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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啞巴親

2014-04-29 00:00:00曹多勇
安徽文學 2014年12期

一個小說家最后總會寫他的童年,這是必須的,是這個時期決定了他的命運。

——弗蘭納里·奧康納

一大早,嗩吶在村子里的上空響起來。

清早的嗩吶是專門為娶親準備的。這個時候響起來,是下四色禮的出村子。所謂四色禮,就是肉呀、魚呀、酒呀、喜饃和果子等禮物,是娶親的人家抬嫁妝、接新娘子必備的。相伴的自然還有一長串炮仗,“噼噼啪啪”地猛炸一陣子。只是再長的炮仗也有熄滅的時候,唯有嗩吶聲綿軟悠長,在這個清早的天空纏裹著,似乎要把這戶人家的喜事告訴村里的每一個人。

在我們大河灣村,人們多把娶親的喜事,擺放在閑冬天去進行。閑冬天,就是莊稼地里的莊稼,該收的收下,該種的種下,收的是秋莊稼,種的是冬小麥。麥子要在地里睡上一個長長的冬天,還要等待一場大雪從天上落下來,嚴嚴實實地蓋上一床厚被子。到了閑冬天,村人的兩只手騰出來,一齊忙著嫁閨女娶媳婦的喜事。娶親的人家請嗩吶,嫁閨女的人家不會請嗩吶,婆家的嗩吶也不會吹過來。同樣道理,嫁閨女的人家不會買炮仗,都是娶親的人家帶著炮仗過來放。一掛炮仗響在早上,是娶親的人家下四色禮走進村子里。一掛炮仗響在半晌午,是娶親的人家抬走嫁妝。一掛炮仗響在新娘子走出家門的時候,炮仗早一點響、晚一點響,要看娶親人家的遠或近。婆家遠,新娘子早一點走,炮仗早一點響起來。婆家近,新娘子晚一點走,炮仗晚一點響起來。這一掛炮仗叫著動身炮,動身炮一響,新娘子就該出娘家的家門了。

一般情況下,嫁閨女沒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愿離開溫暖的被窩,置身在閑冬天清早的寒冷中。母親、大姐跟我不一樣,從下四色禮炮仗炸響的那一刻,母親就扔下鍋屋里的早飯跑過去,大姐就緊趕緊地起床跟過去。大姐比我大五歲,已經去生產隊下地干活。母親干一天活拿八分工,大姐干一天活拿六分工。一個姑娘長再大,在娘家的生產隊干活都是一個孩子,都不能拿滿八分工。再過一個三年五年的,就該大姐出嫁了。母親跑過去看人家嫁閨女的陪嫁,想著該給大姐準備什么陪嫁。大姐跑過去看人家閨女身上穿的衣服,想著將來自個出嫁身上該穿什么衣服。母親和大姐跑過去看人家嫁閨女都有各自的目的,我找不著目的,就無動于衷地焐在被窩里。

相比較,我喜歡村里的人家娶媳婦,不耽誤我早上焐在被窩睡懶覺,不耽誤我挨近晌午飽眼福看抬回頭的嫁妝,或跟在嫁妝屁股后面的新娘子,更不耽誤我晌午跟父親一塊去撈一頓好吃的、好喝的,真是一件值得濃墨重彩的大喜事。清早娶親人家下四色禮的炮仗響起,我是不用去管的,接著賴在被窩里。就算我想跑過去撿啞巴炮仗,怕是它們散落在地上的一片碎紙中,早被別的孩子撿去了。就算我想去看下四色禮的村人,怕是他們早走二里地遠,看不清四色禮,看不清都是誰去下四色禮。要是趕在一場大雪過后,下四色禮的村人走在雪地里,只見上身不見腿,像一團黑色的球,滾動在村路上。我知道母親、大姐和二弟,都早早地跑過去看熱鬧。在我們家不慌不忙的還有一個人,就是我父親。我睡在被窩里,聽見父親在那邊的鍋屋里喝稀飯,喝的緊一下慢一下,聽不見一點吃飯的積極性。往常父親不是這樣子,就像一頭豬吃食,“呼呼嚕嚕”一陣響,生怕搶不飽。我知道父親跟我一樣,都在等候著晌午吃酒席,現在喝一碗白芋稀飯、吃一塊雜面饃饃墊一墊肚子就算了。父親空出一大部分肚子,留在晌午的酒席上,猛吃一頓好的,猛喝一頓好的。

