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人言可畏
單步誠與兩位老師隔辦公桌而坐,沒聊上幾句,張莫飛沖進屋來。這位不速之客臉色陰沉,兇相畢露,像剛剛卸去籠罩的烈犬,一個箭步噌地竄到辦公桌后,左手一把揪住單步誠的衣領,右手觸指鼻尖,咬牙切齒地罵道:“老子與你無怨無仇,憑什么‘黑’我?說!你說!”話音未落,掄拳就打。單步誠側身急閃,躲過來襲。張莫飛再度舉拳,被眼疾手快的兩位老師攔腰抱住。氣急敗壞的張莫飛嘰里呱啦地罵著,指責單步誠污蔑、誹謗、抹黑他評職稱的行為,不斷地抓起桌上的卷紙、文件、書籍扔砸過來,辦公室頓時一片狼藉。由于動作超大,聲音很鬧,左右辦公室的同事大驚失色、聞聲而至,擠了滿滿一屋子。有人報了警,眾保安手持警棍旋即趕到辦公樓前集結,如臨大敵,不知發生什么重大險情。單步誠一頭霧水,不知其中緣由……
張莫飛動粗一事瞬間在校園炸傳開來,并不停地被添油加醋,不到半天便演繹出多個版本,事實變得面目全非。
“這還了得?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撒潑!請問,這還是高等學府嗎?啊?”朱校長猛擊桌案,怒不可遏,“得嚴肅處理,剎一剎這股歪風,否則怎么向單副校長交代,怎么向全校師生交代,師生肯定會說領導班子軟弱無能!”
校長辦公室白主任立于一邊,不解地說:“校長,不知什么原委,張莫飛對單副校長如此恨怒?!?/p>
“管他什么原委,君子動口不動手!動手就擔全責!此風萬不可長,特別是學校在改革當口!若不當機立斷、旗幟鮮明地處置,將產生極其惡劣的示范效應!”朱校長的語氣是堅定不移的。的確,學校剛剛推出一系列改革舉措,機構變動、干部輪崗、人事重組、分配調整等,事關教師利益的重新切分,原本就風生水起的律城大學,不能再添什么亂子,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給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予以口舌,給改革的順利推進平添變數。
朱校長說:“當然,必須快速查清事實。你來牽頭,組織人馬,成立一個聯合調查組,迅速摸清情況,向班子報告,不得有誤!”
“是!”白主任得命而去。
調查工作很順利,也很簡單。因為事發全程都有目擊者,無需當事人陳述,僅憑獨立第三方的證詞便足以還原事情經過。面對事實,張莫飛沒有爭辯,但他死活不肯認錯,一口咬定單步誠有錯在先,自己不過是“正當防衛”。張莫飛認為單步誠錯在何處?一位堂堂的、年過半百的副校長怎么會與一位普通的年輕老師交惡呢?這得先從張莫飛和他的職稱說起。
這個張莫飛年逾三十,敦實矮個子,平頭細眼睛,那性格就跟他腦袋上根根矗立的頭發一樣,直來直去。人說像他這樣學理工科的人是方腦袋,慣于線性思維,說話辦事不帶轉彎的——與處得來的人,那親熱勁兒就甭提了,哥們姐們的掛在嘴邊,為朋友甘愿兩肋插刀;跟合不來的人,卻冰火兩重天,懶得多瞧對方一眼,怒火中燒時,恨不能把人剁了一口吞服掉。這優點和缺點格外分明的特質,讓人缺乏安全感,老師們紛紛敬而遠之。但是他那匪氣和仗義,又深得江湖中狐朋狗友們的青睞和賞識,常常也被別有用心的人盯上,借他一點就著、一著就爆的臭脾氣,給他喂耗子藥,拿他當槍使!他的超低燃點在哪兒呢?張莫飛教計算機的,課上得呱呱叫,師生們很是認同,致命的弱點是科研能力弱,這可成了晉升職稱的攔路虎,幾次沖擊副教授都功虧一簣。搞科研、發論文一直是他的一塊不大不小的心病,成為他身上屢試不爽、一觸即痛的淤血點。今年律城大學所在的S省開始職稱評審制度改革,試行下放副教授評審權,即律城大學可以在獨立自評和上報省教育廳委托評審之間進行選擇。學校究竟自評還是他評,僵持著兩種不同看法,說好說壞的人都有,學校上層尚未討論,基層先炸開了鍋。為此,校長辦公會議不得不提前舉行,專題研究此事。
會前,朱校長撕開了一盒香煙,環顧四周道:“誰吸煙,各取自便?!比缓笞约狐c上一支,使勁地抽了起來。朱校長說,“今天我帶了三盒煙,專題研究會不討論出個結果,就別散?!闭l都知道朱校長是老煙槍,三包煙,六十支,意味著再難剃的頭今天也得拿下,他已做好持久戰的準備。今天注定是馬拉松的會議!
