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4年5月的亞信峰會上,習近平首次正式提出了“亞洲新安全觀”。2014年8月19日,習近平與烏茲別克斯坦總統卡里莫夫會談時,首次用“安危與共”描述中國與別國關系。過去幾年中,中國的地緣政治環境發生了變化,尤其在南海和東海面臨緊張關系。與此同時,中國也在積極調整周邊外交,繼續以加強經濟合作的策略應對局勢變化。經濟區域化這一在中國外交中占重要位置的方略能否撬動安全關系的改變,中國應該如何尋找與周邊合作的支點,本刊記者專訪了清華大學當代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閻學通。
《南風窗》:從2009年開始,中國的周邊安全環境發生了變化。與東南亞多個國家發生了島嶼爭端。梳理近5年的周邊安全形勢,你認為有哪些因素在主導變化?
閻學通:多數人都認為中國周邊環境的變化是從2009年開始的,這一年南海突然出現問題了。其實,周邊環境的變化表現在2009年,源頭則是在2008年。2008年奧運會之后,中國面臨一個新的現象,就是所謂“中國責任論”。中國舉辦的奧運會不僅發展中國家辦不起,發達國家也辦不起,“中國責任論”產生的背景就是全世界都認為中國很有實力。
與東南亞國家關系的變化為什么表現于2009年呢?因為按照《中國-東盟全面經濟合作框架協議》,2010年1月1日,“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應正式建立。也就是說,從這一天開始,東盟國家也要實行零關稅,這讓他們非常擔心,如果實行零關稅,大量的中國商品涌入將擠垮他們本國的企業。而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仍然認為自己是發展中國家,跟其他國家沒有那么大的實力差距,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大國、強國。與此同時,認為中國是超級大國的國際輿論漸起,尤其是2010年按匯率計算的GDP總額超過日本之后。但是中國并沒有及時把外交政策調整為大國外交,直到2013年才做出了調整,王毅在世界和平論壇上提出了“中國特色的大國外交”。
在原來的外交政策主導下,面臨與東盟條約到期的情況,中國并沒有以大國姿態表示延期,繼續實行中國單方面的零關稅的政策。這個時候,島嶼問題發生了。我認為有的東南亞國家利用島嶼問題和中國發生摩擦,其目的就是希望中國以大國對小國的姿態做出一些讓步。次年發生了 “詹其雄事件”,2010年10月,日本非法扣押中國船長詹其雄。這說明日本的心態也發生了重大變化。中國的GDP總額超過了日本,日本開始以弱國心態對待中國,而中國沒有以大國心態對待日本。所以我認為,東亞地區發生摩擦的背景和原因就是,這一地區的國家對中國的定位發生了變化,而中國的外交戰略沒有及時調整。
《南風窗》:相對而言,中亞、南亞兩個區域并沒有出現特別不穩定的因素。中國在這3個方向上的地緣政治受哪些力量左右?
多數人都認為中國周邊環境的變化是從2009年開始的,這一年南海突然出現問題了。其實,周邊環境的變化表現在2009年,源頭則是在2008年。2008年奧運會之后,中國面臨一個新的現象,就是所謂“中國責任論”。
閻學通:現在東亞問題很多,南亞相對平靜,中亞非常安定。3個方向有差別反映出中國與這3個地區國家的關系不同。中亞方向最為安定,是因為中國與這一地區是以安全合作為主軸的外交關系,上合組織主要是一個安全組織,建立之初是為了解決邊界問題,后來又對付恐怖主義、分離主義和宗教極端主義,應對西方國家的戰略壓力。從一開始,中國和這些國家之間的基礎就是國際關系中最扎實的安全關系。而中國和東亞的基礎是國際關系中最弱、最不牢固的經濟關系,跟日本的關系就是建立在經濟關系之上。對國家來說,經濟關系是最弱、最沒有支撐力的一個支柱。
南亞地區,恰巧處在兩者之間。中國跟南亞的貿易量很小,跟南亞的安全關系也不像和中亞國家那樣積極安全合作,中國與印度之間本身就有安全矛盾,所以是預防性的或消極的安全合作。南亞的狀況是處于不穩定的東亞和穩定的中亞之間。中國與這3個地區的合作基礎沒有發生變化的情況下,基本狀態是不會改變的。
《南風窗》:西向穩定對中國的戰略價值體現在什么地方,未來的外交策略中,應該注意哪些問題?