前幾天,娶親人家就把一張紅彤彤的喜帖下在父親的手上。當天傍晚,父親領著我一塊去隨禮錢。為什么要領上我一塊去呢?父親這么做是有用意的,是委婉地告訴娶親的人家真到那一天,他要帶著我一塊去坐席。村里的人家都這樣,一個大人帶上一個孩子。父親這是提前跟娶親的人家打一聲招呼,好讓娶親的人家有一個心里準備,不至于猛然帶著我一塊去,顯得太唐突。其實父親根本用不著這樣多心,孩子跟大人一塊去,是不安排位子的。孩子站在大人的跟前,大人吃一口菜,順便給孩子夾一口菜,大人喝一口酒,孩子就空嘴了。村里家家都這樣,唯獨父親帶著我一塊去,好像心里過意不去似的。我是長子,父親帶上我,二弟有意見。母親不跟二弟去說我是長子的道理,只跟二弟說,你大哥人大,肚子大,能多吃,我們家不吃虧。二弟比我小四歲,個頭小,肚皮卻不小。二弟說,大哥人大,肚皮小,吃飯吃不過我!小時候,我嘴尖饞,白芋稀飯不喜歡喝,雜面饃饃咽不下肚子。相比較,二弟嘴壯實,吃飯我真吃不過二弟。母親回答二弟說,你說的是在家吃孬的,要是去人家吃喜酒,你吃不過你大哥。酒席上有肉有魚,二弟想去,父親就是不帶上他。我去吃一頓喜酒,二弟會跟我別扭好多天。平常父母交代我說,二弟小,凡事讓他一點。唯獨在吃酒席這件事上面,父母不讓我讓二弟,弄得我吃一頓酒席也感覺理虧。在這么一點上,我跟父親有那么幾分相似,父親理虧的是娶親人家,我理虧的是二弟。

整個上午半天,母親、大姐和二弟是不會回家的。父親跟他們三個人正好相反,整個上午半天,父親一直待在家里,一次院子都不出。父親有一條腿的腳脖子不得勁,走路一瘸一拐的。一般情況下,村里人家不會請父親去下四色禮、抬嫁妝、接新娘子,也不會請父親去幫助做其他事。父親去喝喜酒就單純地喝喜酒,就單純地代表我們一家子人。一家子人,一個門戶,一個戶主,父親的腳脖子再不好,別人也是替代不了的。父親在家里好像有干不完的家務事。一把鐵锨的把子劈裂了,父親“叮叮當當”卸下來,重新安上一根新把子。一把釘耙上粘著不少泥糊子,還是秋天的某一個下雨天干活沒有及時地清除掉,父親現在拿一塊瓦片,“喀吃喀吃”一點一點地剔下來。一把菜刀不快,母親嘮叨過多少回,父親都當耳旁風沒聽見。這一天,父親拿出菜刀,端過清水,蹲在一塊磨刀石旁邊,“嚯嚯嚯”地磨起來。父親做這些家務事,一樣一樣地做,慢條斯理地做,不用擔心會耽誤晌午頭的一頓酒席。不說有頭頂的日頭指示著時間,不說有門前不斷走動的村人提醒著父親,單說那不斷炸響的炮仗,單說那時斷時續的嗩吶,哪一樣不在關注著娶親的進程?父親存得住氣,肉香味酒香味在不遠處飄蕩著,一步一步地香過來。我持的是中庸之道,不早不晚,半晌午時辰,我爬起床,白芋稀飯悶在鐵鍋里,匆匆忙忙地喝一碗,算吃一頓早飯。

父親問,不吃雜面饃饃啦?

我說,我不餓。

父親沖我笑一笑。我沖父親笑一笑。我倆共同等著晌午頭的一頓酒席,像同伙又像同謀,他不說破,我不說破,只好彼此間心照不宣地笑一笑。我不想繼續待在家里,一溜煙地跑出家門,朝著娶親的人家跑過去。

這個時候,村里很少有人像父親一樣留在家里的。家家戶戶關門閉戶,大人孩子一齊走出家門。要說這么多村人一齊去娶親的人家,肯定擁擠不下,也沒有必要去擁擠。抬的嫁妝沒有回頭,你去看什么?新娘子沒有娶進門,你去看什么?不過村人一個一個的還是要去打一頭,看一看,瞅一瞅。娶親的人家因為娶親辦喜事,不管怎么說都會跟平常不一樣。比如說,要貼紅彤彤的門對子,要貼紅彤彤的紅雙喜,要在院子里搭建一個棚子,支上一口鐵鍋,請來一個廚子。不請一個廚子,晌午的十桌八桌客怎么招待?不請一個廚子,這么多魚呀肉呀的誰去張羅?

