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屏風
所謂江南,意即氣候溫潤,植被葳蕤,雖布衣亦怡然自樂于亭臺樓榭、小橋流水之間,人物氣度儒雅,勝景傳承千年;所謂江南,意即丁香,意即青苔的階上,一雙清亮的眸。
伊犁素有“塞外江南”的雅號,與江南之意暗合二三。
這里,天山分支哈爾可他烏山和科古爾琴山,像南北兩大屏風高聳屹立,既減弱了西伯利亞寒潮的侵襲,又阻止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干熱風的危害。加上伊犁河及其上游的喀什河、鞏乃斯河日夜奔流,使這里的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土地肥沃,頗類江南。
西漢年間,有江南公主鳳輦西移,遠嫁烏孫國,伊犁開江南氣度之肇始。
烏孫,是一個活動在西北草原的古老民族,兩漢時期居住在新疆西北部的伊犁河及熱河一代,對新疆在公元前1世紀中葉歸屬祖國版圖發揮過重要作用。烏孫早期的歷史篇章中出現過一個舉足輕重的傳奇人物——獵驕靡,正是他首開與漢王朝對話的先河,并將烏孫帶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而獵驕靡的一生多少因為與一位江南女子的相遇而使傳奇更奇。
戰國時期,西北月氏國壟斷了新疆與中原地區間的寶石、珠寶貿易,從中獲得巨額利潤,國力日趨強大,成為西北地區的一方霸主。當時,匈奴依附于月氏,烏孫則為月氏屬國。公元前2世紀初,烏孫與月氏矛盾激化,烏孫為月氏所滅。烏孫老王難兜靡臨終托孤,將新生不久的獵驕靡托付給了親信貴族布就。抱著復國的希望,布就向匈奴轄區逃去。
布就是一個非常有學識和心計的人,在懷抱幼主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涯中,他像詩人荷馬一樣沿途向人們講述一個故事,以引起匈奴單于冒頓的注意。他的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他把獵驕靡藏在一處草叢中,自己去尋找食物。等他輾轉找得食物歸來,卻發現一母狼在給獵驕靡喂奶,還有不少烏鴉銜著肉塊,飛翔在他身旁。布就指著襁褓中的嬰兒說,這孩子是烏孫人的救主,他大難不死,還有狼、鴉搭救,來日必有神主相佑。
這個故事迅速在匈奴人中間傳開,因為狼是匈奴人的圖騰,也是匈奴人的保護神。故事傳到冒頓單于耳中,冒頓單于果真收養了獵驕靡。
冒頓單于之所以收養獵驕靡當然有他的打算。烏孫老王難兜靡死于月氏人之手,根據血族復仇的習俗,獵驕靡長大必定會向月氏復仇,到時候獵驕靡就會成為匈奴帝國手中一柄鋒利的鋼刀。而冒頓在弒父稱王前曾在月氏做過質子,這是驕傲的冒頓單于至死都耿耿于懷的事——兩國和,質子囚;兩國戰,質子死。身為質子,就是在監視與刀尖下垂首屈膝屈辱茍活。
獵驕靡成年后,領兵打仗,威名顯赫,他不僅將流散在匈奴境內的烏孫人統領在麾下,還打敗了月氏,將月氏王的頭顱砍下來,制成飲器。
烏孫復國后,新的矛盾卻出現了。作為匈奴屬國,烏孫王不但每年年初要到單于王庭朝見;年中到龍城參加祭掃祖先、天地、鬼神;入秋還得根據人畜數奉納課稅。尤其是年中到龍城祭掃祖先這一項,讓烏孫人在民族自尊心上無法接受,而且按人畜奉納課稅一年比一年沉重,已經讓烏孫人變成了牛,而匈奴則是“萬牛輦”上肥碩暴虐的主人。為了將族人從匈奴沉重的枷鎖下拯救出來,獵驕靡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那就是與高度文明,有著燦爛文化的漢王朝結盟,共同抵御匈奴。
在獵驕靡眼里,漢王朝才是真正的理想國。這個國家的人用優雅的瓷杯飲茶,穿花朵一般艷麗的衣服,將文字寫在柔軟的絲綢上,住在用有靈的樹木與石頭搭建的房屋里,隨時能與神溝通,文武百官穿著因爵位不同而相互區別的精美朝服。這個國家還有明亮的銅鏡、鑄鐵火爐、繪著精美花紋的炊具,為打火而使用的極為方便的火鐮,以及剪刀、衣針、銼刀等等精巧的小玩意。制造這些東西的人必定都是些聰慧守紀的工匠,他們豐衣足食,所以充滿悠閑的創造力。這些器物他曾在匈奴人那兒見過一些,當然,那都是匈奴人劫掠而來的。這些人搶來金碗銀匙和他從沒見過的奇珍異寶,他曾經被賞賜過一個金碗,傳說是中原皇帝使用過的,但他沒有使用。那時,他在本能上區別于匈奴人,只使用簡樸的木碗。而漢使團拿來的器物,普通的漢朝人都在使用,他希望自己的人民也能過上理想國國民的生活。