單步誠開會習慣于一杯濃茶喝到白,今天他特地泡了一杯綠茶,喝了一口,燙得不行,難以入口,便敞開茶杯,率先發起言來。他一臉嚴肅地說:“自評有自評的好處,給學校莫大的自主權,給教師們太多的想象,咱們可以根據學校的特殊情況,適當抬高或降低評選標準,使職稱導向與學校辦學目標保持一致。”他說了一大堆自評的好處,仿佛握有自評權,什么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似的。
劉副校長開會習慣玩手機打發時間,他配備大小兩款“三星”手機,這在領導中甚為常見。一只對外,一只對內;一只辦公,一只私用。讓人不明白的是他哪來這么多短信和微信,老是應接不暇,開會時總是耷下腦袋,手指一直在鍵盤上滑來滑去。他見發言冷了場,便收住手,接住話茬往下說開去:“過去我們一再強調教學,說教學一票否決,但從來未使用過這一否決權;反過來,科研是硬殺傷,一直在發威,科研不行的人連申報資格都存疑,評職稱就是評科研。所以自評,可以還評職稱之本然,學校自己能說了算,以強化教學在職稱評審中的地位,像張莫飛這樣教學型的教師就可從中獲益?!眲⒏毙iL分管教學和二級學院,本能地要投教學一票,凡對教學有利的他都力主。
楊副校長仿佛胸有成竹,顯得漫不經心。他開會時喜歡將手表擱在桌面上,數著時間,然后捋下戴在腕口的琥珀佛珠,不停地擼動著,像和尚打坐念經一般。他不緊不慢地說:“兩位副校長說的不壞,但不全面,自評最大的壞處是將矛盾留在學校。職稱評定是矛盾的多發地和密集區,事關老師的切身利益嘛,僧多粥少,指標有限,評審經常難以一碗水端平!近些年哪個年頭評職稱太平過?哪年不是各級領導出面收拾殘局?”楊副校長是分管安全保衛的,他的工作目標是維穩,將管理隱患阻隔于校門之外,他不主張接手教育廳下放的職稱評審權,認為那是只燙手的山芋,好聞、好看,但不好吃!
馬副校長扶了扶眼鏡,斜睨著朱校長的神態,揣測著領導的心思。他喜歡時不時用鏡盒里的拭鏡布將鏡片擦得锃亮,好像這樣戴上鼻梁才顯舒坦。他附和道:“自評看上去熱鬧,可是這種權力還是不要為好,早期參與職稱改革的兄弟高校嘗試了自評,評出了什么?不團結,告狀,堵門,威脅專家,甚至動手打人,反正什么都有!學校正值改革,莫再增添不穩定因素。委托教育廳評審,送出去,評上評不上,申報人都不怨著學校,不公、不服、不悅也賴不上咱們?!瘪R副校長分管人事,這些年沒有少吃職稱之苦,開罪了不少人,每到領導述職、群眾打票測評時,他的得票率往往列班子之末,如果他評轉為自評,那么矛盾將更加集中爆發,人事部門不就成了風暴中心、是非之地!他自然不想沾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兒。
劉副校長顯然不同意馬副校長的主張,說:“教育廳評審也未必科學,評審結果經常與申報者實力不符,外評,申報者角力的戰場移師校外,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名堂也不少!難道不是?”馬副校長認為眼不見為凈,這是一種自我安慰。
單步誠說:“教育減政放權是一不可逆轉的趨勢,朱校長一貫的做法是只要對學校有利,對學生有利,都會堅持,盡管他分管學生工作,不經手教師職稱評聘,外評和內評、他評與自評對他的工作影響不大,但是評審工作變軌能夠給死氣沉沉的職稱工作帶來一線生機和活力,故此自評不一定是壞事?!彼f,“自評與他評各有利弊,哪一方案都不可能萬全,上級放權,我們為什么不接?今天不接,明天還得接,遲接不如早接!”