半路上,我最先遇見母親。母親跟一群年齡相仿的婦女,站在一排房屋的后面,面朝北面,面朝大路,要是抬嫁妝的走過來,站在這里最先看得見,要是新娘子走過來,站在這里最先看得見。大河灣村的人家就有這樣的一條好處,家家住在東西一溜莊臺上,哪一家的房屋后面都是看娶親的好場地。我聽見母親她們一群女人家說著離娘肉的話題。四色禮中一定要有肉,肉一定是雙刀肉。雙刀肉就是一大塊豬肉,從中間割一刀,變成連在一起的兩塊肉,一塊肉大,一塊肉小。雙刀肉送到新娘子的娘家,她的娘家媽要親手撕開雙刀肉,留下大塊,帶回小塊。新娘子的娘家媽撕開雙刀肉的過程,就是代表與閨女分離的過程,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有一種恩斷義絕的樣子。雙刀肉就叫離娘肉。一個做娘的一生中最難受的就是撕開離娘肉的這一刻。母親跟一群女人家說著離娘肉的話題,人人跟前都有或大或小的閨女,人人都或多或少地體會到一絲撕開離娘肉的疼痛,人人都是眼淚汪汪的。

母親說,說來說去還是養兒子好。

母親說著這么一句話,看見我一溜煙地跑過來,伸手一把拉住我問,你大(爸)呢?我氣喘吁吁地說,大(爸)在家磨刀呢?母親疑惑地問,不割莊稼磨刀干什么呀?父親磨的是菜刀,母親理解成是鐮刀。我說,大(爸)在家磨菜刀。母親聽明白話,神色夸張地說,咦、咦、咦,我們家的這個人今天倒是勤快起來了。

母親說話是一種欣慰的口吻,是一種自豪的口吻。在話語上,在行動上,母親從來沒有嫌棄過父親的一只腳脖子走路不利落。父親的腳脖子是在生產隊堆麥秸垛,從上面摔下來崴傷落下來的毛病,不是天生就是一個瘸腿的人。我不知道大姐跟二弟嫌棄不嫌棄父親的一只腿瘸,反正我心里有一點不得勁。那一年,我剛上小學一年級。開學后,父親跟幾個社員去學校修漏雨的房屋,站窗戶口偷看我上課。父親沒有上過一天學,不識一個大字,他對我怎樣上課很好奇。我怕同學知道我父親是一個瘸腿的人。父親站在教室門口沖著我傻笑,我的腦袋恨不得耷拉進褲襠里。父親不理解我的心思,回家后跟我說,人家孩子都大睜兩眼聽老師上課,只有你耷拉腦袋瓜子不好生地聽課,你說你怎么能上好課?我不敢說出心里話,委屈的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好在同學都沒把我父親的瘸腿當作一回事,但這件事卻在我的心里留下一道很深的傷疤。

大姐不會跟母親她們站一堆。跟大姐站一堆的都是姑娘家。姑娘家又分為兩種,一種是有婆家的,一種是沒有婆家的。有婆家的姑娘站一堆,沒有婆家的姑娘站一堆。這種分堆是自然形成的,不是誰個命令的。大姐她們一堆是小姑娘,另一堆是大姑娘。小姑娘跟大姑娘臉上的神情不一樣。小姑娘想象將來的出嫁是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是一件落不到實處的事。她們沒到說婆家的年齡,也不知道將來的婆家在哪里。相比較,有婆家的大姑娘,她們的婆家是落實的,她們的婚期就在今年或明年,是一件有抓有撓的事,是一件有依有靠的事。小姑娘悄悄地挨個議論一旁的大姑娘,誰個的婆家好,誰個的婆家差,誰個的對象個頭高,誰個的對象個頭矮。反過來,大姑娘就沒辦法議論小姑娘。日子一天一天往前趕,小姑娘將來會找一個怎樣的婆家,誰都猜不準,誰都不好說。

大姑娘有她們的議論話題,那就是提前預測新娘子會穿一身什么樣的衣服。一身紅是肯定的。頭上戴一頂大紅色的方巾是肯定的。上身穿一件大紅色的棉襖是肯定的。下身穿一件大紅色的棉褲是肯定的。腳上穿一雙大紅色的鞋子是肯定的。不能肯定的是一件大紅色的棉襖是緞子的,還是棉布的。不能肯定的是身上穿的棉褲本身就是大紅色的,還是一件別的顏色棉褲外面罩上一件大紅色的褲子。不能肯定的是腳上穿的一雙鞋子,是大紅色的皮鞋,還是大紅色的雨鞋。一件緞子的棉襖與棉布的棉襖,價格相差可就大了。在我們大河灣村沒有幾個新娘子嫁過來穿緞子棉襖的。一件大紅色的棉褲,也很少有新娘子單獨穿。你想一想呀,專門做一件大紅色的棉褲,能穿幾下子,剩下來還不是壓在箱底里?做一件大紅色的褲子,蒙在棉褲上,開春天從棉褲上扯下來接著穿,一穿一穿就穿舊了,不會沉在箱子里。下雪天肯定不能穿一雙大紅色的布鞋,要么穿皮鞋,要么穿雨靴。一雙雨靴好買,一雙皮鞋難買,一雙大紅色的皮鞋更少見。