閻學通:中國現在應對東亞的各種壓力是以西面穩定為基礎的,如果沒有這個后盾,沒有俄羅斯和中亞國家的支持,中國將面臨腹背受敵的麻煩。但也有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處理絲綢之路經濟帶和上合組織兩者的關系。處理不好,絲綢之路經濟帶有可能傷害上合組織,或者上合組織阻礙絲綢之路經濟帶。目前,絲綢之路經濟帶的建設不是以上合組織為基礎的,參加絲綢之路經濟帶合作的成員超越了上合組織成員。如果不是所有上合組織的成員都參加,矛盾就會更加凸顯出來。比如,一開始,絲綢之路經濟帶不包括俄羅斯,俄羅斯馬上就采取反對立場,習近平出席索契冬奧會時表示歡迎俄羅斯參加,俄羅斯才改變了立場。所以,加強合作并不必然是利大于弊,如果一個合作傷害了另一個合作,就有可能是弊大于利。到目前為止,上合組織的重要性仍然遠遠超過絲綢之路經濟帶。絲綢之路經濟帶的建設如果不能鞏固上合組織,這個策略就會發生問題。
《南風窗》:東北亞和東南亞的安全形勢有什么根本不同?中國是不是應該分層次開展外交政策和解決手段?
閻學通:南海問題我認為相對來講不是那么難解決,比較難解決的是日本問題。東海和南海問題有性質上的區別。中國和南海國家之間的利益沖突在于經濟利益的分配,但跟日本是結構性的戰略矛盾,分歧的本質是東亞地區大國主導地位的問題。2013年,李克強提出了打造中國-東盟自貿區升級版后,南海問題就不那么緊張了。自貿區升級版的實質就是經濟上繼續給東盟國家優惠,讓東盟國家在經濟上得到好處。所以說,中國跟南海國家沒有戰略上的矛盾,頂多是領土主權分歧以及相關的經濟利益的分配。日本則不同,它不接受中國成為東亞第一大經濟體,中國成為東亞經濟的領頭羊。日本想維護其在東亞經濟中的頭雁的地位。當它無力維持時,就是從政治上牽制中國,減緩中國拉開與日本綜合國力差距的速度,所以中日之間就形成了地區結構性矛盾。中國對日本和南海國家的政策應該不同。
《南風窗》:菲律賓和越南在南海問題上不僅引入了區域外勢力,還借助國際司法機構,這時候,中國的經濟手段能奏效嗎?
閻學通:菲律賓和越南問題還是有區別的。菲律賓很大程度上是其領導人個人的問題。在阿基諾之前,中菲關系沒有問題,沒有很大的利益分歧。阿基諾出于個人利益的需求,采取對抗中國的政策。他本來想靠進一步挑釁的方法,讓中國給他更大的經濟好處。2011年,中國給了他70億美元的貿易訂單,他還不滿足,仍然鬧事。中國就覺得他有點貪得無厭,沒同意他新的要求。我認為,阿基諾的繼任者即使有私利,也不會是這樣的私利,不需要通過跟中國對抗來維護自身的需求。阿基諾之后,中菲關系將是較為容易改善的。菲律賓馬尼拉市長埃斯特拉達如果競選上臺,對于中菲關系改善將是一個契機。他非常想改善中菲關系,也帶頭向阿基諾施壓,要求就人質事件向香港道歉。
中國跟越南的領土爭端已經存在了很多年。越南的下一屆政府,估計也不會有太大的政策調整。對越南,中國不能靠等待政權變更的方法改善雙邊關系,得通過加大與東盟的多邊區域化合作,使越南看到,不參加區域合作,它將落后于其他國家的發展,在這一地區走向孤立。使越南意識到這一點,可促使它主動調整對華政策。還有一點要注意的是,與安倍積極推動地區多邊聯盟對抗中國的策略不同,越南不參加多邊對抗,只搞雙邊對抗。這說明它還想給自己留出和中國改善關系的余地。
《南風窗》:日本解禁集體自衛權,將給東北亞的安全增加很多變數,中國應該如何看待?