朱校長問眾人:“兄弟高校今年怎么做,有沒有隨著教育廳本輪改革的步伐而跟進的?”得到的回答是否定,據了解不少院校都在觀望。
會議延續到晚上。今年申報職稱的教師一直在場外、在各個角落,焦急地等待著會議的結果。張莫飛當然希望今年學校能夠自評,能夠為他的職稱打開一扇透出希望的天窗。但是,會議做出的結論是過渡期間依然送教育廳外評。當然,這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不知是誰,有意還是無意,將會議討論的細節悄悄透露給了張莫飛,并有聲有色地虛構了單步誠在會上“黑”他的情節,說去年、前年沒有評上職稱,張莫飛居然公開威脅評委、大耍無賴。原本聽到繼續外評的消息就渾身不爽的張莫飛,此時劍眉倒立,活像一尊怒目金剛!
二、逆向求證
職稱自評也好、他評也罷,跟我一毛錢關系沒有?非得拿我開涮?難道就要擺平一個張莫飛嗎?難道非要置我于眾人眼球之下嗎?分明是跟我過不去!張莫飛怒發沖冠,想找這個很少晤面的單步誠算賬!他為什么要抹黑于我,在背后!在校長辦公會上!在我不在場的時候!當事人無從辯解,只等被動受辱;他先入為主,讓各位領導如何看我?這一“黑”,我被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今后在學校怎么混呢……他越想越氣,這個單步誠太犯賤了,咱們素昧平生,為什么要彈壓我?他死活找不著答案!
神秘的傳話人在電話里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把張莫飛引燃、爆蒙了。其實,在氣急敗壞之時,張莫飛沒太聽清楚細節,究竟單步誠“黑”他的話是怎么說的,校長辦公會議是從何說起張莫飛的,其他領導有沒有附和,校長作何表態,如此等等,事后他太想知道其中的個就。但頭頂升火冒煙的他,除了憤怒、憤恨、憤懣,啥都沒有!當張莫飛緩過神來,將電話回撥過去,對方卻不接聽,最后干脆關機,這讓張莫飛氣更不打一處來!
每到張莫飛發火之時,張太太自然扮演義務消防員的角色,一個勁地打岔、解釋、勸說,盡管效果不佳,但有時亦能起到中和、緩解的功效。面對怒火中燒的丈夫,她自然不會與之正面對壘,而是做好飯菜,鋪好床褥,好生伺候;丈夫摔東西,她暫不拾掇,而是和顏悅色、不動聲色地將值錢的東西藏匿起來,將易碎、易燃品置于高處他夠不著的地方。但是,瞅準了時機,她便暗示、警告或提醒,給高燒不退中的丈夫澆一瓢冷水,叫他三思而后行。
那天,張莫飛躲在房間里接聽電話,那聲音奇大,屋外都聽得清清楚楚。張太太知道某人又給他免費交割情報了,丈夫那豬脾氣又犯了,用拳頭猛擊桌面,不時隔空咆哮。張太太忍不住推門進屋把窗戶關緊,免得樓下人以為發生了家暴。等到張莫飛話畢將手機重重地摔在床上、彈落到地下時,張太太方默默地將它拾起,一壓鍵,又是這個生厭的電話!丈夫的消息經常來自這個既陌生而又熟悉的號碼,此人很有心計,老是抓住丈夫不放,想做什么?她想探個究竟,于是輕聲問道:“這么晚,還有人給你捎話?”
