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外婆,那個十幾年來一直用愛包容我的外婆。聽人北大荒的冬天來得早,剛進11月,大雪就把屯子染白了。
窗戶縫糊的報紙被風一吹就張開了,發出牤牛吼叫般的噪聲,吵得大家不能安睡。
知青宿舍很冷,熱氣從嘴里出來就凝結成霧狀飄動。但是火炕卻燒得熱騰騰的,大家很早都鉆進了被窩,有人把腦袋也縮進被窩里,聞著被窩里殘留的臊臭氣。
風吹報紙的刺耳聲誰都聽得見,只要有人過去把它扯掉宿舍就會安靜。躺在被窩里的知青們,誰都不愿意出來,任憑西北風吹著它去嘯叫。
那扇窗子就在志平的腳下,最后還是他爬出被窩去撕那張糊窗戶紙。他撕掉紙之后,順便下地往宿舍中間那個紅磚砌的爐子里添了一锨煤。回炕上的時候,他在炕沿邊上打了一個冷戰,渾身頓時泛起麻盈盈的雞皮疙瘩。
宿舍里安靜了,爐火似乎也伸開懶腰,可是志平卻失眠了。
志平的失眠并不因為剛才著了涼,而是他的心事很重。
下午接到排長通知,讓他明天去興安嶺采伐。這采伐是團里的副業,每年冬閑都從各連隊抽調一些人進山,采伐的樹木大部分運到林業局的貯木場,還有一部分是調撥給團里留作基建使用。
進山采伐是個好差事,雖然在那里干活累一點兒,生存條件差一點兒,但是收入還是蠻高的。那年月人們對錢并不那么注重,可是錢多了也并不是什么壞事。一個月下來小二百塊錢收入,比一個師長的薪水還高,因為這,大伙兒都爭著搶著進山采伐。
志平的心里很矛盾,明明可以掙大錢的差事,他本心不愿意放棄,可是前不久剛剛相處了女朋友,卻讓他的內心不能平靜。上山一去就是幾個月,女友剛剛對自己萌發的愛還撲朔迷離。幾次想找排長談談放棄這次進山,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
志平一直暗戀著上海姑娘金娣,還是兩年前上海知青剛來連隊的時候,他幫金娣從車上搬行李,金娣對他一笑,那上翹的嘴角和毛茸茸的眼睛,讓他癡了迷。但是這癡迷卻只給自己增添了一層迷霧,這層霧在他心里整整籠罩了兩年。這可以叫做單相思,雖然那姑娘對他一直很熱情,卻始終沒讓志平把那層霧撥開。
其實金娣心里卻曾裝著另外一個人,那是和他一起下鄉的上海知青,剛剛被提升司務長的克恩。
連隊開大會時,干部們講話有句口頭禪:“你們這些年輕人不許談戀愛。”不知那些干部害怕這些姑娘、小伙兒們在一起會整出一堆小崽兒沒法收拾,還是另有什么緣故,反正那時候年輕人談戀愛只得偷偷摸摸,不能冠冕堂皇。其實呢,連長和指導員比這些知青大不了四五歲,孩子卻都滿地跑了。那些當地的青年男女二十二、三就搞對象,就結婚,就生兒育女,知青怎么就不行呢?
金娣卻不信邪,她愛上了克恩,就想大膽去追。但是終究還有什么東西束縛著她,她不敢直截了當對著那個男生說出“我愛你”三個字,卻悄悄地在被窩里寫情書。情書寫好了,在口袋里揣了三四天,就是跟克恩走過對臉,都沒有勇氣交給他。最后她想了個辦法,讓同宿舍要好的一個食堂炊事員娟娟轉交給克恩。
金娣找遍了字典里的詞匯,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給克恩寫了五六封情書,然而克恩不但沒回信,連個口話也沒捎來。后來,干脆兩個人在走路時打了照面,克恩都擺出一副回避的架勢。為這事,金娣還偷偷地掉過淚。
知青回家探親,連隊總是分批安排。道理明擺著,如果知青們都安排同一個時間回家,連隊干部們當時不就成了光桿司令,尤其農忙時,誰來種田?誰來收莊稼?說來也巧,那次連隊就批了兩個知青回家,一個是志平,另一個就是金娣。
批了探親假,志平固然高興,然而更讓他歡心的是能跟金娣走在一路,盡管自己只能陪她半程。
其實志平在這之前就跟金娣透露過愛她的想法,也是通過別的知青遞過去的話,但是,金娣一心追求著克恩,就一口把志平回絕了。
天賜良機,志平這么想。
“金娣,你去過北京嗎?”搭上長途汽車不久,志平就問金娣。
“沒有。”金娣看著窗外,漫不經心地回答。
“你想去北京嗎?”志平又問。
金娣先是猶豫一下,然后回答道:“當然想去北京看看,祖國的首都嘛,全世界人民向往的地方。”
志平聽金娣這么一說,把金娣帶到北京的想法就有了五成把握。他并不急于求成,也許說話太直接了對方會反感,于是他就慢慢滲透。
“大串聯時我去過上海,你們上海小洋樓不少,可是不同北京,上海沒有什么好去處。”
志平的話金娣有點兒不愛聽,她回應道:“那么大個上海,還玩兒不開你?”
志平卻心平氣和,他說:“的確是,那次我在上海住了六天,外灘、城隍廟、南京路,有兩天時間就轉過來了,那些小公園也去過幾個,里面也沒什么好玩兒。上海灘就不像北京城,南有天壇,北有頤和園,要是有時間還可以到八達嶺爬爬長城,名勝古跡多著呢。”
聽到這,金娣笑了,她對志平說:“哈哈,你在鼓動我去北京?”
“不是鼓動,我只是向你建議。”
這時的金娣有點兒心動,她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我們總共二十一天假,時間太短了。”
志平覺得有門兒,就繼續攻心說:“金娣,你們上海知青去北京的機會不多,何不從那二十一天假里擠出兩天,去北京玩兒一趟。”
“兩年沒見到父母了,真想馬上到家陪父母多呆幾天。”
“金娣,我們連好多知青回家探親都超假,你不妨在上海也弄張病假條,多住幾天嘛。”
“這倒也是個辦法,你讓我好好想想。”說著,金娣張開嘴打了一個哈欠,她接著說道:“要回家了,一興奮昨晚失眠了,一夜沒睡好覺。現在上眼皮就是抬不起來,困了想睡覺。”
“離鶴崗還要走兩個多小時呢,你就閉眼睡一會兒吧。”
“嗯,我睡了。”金娣說完,倚著車窗閉上了眼睛。
路不平,車太顛,金娣迷迷糊糊打了那么一個來小時的瞌睡,就睜開了睡眼。
“到哪了?”
“還早呢,你接著睡吧。”
“不睡了,”金娣揉了一下眼睛,接著頭會兒的話題說:“志平,我聽你的,去北京。”
“想通了?”
“嗯,想通了。”金娣說著,卻又想起些事情,就問志平,“聽說去北京是需要開證明的,我沒有進京證,怎么買火車票?”
“金娣,你放心吧,買票的事就交給我來辦。”
“那好吧。”金娣答應著。
他們在汽車上又顛簸了一陣子,總算熬到了鶴崗。
鶴崗火車站是一座灰色的青磚小樓,它和這個小城的很多建筑一樣,被煤城的煙灰熏得黑黑乎乎。候車室里很簡陋,掛滿灰塵的玻璃窗敞開著,烏黑的麻雀竟然也飛進候車室里筑巢。
在售票口,金娣伸手從內衣口袋里掏出錢,正要遞到志平手里,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就把手縮了回來。她說:“志平,我不想讓連隊里的人知道我去了北京,如果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回連隊報銷路費時,大家不就都知道了嗎?”