閻學通:從解禁集體自衛權就可以看出,安倍政府的對華政策是不考慮經濟利益的。他要的是維護日本的大國地位。安倍意識到,僅靠日本經濟實力,無法維護大國地位,它跟中國的總體經濟差距只會越來越大。所以,安倍才在政治上到處搞意識形態同盟。這個同盟對日本來講,沒有什么經濟利益可圖。他要的是聯合一些國家,鞏固日本的國際地位。安倍政府的定位就是要追求政治大國的地位,所謂的“正常國家”。當日本經濟增長乏力的時候,安倍只能靠非經濟的方法加強和鞏固地位,于是就采取了跟中國對抗的政策。
實際上,跟中國對抗的策略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日本的國際地位。安倍其實非常擔心中日關系改善。他認為,中日關系改善的話,日本的國際地位就下降了。所以,他需要對抗。包括之前的韓國慰安婦問題,日本拒絕道歉賠償,這說明安倍需要和周邊國家關系緊張,以有利于他恢復集體自衛權和修改憲法。
東亞地區發生摩擦的背景和原因就是,這一地區的國家對中國的定位發生了變化,而中國的外交戰略沒有及時調整。
因此,在安倍執政的情況下,任何想在政治上和日本改善關系的政策都是沒有意義的。我認為當前比較有意義的是官民分離,就是政治上繼續孤立安倍政府,經濟、社會上反而要加大兩國之間的往來,為安倍之后改善中日關系創造條件。
《南風窗》:在日本解禁集體自衛權的問題上,美國的態度也在發生變化。去年,安倍訪美的首腦會談上,美國避談這個問題,現在又表示支持。在美國的亞太同盟體系中,是不是想把日本推到最前面?
閻學通:我不覺得美國有一個具體計劃,而是日本恰好這時候跟中國矛盾嚴重,美國就把日本推到了前面。這不是設計好的方案。包括中國和南海國家的摩擦,也不是美國挑唆才引發的,美國只是利用了矛盾,這一點得明確。美國消失了,我們與日本和越南的矛盾不會因此也消失。
美國國內對日本政策的分歧實際上從二戰結束之后就有。在亞洲地區,對美國最大的威脅是中國還是日本,在歐洲最大的威脅是德國還是俄羅斯,在南美是巴西還是阿根廷,在非洲是埃及還是尼日利亞。美國總是做這樣一個區分。不僅僅從區域,還從全球性角度來判斷誰會對美國構成最大的威脅。
當蘇聯成為美國的全球性威脅時,美國就認為中國對美國的戰略意義上升了。冷戰結束后,美國認為中國的實力還形不成對美國的真正挑戰。但是,2008年之后,美國的認識發生了變化,開始爭論中國是否對美國構成戰略上的威脅。這幾年,在美國有關美國相對衰落的討論越來越多。今年,這種認識影響更大了。奧巴馬最近跟弗里德曼對話時說,超級大國應考慮在世界上做些什么,而中國不這樣做,中國搭便車。媒體主要關心的是奧巴馬說中國已經搭便車30年,而我認為更重要的信息是奧巴馬從內心認為中國已經是超級大國了。當美國的戰略家和多數人都認為中國已經是超級大國,他們在東亞把誰當作主要的防范對象的問題上,還會有分歧嗎?怎么借重日本來對抗中國還有分歧嗎?只能是程度上的分歧,讓日本在什么程度上牽制中國。因此,我認為正是美國對中國成為超級大國不可避免的共識,使得美國決定放手讓日本全方位協助其防范中國。
《南風窗》:從日本扣船事件開始,中國的外交方式似乎出現了變化,表態上更為強硬,外交方式發生了哪些變化?