“我又被人踏了,為什么老要拿我的科研做文章,不就是寫點狗屁論文,啥了不起!”
“凡事別氣,當心氣壞了身體!人家說讓他說去吧,全當沒聽見!”
“沒聽見倒好了,現在是聽見了,是單副校長在校長辦公會議上說我壞話,各位領導全聽見了,他要做什么?想搞臭我不成?”丈夫臉色鐵青,脖子的血管充盈擴張著,像隨時都有可能迸裂。
“別這么想,人家是不是這樣說的,是不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那話前一句、后一句是什么,你知道嗎?莫斷章取義、對號入座、自尋苦惱!”
“那我不管,也管不了這么多,反正誹謗于我,此情節還有假?是領導親口對我說的,難道人家會無中生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你聽清楚了?弄明白了嗎?是誰在會上放話啦?傳話人是什么用意,要你去放炮?你得多留個心眼!”
“我要去剋姓單的!定饒不了他!”丈夫頭上的汗水開始順著臉頰往下流,冒出陣陣熱氣。
“憑什么?就這個幾分鐘的電話?”張太太一聽,丈夫要找單副校長麻煩,心里一怔,她認為只聽得只言片語就盲目行動,證據不足,會惹出大禍。張太太的頭腦自然比丈夫清醒,要知道,那人電話里說的根本不著邊,也上不了臺面,到了關鍵時候需要傳話人出面對質,那人肯定不從,諒他也不敢!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始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鬧出什么亂子來承擔后果的只能是丈夫一人。于是,她給丈夫倒了杯涼水,張莫飛仰脖子“咕咚”、“咕咚”全倒入口中。張太太然后提醒道:“老公,此事莫盲動,得先核實一下事實,那姓單的跟你過不去,似乎沒有什么道理,憑什么呀?圖什么呀?好像一點不著邊!”
“我上哪兒核實去呀?只有×領導把我當兄弟,告訴一些內部消息,其他領導不是自己人,誰肯跟你講真話?就是×領導,人家也為難,你再掏人家,人家也不便多說。你瞧,剛才我回電話他就不接了?!?/p>
“你可以登門造訪其他領導,看他們對此的態度,如果是假,各位領導定會斷然否決,當場說‘不’。如果他們轉彎抹角,打太極,不正表明他們的難言之隱,說明確有其事而不便開口解釋嗎?”張太太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能夠打動丈夫的理由。
太太天衣無縫的推理,張莫飛找不出反駁的辯詞,其怒氣也略消幾分。是的,外人都說我愛沖動、太魯莽,的確,弄清事實為要,如果他真的“黑”了我,再收拾他姓單的也不遲!
