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始自今年3月的埃博拉西非大流行,迄今不僅沒有緩解跡象,反倒出現了加速擴張的勢頭:世衛組織8月28日公布了最新疫情數據,1552人死亡,3069例確診,而僅僅8天前,這兩個數字還分別為1427人和2615例。
埃博拉是典型的傳播性疾病,且只有直接傳播一條已知途經,在已知疫情大爆發,且各國間已采取協調防范措施的情況下,仍出現疫情傳播加速、傳播范圍擴大的現象,不禁令人擔心,非洲(確切說,是“狹義非洲”,即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治理的有效性,究竟能否令人放心。
如今人們業已知道,本輪埃博拉西非大流行,是早在3月就開始了的,但最初利比里亞、幾內亞和塞拉利昂三國的地方行政當局,都曾不同程度地采取隱瞞、掩蓋等方式“淡化處理”,唯恐疫情消息傳出,影響自身或地方利益。這導致自3月至7月,長達近半年時間里,外界對西非埃博拉疫情的嚴重程度,始終缺乏清醒認識。
盡管世衛組織和“無國界醫生”等反復呼吁“關注西非埃博拉疫情”,但直到7月中旬左右,才因“埃博拉病毒傳播到非洲以外”這一后來證明并不那么確切的傳聞,讓外界感受到切身威脅,而獲得較多關注。寶貴的疫情控制時機就這樣錯過,對此,國際社會固然應負疏忽疫情、輕視非洲之責,但更多責任無疑要歸咎于當事國自身—作為有切膚之痛的當事者,出現這樣的應對拖沓,無疑是很不應該的。
當疫情已受到國際社會廣泛關注,并出現加速蔓延趨勢后,當事國的應對又如何?
利比里亞是迄今確診有疫情各國中,死亡人數最多的,也是國家治理受詬病最嚴重的。該國盡管疫情最重,卻直到8月6日才宣布進入為期90天的緊急狀態,并啟動國家緊急情況應對中心。當時政府發言人巴爾庫·塔布曼表示,軍隊已嚴控首都蒙羅維亞的出入口,檢查出入者體溫狀況,“絕對有信心”避免疫情在更大范圍內擴散。但8月16日,首都蒙羅維亞就發生了當地示威者攻擊隔離區,導致至少17名埃博拉確診患者逃跑藏匿的嚴重后果。
按照利比里亞方面發布的消息,該隔離區一共隔離了29名確診患者,其中9人已經病故,4人在混亂中被親人強行帶走,攻擊者和患者家屬洗劫了隔離區,帶走了包括病人被褥在內的許多物品,而這些物品和走失患者一樣,很可能成為新的傳染源。一片混亂下當局封鎖了首都兩個街區,一直折騰到20日才宣布“問題解決”,至于是否真的解決?誰也說不好。
塞拉利昂是當事國中采取行動“動靜”最大的,他們不僅在8月初就宣布邊控措施,還部署多達1500名軍警,在國內展開包括封閉運動休閑場所,減少商品運輸頻率,宣布疫情最嚴重的凱拉洪、東凱內馬地區為隔離區等非常措施,甚至,他們還給這次行動起了個代號(“章魚行動”)。但喀麥隆媒體批評稱,塞拉利昂邊控的加強和內控的強化,“對疫情控制的作用不大,卻讓本就司空見慣的敲詐勒索變本加厲”。
幾內亞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該國直到8月9日才宣布邊控,關閉了利比里亞、塞拉利昂邊界,但幾小時后又宣布暫時取消。
尼日利亞是非洲人口最多的國家,經濟首都拉各斯擁有密集的國際航線,因此人們最擔心埃博拉疫情在這里傳播蔓延。該國也很早就宣布對疫情“嚴防死守”,甚至以“預防措施不到位”為由,停止岡比亞國民航空公司在本國境內的航班。但有批評者指出,這些措施有些是虛應故事,還有一些則不免帶有權力尋租之嫌。
疫情發生伊始,各疫區國家便不約而同出現了瞞報、反報現象。如在利比里亞,一些地方官員及其代言人不斷暗示“埃博拉疫情根本不存在”、“是外國打擊本國的陰謀”。
