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平的小說世界

自從手機“飛入尋常百姓家”，一些在農耕時代養成的傳統習慣，民俗風情，人際關系，包括親情、友情、愛情，甚至婚姻家庭，倫理道德都被顛覆了。它在將古人的“天涯若比鄰”的幻想與浪漫變成了現實的同時，又將現實中的“咫尺”的距離推向了遙遠的“天涯”。都說“春江水暖鴨先知”，其實還有比“鴨”更先知的是這個時代的作家。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一句大俗話：“作家是時代的晴雨表。”于是，就有了何世平的《小喬的手機》。

在蕪湖，何世平被稱為“鄉村歌手”。因為他善于寫農村生活，善于刻畫農村各色人物，尤其是農村年輕的女子。但他絕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鄉村作家”。他的鄉村滲透著城市風，他從鄉村灌木叢中窺望著城市燈光的同時，又從城市水泥鋼筋叢林中回眸著鄉村的月光。在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上，還沒有任何一個時代能有著今天的滄桑巨變和心靈的震撼。它在改變數億人的生活的同時，也在改變著數億人的命運和價值取向。應當說生活在當今時代里的作家是幸運的，因為生活本身為作家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和厚度。更為難得的是，何世平不僅是這四十年滄桑巨變的目擊者，更是參與者。按現在的城里人話說：“胡須還沒長呢，還是個寶寶呢”，就趕上了民工大潮，他背起了包袱和父輩們義無反顧地涌進了大城市，在鋼筋混凝土的縫隙里尋找著自己成長的空間。他和這個時代的所有農民工一樣，有過彷徨，有過恐懼，有過悲傷；也有過幻想，有過欣喜，有過希望。更多的是，他是個文學青年，這就使他有別于其他的民工，在渴求生活溫飽的同時，還祈盼著精神的溫飽，無論在何種艱難困苦的情況下，他都要擠出時間來讀書，讀書，再讀書。他始終睜大著那雙進入青春期的雙眼去打量眼前這個繁復蕪雜的世界；他始終用那顆文學青年常有的敏感的心靈來觸摸身邊的世界。于是，他開始創作，在低旋著勞累的囈語與鼾聲的工棚里，在賣零食的攤位旁，在昏暗的路燈下，寫出了一篇篇充滿了鄉村情懷和人生況味的小說來。如《南方》、《城市的天空》、《站在城市的大街上》、《幸福像花兒開放》、《一條游來游去的魚》、《鄉村日月》、《鄉村愛情》、《鄉間民謠》等，不去讀這些小說的內容，單看這些小說的篇名，就不難想象作者寫的是什么，作者的身份又是怎樣的了。

正如我省著名作家許春樵所說：“何世平在同齡城里的孩子喝奶粉、吃油條的早晨要餓著肚子去田野里打豬草、揀麥穗。他站在貧窮而荒涼的鄉村土地上望著一無所有的天空，然后想象著不如意的鄉村之外的世界究竟還有多遠。這種童年經歷注定了何世平的創作在文化選擇上無法超越鄉村背景和鄉村情結，即使他后來居住到城里，但他的血液流淌的依然是鄉村情感和平民氣質。他的小說從稻田、河邊、牛棚、雞窩、柴灶出發，在對變革中的鄉村生活進行誠實描摹與還原時，以少有的敏銳和勇氣全方位拆解了鄉村道德觀念、倫理情懷、人性取向、情感意志、精神價值的斷裂、異化，甚至是被摧毀的種種事實，表達出了中國鄉村在物質上翻身的同時并沒有完成農民精神改造和靈魂拯救的困惑和無奈。”（許春樵：《鄉村解構與重建》）