村里新娶的小媳婦不聚堆,一個一個的單身在自家的巷子里,往南面走幾步就到自家的院子里,往北面走幾步就到自家的房屋后面。一個人能進能退,想著出嫁走過的一條路,想著出嫁后的一個個長長短短的日子,有滿意的,有不滿意的。不管日子滿意不滿意,都得一天一天往后過。一個小媳婦的人生經歷就是由這些滿意的或不滿意的日子所構成。

村里的老人坐在山墻根的太陽地里曬太陽,好像村里的人家娶親跟他們不相干。俗話說,一代人管一代人。意思是父母管兒子閨女,兒子閨女的孩子長大就該由兒子閨女去操心。兒子閨女的孩子長大,祖父祖母一輩子人就老了。生命走進暮年,村里的任何熱鬧都跟他們沒有關系了。只有頭頂的太陽跟他們有關系,那就坐在山墻根的太陽地里慢慢曬太陽去吧!人老是骨頭老,是骨頭的縫隙大。寒氣鉆進骨頭的縫隙中,怎樣曬太陽都不會跑出來。一陣寒風吹過來,老人回應的是一陣“嘩嘩嘩”的顫抖聲。

村里男人的面部表情似乎有些復雜。他們是晌午頭坐席的主角,卻不是娶親的主角。娶親的主角是新郎和新娘子,是辦喜事的主家。要是辦喜事的主家請他們去下四色禮、去抬嫁妝、去接新娘子,他們似乎還能往前靠一靠,伸一伸手,幫一幫忙。要是辦喜事的主家不請他們幫忙,就真的一點事沒有。男人不是女人家,不會去想將來閨女出嫁的事;男人不是大姑娘家,不會去想將來嫁婆家的事;男人不是小媳婦家,不用總結日子過的滿意或不滿意;滿意的日子是自個過過來的,不滿意的日子也是自個過過來的;男人不是老人家,他們的生命不見霉點,不需要時不時地去晾曬太陽。男人的面部表情多是麻木的,抬頭看一眼天空的太陽,像是沒有看見,低頭看一眼身邊的麻雀,像是沒有看見。其實他們什么都不用看,就是看見也會當成沒看見。

最活躍的是村里的孩子。大孩子,小孩子;男孩子,女孩子。一般情況下,女孩子不要超過十三歲。女孩子一到十三歲,就是一個小姑娘,就不會跟著村里的孩子跑來跑去了。一個男孩子不管長多大,長到二十歲,長到三十歲,只要不對象,只要不成家,都是一個管不住的孩子。村孩子在寒風中一路奔跑,像是一群大大小小的泥蛋子。

我跑出家門,逆著村孩子的人群跑,順著村孩子的人群跑。我們家住在東邊,辦喜事的主家住在西邊。我逆著村孩子的人群跑,說明這一群孩子從主家那邊跑過來。我順著村孩子的人群跑,說明這一群孩子跟我一樣睡懶覺,沒有去主家。或者說他們在村子里沒找見什么好玩的,再一次去主家。“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麥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么跟新郎子一頭睡覺……”一群村孩子一邊在村子里奔跑一邊喊唱著童謠。

這一天是曹振山家娶媳婦。

曹振山跟其他村人不一樣,在南邊五里地的一座煤礦上下井。在別的村子里,要是有一個村人在煤礦下井,或許村人會高看他一眼,在大河灣村不這樣,恰恰反過來。村人看一個去煤礦下井的人,就像看一個去那里要飯的人。俗話說,走投無路把煤掏。你不在村子里好好地下地干活,去煤礦扒煤不是一個十足要飯的是什么?大河灣村離煤礦不遠,卻很少有村人去扒煤,一是知道煤礦如猛虎一般地兇險,二是知道在井下扒煤,不見云彩,不見太陽,不見飛鳥,不是一個常人過的日子。不說別人,就說曹振山在一次礦井事故中就砸壞一只胳膊。按說一只胳膊都壞了,該調地面上班了。曹振山就是上不來,依舊在井下。那時候,煤礦事故頻繁,死亡的人都不計其數,更莫說傷殘的礦工了。不過下井有下井的好處,工資比地面的高,在生產隊掙工分更是沒辦法相比。不說他家的茶飯比村里其他人家好,不說他家大人孩子穿的比村里其他人家好,單說三間房屋也是村里其他人家沒辦法相比的。村里其他人家都是土坯草頂的房屋,他家卻是三間紅磚紅瓦的瓦房。曹振山在煤礦下井跟村人不一樣,他的一只胳膊傷殘跟村人不一樣,他家的三間瓦房跟村里人家的草房不一樣。曹振山存心要做一個跟村里人家不一樣的人。