志平覺得金娣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他腦子來得很快,立即回答道:“金娣,你看這樣好不好,你的車票先買到天津,我們到天津再買去北京的車票。”
“這也是個辦法。”
志平買火車票時出示了自己的探親證明,售票員在探親證明上蓋了一個“火車票已發”的紅戳。
金娣看見了心里直嘀咕,到了天津,去北京的火車票可怎么買呀。
回家一趟真不容易,他們先坐慢車到佳木斯,當年佳木斯還沒有直達天津的火車,而到北京同樣需要中途再倒一次火車,很麻煩。金娣買的去天津火車票,這樣一來,為了就合金娣,志平只能選擇再多倒一次火車。這么一折騰,到了天津就已經是第三天凌晨,天大亮才能到北京,一路上太辛苦了。
金娣把車票錢遞給志平,志平卻不接,他說:“你到北京是我出的主意,天津到北京的火車票我來請客。”
“哪能讓你花錢買票呢。”金娣說著還是王志平手里塞錢。
“算了算了,我說是請客嘛!”
說著,他們就拎著行李來到售票處。
拂曉的車站內很清靜,售票口沒有什么人買票。在售票口旁,志平把旅行包放在地上說:“金娣,你看著行李,我來買票。”
金娣點著頭,心里卻有些忐忑。她在鶴崗親眼看見售票窗口里的女售票員把紅戳蓋在志平的探親證明上,這次買進京車票他不會碰一鼻子灰吧,于是她就特別留意志平買票時的舉動。
金娣看見志平表情沒有任何異常,他從衣兜里掏出買票錢,又掏出一張探親證明,一起遞進售票口,很快售票員把火車票連同那紙探親證明從窗口回遞到志平手里。
金娣心里卻納悶,她明明看見那張紙在鶴崗蓋過一次戳,怎么來到天津火車站又用了一次。悶解不開,她就問志平:“咦,我說志平,你那個探親證明可以重復使用嗎?”
志平聽金娣問探親證明的事,就笑了,他說道:“噢,你問那個證明呀。是這樣,我估摸你要到北京玩兒,就讓文書多開了一份證明信,今天還真用上了。”
志平的話音一落,金娣就暗自叫苦,她剛剛明白,眼前這個鼓動自己去北京的家伙事先早有預謀,自己鉆進了志平設下的圈套。這時金娣又想起一個問題,到了北京,那里的旅館不知道好不好找,就開口說道:“志平,到了北京,你先把我送到旅館再走好嗎?”
志平聽了又笑,他說:“哎呀,到了北京能讓你住到旅館去嗎?我家房子寬敞,你就住在我家吧。”
“這樣方便嗎?”
“沒什么,到我家你就知道那房子多寬敞了。”
金娣沒有推辭,就跟著志平住進了志平家。
志平父母以為這孩子領來了對象,經過志平解釋,才知道這個上海姑娘是來北京玩兒的。但是志平的父母看到眼前這姑娘長得俏,心底里卻巴望著姑娘能跟志平好上,就處處給志平和金娣創造一些好條件。
天壇、北海和景山,兩天時間他們把城內的公園跑了個遍。金娣沒玩兒夠,兩天時間給金娣留下的確實太短。志平父母看出他們兒子有點兒那個意思,也就有意留金娣在北京多玩兒兩天,兩個年輕人接觸多了有了感情興許真能處成對象。
金娣也愿意在北京再玩兒兩天,轉過天來她沒走,跟著志平去了頤和園。
兩個人先是沿著長亭漫步,長亭行人很多,走了一段之后,志平提出爬山,金娣聽他的,就一起往萬壽山上登去。
萬壽山上的石板小路卻比長亭清凈了很多,志平和金娣來到這稍微僻靜的地方卻都沒了話。金娣默默地行走,低著頭,偶爾抬起頭觀賞一眼路邊的松柏和那琉璃瓦的建筑物。志平心里卻忐忑,他想起在連隊時那個朋友給眼前這個姑娘透話被拒絕的經歷,不敢冒然向金娣表白。深思,深思,深思中他把金娣領到一個更為僻靜的小路,悄聲對金娣試探性地問道:“金娣,你看我這個人怎么樣?”
金娣對志平的這句問話并不感到突然,卻覺得對她說得遲了兩天。也許在天壇公園的柏樹下,或者在北海的白塔前,或者在景山的椅子上她就應該聽到志平的表白。自從離開連隊,她才發現志平真心喜歡自己。以前那次拒絕,完全是自己心里更愛克恩,然而克恩心里卻絲毫沒有她。跟志平幾天的接觸,她終于從那失戀的低落情緒中走了出來。她感覺到眼前這個北方小伙子有責任感,雖然在連隊沒有克恩表現得優秀,但也是個很不錯的青年。她的感情動搖了,對志平有了好感,就等著志平主動開口向她提出來,也知道他遲早會提出這個問題的。
金娣只是輕輕一笑,卻覺得臉有些熱。她看不見自己現在的臉色,從感覺,她知道自己的臉肯定變成了紅色。她低下頭,盡量不讓志平看見自己的臉,但是手卻不由自主地抓在志平的胳膊上,又輕輕地挽住。
再往前走就是下山了,走起路來輕松了許多。佛香閣、畫中游都從兩個人的身邊悄悄溜了過去,他們只是默默地順著一級級臺階下行,誰也不說話,此時無聲勝有聲。
下山就是石舫,時間也到了中午,兩個人都感覺到餓了,便在離石舫不遠處的一家餐館就餐。
他們要了一份鴨塊兒湯,砂鍋盛著放在桌子上,倆人一人一把勺子,喝著湯,吃著米飯。
“志平,你喜歡上海的小吃嗎?”
“喜歡,小籠包和小餛飩我都愛吃。”
“等你去上海時,我天天帶你去吃小籠包,我也愛吃。”
“那好哇!”志平聽著心里格外高興。
“小餛飩我們就不去飲食店吃了,媽媽做的小餛飩比店里的好吃,媽媽就在飲食店專做小餛飩。”
“早上喝豆汁兒,吃油條你不喜歡吧?”
“其實也不錯,不過吃起來太油膩了。我們上海人每天早飯吃蘿卜條、泡飯,你們大概吃不消。”
“我的胃口好,吃什么都能適應。”志平說著,用勺子從砂鍋里舀起一塊鴨子肉,放在金娣的盤子里說,“你吃,要吃飽哦。”
金娣還是一笑,她感覺到跟志平在一起的幸福,但是,她卻對志平說:“志平,我們倆的事,回連隊后一定保密,不能張揚出去。”
“嗯,我聽你的。”
志平理解金娣的要求,在連隊談戀愛絕不能聲張,只能暗箱操作。
遵照在頤和園的約定,兩個人回到連隊果真沒有單獨約會,只是把剛剛處就的愛情,壓在各自的心里。他們沒有勇氣在那個把青年男女隔絕的環境中,挽起手,挎著肩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志平煎熬著自己度過那個寒夜,他擔心那個司務長的意識一旦發生改變,他和金娣那并沒有基礎的愛情就會遭遇變故。他在思緒中還是困了,累了,到了四更天的時候,才昏昏迷迷地進入夢鄉。此時連隊里那些多事的公雞不去冬眠,卻揚起脖子啼鳴起來,似乎故意不讓他享受這晚來的睡眠。
早晨太陽老高的時候,團里派車接他們去了小興安嶺。
志平走的時候金娣已經出工,倆人并沒機會見面。
汽車在大山里盤來盤去,最后在前面沒有山路的地方把他們卸了下來。這里離他們伐木的宿營地還有一里多山林路,他們往返幾次,才把行李、伐木工具和棉帳篷運了進去。
他們在大山的陽坡處找到一塊不大的開闊地,地面上喬木不多,幾乎灌木叢生。當前大家的第一項任務是在天黑之前把帳篷支起來,并生起爐火,不然露宿在外面會把人凍死的。
帶隊的排長叫玉林,天津知青。玉林和志平一樣,去年就來過大山里,知道剛到這里需要干什么。
選好支帳篷的地方有兩棵大樹,玉林就把伐掉這兩棵樹的任務交給了志平。為了初次進山的知青盡快學會伐樹,玉林還挑了兩個身體稍弱的知青配合他,一來給他當下手,二來跟他學一學。
志平抄起那個叫做彎把子的伐木手鋸,抬頭看了一眼龐大的樹冠,就跪在地上吱吱地鋸了起來。
“我來吧。”那個叫宏泉的上海知青第一次見到伐樹,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就從志平手里奪那把鋸。
“你再找把鋸伐那棵樹。”志平沒把鋸子讓給宏泉,他一邊鋸著樹,一邊給他倆講:“我現在鋸的是下楂,下楂盡量低一些。”
宏泉和瘦瘦的上海知青曉明洗耳恭聽這個比他們懂得山理山規的戰友講述。志平停了鋸子,用手比劃著說:“這個下楂鋸到樹干中間,先用斧子砍出個坡口,然后鋸上楂。上邊的鋸口要比下面鋸口高出幾公分。”
宏泉想起以前人們議論的喊山,就問道:“志平,那下山倒在什么時候喊?”