三、霧里看花
第二天,張莫飛以受害者之身份,氣鼓鼓地敲響了劉副校長辦公室的門,說明了他對單副校長的懷疑和不滿,以及欲核對的事實。劉副校長將兩只手機疊起來擱在辦公桌上,瞥了一眼張莫飛,心想這家伙真是個大傻帽,缺心眼!單刀直入,毫不掩飾。不過,可別小瞧,他鬧騰起來,能量不小,一舉成了律城大學的新聞中心和風云人物!這臭脾氣,沖上頭來就像脫韁野馬難以駕馭,人人都躲得遠遠的。得,得,得,我嘛,自不例外,跟他能解釋什么呢?將他打發走了事,莫與他發生正面沖突。劉副校長裝出一副頗為驚訝的樣子,說:“你是打哪兒聽著這消息的?我怎么沒聽見?沒多大事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莫跟本·拉登,多學曼德拉!”“什么?你說我是拉登,恐怖分子,有暴力傾向?會濫傷無辜?”張莫飛馬上跳起來?!安?,不,不,網絡語言,網絡語言,我是說本·拉登早被擊斃了,曼德拉也已仙逝,沒有什么恩怨揮之不去的嘛,不是嗎?”劉副校長不著邊際地胡侃了一通。
張莫飛一無所獲,于是去找楊副校長。楊副校長抹了抹锃亮的頭發,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顏,他一邊撫摸著貼身保佑他的佛珠,一邊頭腦高速運轉著,在揣摩張莫飛的心態。他與治保對象交鋒多了,什么人沒見過?楊副校長感到有些好笑:是什么人多嘴多舌,將他點著,明擺著是挑撥嘛!欲看笑話不是?學校改革已經開鍋炸膛,還往里邊裝填炸藥,遞話者真是居心叵測!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兒都有!他不清楚告密者與張莫飛是什么關系,欲圖何謀,既然傳話人將班子會議的情況遞給張莫飛,那么我與張莫飛的對話,不多時就會傳到遞話者那里!于是他打著哈哈道:“人民內部矛盾,不屬于我治保工作范疇!至于班子會議商議的事我可不能告訴你,我不能違反組織原則??!不過,剛才那話好像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評職稱找評委怎么了?向專家匯報情況,反映訴求,很正常嘛,沒有什么文章可做啊!”張莫飛不知所云地瞪大雙眼看著楊副校長,連發問都不知從何而起。楊副校長繼續說,“我想,你肯定誤解人家的意思了,誰要‘黑’你呢?我實在想不通!肯定是誤會、誤會??!”張莫飛聽了半晌,不得半點要領。
張莫飛接著找到馬副校長。馬副校長摘下眼鏡吹了吹,又鄭重地戴上,再托了托鏡架。透過鏡片,他看了看一臉執著的張莫飛,心里暗忖著,班子會幾乎無密可保,這么快就將話傳到當事人耳朵里,這是人事工作之大忌,看來現今領導的素質平平,有的人真的已經墮落了,連張莫飛這樣的人都要討好,那是一種什么心態?給單副校長出難題?不,是給班子出難題!他不好正面回答張莫飛的問題,于是天南地北的亂扯一通,扯得張莫飛一頭霧水,在朦朧之中他逐步梳理,并堅定了自己的看法:三位領導都沒直接否定單副校長“黑”我之事實,而是轉彎抹角地將話岔開去,這不正是暗示,單步誠不僅具有“黑”我的行為動機,而且還有行為后果,不否定即是肯定,至少是已默認!這些都是領導的習慣動作,于是單步誠“黑”人深深烙印于張莫飛的大腦之中,報復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最終沖破了理智的防線。
四、完滿規避
朱校長主持辦公會議,聽罷白主任案情報告,做出了給予張莫飛警告處分的決定,并責成劉副校長找張本人談話,轉告學校的決定并做好思想教育工作。劉副校長猶豫了一下,還是無奈地接受了這一復雜而又艱巨,同時自感無力圓滿完成的任務。
果不其然,兩天后,劉副校長向班子會報告:張莫飛承認對單副校長有行為不當,但不接受任何處分,聲稱如果學校對他下手,他會執意鬧到底!同時放下狠話,他有權利、有能力、有渠道向社會公開事實真相,他有的是維護自身權益的手段和方式!這就是他回敬班子的明確態度和對處分決定的反饋。朱校長聽罷拍案而起,大罵道:“豈有此理,太放肆了,張莫飛有幾個膽子,有多大能耐,敢單挑組織!”
馬副校長扶著眼鏡,不解地說:“不知道他手握學校的什么把柄,才膽敢如此要挾領導?”