井下有一種毒氣叫瓦斯,弄不好會爆炸,一爆炸“轟隆”一聲燃起火,會死傷不少人。瓦斯屬火性,曹振山就給兒子起名叫曹多水。以水壓火,以水克火。曹振山趕上的那場事故就跟瓦斯不相干,頭頂的頂棚“嘩啦”一下塌下來,砸在一只胳膊上。曹振山說,虧得我給兒子起名叫曹多水,虧得不是瓦斯爆炸,要是瓦斯爆炸的話,我還能活得成?大河灣村緊靠淮河,怕的就是淮河發大水,怕的就是水淹大河灣。水淹大河灣,千畝良田毀于一旦,村人忍饑挨餓是肯定的。曹振山家的兒子不叫別的名字,偏偏地起名叫曹多水,足見有跟村人對著干的意思在里邊。哪知道曹多水是個不爭氣的孩子,在礦上不好生地念書,在村里不好生地干活,像一個百事不成的二流子。曹多水想去礦上上班,曹振山心里很矛盾,自個在煤礦扒煤殘廢一只胳膊算是幸運的,不能保證兒子在井下就能幸運地不出事故,就能幸運地保住性命。曹振山跟前就曹多水這么一個兒子,他不敢去冒這個險,或者說去打這個賭。曹振山有意地推遲一年一年不退休,不內退,不病退,其目的就是不想讓曹多水接班去扒煤。可曹多水的年齡不停止,一年一年往上長,長到二十五歲這一年,娶親成家都晚了。曹多水不正干,查聽著的人家不會把閨女嫁給他。就算你的老子是個扒煤工,按月有一份工資,一份錢不是你掙的,不能算作長流水。就算你的老子早一天晚一天退休你去接班,不是照樣去扒煤,過一個不算正常人的日子嗎?

曹多水娶的這個姑娘是一個外鄉人。這個外鄉姑娘的舅舅跟曹振山在一起上班,就把他的外甥女從外鄉嫁過來。這個外鄉姑娘的娘家遠,先來舅舅家,再從舅舅家嫁過來。也就是說,曹振山家下四色禮、抬嫁妝、接新娘子,都是從這個外鄉姑娘的舅舅家。前幾天,曹振山家做事就有些說不清,他挨家挨戶地下喜帖,說只去坐席,不用隨禮錢。曹振山這樣說話,像是虧欠村里人家的,或說村里人家的禮錢早隨過。曹振山說,娶親那一天你們去我家湊一湊熱鬧就照了,一分禮錢我家都不收。那時候,禮錢三塊兩塊的,一下拿出五塊錢就算老天那么大的數字了。大河灣村有幾戶人家能拿出五塊錢?就算三塊兩塊的,不少人家都是東挪西湊的。曹振山家辦喜事不收禮錢,那是人家不在乎村里的這么一點禮錢,那是人家不收一分禮錢照樣能把喜事辦起來,那是人家煤礦上的交往多、禮錢收的重。禮錢見年往上漲,曹振山家辦喜事,收三塊兩塊錢,趕明還人家禮錢就不是三塊兩塊錢了。曹振山擔著煤礦工人的名分,沒有五塊錢恐怕都拿不出來手。

也有這么一種情況的,曹振山過去吃過人家的喜酒,隨過禮錢,現在人家要還禮,曹振山依舊堅決地不收。曹振山說,還禮趕明我嫁閨女還,曹多水辦事我說一分禮錢不收就一分禮錢不收。那一天傍晚,我跟父親去曹振山家就遇見這么一種情況,曹振山不收我父親帶過去的三塊禮錢。曹振山爺倆在院子里挖土坑、埋柱子、搭棚子,也不請村人幫忙。父親問,你們家請不請蘇家崗的蘇胖子?要是請的話,我去說一聲他就會來。蘇胖子是方圓一帶有名的廚子,村里人家操辦喜事都找他。父親多問一句話,是想幫一幫忙。曹振山家娶親不收禮錢,父親心里過意不去。父親的腿腳不得勁,不能下四色禮,不能抬嫁妝,不能接新娘子,去一趟蘇家崗喊一聲蘇胖子是完全可以的。曹振山說,老韓過來燒鍋,我不請他就跟我翻臉。老韓是煤礦食堂里的廚子,在煤礦上出名,那里的人家辦喜事都請他。父親聽曹振山這么一說話,就知道曹振山是把自個當成一個煤礦人,沒有當成一個大河灣村人。

父親說,娶親那一天我要好好地嘗一嘗你們家的酒席,看一看老韓跟蘇胖子的手藝有什么不一樣。

曹振山說,肉都是肉味,魚都是魚味,能有一個什么不一樣?