志平回答說:“伐倒一棵樹要喊三遍山,第一遍要等上楂鋸得差不多了,鋸口處就會發出咔咔的叫楂聲,你就可以喊了。如果樹往山下倒,你就喊下山倒,也可以喊順山倒。如果樹往山上倒,你就喊迎山倒。第二遍要等樹快倒了的時候喊,那第三遍要在樹開始倒的時候喊。這喊山其實就是提醒你周圍的人躲開,其目的是為了安全。”
宏泉聽了以后說:“還是進過山的人對山里的活明白,走嘍,找鋸子去嘍!”
宏泉走了,曉明卻還站在那里,他膽子小,自己不敢冒然去鋸倒這么粗的一棵樹,他想親眼看見志平是怎么把這大樹放倒的,以后再親手操作。
志平又鋸了一會兒,看看身邊的曉明看得挺認真,就說道:“你來鋸,我抽口煙。”
曉明接過鋸,蹶著屁股鋸起來。志平一顆煙沒吸完,就看見曉明的汗珠掛在額頭,可是鋸口卻沒吃進去多少。
這是一棵黃花松,樹的材質硬,他們兩個人輪流鋸,下楂還沒完成,那邊宏泉的紅松卻開始鋸上楂了。
不大工夫,聽見宏泉喊了起來,他不是按山里的規矩喊山,而是驚慌失措地呼叫,聲音急促,嘶啞。
“大家趕緊閃開,樹要倒了!”宏泉喊著,用雙手去推那棵大樹。
宏泉身后有幾個人正在清理灌木,聽他這么一喊,嚇得四竄。唯獨那個年歲大一些的山東人冷靜,他不緊不慢地望著那棵樹,朝宏泉走去。
“發生了什么事?”那個山東人問。
“我明明想讓它往南倒,它卻向北歪,把我的鋸子都夾在里面了。”宏泉說著話,臉色變得煞白。
“虛張聲勢,你這樹離倒下還差遠著呢,”山東人笑著說道,“不過嘛,這棵樹要是真倒了,我們幾個就都見閻王去了。他們死了倒清凈,就一個人,可是我家里還有老婆呢,老婆還等著我給她播種呢。”
宏泉見沒發生什么事,心也漸漸平靜下來,他回山東人的話說:“就你家那一畝三分地,是荒地,白瞎了種子。”
那個山東人叫尚世成,已經三十了。結婚三年多,至今沒有孩子。這次進山他原本也不愿意來,但是他有插鋼絲繩的手藝,這手藝就是給鋼絲繩打結,在連隊里別人又不會,連干部指名點姓叫他進山,迫于無奈,他就來了。要說世成兩口子也不是種下的種子不發芽,世成老婆懷了三次孕,可就是剛剛發了芽,就都夭折了,成了習慣性流產。
剛才宏泉搞得那場虛驚,曉明在一旁看得最清楚,他見世成對那棵要倒下來的樹無動于衷,大有面不改色心不跳,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就上前問道:“大尚,剛才宏泉喊山時,別人都跑了,你怎么還往樹跟前近乎?”
世成笑著說:“這就是經驗,你們就得向我這個老山油子學習。你看那樹冠離地面十幾米,我離宏泉不到十米,我不知道這棵樹往哪個方向到,亂跑還許被樹冠拍在下面,還不如原地不動,反正樹冠砸不到我,只要樹倒下來時躲開樹干就行。”
曉明卻信服世成的話,于是又請教:“大尚,你看這棵樹怎么處理?”
世成說:“你到裝工具的麻袋里找一個鐵楔子,先把夾在樹里的“彎把子”拿出來。這棵樹交給我了,以后在伐樹之前,先看好了它會往哪邊倒再下鋸。”
大家七手八腳清理出一塊兒平地,帳篷很快就搭起來了。
晚上,山里的風很大,吹得山林里的樹冠來回亂擺,并發出“嗷嗷”的嘯叫聲。連成片的樹冠下面,卻顯得平靜,漆黑中,只有帳篷的布縫間,流瀉一絲絲昏暗的燈光。大家都累了,倒在樹桿兒搭起的大床上,呼呼地進入夢鄉。只有志平睡不著,他拿出信紙,借著油燈的光亮,趴在枕頭上給金娣寫信。
“親愛的金娣:”
他剛寫了一個開頭卻覺得俗氣,就把信紙撕下,團成團下地扔進了火爐里。
“娣:”
用一個字來稱呼,或許這樣更親切,他便繼續寫了下去。
志平整整寫了三頁紙,在他記憶中每次給北京的父母寫信連一頁都寫不滿,此時不知腦子里怎么出現那么多的詞匯。他把寫好的信裝在信封里,并在信封上寫好連隊地址和收信人,可是寄信地址他卻不知道怎么去寫,也不知道明天這封信怎么寄出去。
第二天排長給大家分派工作,由于志平去年在山里就干抬木頭的活,這次依舊讓他去抬木頭。抬木頭一副架是十個人,八個人抬,兩個人撥弄木頭,盡安排一些身體強壯的知青去做。志平有經驗,嗓門也高,去年在山里抬的是二杠,并負責領號子。這次排長就讓他做了十個人的小頭頭,并專職帶領大家喊號子。
那個宏泉和曉明卻安排了技術活,團里從林場請來一個油鋸手師傅,兩個人學起了油鋸。其他人有的截楗子,有的打枝椏,都有了安排。連隊還派來一輛拖拉機,專門從林子里把放倒的大樹拉到楞場。楞場是一塊比較平整的開闊地,但是地面上依舊留下許多采伐后的樹墩。那些樹墩就像龍爪狠狠地抓進山石里。
楞場就在帳篷前,是用來堆積圓木的。山里人管把一根根圓木攢成垛叫歸楞,志平他們要把圓木歸起來,有汽車來拉木頭時,還要裝汽車,一根圓木在他們手里最少也要折騰兩次。
那幾個抬木頭的都是第一次進山,抬木頭用的“蘑菇頭兒”、“把門子”也都第一次見到。志平出于安全考慮,就在楞場上先挑些較細的圓木試著抬,并且盡量把沉重的圓木放在下層,歸到楞堆上面都是輕的。
出大力的活,他們一學就會,抬了沒幾天,大家就都進入了狀態。
“哈腰掛呀!”
“嘿喲!”
“掌起腰哇!”
“嘿喲!”
“往前走呀!”
“嘿喲!”
志平洪亮的大嗓門,喊得嗡嗡響,聲音飛出去撞在迎面的大山上,又折返回來。山里人喊號子盡上些葷的,但是他不敢,他家庭出身不好,生怕哪句話喊走了嘴讓別人抓個話柄。自從在學校自己被歸納到可教育好的子女那個圈圈里,他就特別注意自己的語言。這是一種壓抑,壓抑久了也就形同自然了。
“大家先歇歇,喝口水抽支煙,一會兒咱把那個大家伙歸到垛上去。”志平一邊說,一邊指著不遠處那棵直徑半米多的圓木。
“這棵木頭有多重?”那個身材最魁梧的天津知青德福問志平。
“大概有一噸多吧。”志平估摸著說。
“一噸多,分到個人不就二、三百斤嘛,不算什么。”德福卻絲毫不在乎。
“德福,你的身坯子那么大有的是力氣,那還有比你輕幾十斤的呢。人家舉重運動員就按體重來分級別,他們幾個跟你不是一個級別的。”志平說著,坐在那棵圓木上。
德福聽了志平的話,搞不清是在吹捧還是貶低,但是他認可自己身大力不虧,心里還是蠻高興。他做了一個亮相的動作,顯示自己體健,但是他身體外面包著幾層衣服,人們根本看不到他那健壯的肌肉。
大家歇了一陣子,都卯足了勁,準備對付眼前這個大家伙。
八個人站好位,聽著志平的號子。
“哈腰掛來呀!”