“根據我的盤計,張莫飛總結了近幾年省內高校各大輿情,吃透了當今社會的行情。如果吃了處分,料定他會破罐子破摔,會上網造謠生事,給學校制造一系列的惡心事來?!眲⒏毙iL擦拭著手機忽明忽暗的屏幕,頗有預感地說。
“是啊,當下是領導怕群眾的時代,一旦出現網上滋事,誹謗學校,不明真相的群眾就會發聲,聲援發帖人與領導對峙,仇官、仇富、仇警的情緒會大爆發,領導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那學校的解釋成本就太大了,可以說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道不明??!”楊副校長調查處理過多起網絡事件,教訓深刻,體會難忘,他頗有慷慨地說,“有人就是看中這點,才敢公開與學校叫板!”
“我也感到現在不是一個張莫飛在與學校對立,而是他身后好像站著無數同情者和支持者,其中有因改革觸動了切身利益而心存不悅者,有對現行做法、對領導心懷不滿之人。事件處理過程中,我感覺好像有人在給張莫飛支招,為他撐腰打氣,這才使張莫飛感到能量倍添,有恃無恐,問題的復雜性出于此!”劉副校長邊說,邊將手機放到桌肚內。
“更為復雜的是班子出了內鬼,將班子討論細節傳給當事人,并且移花接木,添油加醋,目的險惡,手法陰損,所以當事人像鉆進我們肚子里的蛔蟲,敢于與班子周旋?!眴尾秸\忍了良久,終于憋不住,大膽地說,“事至如此,我也不怕有人再把話說給當事人,班子不團結,各揣小九九,這遠比改革導致的失衡嚴重得多!”
朱校長聽著有人指責班子,內心不悅。他是班長,個別領導有毛病,怎能否定領導班子集體呢?偶爾走漏了消息,怎能一口料定就是有人使壞呢,說不定是有人口誤或者當事人無端猜測,不能把人盡往壞處想。他將香煙架在煙缸上,壓低調門說:“不要放大班子的差誤,這是偶發現象,但愿這一鬧劇不再重演!大家聽著,以后外邊說話嘴邊踩點剎兒!”然后,他面向大家,問道,“你們說說,那張莫飛還有什么能耐足以拿住班子的?他的口氣這么大,這么狂妄!其底氣到底在哪里?”
楊副校長和劉副校長面面相覷,好像有話難言。朱校長不高興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吞吞吐吐的?!?/p>
“那我就斗膽直言了。張莫飛手頭握有學校食堂上個月食物中毒的完整資料,還叫學生寫了所謂的證明材料,說吃了學校食堂的不潔食品,導致十多人上吐下瀉,多位同學送醫院急救,事后輔導員教師如何做工作封大家的口,致使此事沒有曝光,沒有按規定上報主管部門和食品衛生監管部門。張莫飛揚言,如果學校處理他,他就要把天捅破,將學校置于萬劫不復之地……”
楊副校長這一說,朱校長臉拉長了,那輕松自如的表情頓時全失,臉上神經微微抽動起來,一絲寒意從腦門貫頭而下穿透全身,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看來這張莫飛真不是等閑之輩,律城大學真有不善之人,事情遠沒有想象得那么簡單!這不是禍從口出的干群糾紛,當事人已綁定了學校,株連了學生,并正在醞釀一起重大事件,這種事態是他壓根兒沒有料到的!他的政治神經被牽動,在事件、事故、事態、事端、事變等一連串令人生畏、威脅領導政治前途的高危名詞面前,如同大多數領導一樣,他的第一反應和選擇是緊急避險!朱校長高高舉起的手不能不無奈地輕輕放下,他不想下注卷入一場風險賭局,即便他肯定贏,他也不愿去賭,因為他賭不起,也輸不起!朱校長環顧了一下四周,摸起香煙,又接上一支煙,猛吸幾口,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朱校長的煙盒里僅剩下三支煙了,對于離開了香煙就沒法活的人來說,他今天沒有“資本”打持久戰!