父親說,肯定不一樣。

曹振山家辦喜事不請蘇胖子燒鍋,村人管不著。下四色禮、抬嫁妝、接新娘子,曹振山家一個村人不請就有點過頭了。娶親的這一天早上,曹振山家從煤礦過來兩大幫子人,先一大幫子人去下四色禮,后一大幫子人去抬嫁妝、去接新娘子。男人一個不從村子里請,女人一個不從村子里請,全部都是曹多水在煤礦中學的同學。男同學他們家請,女同學他們家請,兩大幫子人差不多有三四十個。村人明白過來,怪不得曹振山家一分禮錢不收呢,原本曹振山家娶親就跟村里的人家不相干。曹振山家這樣娶親,村人還去坐席嗎?村人似乎沒有這么一種骨氣,沒見誰個表態說不去曹振山家坐席。收不收禮錢是你們家的事,又不是我們不想給,不吃白不吃。不過、不過,不過什么呢?曹振山家娶親不喊一個村人去幫忙,村人一個個還是如鯁在喉,心里不舒服,呼吸不順暢。

好在煤礦上沒有嗩吶班子,曹振山家請的嗩吶班子跟村里其他人家請的嗩吶班子,都是張家拐子老有家的。那時候,嗩吶班子漸漸地滅絕掉,只有老有家的人還在吹嗩吶。嗩吶班子滅絕的原因是“破四舊”。破四舊、立四新,是那個年代倡導的。別的嗩吶班子停下好多年,老有家的嗩吶還在吹,是老有的家里窮,不吹嗩吶,不掙外塊貼補家,一家人的日子過不下去。老有是個看著不怎么樣的男人,老有老婆是個看著不怎么樣的女人,這么一對看著不怎么樣的夫妻,卻嘟嘟啦啦一連串生下五個男孩子和五個女孩子。老有要想養活十個孩子,在生產隊掙工分,肯定是癡心加妄想。就算十個孩子一個個不餓死,也只能把土坷垃當飯吃。老有過去在嗩吶班子里吹過嗩吶,老有老婆過去在嗩吶班子里吹過蘆笙,兩個人就是在嗩吶班子里相好起來的。

老有說,看來我倆還得吹嗩吶。

老有老婆問,生產隊里叫吹?大隊里叫吹?公社里叫吹?

老有說,誰不叫吹,我領著十個孩子去誰家吃。

老有老婆說,舊社會許吹嗩吶,新社會不許吹嗩吶。

老有說,舊社會能餓死人,新社會不能餓死人。

老有吹嗩吶,老有老婆吹蘆笙,隨便拉上一個孩子打镲,一個嗩吶班子就立起來了。過去村人家喜期、喪期,喜歡請嗩吶班子吹一吹,都習慣了,現在停斷好多年,老有家的嗩吶吹起來,村人的習慣就恢復了。老有一家子敢吹,別的人家就敢請。大隊干部了解老有家的情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去過問老有家的嗩吶班子,公社干部聽說老有家的實際情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去過問老有家的嗩吶班子。生產隊長跟老有說,那你就在生產隊收工過后吹一吹吧。上工時間老有不出工,生產隊長能管著,收工過后老有干什么,生產隊長管不著。也就是說,老有家的嗩吶班子是業余性質的,他們的主業是生產隊的社員,一年四季都要在生產隊的地里干農活。生產隊收工后,或閑冬天缺農活,才能去方圓左右的人家吹一吹,掙一點方便錢。除此之外還有一件誰都回避不掉的事,那就是大隊干部、公社干部,他們的家里也都有喜期和喪期,也都想請老有的嗩吶吹一吹。老有家的嗩吶班子就這么逆潮流存在著,一下子存在好多年。

現在老有家的五個兒子長大了,五個閨女長大了。老有的五個兒子長大要娶老婆,五個閨女長大要嫁婆家。老有家的嗩吶班子不能停歇,反倒發展壯大開來。五個兒子長大會吹嗩吶,會吹蘆笙,會打镲。五個閨女長大會吹嗩吶,會吹蘆笙,會打镲。閨女嫁走,娶回媳婦,媳婦照樣會吹嗩吶,會吹蘆笙,會打镲。簡單地說,一個嗩吶班子只要三個人,一個人吹嗩吶,一個人吹蘆笙,一個人打镲。老有家能出多少班子嗩吶,誰都說不清楚。一般娶親的人家就請一個嗩吶班子過來吹一吹,喪期的人家喜歡多請幾個嗩吶班子。娶親請的嗩吶班子越少越喜慶,喪期請的嗩吶班子越多越悲傷。