“嘿——”
“站起來呀!”
“嘿!”
大家和著志平的號子唱,那根大圓木,漸漸地離開了地面。
“往前走呀!”
“嘿喲——”
隨著第三聲號子音落,頭杠和二杠就有兩個人身子一晃,杠子從肩上滑落下來。
“兩個笨蛋!”德福看見那兩個人坐在地上,嘲笑著說。
“不行不行,抬不動。”那個叫維深的北京知青站起身,兩手撲拉著屁股上的土和雪,說道。
“沒多沉,一個人才二百多斤。”德福有些幸災樂禍,他在抬這棵圓木時,記著別人曾經說過的技巧,抬木頭時抓著“把門子”的那只胳膊始終用著力往外推。看來呀,那兩個摔倒的戰友不是腿軟,而是胳膊軟了。
“再來,”志平見那兩個戰友都站了起來,就說道,“以后我們要抬的木頭,比這大的有的是。”
“過來,好好練練。”德福又說。
“不行,不行,今天是不行了。哪天吃飽了飯,我們再來這大家伙。”維深擺著手,看來這個大木頭他是不抬了。
志平心里卻著急,這根圓木橫在那里擋著后面幾根木頭,不清走它,后面的活沒法干了。
一旁還有兩個人手里拿著壓腳子,負責撥弄木頭,這時德福向他倆擺擺手說:“你倆過來比試比試。”
那兩個人看到比他們壯實的維深都抬不動那根圓木,就都擺擺手,不敢上前。
看到這陣勢,志平發了狠,他把“把門子”往地上一扔,將卡鉤直接串在“蘑菇頭兒”上,然后喊著德福:“他們抬不動,我們兩個人來。”
德福先是一驚,但是他從來不服輸,硬著頭皮說道:“來就來!”
真不賴,德福晃晃悠悠,總算在少兩個人的情況下把圓木抬了過去。這么一折騰,德福呀,還真服了志平,看來志平做這種活比自己經驗多。
一晃啊,幾個月就過去了。
天漸漸暖起來,桃花水要下來了。每年到了這個季節,團里的伐木副業也就結束了。
志平給金娣寫了十來封信,卻一封信也沒寄出去,全都藏在自己的枕頭芯里。這幾個月,他并不是沒有機會把信轉給金娣,時常有往山里送糧食、送菜的汽車,并轉來這些知青們的家信。但是志平不敢讓司機把信捎到連隊,怕的是讓別人知道自己跟金娣在談戀愛。
終于把連長盼來了,連長是來接大家下山的。
連長到山里之后,就召集大家開會。他先從那個黃綠色的背包里掏出一個紙盒,跟大家說:“幾個月了,大家都辛苦了。我知道你們都沒有地方理發,特意買了一把推子帶來。原來我想給大家買一把電推子,后來一想,你們這里沒電,只好買把手推子將就了。”
聽到這,就有人向連長提問:“連長,你不是要接我們下山嗎,還買推子有什么用?我們留著頭發回連隊剃掉就可以了。”
連長一笑,說道:“我是來接你們下山不假,可是我話還沒說完你就給我搶過去了。”
大家靜了下來,聽著連長繼續講。
連長卻不緊不慢,他打開一盒大生產牌香煙給大家發了一輪,然后自己也把煙叼在嘴上。一個知青劃著火柴遞到連長面前,連長擺擺手示意先不吸煙,他接著說:“我昨天接到團軍務股的電話,通知我們連留下十幾個人在這里堅守。我們伐樹的任務雖然完成了,但是木材還需要運出去,這恐怕是個長期任務了。”
聽了連長的話,第一個心里著急的就是志平,他跟金娣已經幾個月沒有聯系了,于是追問道:“連長,我們還要在這里呆上多長時間?”
連長解釋道:“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嗎,長期任務。”
志平又問:“連長說的長期,也得有個時間吧。”
連長回答:“軍務股跟我說,最少三年。”
志平聽了,心卻撲騰撲騰地跳,他怕留在這里,就對連長說:“連長,我不愿意留在這里。連里定人員時,千萬別考慮我。”
隨后,又有幾個人也七嘴八舌地跟連長說要回連隊。
連長卻板起了面孔,他說“你們是兵團戰士,工作不能由你們來選擇。誰回去,誰留下,我跟指導員已經拍定,不會更改的。”
志平嘻著笑臉,湊近連長問道:“連長,留下的人員不會有我吧。”
連長瞄了他一眼說道:“哼,我們研究的第一個就是你。志平呀,你不但留下,而且這個抬木班由你做班長。”
志平的心好像突然掉進了冰窟窿,涼到了底。
這時,德福也著了急,他連忙問:“連長,十幾個人都留誰?”
連長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他說道:“原來抬木頭的十個人都留下,還有宏泉和曉明也留下,你們倆負責做飯和打柈子。還有一個就是大尚,你負責插鋼絲繩,沒事時管好帳篷里的爐火,大家回帳篷時暖暖和和的。”
不知是誰插了一句:“大尚留下,家里的地不是荒了嗎?”
帳篷里是一片大笑。
連長卻一本正經地說:“每年給大尚兩次假,可以回連隊跟老婆團聚。”
德福笑著說:“大尚啊,你在山里一定養足了勁兒再回去呀。”
德福話音剛落,世成的狗皮帽子朝他飛來。
連長又說:“大尚后天先跟我們回去一趟,你把手頭的活整利索了。”
世成點點頭并堆著一臉笑說:“謝謝連長。”
德福看著世成高興勁,跟連長說:“連長,你照顧大尚回家播種了,可是我們這些光棍呢,留在大山里到哪兒去找對象。”
連長不真不假地說:“一群小毛孩子,搞什么對象!等三年后你們下山時,我一個人給你們介紹一個好的。”
德福又說:“連長,那不行,等我們三年后回連隊,留給我們都是人家挑剩下的了。”
接著,帳篷里又是哄堂大笑。
連長先是跟著笑,隨后卻裝出嚴肅的樣子說:“我回連隊告訴那些小婦女,不不不,告訴那些女生,誰也不許談戀愛,必須等你們下山以后再談,不然我給她們處分。”
大家知道連長這是玩笑話,既然連長已經把留下的人員定下來了,他們只得服從。
后面的工作并不忙。不再采伐樹木了,志平他們每天就等著那輛往黑龍江邊倒短的汽車來裝車,一天就兩趟。
第二天,拉木頭的汽車來了,他們正要抬起一棵大圓木的時候,卡鉤壞了,這個活只能讓世成來修,別人干不了。
“尚世成!”
“尚世成!”
“尚世成哪去了?”
這時,一個知情的從帳篷里回答:“尚世成下山了。”
連長聽說尚世成下山了就問道:“他下山干什么去了?”
帳篷里有人回答:“買鹿胎膏去了。”
志平問:“他買鹿胎膏做什么?”
帳篷里又有人回答:“抗旱保苗!”