《小喬的手機》就是這一類典型的小說。

那本是個令人愉悅的早晨，小喬起床為在外打工歸來的丈夫煮溏心蛋，等她將煮好的溏心蛋端到房內送給丈夫得勝時，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得勝正目不轉睛地翻看著她的手機，小喬的臉唰地一下紅了。”“蛋來了，快趁熱吃了吧！……她又說了一遍。過了好幾秒鐘，得勝才烏著臉，瞇著一雙泥鰍眼，盯著她問，這個人，住在哪里，帶我去他家里。小喬的臉愈加紅了，紅到了脖頸。她伸出手想從得勝手里奪回手機，得勝猜透她心思似的，利索地讓開了。得勝說，想搶回去？沒門。小喬說，哪個搶了？你再不吃，糖打雞蛋就冷了。得勝說，我已經吃你手機上的騷信息吃飽了，還吃得下糖打蛋？小喬說，我那些信息，又沒什么東西，疑神疑鬼的。得勝說，還嘴硬，人家都稱呼你‘親’了，還是我疑神疑鬼嗎？得勝說完，端起床頭柜上還冒著熱氣的紅糖雞蛋，順手摔在地板上，清脆的響聲過后，小喬看見碗碎了幾瓣，雞蛋白攤在一邊，蛋黃撒在地板上，一塌糊涂。”

事情就是在這么一個不經意間發生了，而且還像毒蘑菇一樣發展著。從此，這個家庭上空蒙上了一層濃密的陰影，像罩上了魔咒一樣，一步步地陷入進生活的泥淖里而不能自拔。從猜疑、不安、爭吵，最后發展到崩潰的邊緣。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城里一般家庭，或許有著不同的發展與結局，但偏偏發生在一個妻子在城里打工，丈夫在外地打工的農民工家庭。農民工家庭最需要的是夫婦雙方對家庭的負責，以及對對方的忠誠，最擔心的就是夫婦雙方有一方“紅杏出墻”，因而農民工家庭夫妻關系就格外顯得脆弱，尤其在情感方面，往往是沒事都要疑神疑鬼，一旦碰到真的有事，那一定是“小事變大，大事爆炸”。所以，當我們讀到《小喬的手機》開頭丈夫發現妻子的手機有曖昧信息時，我們就知道這下有戲了，而且是重戲。讀者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一只無形的手擰緊了，渴望著迫不及待地讀下去。

“何世平的小說故事性強，很好讀，能控制住讀者；敘述語言很有特點，原汁原味的方言俚語，于俗中見雅，于簡樸中見豐富，韻味悠長。小說取材切口雖小，卻能以很寬的視角向外輻射，將鄉村生活的復雜性、多義性進行充分展示，顯示了一個小說家扎實的功底和不懈的努力（許春樵：《鄉村解構與重建》）”。語言流暢與情節流暢是何世平小說的兩大優勢。讀何世平小說，你會在不經意間行走在鄉村小路上，土崗、河灣、竹篁、遠山、炊煙、霧嵐、夕陽；還有狗吠、雞鳴、牛哞、蟲曲、蛙鼓；更有背著行囊的打工仔和打工妹，以及久久站立在村頭用目光送行的留守老人與稚童。

情節生活化是何世平小說一大特色。何世平的小說顛覆了傳統小說的套路，如序幕、開端、發展、高潮和結局等程序的設計。在他的小說中，甚至沒有什么高潮，以及為達到高潮而層層鋪墊的情節。他只寫生活的本身，只寫生活流淌的沿途風景。也許是生活本身就沒有什么序幕、開端、發展、高潮和結局的程序模式；生活本身就是流淌，甚至流淌的無跡無痕。因而讀何世平小說絕少讀到那種傳統小說中的戲劇變化，他的小說情節宛如藍空中的云彩，隨著大氣流而隨意漂蕩著，也隨著大氣流而隨意改變著自己的形狀。他的小說語言如山澗一泓流泉，無矯揉，無做作，亦無停頓，無急緩，沒有熱鬧的喧嘩，也沒有沉默無聲，只是順著山形地貌淙淙地流去，淌去。所以，他的小說沒有戲劇痕跡，唯有四季流淌的生活；沒有化妝的演員，唯有為煙火奔波的民眾，甚至也很少有高潮迭起的情節，有的只是你我他似曾相識的生活與場景。雖然作品不能給我們帶來振聾發聵大徹大悟的感受，但卻像聽了一首遠山傳來的山歌，伴著山嵐伴著山泉伴著山草的清香久久地存留心底，并久久地，回味著，感動著。