這一天,我一口氣跑到曹振山家的院子里,看見他們家也只請一班子嗩吶。老有吹嗩吶,老有老婆吹蘆笙,老有小兒子跟前的孫子打镲。老有坐在那里吹嗩吶,老的像是長著胳膊腿的老核桃。老有老婆坐在那里吹蘆笙,老的像是長著胳膊腿的老絲瓜。老有吹嗩吶,兩眼緊緊地閉著。老有老婆吹蘆笙,兩眼緊緊地閉著。老有孫子打镲,兩眼不閉,也不看镲,骨骨碌碌地看四周圍觀的孩子。老有小兒子跟前的這個孫子都會打镲了,你說老有家的人丁多興旺?我想要是我生在老有家,肯定早學會打镲,肯定比這個孩子打得好。打镲沒有多少技巧,講究的只是一個節奏,哐里哐當的看不出多少花招。老有和老有老婆這么老了,為什么還要吹嗩吶、吹蘆笙呢?那是兒子大了分開家,閨女大了嫁出門,老有和老有老婆出場子,掙錢歸自個。閑冬天,老有帶著老婆子出場有吃有喝的,不比在家閑著強百倍?要是趕上喪期,主家花錢請不止一個嗩吶班子,老有兒子和兒子媳婦們才出場。一個嗩吶班子吹一場好多錢,誰吹錢歸誰。

喜期上吹《東方紅》、吹《大海航行靠舵手》、吹《北京的金山上》、吹《我愛北京天安門》,都是那個年代流行的歌曲。喪期上吹《百鳥朝鳳》、吹《大悲歌》、吹《小悲歌》,都是百年不變的老曲子。一樣的嗩吶,不一樣的曲子,在喜期上吹和在喪期上吹,滋味就是不一樣。在喜期上吹出來的曲子喜氣洋洋的,在喪期上吹出來的曲子哭腔哭調的。嗩吶算是嗩吶班子的主角,一桿嗩吶響起來就代表嗩吶班子響起來。嗩吶班子算是喜期或喪期的靈魂,一旦有了嗩吶班子就算喜期或喪期有了靈魂。最起碼我想象不出來,喜期或喪期一旦離開嗩吶班子會是一個什么樣子。母親說,娶親的人家要是不請一班子嗩吶過來吹一吹,那就是娶啞巴親。

一件事先誰都料想不到的事,一眨眼就在曹振山家的院子發生了。大隊工宣隊的馬隊長,大隊民兵營長麻學子,四個基干民兵,六個人臉色呆寒著一齊擁擠走過來。其中兩個基干民兵的身上背著三八大蓋步槍,兩個基干民兵的手上拿著兩根麻繩子。我一看這種氣勢洶洶的陣勢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那一年,社會上刮起一股“批林批孔”的風氣。“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喊得一聲比一聲響。工宣隊是工人階級毛澤東思想路線教育宣傳隊的簡稱。這個名叫馬隊長的工宣隊長,就是在這個閑冬天領著其他兩位工宣隊員一起從煤礦過來進駐我們大隊部,跟著大隊社員一起批林批孔,一起打倒孔家店。不知道在煤礦上馬隊長跟曹振山認識不認識。這一刻,馬隊長跟曹振山說話好像一點不認識。馬隊長不讓老有的嗩吶班子在這里吹。道理很簡單,嗩吶班子是四舊,不說早該破除,現在更應該跟著孔家店一起被砸爛。曹振山和曹多水爺倆都站在院子里。曹多水不買馬隊長的賬,說他們家娶親,他們家花錢請嗩吶班子,不關其他人的事,其他人也不要多管閑事。麻學子和四個大隊基干民兵曹振山倒是都認識。但曹振山知道在今天這種場合,是馬隊長說話算數。曹振山面對馬隊長,臉上堆滿笑色,說曹多水不會說話,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曹振山手上拿出一包喜煙,一整包往馬隊長的手里遞,讓他高抬貴手,說新娘子這邊一進門,那邊我就叫嗩吶停下來。馬隊長不接喜煙,就是不愿高抬貴手。馬隊長說,我要是向礦領導匯報這件事,就怕連你上班都得停下來。老有停下吹嗩吶,一口煙接著一口煙往肚子里抽。老有老婆停下吹蘆笙,一口紅糖茶接著一口紅糖茶往肚子里喝。這里人家辦喜事,喜歡喝紅糖茶。紅糖茶,就是抓一把紅糖放碗里,“嘩啦”沖上白開水。紅糖不容易溶化,沉在碗底里。老有老婆喝完紅糖茶,老有孫子接著捧碗,伸開舌頭舔剩下來的紅糖。老有和老有老婆都不說一句話,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曹振山采用緩兵之計說,不讓吹就不讓吹,你們都在我家坐下來,候著晌午喝喜酒。

