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8年,深夜的雞蛋面條
夏天的一個深夜,一聲尖銳的碎裂讓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捂著砰砰直跳的胸口,光著腳丫輕手輕腳摸索到客廳,躲在一角。憤怒的表哥氣急敗壞地往地上砸啤酒瓶,嘴里不甘心地罵“他媽的西蒙尼,擺明是故意的”。電視開得震耳欲聾,穿著深藍色球衣的外國男人在狂熱的“哦咧哦咧哦咧”音樂聲中互相擁抱和親吻。
表哥的幾個同伴從沙發上站起來,邊勸邊推他出門外,“走走,輸了算了,咱們去吃宵夜……”
我驚恐地看著一地的玻璃渣。走在最后的一位高個子哥哥回頭看了我一眼,跟其他人打了一聲招呼,留了下來。他從鞋柜拿了一雙小拖鞋過來,蹲下叫我穿上,又從陽臺拿起了掃帚和簸箕,環顧一下四周,搖搖頭,揮起掃帚把全客廳都掃了一遍。在他把滿滿一堆垃圾弄進簸箕的時候,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咕”響了。
他回過頭,奇怪地看著我:“是你啊?”
我臉紅紅,忘了點頭。姨媽和姨丈出差一個星期了,家里剩下我和大我幾歲的表哥。表哥超級懶,給我做飯有一頓沒一頓,我只好常常自己泡泡面充饑。今天中午,泡面都吃光了。
他再次搖搖頭,走進廚房。幾分鐘后,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條出來,擺在桌上。
電視里,一位穿著7號白色球衣的年輕金發男子掩面地坐在球場旁,傷心欲絕。鏡頭一轉,慢鏡頭里,許多臉上畫著什么國家國旗的女子閉目哭泣。哥哥站直身子,盯著屏幕,盯了很久很久,神情帶點哀傷。
后來我才知道,1998年世界杯一場最經典的賽事剛剛結束,那個叫貝克漢姆的年少氣盛的男子領了一張悲情紅牌被罰離場,英格蘭慘被阿根廷淘汰。
那個穿著白色球衣給我煮了一碗雞蛋面的高個子哥哥,叫蔣之奕。
2002年,永生難忘
上初三時,我已經竄得像一株稗草那么高。
我第一次翹了課。炙熱的烈日下,我和表哥換上了便裝,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他在前面走,越走腳步越快,一看就是要甩掉我的陣勢。我連忙也跟著小跑起來。
我們在去校外小旅館的路上。那天是中國隊在日韓世界杯的最后一戰,表哥下月就得高考,但他和他的一群小伙伴還是打算躲開老師和家長去小旅館開一個房間看球賽。他的詭計被我識破了,不敵我的軟硬兼施,被迫領著我同行。他沒好氣地嘟囔:“你看什么看,足球你會嗎?你們這些花癡不就是看貝克漢姆嗎?今天沒有他!”
我不作聲,倔強地亦步亦趨跟著他。作為一個默默在人后成長了四年的球迷,今天這場比賽沒有小貝出現的常識我當然知道——每周省兩頓早餐錢來買《足球報》和球迷雜志的效果立竿見影了。
重要的是,蔣之奕今天會在,我敢打包票。能親眼再見見他,比暗地里看多少遍小貝的海報都強多了。而且,聽說他高考志愿是要報東北的大學,我不知道,將來還有多少次見他的機會。
在簡陋的小旅館,打過招呼后,同伴們都奇怪地看了跟在表哥身后的我一眼,但也沒人問什么,表哥也不解釋。蔣之奕對我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跟著大伙一起投入電視畫面里了。我有點忐忑地坐在靠窗邊的那張床的床沿上,沒有人回頭看我,但是表哥會使喚我倒水、下樓買可樂和薯片。我用紙杯倒了一杯杯可樂,像小保姆一樣分派給大家。
最后一杯是給蔣之奕,在眾人身后,我把那冰凍的杯子悄悄地貼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后裝作漫不經心地遞給他。他伸手接了過去。
后來,小貝在自傳里說:“2002年世界杯,曾是英格蘭捧起金杯最好的機會,可惜我們錯過了。它在我心中,永生難忘。”
對,它在我心中,也永生難忘。
2002年6月13日,我14歲生日。我會永遠記得,我的臉和蔣之奕哥哥你的手心在某一刻曾經貼得那么那么近。
2006年,關于理想
小羅的相貌和他的球技一樣富有創造力,上帝制造他的時候是從腳開始的,因此忽略了他的腦袋。在球場上,就得是腳下功夫漂亮。表哥說:“小貝要不是有一腳弧線傳球,他的臉蛋除了去做鴨和供維多利亞炫耀之外,毫無用處。”
高考后,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和表哥看球賽了。可我十分討厭他總是抓緊一切機會損我的小貝的行徑,白了他一眼,就回了房間。