閻學通:中國現在的外交跟過去相比,我認為最大的不同是從適應到主動,以前是適應環境,現在是塑造環境。中國對釣魚島巡航、設立東海防空識別區、建立三沙市,都是主動塑造環境。很難說每一步都非常成功,但對大局和主動權的把握是比較好的。
當美國的戰略家和多數人都認為中國已經是超級大國,他們在東亞把誰當作主要的防范對象的問題上,還會有分歧嗎?怎么借重日本來對抗中國還有分歧嗎?
《南風窗》:最近幾年中國外交還有一個變化就是發現多邊外交面臨困境,是不是需要做出調整?比如中國與東盟的關系中,可以按戰略支點重點對待。
閻學通:1996年之前,中國外交是雙邊為主,多邊為輔。這之后,開始以多邊為主,提出多邊搭臺,雙邊唱戲。認為多邊是外交的主要基礎?,F在發現,多邊手段不太有效,還得依靠雙邊外交。道理就在于,多邊安全合作是極其困難的,相對來講,雙邊安全合作關系容易建立。當安全利益成了主要利益時,雙邊外交就來得很有效。尤其是在東亞地區,美國在這一地區都搞不起多邊安全合作,一直以來想建一個亞洲的北約未果。這一地區的政治特殊性決定了,要想發展安全合作關系,就得從雙邊入手。多邊入手發展經濟是可以的,但安全的多邊合作很難。到目前為止,東亞沒有很成功的多邊安全合作機制,無論六方會談還是東盟地區論壇,都不行。東亞地區開展外交關系的改善要從安全入手,而安全合作就要從雙邊入手。
《南風窗》: “西進”和“東出”這兩個方向在戰略上的意義有何不同?
閻學通: “西進”問題有過爭論,總的來講存在比較大的問題。這一戰略是向西拓展中國的勢力范圍,還是加強與中國西面國家的經濟合作?如果從經濟角度講,中亞地區經濟規模小且人口少,中國與這地區的經濟合作的收益將是有限的。如果從政治角度講,那就有危險。這一地區是俄羅斯的傳統勢力范圍,中國很可能面臨與俄羅斯發生戰略沖突。和我們唯一一個可依靠的大國國家進行戰略爭奪,是不明智的。因此,無論從經濟利益角度考慮還是政治上可能導致的后果考慮,這個戰略都不可取。
如果再往遠一點發展,不滿足于停留在中亞,要進入中東,那就更危險了。阿富汗是超級大國的墓場,中東是超級大國的沼澤地。美國、英國、蘇聯,沒有一個超級大國能在這一區域立住腳的。所以,“西進”是需要非常慎重考慮的策略。所謂 “東出”,不是要不要出,而是出得去和出不去的問題,中國只有走向海洋,才能實現民族復興。
《南風窗》:最近,習近平與烏茲別克斯坦總統會談時,首次以“安危與共”為中外關系定調,傳統安全在國家關系中的重要程度上升了嗎?
閻學通:我認為是中國面臨的安全問題緊迫性上升了。作為一個崛起的大國,中國海外利益拓展的速度越來越快,保護自己的能力跟不上了。這個時候發現,處處都是威脅,不得不把安全威脅放到首要的安全利益位置上來考慮,所以更加強調安全關系。去年中國已經是世界最大的貿易國了,今年可能成為第一大進口國,對外經濟關系不用努力去拓展都在快速增長。我認為強調安全關系是回歸正常的表現,國家之間的安全合作是雙邊關系最牢固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