曹振山心里很明白,要是馬隊長愿意坐下喝喜酒,嗩吶班子吹一吹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曹振山想錯了。馬隊長態度堅決地說,現在就讓嗩吶班子趕緊地回去!曹多水一看傻眼了,質問馬隊長說,你今天就是來我家找茬子的?曹多水說著話,就想往馬隊長身上撲,去打馬隊長。不用民兵營長麻學子下命令,四個基干民兵“嘩啦”一下圍過去。兩個基干民兵拿出三八大蓋步槍去砸曹多水的腿彎子,兩個基干民兵拿出麻繩子去往曹多水的脖頸子上套。曹多水的兩條腿往后一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一根麻繩子掛在脖頸子,結結實實地往身后捆綁住兩只胳膊。麻學子沒袖手旁觀,伸手撕開一張狗皮膏藥,不偏不倚地封住曹多水半張半合的一張嘴。麻學子和四個基干民兵這樣訓練有素雷厲風行,我在大隊里見多了,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批斗“地富反壞右”分子,批斗投機倒把分子,批斗偷雞摸狗分子,批斗各種各樣需要批斗的壞分子,都是這樣被基干民兵捆綁著,都是這樣兇狠而快速。我看見馬隊長倒是稍稍地有些詫異,好像我們這里的基干民兵比他們煤礦上的還要厲害。

馬隊長說,今天是娶親的大喜日子,我們以批評教育為主,不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馬隊長小聲地對麻學子說一句話。麻學子跟四個基干民兵說,松綁!四個基干民兵不相信地看著麻學子,像是耳朵聽岔話,或者說他們從來就沒這么快地放過人。麻學子說,這是馬隊長的命令,你們快執行!

曹多水今天的角色是個新郎官,上下穿一身藍。上身穿一件藍色的棉襖,下身穿一件藍色的棉褲,頭上戴一頂藍色的單帽,腳上穿一雙藍色的棉鞋。能看出曹多水上身穿的藍色棉襖,腳上穿的藍色棉鞋,都是曹振山在煤礦下井發放的勞保用品。兩個基干民兵解開曹多水身上的繩子,一張狗皮膏藥卻完好無損地貼在嘴上面。基干民兵沒人伸手撕開曹多水嘴上的狗皮膏藥,他自個也不去撕。曹多水的兩腿跪在泥地上,兩眼呆愣地直盯地面上,像是嚇傻掉一般。

老有跟老婆子說,走!我們回張家拐子。

老有帶頭站起身,老有老婆跟著站起身。老有老婆伸手奪下孫子手里的瓷碗,碗底里的一層黑糊糊的紅糖,還沒有被老有孫子的舌頭舔干凈。曹振山慌忙地掏錢付費,原本吹一場五塊錢,他一把掏出兩張五塊的。曹振山說,多出五塊錢留你們去集上吃一頓晌午飯。老有回家要路過一個集市,那里有賣吃的賣喝的。老有堅決地只收五塊錢,說吹半拉子嗩吶,收十塊錢昧良心。

此時此刻,村人差不多都圍擁在曹振山家的房前屋后看熱鬧。村人自動地閃開一道人縫,老有帶頭走過去,老有老婆跟著老有走,老有老婆一只手上拉著自個的孫子。三個人一齊走下莊臺,走上村路,在村人的眼里越走越遠,身影越走越小。村路的盡頭干干凈凈地一片雪白,不見一個抬嫁妝回頭的人,不見一個接新娘子回頭的人。

猛然地,一個人從我家的房屋后面跑下莊臺,一瘸一拐地去追趕老有家的嗩吶班子。他是我父親。父親要去干什么?村人不知道。我母親沖著我父親大聲地喊叫,曹振林——,你這不是去找死嗎?大姐沖著父親大聲地喊叫,大——,你不能去!二弟蹲在人群中,兩手捂住眼睛不敢看父親。我也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與害怕。

馬隊長,麻學子,四個基干民兵,一齊站在曹振山家的房屋后面,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個瘸腿奔跑的男人。

其實,那一天我父親什么都沒做,就是想跑過去送一程老有家的嗩吶班子。

責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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