我躺在床上,捧著一本新買回來的足球雜志,封面是貝克漢姆扮成角斗士的照片。小貝的表情很酷,發型也酷,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深邃雙眸,裸露的雙臂散發著古銅色光澤。我把臉湊過去,靜靜地看著他。
我將要結束在姨媽家借住將近十年的日子,去上大學了。以我的成績,報蔣之奕所在的大學估計不成問題。可由于它是外省的大學,招生人數有限制,若我報它,終究是有點冒險。思量再三,我最終還是選擇了一所離家不遠的最現實最有把握的學校,盡管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大學。一個遙遠的人和一個虛幻的理想,終究不能當飯吃吧。
成績公布后,得知我的成績比蔣之奕大學的錄取分數線高出100多分時,我在房間里偷偷哭了一個下午。表哥從門縫里看到,推開了門。他第一次像對待朋友般地跟我說話,“蔡妍,我知道你喜歡蔣之奕。你那么一點點問長問短的二百五小把戲我早就看出來了。可你未必適合他,他也未必適合你。你需要的是穩定和安逸,可他不同,他需要變化多端。他喜歡冒險的生活,將來還可能會去周游世界。更何況,他一年前就有女朋友了。小女孩這種單相思哥見的多了,沒事哈。”表哥拍拍我的腦袋。
是啊,未必適合我。一句話,幾多感慨和傷感,他如此美好,卻未必適合我。
是啊,就算真的如愿去了蔣之奕的學校,剩下一年的同校時間,我能做的,無非就是扮扮校道偶遇,像在中學時那樣偷偷去球場邊看他踢球,在食堂里鼓起勇氣和他打招呼,或者是看他和巧笑倩兮的女孩子談笑風生、談情說愛……
我能做的,不過還是常常抱著貝克漢姆的雜志和海報,想他,而已。
2010年,心里滿是傷感
足球估計是全世界女人共同的情敵。報紙說,世界杯期間,倫敦有些球迷決心不和另一半親熱,認為做這種不潔之事會影響到英格蘭隊的運氣——他們對自己的影響力未免估計過高了。還有球迷發誓一個月不洗內褲——這更像是為骯臟和懶惰尋找借口。如果地獄里有衛星電視,而天堂里禁止足球,這些狂熱的分子估計會放棄上帝而歸附撒旦吧!
在大學社團完成了最后一個關于世界杯的特輯,我也該畢業了。
由于年齡,由于傷痛,小貝的南非世界杯夢最終破滅。也許,他從此就得告別世界杯的賽場。我的心里滿是傷感。
于是,我晚上去了校外小鎮的簡陋影院,獨自看了一場電影。
我座位兩邊是兩個男女,互不認識。若一早認識,能一開場就對號入座坐我兩邊嗎?
他們不知何時,好像是對上眼了,在電影開演時借著微弱的光線眉來眼去。可以想象,擠在中間的我在被電影上的庸俗鏡頭郁悶死之前,至少要被眼前的美景嚇呆的。可再傻我也懂,這就是愛情呀。在電影進行到上半場休息時,我便知趣地和左邊的男生換了個位置,在客觀上完成了一次成人之美的偉大壯舉。我因此還得到了一把爆米花作為獎勵。電影終于散場了,睡意朦朧的我欲起身離去,卻又發現我身邊那對男女緊緊擁抱長吻不起,離別的眼淚嘩啦嘩啦……
有人在綠茵場上奔跑二十多載,為了心中一個不滅的信念;有人把歐洲聯賽一場不拉地看完,并愿意為了“跑遍世界”這個夢而不斷奔波。有人愛了很多年,卻一絲一毫不敢表現出來;有人認識兩個小時,就愛得生離死別。
譬如小貝,譬如蔣之奕,譬如我,譬如那對男女。
2014年,遠望就好
2013年的夏天是一個傷感的離別之夏。英足總官網發公告,宣布小貝在賽季結束后退出職業足壇。人總要老去,縱使是小貝這樣曾經如花的男人;但總有些東西是不老的,比如對蔣之奕的記憶。
2014年6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張來自巴西庫爾提巴市的明信片,上面是鳥瞰呈四方形的據說已有100年歷史的拜沙達競技場。明信片背后有表哥龍飛鳳舞的一句話:“蔡包子,巴西世界杯,Come on!”簽名旁邊諧趣地用寥寥數筆畫了兩個大腦袋男人的肖像。
我那可愛的表哥跟著蔣之奕去了巴西。蔣之奕當了體育記者,多年來跑了無數的地方。在他32歲這年,終于坐上了首席記者的位置,能達成心愿以最近的距離去觸摸他心中的世界杯。
他在我心中,其實就如小貝,遠望,仰止,從不要求靠近。我早就明白,喜歡和擁有本來就毫無關系。
楊過默默等了小龍女16年,他等到了。可我不過是一個凡人,無法去圓滿一個無羽翼支撐的愛情故事,所以,那些年歲只能成為代表青春的印記。那一個個關于青春的符號,悄悄從我靈魂某個隱秘的深處出發,不動聲色開成彼岸花,竭力為我安全穩妥卻欠缺了激情的生活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