新近發生疫情的塞內加爾,這個公認治理能力較強的西非國家,8月中旬發現一例埃博拉確診患者,8月21日即實行邊控,卻直到29日才對外公布。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該國是西非國家中最早因埃博拉疫情而實行邊控的(4月底),但也是最早解除的(5月)。
或許結果才是最有說服力的:世衛組織發言人表示,所有案例中,40%以上為近3周發現,死亡的1552人中利比里亞694人,幾內亞430人,塞拉利昂422人,尼日利亞6人。值得一提的是,尼日利亞第六例死亡患者,是在對拉各斯“嚴防死守”后,從拉各斯傳播到東南部相距400公里的哈庫特港的感染者,而塞內加爾那例受感染者,同樣是“嚴防死守”后從尼日利亞因接觸而染病的(幾內亞學生)。即便不能借此表明,所有防控措施都是隔靴搔癢,卻至少可證實這些當事國的國家治理能力,存在太多漏洞和瑕疵。
這些非洲國家在國家治理方面存在的漏洞,包括軟件和硬件兩方面。
硬件方面的主要問題,是經費不足,設備和技術條件差。
據聯合國2012年《千年發展目標報告》,全球未被改良飲用水源人口共計7.83億,其中40%以上居住在撒哈拉以南非洲。這一地區農村最窮的40%家庭中,改良水源普及率不足50%,自來水普及率近乎為零。而廁所問題比水源更嚴重—撒哈拉以南大多數國家“戶內廁所”普及率只有五六成,農村更只有四成左右,且這些所謂的“廁所”大多缺乏最基本的衛生設施,高溫、雨水和多戶使用,無不會成為包括埃博拉在內各種疫病的“助推器”。
邊控、檢疫等措施,需要足夠的人力和技術裝備,而這在許多非洲國家的邊境間是很難湊齊的。上述幾國間的陸地邊界,所謂“口岸”多不過是幾片連澆筑地面都沒有的停車場,幾根隔離欄和幾間屋子,且口岸與口岸間,還存在近乎不設防的大段“自由邊界”。由于歷史原因,非洲許多民族跨界居住,他們對“國境”概念模糊,卻有強烈的部族意識。在這樣的條件下實施 “封閉”,很難收效。
軟件上的問題則更多。
如前所述,許多非洲國家存在嚴重的貪腐、本位主義、官僚主義和權力尋租現象,因此疫情發生伊始,各疫區國家便不約而同出現了瞞報、反報現象。如在利比里亞,一些地方官員及其代言人不斷暗示“埃博拉疫情根本不存在”、“是外國打擊本國的陰謀”。
更要命的是,由于衛生知識的不普及,加上社會、公眾對政府的不信任(這同樣是基于對以往政府糟糕治國記錄的感性認識),許多公眾對政府始則宣稱“沒有疫情”,繼而因疫情大動干戈無法理解,本能地用自己所能理解的邏輯去解讀和反應。如利比里亞“8·16”事件的起因,就是隔離區被設在一個人口稠密的市郊貧民窟,引發積怨已久的當地貧民不滿。在“疫情是政府編造”、“目的是借檢疫搞拆遷”的流言驅動下,數以百計的當地人舉著總統瑟利夫(Ellen Johnson Sirleaf)“信用破產”的標語,演了一出讓人笑不出來的滑稽戲。
這一因糟糕國家治理而導致的荒誕劇還遠沒有落幕。
據阿爾及利亞媒體報道,最初掉以輕心的相關國家,近日出于恐慌,又紛紛推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嚴刑峻法。如在尚未發現疫情的科特迪瓦,如果在靠近利比里亞邊界的地方有人殺死并煮食了一只老鼠,他將被判刑一個月,理由是老鼠會傳播疫情—然而這種說法至今并未得到確鑿核實。
任何嚴刑峻法都需要人去執行,而這方面問題恐怕更大:前面提到的利比里亞總統瑟利夫,日前憤怒地解雇了多名部長和強力部門高官,理由是他們“懼怕疫情”、“作為不力”,然而這些高官固然懼怕疫情,卻絲毫不懼怕總統的炒魷魚—他們早就逃到國外去了。