大家一喊,帳篷內外又是一片笑聲。
連長走了,把其余的人都帶走了,大山里只留下志平和那十幾個戰友,人少了,歡樂的事也就少了,志平卻越來越感到孤寂。
連長給他們帶來一頭新宰的豬,還有一些土豆,那兩個上海知青根本不會做飯,好歹燒了一大鍋土豆豬肉,還加了些東北大粉條子。吃豬肉喝燒酒,敞開嗓門瞎唱歌,就變成了這十幾個人的業余生活。
“我愛那興安嶺,
我愛北大荒,
我愛那嶺上的紅松,
我愛黑龍江邊美麗的姑娘……”
一天,德福多喝了好多酒,借著酒勁,躺在床上放開嗓子唱起不知是誰編的歌。于是維深、宏泉他們就都隨著唱,歌聲沒有快樂,也許只有郁悶,他們在郁悶中發泄。
唱完了一首,不知是誰又帶頭唱起《南京知青之歌》:
“藍藍的天上,
白云在飛翔,
美麗的揚子江畔,
是那可愛的南京古城,
我的家鄉,
啊……”
曉明文縐縐的,喜歡文藝,他不跟著大伙兒瞎唱,卻拿著一把二胡在帳篷門口拉起來。
他邊拉邊唱:
“蘇武牧羊北海邊,
雪地又冰天,
羈留十九年,
渴飲雪饑吞氈,
野幕夜孤眠,
……”
聽著曉明那低沉的歌曲,大家都屏住呼吸,似乎把自己都帶到那茫茫無際的草原。德福覺得親身體驗到的就是蘇武的生活,覺得自己就是蘇武,每天雖然面對的不是羊群,卻是抬不完的圓木。家中的父母同樣盼望著自己回家團聚,自己也在“屯墾戍邊、保衛祖國”憂國憂民呀。聽著聽著,這個六尺高的漢子卻悄然流下淚來。
曉明歌聲一停,德福就問道:“這首歌你跟誰學的?”
曉明回答道:“還是文革前,我們學校文藝隊演出時學會的。”
德福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曲,就又問道:“這歌曲叫什么名字?”
曉明告訴他說:“蘇武牧羊”
德福說:“能教我嗎?”
曉明道:“可以。”
德福把自己跟那牧羊的蘇武聯系到一起,他說:“聽著這首歌,總覺得是在唱我自己,我就有蘇武流放的感覺。”
志平聽他這么說,就去阻止,他說:“德福,說話別跑題,我們是響應毛主席號召來邊疆,接受再教育來的。”
“膽小鬼,”德福用藐視的眼神斜睨志平一眼,他說道:“我不像你怕這怕那,我家五輩兒都是工人,無產階級革命后代。怕什么!”
志平雖然被德福的話語刺激了一下,但是他并沒有生氣,他卻說:“德福,你在這帳篷里說什么都行,那樣的話可不能到別處去說。”
德福聽志平的話也有道理,不去和志平計較,但是那牢騷還是不停,他說:“志平,我也就在這帳篷里說吧。你看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我們跟那蘇武本來就沒有多大區別嘛,其實區別無非是一個是流放,一個是上山下鄉。”
聽到德福說的流放二字,宏泉想起了個偉人,他插話說:“列寧當年流放西伯利亞,是不是跟我們生活一樣?”
德福說:“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不過我們的生活比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同志好多了。我們每天有曉明給我們做的滬式土豆燒豬肉,還有北大荒的豬肉燉粉條,這一點列寧同志不如我們。”
宏泉又摻和進來,他說:“我們過的是土豆燒豬肉的共產主義生活,而蘇修還在過著面包會有的日子。”
德福瞟了宏泉一眼說:“你懂個屁!”
“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世成沒有文化,沒讀過書,沒看過報,他更不關心這些世界上的事情,他的思想里還是惦記著曉明唱的歌曲。他這個農村長大的漢子,第一次聽到如此纏綿的歌曲,盡管自己不是城市知青,但是爹娘都在關里,也不免促動了久別家鄉的思念情感。尤其那句“白發娘倚柴扉,紅妝守空幃”,那個上海的曉明唱起歌來吐字清晰,絲毫找不出上海話的痕跡,世成卻從中聽出了歌詞的大意,他也被感動,就對曉明說,“剛才曉明唱的歌怪好聽,再唱一遍好不好。”
曉明一笑,對世成說:“你也唱一個,給我們聽聽。”
世成卻說:“那好,我唱完了你唱好嗎?”
曉明說:“好,你唱吧。”
世成干咳一聲,用帶著濃重的山東口音卡著喉嚨唱起來:
“涼夜不能留,
快把小嬌引進樓,
可恨蒼天太無情,
偏偏它出了日頭。
……”
“哎呀,大尚,”世成沒唱完,德福打斷了他的歌聲說,“你這歌兒軟綿綿的,唱得人心都麻酥酥的。”
“大尚,繼續唱,別聽他們的。”宏泉見德福打斷了世成唱歌,有些急。
“大尚是在毒害青少年,把這樣的歌曲唱給大家聽。”志平有些一本正經。
“志平,”德福沖著志平而來,他說道,“什么青少年?你我還青少年嗎?大尚,接著唱。”
世成不聽那個斜,繼續唱道:
“兩眼多么地溫柔,
阿哥阿妹情意相投,
阿哥拉著阿妹手,
淚水就嘩啦啦地流。”
世成破鑼一樣的歌聲一落,帳篷里一片掌聲:
“好!再唱一個。”
“算了算了,不唱了,再唱下去有人又說我毒害青少年了。”
顯然,大尚的話也是朝著志平剛才那些話而來的,但是志平卻沒理會他。這時,一直沒說話的維深卻搭了腔,他說:“大尚,你這歌曲就是談不上毒害青少年,也夠得上勾引年輕人了。”
世成聽了就不高興,本來都是窮開心,何必往正了巴經上面扯,大伙兒再往深處說,豈不就要上綱上線了。
大尚嘟囔著:“什么毒害、勾引,這不就是找找樂趣,省得悶得慌。”
維深卻說:“大尚,你是拿我們找樂。你剛剛回家播完種,種子用光了,回來挑逗我們。”
德福接著維深的話,也敲鏟子說:“維深說得對,你把我們挑逗起來,讓我們去哪里發泄呀!”
“噢——”不知誰帶頭起哄。
“噢——”大伙一起哄起來。
興安嶺似乎沒有經過那個明媚的春天,就突然熱了起來。
“天熱了,該理發了,”大尚手里拿著剃頭推子,向大家說,“誰剃頭就言語一聲。”
雖然這個農村男子剃不出城里理發店那些漂亮頭型,但是他總還是能讓自己擺弄的腦袋上的頭發,像收割機在麥地里收割一樣,一綹綹地掉下來,看上去很平滑。大山里這十幾個人,他理發的手藝最好,這個差使也就自然成了他的專利。不過給別人理發他做得來,給自己理發卻是無法做到的事。當一把“和尚”!在幾個知青拿著他的腦袋開練之后,他無法忍耐那如同群羊啃過的草地般的滿頭亂發,提出把滿頭烏發剃光了。
光頭顯然輕松了許多,就有人來效仿,第一個跟他學的就是德福。反正也下不了山,在這里剃一個光頭倒也痛快,德福這么想。德福的腦袋剃光以后,又有兩個知青也剃了光頭。就在世成給第四個人剃頭的時候,宏泉非要練練這門手藝,那個剃了一半兒腦袋的知青不讓他拿自己操練,倆人就爭搶起剃頭推子。未曾想,他們倆在爭搶中竟然把推子掰扯壞了。
“怎么辦?我的腦袋怎么辦?”被剃掉一半兒頭發的知青急了,他摸了摸腦袋,知道自己變成了陰陽頭。
世成在一旁蔫笑,他拿過剃頭推子看了看,然后朝山林里扔去。
“大尚,求求你,想辦法把我頭發弄好。”那個知青求著世成。
“不過,我只能用剪刀剪,要是有剃頭刀子就好了,都怪連長不把理發工具配齊了,要不然,用刀子一刮,那才利落,也免得頭上長虱子。”
“大尚,你就拿剪子剪吧,也沒別的辦法,剪什么樣是什么樣,總比現在好看。”
世成用剪刀在那個知青頭上剪起來,嘴里還不停地說:“在這里剪得再漂亮也沒有女人看你,你就將就吧。”
一會兒工夫,那小子的腦袋就跟剛剪了羊毛的黑山羊一樣,一綹一綹的波紋鑲嵌在頭頂。
哈哈,這下子好了,原本這個帳篷可以變成一座“和尚廟”,現在卻成了“和尚”和“浪人”混居的住所。
一天,剛吃過午飯就來了拉木頭的汽車。
由于天熱,幾個人都沒穿上衣,光著膀子來到楞場。
他們剛往車上裝了兩根圓木,維深就提出要替志平領號子。志平心想,這么熱的天,喊號子喊得本來就口干舌燥,有人替喊豈不是件好事,就應了他。
“哈腰掛!”
