有后龍莊、前龍莊、雙龍莊三個地方。
警方對此進行全面排查,排查中,民警發現,雙龍莊43號樓201樓的居民,偷偷將門從里頭關上。民警趕緊跟過去敲門,但半天對方也沒開門,仔細靜聽也聽不到屋內任何的動靜。
持續不斷的敲門后,門開了,是一50多歲的老男人,他光著上身,提著褲子,佯著剛起床的樣子。民警想進屋查看,但遭到拒絕。
趁著門縫,民警發現屋內沙發上蓋有東西。強行進屋后發現,沙發上,被單和衣服裹蓋著的是一個女孩。這女孩正是小金。這老男人就是52歲的代俊良,他因此被警方帶走。
“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失去了向我們求救的能力,整個人目光呆滯,毫無反應。”七賢派出所民警王魯山說,小金的右眼被打得充血發黑,腫得有正常人的兩只眼球那么大。
此外,小金身上還有多處骨折和被毆打的傷疤。


警察隨后把小金送到醫院治療。她的傷情也逐漸好轉,身體疼痛在慢慢消失。沒幾天,在家人的陪同下,她離開濟南,回了老家。
不過,在歷經地獄般4天4夜的折磨后,小金需要治療那些源自內心的傷痛,不知要用多少時間,或許是一輩子,才能走出人生的這段陰霾。
“女大學生”是一個頗能引發人的心理反應的符號。在8月和9月初,除了小金遭遇代俊良綁架、強奸、虐待,還有一些女大學生失聯、被害。
這是一個輿論的引爆點,當然,還有反思,以及各種奇怪的聲音。
“她還是個大學生呢?讀書讀傻了吧?不會喊呀?”租住在代俊良附近的一位阿姨告訴《南風窗》記者,“小金只要喊一聲,我們這么多人,還不把她給救出來了呀?”
這位阿姨50多歲,她的孩子應該和小金差不多年紀。每天凌晨,她會和丈夫出門擺攤賣餃子。她的鄰居告訴記者,案發后,這位阿姨回憶說,22日凌晨,她出門賣餃子時,看到代俊良拉著這個女孩回來,但當時沒留意。
不過,面對《南風窗》記者的采訪,這位阿姨拒絕回答。她有些緊張,“你不許拍我哦,過些年,他坐牢出來了,找我可就麻煩了!”說著,她迅速閃進屋里,沒再出來。
也有很多人說,小金傻、笨,不會跳車逃跑,缺乏社會經驗。“她說她以前看過新聞,有的被強奸后還被殺害。她擔心自己也這樣。”單金文告訴《南風窗》記者,“我和小金有過交流,她一點也不傻,很聰明的一個小姑娘。”
小金“犯傻”,不是因為她傻,而是壞人、人渣利用了她的善良和信任。代俊良是怎樣的一個人?“這個人是個慣犯,很狡猾,反偵察能力很強。”單金文說。
據警方介紹,代俊良未成年時,有過盜竊前科。強奸小金案發后,搜查他的出租屋還發現,屋內藏有專盜竊摩托車的液壓鉗。
此外,在1983年,因犯強奸罪,代俊良被依法判處有期徒刑10年;2010年,因非法拘禁婦女,他被公安機關處理;2012年,他因猥褻婦女被警方處理。2013年10月,他剛從監獄刑滿釋放出來。
不過,出來不到一年。他綁架、強奸了小金。
這是狼與羊的故事。22歲的小金來自農村,家境貧寒。她人生的主要閱歷,除了在農村,就是學校。她對社會的認知,能參考的,就是對那些和自己父母、鄉親,有著同樣生存狀態的社會底層的信任。也基于此,坐車時,她才會選擇信任一個和自己父親年齡相仿、頭發有些花白的底層人—代俊良。但結果是這樣。
還可以有什么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