正如一些當地媒體所慶幸的,不幸中萬幸的是,此次疫情并未發生在“狹義非洲”國家治理問題最嚴重的地區。
核心疫區的三國中,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亞的內戰已偃旗息鼓多年,幾內亞則長期和平,三國和周邊國家的邊界也大體平靜;尼日利亞雖是個貪腐成風、國內教派和部族矛盾叢生的國家,卻也是“黑非洲”政治、軍事、經濟實力較強的國家;至于塞內加爾,如前所述,僅就非洲范圍而言,其政治治理能力已是公認較強的。
倘此次疫情并非發生在邊界和國內相對平靜的當下,而是發生在利比里亞軍閥混戰、塞拉利昂“血鉆”成災的若干年前,所造成的后果,恐怕更不堪設想,甚至,區外、洲外的國家和人們禍到臨頭都未必能察覺。
倘此次疫情發生在以往曾發生過的一些熱點、敏感地區,如武裝割據普遍存在、民族矛盾錯綜復雜的“大湖區”和非洲裂谷帶,或教派沖突激烈、恐怖組織和伊斯蘭原教旨極端勢力猖獗的薩赫勒地區;倘此次疫情的重災區不是“核心疫區三國”,而是人多事雜、被“博科圣地”極端組織騷擾到雞犬不寧的尼日利亞;倘此次疫情并非發生在邊界和國內相對平靜的當下,而是發生在利比里亞軍閥混戰、塞拉利昂“血鉆”成災的若干年前,所造成的后果,恐怕更不堪設想,甚至,區外、洲外的國家和人們禍到臨頭都未必能察覺。
雖然經過10年高速增長期,但非洲積貧積弱,起點太低,文化、衛生、經濟方面的不發達,導致自然災害和疫情損失擴大,政府應對乏力;交通和基礎設施的欠債,令強力部門快速反應能力欠奉;普遍存在的民族、部落、宗教、教派矛盾和沖突,貪腐、權力尋租和地方割據,則讓本就有限的政府治理能力、措施進一步“打折”。
國際社會并非不關注非洲。隨著美非首腦峰會的舉辦,幾乎所有當今世界大國,都已和非洲各國舉行了各種形式的峰會,非洲也是接受國際援助最多的大洲。但目前幾乎所有外來援助都遇見一個難以回避的兩難死結:非洲受援國糟糕的國家治理能力,正嚴重影響和妨礙援助效果,和援助國積極性;而援助的減少和援助效果的欠佳,又反過來影響受援國國家治理能力的提高。
從目前看,洲外援助無非“只援助,不干預內政”和“要援助就得接受條件”兩種模式,但兩種模式都存在各自問題:“不干預”則援助資金、物資中相當一部分,將不可避免地被糟糕的國家治理體系所損耗;“預設條件”則會大大減緩援助的“落地”速度,從而令相關國家的“硬件”提高更為緩慢,并影響其國家治理能力的提高。
更棘手的是,即便干預,又怎么干預?
一如當地媒體和分析家所言,非洲各國并不缺乏看上去很像樣的法律制度(都是從宗主國照搬的)、司法體系和選舉制度,此次疫情所覆蓋的幾個國家都早已完成了民主化,有些甚至已實行多年,但在部族概念仍高于國家概念、“一人一票”或“法律意識”被宗族、部族、教派等形形色色更古老、傳統和頑固的東西所異化的背景下,它們即便不是要人性命的砒霜,卻也不是 (至少暫時不是)藥到病除的仙方。
疫情還在延續。僅就埃博拉本身而言,從歷史經驗看,其傳播、蔓延有明顯的周期性、衰減性,加上國際社會已普遍重視,此次疫情被控制甚至撲滅,應只是個時間問題。
但作為此次疫情大爆發的關鍵“助推器”,非洲普遍低下的國家治理,卻是個更棘手、更難找到應對之策的麻煩。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才是遠比埃博拉更可怕、更易蔓延和更難根治的“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