“嘿喲!”
“掛上了嗎!”
“嘿喲!”
“站起來呀!”
“嘿喲!”
“往前走喲!”
“嘿喲!”
“前面有條花母狗喲!”
“嘿喲!”
“……”
維深領著號子,別人都跟著唱號子邁著步,兩眼盯著腳下雜物。而德福卻覺得號子里有文章,他抬起頭往遠處看,果然不遠的林子里站著一個身穿粉花格襯衫的姑娘。
這時,維深發現自己身前的德福似乎邁不動腳步,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姑娘,就又喊道:
“王德福喲!”
“嘿喲!”
“你快走哦!”
“嘿喲!”
“小心母狗咬了手哦!”
“嘿喲”
“……”
這根圓木裝車以后,德福把“把門子”往地上一扔,說道:“天太熱了,先歇一會兒,抽顆煙,喝點兒水。”
維深看出德福的用意,是呀,進山七、八個月了,他們在這山里還是第一次見到女人。
歇下來其他人才知道不遠處有一個姑娘。
德福站在一根圓木上,向那女子揮著手喊道:“喂!過來!”
那姑娘卻也聽話,邁著輕盈的步子,朝他們走來。
“這大山里還有這么漂亮的姑娘?”德福心里暗暗地說。
姑娘手里拎著個土籃子,籃子里裝著剛采摘的草藥和一把短把鋤頭,來到德福跟前。她眉清目秀,長著一副窈窕身材,突然間出現在楞場上,給人一種仙女下凡的感覺。
“你怎么跑到這大山里來了?”德福問。
“俺是來采藥的,這山里我哪兒都去。”姑娘在這些光著膀子的男人面前沒有絲毫的羞澀。
“這附近有村莊?”德福又問。
“俺們屯子離這只有三、四里。”姑娘回答。
德福看著姑娘手中的籃子問:“那些都是草藥?”
姑娘擺弄著籃子里的草,回答道:“嗯吶,這是車前子,這是益母草,還有五味子。”
一旁的維深也湊過來問道:“有人參嗎?”
“沒有,現在人參很難采到。”姑娘聽他問人參,就說,“如果這位哥哥想買人參,我家里倒是有幾顆,都是野生的。”
維深連忙擺手:“不要,不要。”
德福卻覺得這倒是跟姑娘搭訕的好機會,就說:“我想看看人參可以嗎?”
姑娘微笑著說:“那有什么不可以,不過你們得到我家去看。”
德福說:“還要去你家?”
姑娘又說:“我家還有好多種藥材呢,你們可以到那去挑。”
這時世成和宏泉發現楞場上出現一個年輕姑娘,也跑過來湊熱鬧。
世成問那姑娘:“你家有鹿胎膏嗎?”
“沒有。”
“鹿茸呢?”
“也沒有,但是家里還有兩根鹿鞭。”
世成心想,現在買那玩意有什么用,真用了鹿鞭那玩意,老婆不在身邊豈不是自找麻煩。再說了,三年沒有孩子又不是自己的功能有問題,就連忙說:“不要,不要。”
身邊宏泉聽說有鹿鞭,就對世成說:“大尚,那鹿鞭你不買兩根,回家跟嫂子好好享受一回。”
世成瞪著宏泉說道:“去你的,你想買你就自己買。”
說完,大家跟著笑起來,那個山里的姑娘,也抿著嘴樂,臉上卻有些緋紅。
世成是結過婚的人,說起話來膽子更大,他竟然問起那姑娘的年齡:“今年姐姐多大了?”
別看姑娘是山里人,說話卻不隱不蓋,很脆生地回答:“二十三。”
“結婚了嗎?”
“俺還沒找到婆家呢!”
世成聽姑娘說話這么直爽,就又問:“我們怎么稱呼你?”
姑娘回答:“我叫山菊,高山的山,菊花的菊。怎么?這位大哥要查戶口呀!”
“不是這個意思,我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買藥好去找你。”
在這個采藥姑娘來到楞場時,德福第一眼就看上了她。一聽她的名字,德福又進入遐想,好一朵山里的菊花,不但人長得漂亮,還帶著那么一點兒野性。雖然德福無心購買那些中草藥,他還是答應眼前這個叫山菊的姑娘去她家。
“裝完這車木材我就跟你去看藥材。”德福跟山菊說。
山菊答應道:“嗯吶,你們先干活,我就在這附近找些草藥,等你們裝完車就帶你們看藥材。”
山菊的話音一落,德福就抄起“把門子”大聲喊道:“干活兒了,干活兒了。”
德福這小子,好像渾身都是勁兒,他個頭高腿也長,抬著頭杠把后面的人帶得一遛小跑,上氣不接下氣。
裝完車,德福和世成就跟山菊去看藥材。志平是連長安排在這的小班長,他生怕兩個人整出點兒什么事情來自己不好跟連里交代,也跟著他們去了山菊家。
山菊家住在上坡的一個很小的山屯里,屯子就叫小山屯。木構的房屋紅色的瓦頂,門前是幾垛劈好的柈子。
“你的爹娘都是采藥的?”來到山菊家門前,世成問。
“俺爹過去和你們一樣,抬大木的,現在年紀大了,在林場看林子。俺娘沒工作,就在山里采藥,掙點零花錢。”
說著,山菊就推開了自家房門。山菊娘見山菊領來了生人,知道這些人不是來買藥材就是來買山貨,熱情地讓進屋里。山里人好客,還沒談生意,山菊娘就端來一菜芡松籽兒和榛子讓他們嗑。嘴里還喊著山菊:“山菊,快給客人斟水。”
山菊連忙拿來幾個吃飯用的粗磁大腕,把暖水瓶里的水倒在碗里,端給三個人。
山菊娘問:“你們從哪兒來?”
世成回答道:“我們就在這山里伐木。”
山菊娘又問:“你們是買藥材還是山貨?”
世成原本對藥材就沒多大興趣,聽說山菊家還有山貨,就說:“您這松籽兒怎么賣?”
“松籽兒四毛一斤。”山菊娘隨手去拎盛松籽兒的布袋子,接著說,“拿糧票換也可以,全國糧票一斤八兩換一斤,黑龍江糧票二斤二兩換一斤。”
世成一聽可以拿糧票換松籽兒,就往口袋里摸,并問德福和志平:“你倆帶糧票了嗎?”
德福兩只眼睛只盯在山菊身上,世成一問他糧票,他才想起身上確實有二十多斤,還是全國通用的,隨手掏出來遞給世成。
三個人湊了四十幾斤糧票,山菊娘給他們稱了二十多斤松籽兒,裝在一個塑編袋里。
“這是生的吧,回去怎么炒?”世成問山菊娘。
“你們要是不會炒,就讓山菊給你們炒熟了帶回去。”說著,山菊娘就吩咐山菊生火,又繼續說,“你們帶點蘑菇、木耳吧,這都是大山里天生的,不像山下賣的木耳,那盡是人工養殖的。”
山菊娘又拎來一布袋木耳給世成看。
一言沒發的志平心里尋思著另外一件事,這個屯子雖小,總應該跟外面有通訊往來吧,于是就試探著問山菊娘:“大娘,這屯子有郵政所嗎?”
山菊娘說:“哎喲,這十戶八戶人家的屯子哪里有郵政所。”
志平又問:“你們往山外發信怎么辦?”
山菊娘回答道:“屯子邊上有一個郵箱,郵遞員每隔三五天來取一趟。如果有寄來的信,他就給送到家里。”
“哦。”志平尋思著,既然信件能送到山菊家,既然已經跟這家人認識了,何不麻煩他們代收一下郵件。于是很冒昧地對山菊娘說,“大娘,我們那里通信很不方便,我想,以后有我們的來信就寄到您這里,我們隔幾天來取一次,順便來買您的山貨。”
山里人實誠,大娘二話沒說就應了下來。她把在外屋生火的山菊叫進屋,山菊就給了志平地址,信要寫山菊家的地址,再寫上轉給誰就可以了。
志平表面上不露,心理面誰也猜不出有多么高興,他終于找到能跟金娣聯系的辦法了。
再說那個德福,見到山菊生火炒松籽兒,便過去獻殷勤,他又拿木材又生火,好勤快。
“你是知青?”山菊問德福。雖然沒有知青到這大山里落戶,但是她卻知道有好多城市的學生下鄉到了農村。而且這兩年,年年都有知青到他們這山里采伐,還來過她家買山貨和藥材呢。
“是知青,天津知青。”德福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正在炒松籽兒的山菊,倆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山菊卻感到羞澀。她立即把目光轉向鐵鍋里的松籽兒,看著松籽兒在自己的鏟子下翻動。
“天津,那可是個大城市呀。”
“你去過?”