人物非典型化是何世平小說的另一大特色（注意，我這里說的是生活中的典型而不是藝術中的典型）。在何世平小說中，我們很難讀到我國傳統小說中的諸如林沖、李逵、范進、陳奐生、高加林等如銅雕石塑般的性格且個性鮮明的典型人物。何世平小說中的人物就是生活中的你我他，雖個性不夠張揚，但卻很真實地活著，如你我他，一樣的愛著、一樣的恨著、一樣的快樂著、一樣的憧憬著、一樣的無奈著、一樣的悲傷著；也很真實地如你我他，一樣的食著人間煙火、一樣的渴求著生理的欲望、一樣的柔情似水、一樣的兒女情長。誠然這已不是何世平小說的獨創性，而是20世紀六十年代以后的作家們的一種共性。也難怪，這個年代的作家基本生活在穩定、平靜、安康的環境中，他們絕無五十年代乃至五十年代之前的作家們那種大起大落、生活連靈魂也一起動蕩的歲月。因而，生活中也絕少有那些動蕩歲月里的典型人物，現在生活中的人們基本是中性化。是的，就連審美也悄悄地起了變化，過去我們認為男性要陽剛之美，女性要陰柔之美，那次與一位著名的國家級的美容化妝大師談話才知道，當今的審美，陽剛與陰柔早已超越了男女的界限，當代追求的是中性之美，即男性除了陽剛一面，還要有陰柔一面，女性除了陰柔一面，還要有陽剛一面。這樣小說人物讓我們讀后，雖沒有傳統小說中那種讓人刻骨銘心的記憶，但他（她）卻親切著，就如讀著你我他，讀著我們的親朋故友，讀著我們的街坊、同學、同事和鄉鄰，讀著我們的父輩和兄弟姐妹。

不注重主題提煉是何世平小說又一大特色。讀何世平小說，如果是讀不多，或是零星的挑幾篇隨便讀讀，往往不知道作家到底要表現什么？反映的是怎樣的主題。因為何世平是把小說當作生活來寫，他所要寫的全是他爛熟于心的人和事，是否可以這樣說，對另一個作家這叫創作，而對何世平來說，只是傾訴而已。他要把貯藏在心底并已醞釀良久的那段生活端出來，與讀者一同品嘗。盡管這段生活有保留、有剔除，是長時間釀造的結果，但畢竟是一段濃縮了的生活，盡管比原始生活多了酒的芳香，但畢竟是段我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貼近的不能再貼近的生活。六十年代及六十年代以后的作家們似乎與五十年代及五十年代以前的作家們有道分水嶺，具體表現在，對小說的主題重視與淡化上。重視小說主題提煉的小說是淡化主題小說所不具備的，就是小說的起點高度深厚，具有時代特征與時代的典型意義，但這類小說不足之處就在于很容易滑向說教和主題先行上，所以那個時代的小說大部分都是短命的。而淡化主題的小說雖然很難成為時代的典型和范本，但它卻有很強的生命力，能長久地熱著讀者的眼，鮮活著讀者或干旱或荒蕪的心田。都說是瑕不掩瑜，但“瑜”也絕不會庇“瑕”，沒有厚重主題的小說是很難登攀小說新的高峰的。

雖然何世平的單篇小說讀不出什么寓意深厚的主題，但讀的多了，且一路讀下去，你會突然發現，他忠實地記錄了我國農村改革開放的腳步，濃縮著我國農村改革開放的剪影，真的是一部我國農村改革開放難得的“編年史”。何世平善于寫改革開放中的農村年輕的女性。他筆下的女性幾乎是善良完美的化身。她們活潑，賢惠，吃苦耐勞，積極向上，識大體，還領時代風氣之先。但他筆下的男性在人格上大都是有缺陷的，要么滑、要么刁、要么痞、要么懶、要么短視，就像《小喬的手機》中的得勝，小喬跟著他，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然而悲哀的是，得勝卻渾然不知。他不知自己是坨“牛糞”倒也罷了，但他卻對如“鮮花”的妻子也一樣渾然不知，又何談去珍惜在一起的歲月？“小喬”與“得勝”，一步步走到分裂的邊緣，難道僅僅是“小喬的手機”嗎？絕不是的。“小喬的手機”只是他們走向分裂邊緣的“借口”與“契機”。因為“鮮花”終不能永遠插在“牛糞”上，即使沒有“小喬的手機”，他們往后也要一樣分手。如果我們回過頭來設想一下，小說中的“得勝”如果原不是一坨“牛糞”，而是人格與性格都很健全的男性，那他們又怎么會發生故事，以至于最后發展到走向分裂邊緣的結局。那么，這部小說在主題上就更具有了時代的典型意義，廣度也要深厚得多。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