“這一分析下來,情況逐漸明朗化了,那張莫飛是有備而來,早做了最壞的打算,死豬不怕開水燙。我們沒有必要跟他一般見識了,學校也沒有必要因此而墜入網絡事件的旋渦之中,我們要做的事太多太多,沒有精力與他掰手腕。我們常說教育從嚴、處理從寬,體現人本關懷嘛,我們不妨把這口號再高呼一次吧!”馬副校長站出來率先解圍,此話說的甚是時候,對會議的轉向很是關鍵。
劉副校長少有地將手機打到“勿擾模式”,生怕此時電話、短信和微信不識時務地擁進來。他接著馬副校長的話說:“兩害相較取其輕吧,一個張莫飛不足為道,但因為他損壞了律城大學的聲譽,影響了學校改革和發展大局,事情就大了!馬副校長說的對,責令張莫飛深刻認識沖擊單副校長的錯誤,寫出檢查,至于處分嘛,如果其認識到位就免了吧!這不是我們示軟,而是學校寬宏大量!不是學校怕他,而是大家服從于真理嘛!”
“更重要的是張莫飛將學生做擋箭牌!太可惡了!一旦發生網絡事件,那學生的證明必定作為佐證材料公諸于世,該生必將置身事件的風口浪尖,面對來自學校、老師、同學和社會方面的全面質疑和莫大壓力,若心理素質不過硬很可能挺不下來,一旦發生崩潰,其后果不堪設想??!”楊副校長語重心長地說,“那是我們最不愿看到的殘局,所以,我們何不趁早收手!”
朱校長轉向單副校長,很有愧歉地道:“那就委屈單副校長了?!彼恼{門降低了許多,顯出一副準備讓步的姿態。煙挾在指間,裊裊燃燒著,好像朱校長等待著單副校長的回話。
“這也是為單副校長好,事情真的鬧大了,矛頭徑直指向單副校長,將您推至前臺,直面現實,那時將出現社會輿論一邊倒的局面,你有理無理都是輸。因為你是領導,張莫飛是群眾,連黨員都不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啊,人們肯定會說領導跟老百姓一般見識,什么境界?什么覺悟?什么水平?民意上就先失一局!接著網民會在你渾身上下找不是,往你頭上扣屎盆,弄得你里外不是人,這不自討沒趣!”馬副校長鏡片后的一雙大眼睛好像情深意長,他動情地說,“過去我也吃過這樣的虧,怎么辦?掐著鼻子自認倒霉!”
單步誠心里雜亂,他平白無故、莫名其妙地被“黑”了一把,躺著也中槍,且不知槍在何處、彈發何地,當領導豈有不受委屈之理呢?但死要死個明白,錯要錯個究竟,忍氣吞聲、吃啞巴虧,不是領導避害的必由之路,唉,沒有法子,只能委曲求全、茍且偷安了。他聲音微顫地說:“我沒什么,班子做什么決定都服從。理解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所以,做出任何決定不要考慮我的感受!”
“我跟張莫飛說的,莫跟本·拉登,多學曼德拉。”劉副校長將網絡語言又拿出來說了一遍。
“對,對,效法曼德拉,化干戈為玉帛,化敵為友,化仇恨為友善,那是做人的最高境界,做事的最好結局??!”朱校長壓滅了煙蒂,那是他今天帶入會場的最后一支香煙,還沒有吸盡,剩了大半支便扔入煙缸。他振作起精神,對白主任道:“你做好記錄,在改革當口,發生這樣的疑難雜癥,是考驗班子的執政水平,測試我們分析與處理復雜問題的能力,更是檢驗我們智慧的難得機會??!此事的圓滿處置,反映了領導班子高超的風險管控能力,避免了一起隨時可能發生的重大異情,維護了學校的安定團結,為改革營造了寶貴的和諧環境!”
朱校長越說越激動,不知是真心話,還是違心恭維和自我安慰。單步誠心中五味雜陳,喃喃自語:“這是上帝無形之手在暗中測度每個人的良知!”他的聲音太微弱,大家聽不清楚他說的什么,是不是他被張莫飛那家伙氣得失態、失憶、失智了吧?怎么一咕嚕把茶水和茶葉梗子全喝進肚子里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