“沒有。”山菊的心不由自主地突突起來,她說,“別說天津,我長這么大,連這個大山都沒出去過。”
“你想出去嗎?”德福試探著問。
“當然想!”山菊回答著,臉卻覺得燒,本來是個很潑辣的姑娘,現在卻突然變得拘謹了,她不敢正視德福,只想聽他對自己問話。
“你要是真想到山外面去看看,等我們下山時,帶你出去。”德福放開了膽子,對著剛剛相識的姑娘說。
山菊點點頭,眸子里帶著向往的企盼。她悄聲說:“這是真的?”
“我堂堂男子漢,還說假話不成?只要你愿意。”
“你叫什么名字?”山菊問。
“我姓王,叫王德福。”
“以后還來俺家?”
“還來,來買山貨。”
山菊聽了不高興,就說:“這松籽兒是俺娘賣給你們幾個人的,以后你想吃就自己來。我只給你吃,不賣。”
蹲在那里燒火的德福抬起頭,朝山菊一笑,顯得有點憨。山菊卻捂著嘴,不敢笑出聲來。
正巧,鍋臺上有一盆炒熟的榛子,山菊過去捧了一捧,給德福裝在衣兜里,說道:“什么時候想吃就來找我。”
三個人回到帳篷時已經不見了日頭,盡管夏季天長了,但是大山里卻總覺得天黑得早。這次去小山屯,三個人各有所得,世成在山菊家買了些蘑菇、木耳,準備下次回家時給老婆帶去,然而志平和德福的收益更大,或許這情感上的東西,蘑菇和木耳是不可比的。
“我找到郵箱了!”一進帳篷,志平就憋不住地把這消息透露給大家,“大家趕緊給家里寫信,明天我去小山屯幫大家發出去。”
“收信怎么辦?”一個知青提出問題來。
志平如實告訴大家回信地址怎么寫,以后他去那個叫山菊的姑娘家去取就是了。
志平這么一說,晚飯后大家一齊趴在昏黃的油燈下寫起信來,他們一邊寫,嘴里還一邊嗑著松籽兒。
志平也攤開信紙,寫了幾次開頭,且都覺得寫得不好。他悄悄從枕頭芯里掏出厚厚一沓沒有寄出的信,這一沓信足有二十多封。他從里面挑出第一封信,也就是他們來到興安嶺的第一個晚上給金娣寫的信,默默地讀了起來。他覺得這封信寫得最好,全部感情都融入那不足千字的文章里。他今晚不想再寫下去了,就在那封信的結尾添上幾筆,告訴金娣給他的回信地址。
他看了看原來的信封,信封上沒寫寄信人地址,此刻,這個地址還是不愿意留在信封上,就隨便寫了“內詳”兩個字。
第二天一大早,志平迎著滿山林的晨霧,順著頭一天走過的那條小路把信投進信箱里,望著那個張嘴朝自己笑的綠色郵箱,他才有了心里的滿足。
又是剛剛吃過午飯,那輛拉木頭的汽車又來了。
今天志平的情緒非常好,喊起號子也比以往更宏亮。
“哈腰那個掛喲!”
“嘿喲!”
志平的嗓門高,其余那七個人嗓門也跟著高。
一車圓木眼看著快裝完了。
還是維深眼睛尖,昨天那個粉色襯衫只在林子里一閃,他就看見了。
維深對志平說:“志平,你喊累了,還是我來替你喊吧。”
“那就叫你喊。”
“好嘞。”
說著,維深就喊起號子:
“撐起腰呀!”
“嘿喲!”
“別回頭呀!”
“嘿喲!”
“回頭遭狗咬哇!”
“嘿喲!”
“咬掉褲襠你的頭哇!”
“嘿喲!”
喊著號子大家就上了跳板,這時候維深喊得更帶勁兒了,他嘴里念念有詞:
“又來了昨天的大花狗喲!”
“嘿喲!”
“小哥幾個快點兒走呀!”
“嘿喲!”
號子喊到這,德福才聽出了眉目。
幾個人已經抬著圓木到了跳板的中央,德福卻停了腳步。
“這是誰他媽的在搗鬼,怎么不走了!”
“前面怎么了,怎么停下了。”
后面小哥幾個急得直叫喚。
“你們沒聽見維深在罵人?”德福回著后面的話,依舊站著不動勁兒。
“我罵那條小花狗,又沒罵你,你多什么事。”維深在德福身后辯解著。
“你就是罵她也不行!”
其實山菊一走出林子,就聽見那號子沖著自己來的。從小生活在這個環境里,她知道那些抬木頭的號子盡是些罵俏的葷話,聽得習慣了,卻也沒覺得啥。
這時山菊已經走到跳板下,沖著德福喊:“別鬧了,別鬧了,這樣會鬧出人命的。”
看來還是山菊說話好使,德福抬了腿,圓木上了車。
大伙兒一撂肩,就都蜂擁而上來找德福算賬。志平怕鬧出什么事情來,就對大家說:“哥幾個聽我說,你們知道以后來信都寄到哪兒嗎?就是寄到山菊家,她替我們把信轉過來。”
聽志平這么一說,大家的火氣就消了一大半。只是有人還在嘟囔:“就是山菊替我們辦了事,他德福也不能拿我們的小命兒開玩笑。”
“都怪我,都怪我,這都是我惹的禍。”維深摸著自己的后腦勺,喃喃地說。
一個知青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山菊,我們以為你只是到這里賣草藥,原來還給我們當郵遞員呢。”
山菊卻說:“沒什么,以后我來你們這里,請多關照。”
志平接過話來:“以后哇,誰在山菊面前耍貧嘴,我們三天不讓他吃飯。”
德福看見大伙兒的心情平靜了,心里卻急著把最后的圓木裝完車,他催著大伙兒說:“趕緊裝車吧,裝完好休息。”
人們又去抬木頭,志平繼續喊他那單調的號子,這會兒他的嗓子可比先前低沉了許多。
裝完車,大家丟下工具就急急忙忙回帳篷,楞場上只留下德福,還有從林子那邊來的山菊。
德福臉上流著汗,光著的上身汗水也從汗毛孔里滲透出來。山菊真想用毛巾把德福臉上、身上的汗擦凈,但是她不敢。她既怕德福拒絕她,又怕被別人看見說閑話,雖然他突如其來地鉆進她的心窩窩里,勢必才和他相識了一天,連那層最起碼的窗戶紙都沒捅破。山菊看著德福那寬厚的胸肌和渾圓的肩頭就是喜歡,他爹爹過去就是這么強壯,也抬頭杠。
山菊走近德福,從籃子里摸出兩個雞蛋往德福手里一塞,只說了三個字“我走了”,轉過身輕飄飄地消失在林子里。
如果上午有車來拉木頭,那司機一般都是十點來鐘才到,他知道這幫小子愛睡懶覺,來早了會挨罵。這種作息時間是隨著他們的生活習慣形成的,時間長了,就成了規律。
信寄出去好多天以后,志平估摸著應該反饋回來了,他就起了個大早,天剛亮就去了山菊那個小山屯,為的是早早趕回來,十點來鐘還要裝車呢。志平剛走,一貫愛睡懶覺的德福也爬了起來,他穿上衣服,在頭天晚上洗過臉的剩水盆里扒拉一把臉也奔山菊家。
先到山菊家的志平見還沒有收到信,就忙著往回趕,臨走時他叮嚀山菊說:“以后要是有我的信,千萬別讓別人捎到楞場,我一定自己來取。”山菊說記住了,讓他放心。志平這次來山菊家,最重要的就是告訴山菊別把自己的來信轉到他人手里,以免暴露自己跟金娣的秘密。
志平出了山菊家院門,山菊也跟著送出來,可就在這時候,迎面卻走來了德福。
德福一愣,心里就像鉆進去一只小松鼠,上下跳了起來。他對志平早早來到山菊家感到蹊蹺,莫非志平這小子也看上了山菊。他先停了腳步,待志平走到他的面前,他輕聲問志平:“你這么早來山菊家做什么?”
“我來看看有沒有大家的信。”
“哦,我也是來看看有沒有信。”
志平似乎看出點兒眉目,輕聲問德福:“你是不是看上山菊了。”
德福卻反問:“志平,你是不是也看上了山菊。”
德福這么一說話可就漏了底,志平知道他是為山菊而來的,就對德福說:“山菊的確是個好姑娘,我跟她?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
“該告訴你的時候必然告訴你。你就別問了。”志平說完,抬腿就走,然后回過頭來說:“你們好好談吧,我先回去了。”
望著志平的背影德福喊了一聲:“志平,你要替我保密!”
德福來到山菊家的院子前沒進屋,倆人并著肩,順著去楞場的山路慢慢往回走,這樣還能多一些在一起的時間。
“志平這么早來你家干什么?”顯然,德福對志平的到來還是有點兒疑慮。
“他就是問問有沒有信。”
“還說什么了?”
山菊覺得德福不是外人,就說:“他說如果有他的信,讓我親自交給他,囑咐我千萬不能通過別人轉交他。我想啊,也許他的來信有什么秘密。”
“在連隊的時候,沒聽說他跟誰交朋友呀。”
“人家有了女朋友還來告訴你?”
“可也是。”
“德福,我看見你們這些人整天不講衛生,弄得頭發又臟又亂,頭發老長,也不理發。”
德福笑了,他解釋說:“原來我們這里有一把剃頭推子,讓他們給弄壞了,這下可好,索性大家都不理發了。”
山菊又說:“我在屯子里給你們借把推子,哪天給你送去。”
德福連忙阻止道:“山菊,不用借推子,借來他們也未必使用。他們都說好了,把這長頭發留到下山。”
山菊聽了咯咯笑,連忙說道:“這頭發留上兩三年,不都能扎辮子了。”
德福又說:“他們就要這個勁兒,說是大山里沒有女人,就把自己打扮成女人下山。”
山菊又是笑,并且向德福問道:“誰說山里沒有女人,我不是女人嗎?”
“他們是說楞場上沒女人,你卻往自己身上攬。”德福見山菊笑得開心,就問山菊,“你家就你一個女兒?”
“我還有兩個姐姐都離開了大山,我也想離開大山。還是平原好,那莊稼一眼望不到邊。”山菊說著,張開兩手原地轉了一圈。
“咦,你不是說沒出過大山嗎?”德福有些疑惑。
“那是逗你玩兒,就想讓你把我帶出大山去。”山菊看著德福的臉歪著腦袋,就好像馬上德福就能把她帶走一樣,“我就沒有大姐那本事,當年她學習可好了,考上了省城的大學。大串聯的時候,我還到姐姐那里住過半個月呢。”
“你還去過哈爾濱?”德福又問。
“當然,去過省會嘛,不過那是我去最遠的地方了。”
“現在你姐姐在哪兒?”
“你問的是大姐還是二姐?”
“兩個姐姐都要問?”
山菊卻把小嘴撅起來:“查戶口?”
德福卻不知怎么回答,隨口說道:“就是吧。”
山菊又笑了,她如實說道:“大姐在省城當老師,如今已經有了小外甥。二姐呢,也嫁出去了,嫁給鶴崗煤礦工人,她們都離家這么遠。大姐要把俺爹俺娘接到省城去,可是爹爹還沒退休,家里還有我這么個尾巴綴著。我呀,也只有遠走高飛這條路了,走,離開這大山。”
山菊說完又咯咯地笑,德福看著山菊笑,覺得山菊一笑更可愛了。連隊里的金娣終于在苦苦等待了幾個月后接到了志平來信。
她讀著信,鼻子卻覺得酸酸溜溜,眼睛里也悄悄掛上了淚花。這淚花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清為什么出現的,也許是被信紙上那些牽動人心的詞匯所動,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是志平用心寫出來的。
她看見寫信的時間是幾個月前他們分別的那天夜晚,信里絲毫沒有談到現在志平在大山里的生活情況。
過去幾個月,金娣對志平只是一種思念,自從在北京兩個人敞開心扉說亮話,挑明了戀情,在連隊的三個多月還依舊是那種拉著距離的愛慕,就像兩塊磁鐵間夾著塊木板,相互吸引著,卻誰也碰不到誰。這封信似乎把她和志平的距離拉得很近很近,她讀了一遍,兩遍,三遍,濕潤的眼球周圍滾動的淚花也支撐不住愛的激動,就順著她緋紅的臉頰滾落到信紙上。只有這溫馨的淚水,更能見證金娣對志平的感動。書信、淚水帶著醉意,這醉意似乎又遲來了許久許久。志平的每一次讓她驚喜,或者是驚厥,她都覺得來遲了一些。
金娣的回信終于飛進了大山。
郵遞員把信交給山菊,山菊從這封信的落款和秀麗的字體就猜測到是志平女友寄來的。她替志平把信收好,只想親手交給志平,盡管她跟德福已經相戀,她還是不能失信,不想讓德福知道志平女友來了信。
她知道,志平等這封信一定很久很久了。自己也初涉愛情,感受得到志平和他的女友幾個月沒有聯系的心情。她沒有等志平來取信,而放下手里的活計,挎上每次采藥的柳籃,籃子里放了一小布袋松籽兒和榛子,匆匆忙忙奔向楞場。
“山菊,你找誰?”世成正在帳篷外面一棵大樹下乘涼,見山菊來了就問。
山菊停了腳步說:“尚大哥,能幫我叫一下志平嗎?”
世成站起來,臉上掛著猜疑的笑,他知道最近志平經常往小山屯跑,一定跟這姑娘有什么貓膩,就說:“好的,我給你找志平。”
“謝謝尚大哥。”山菊不再往前走,站在原地等著。
“志平!志平!有人找你。”世成放高了嗓子,好讓整個帳篷里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志平從帳篷里出來,見來人是山菊,就猜到有金娣的來信了。
果然,山菊從籃子里拿出信,抿著微笑的小嘴,把信遞給志平。
“謝謝你,還特意跑一趟給我送信。”志平有些難為情。他想把山菊讓到帳篷里,又怕惹出一些誤會,就說:“我把德福叫出來?”
山菊點點頭說:“一會兒,你讓德福到那邊山道口找我,我在那里等他。”
“好的。”
志平答應著,正要轉身,卻聽到山菊問他:“志平,這封信是不是你女朋友寄來的?”
志平覺得這件事瞞誰也不該瞞山菊,就一點頭說:“你要替我保密。”
山菊答應道:“知道了。”
說完,山菊轉身走了。
當志平回到帳篷門口的時候,看見那些知青們正扒著帳篷的棉門簾偷看他們呢。
志平沒理睬他們,把信先揣進褲兜,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但是你越裝作沒有什么事情發生,大家越對這件事感興趣,就有人哄了起來:“志平,你是不是跟那個山里姑娘談上了。”
志平只好說:“沒有沒有,我對天發誓!”
“剛才她來找你干什么?”
不得已,志平從褲兜里掏出那封信,在眾人眼前一晃說:“是我家里來了信,她給我送來了。”
這么一說,大家也都看見志平手里確實有封信,就都半信半疑地大煞了情緒。
看見大伙兒剛才一哄降了溫,志平就悄悄來到德福跟前低聲耳語。德福乘大伙兒不注意自己,就從帳篷里溜了出去。
在林子路口見到山菊,兩個人就往樹林中漫步而去。“志平來信了嗎?”德福問山菊。
“嗯,我把信交給他了。”
“是他女朋友來的信嗎?”德福又問。
山菊原本不想把真相告訴德福,可是德福這么追問,就只好把那封信的事告訴了他:“好像是他女朋友來的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