拋開“政治聯姻”這類冷冰冰的詞匯,我更喜歡這樣的民間傳說:獵驕靡是在看到漢朝使團帶來的一件皇家屏風時,生出向漢朝公主求婚這個念頭的。這件屏風以黃花梨木為骨,以絲綢為屏,繡著面容清秀神情溫和的江南女子。這如水般寧靜如月般姣好的女子,讓獵驕靡內心生出幾許少年般的渴慕,這渴慕讓他從紛擾的戰爭中看到了和平。于是他以千匹天馬為聘禮,向漢朝公主求婚。
對于生在揚州的細君來說,冥冥中似乎注定要遠嫁異族。據說細君周歲時,曾被一金雕叼去。金雕屬北方鳥種,江南鮮見。更為奇怪的是,這只金雕不大會兒工夫,又將細君送了回來。把她放在院子中央的一棵鳳凰樹上。襁褓中的細君除了受到輕微驚嚇,毫發未損。細君的父親劉建的幕僚說,鳳凰乃鳥王,此女日后必為蛾眉之冠。
奇異的事還在后面,隨侍細君公主遠嫁西域的奶娘看見獵驕靡的長孫岑諏時,突然大喊金雕金雕,并自此瘋癲,不會人語,只會雕唳,烏孫人崇之為“雕語者”。
岑陬,也就是第二任烏孫王軍須靡。軍須靡是一個莊子似的人物,據說少年時曾言會化金雕,翱翔天地間。這大概就是說故事者的初衷吧,因為細君最終改嫁岑陬。此都為野史,不足信,但比正史更有意趣。
正史便是,細君公主嫁獵驕靡時,芳齡二八,獵驕靡卻已是英雄暮年,垂垂老矣,幾乎可以做細君公主的祖父。為了博公主歡顏,獵驕靡為其修建了漢式宮殿,這也是中原的建筑文化第一次走進草原。而細君徘徊在似曾相識的宮殿樓宇中,卻更加思念故園,終日郁郁寡歡。后來,獵驕靡決定,把細君嫁給自己的法定繼承人——岑諏。然而,細君卻不慕少年,她自小受的教育讓她無法接受這種習俗,短短三年,公主殞命,化黃鵠南飛。
第二年,來自漢室的另一位公主解憂嫁給了軍須靡。軍須靡死后,解憂嫁給了軍須靡的堂兄弟翁貴靡,兩人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
在烏孫的歷史上,翁貴靡與解憂公主的姻緣被傳為佳話。兩人感情深厚,育有五個子女。和解憂的共同生活,也讓翁貴靡對漢王朝的經濟、文化、國力有了更加感性的認識,面對當時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他深知只有正式歸附漢朝,排除匈奴的軍事威脅使烏孫強盛起來,自己的封爵才能得到鞏固。于是,烏孫與漢聯手發起對匈奴的巴里坤戰役,大勝,削弱了匈奴的勢力,也成就了烏孫歷史上一段空前昌盛的階段。漢朝政府遂在新疆設立“西域都護”,從此,西域地區正式劃入漢王朝版圖。
多年后,為了紀念兩位漢朝公主的偉大功績,伊寧市建漢家公主紀念館,也稱公主府,建有漢闕、亭閣、長廊等。內陳蠟像、美術作品、地圖和文物復制品。公主府位于江蘇大道附近的民居中間,典型的漢式宮宇中,花蔭與婆娑的樹像兩種美好的文字,默默傾吐歷史深處的汁液。迂廊回轉,燈光濯凈,兩位公主的蠟像一個坐著,低頭含目,神情憂悒,抱琴而思;一個站著,右手微舉,似在優雅起舞,又似正笑談國事。服飾裝束上,前者身著江南絲綢霓裳,頭上挽著繁復美麗的漢式發髻;后者一襲烏孫對襟繡花長袍,頭戴尖頂羽毛垂紗帽,頸項上亦是西域風格的彩色珠串。
兩尊雕像傳遞著兩段非凡的故事,表演著屬于她們的歷史,一個渲染著古琴般的美麗哀愁,一個以纖細柔美表現堅強果敢的氣派。
那么她們的本身或真我呢?
細君有一個本我留下,就在那首被譽為中國詩歌史上反映新疆風情的第一名篇——《黃鵠詩》:“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長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細君的本我當屬浪漫的歌吟派,她的詩歌充滿孩童式的單純與幽怨。她必定曾在黃昏漫步草原,在仆從的遠遠看顧下,試著與烏孫孩童玩耍。因為,與兒童交流不需要太多的語言,而且兒童本身更傾向于形體上的天真爛漫,比如那些充滿自然派詩意與拙趣的游戲。他們一定曾歡笑著翻上馬背,炫耀般地絕塵而去,馬背上甚至沒有馬鞍——誰讓他們一學會走路就會騎馬了呢?在細君的內心必定會騰起煙塵般的憂傷,她手上也必定沾染過木扎爾特河邊香穗蘭那寂寞的芬芳,她會因為草叢深處黑色的大甲蟲,還有肥碩翻滾的蛇形蟲而驚呼著逃離嗎?我想,對于逃離,細君的內心是有一對翅膀的,她幻想將形體化為一只黃鵠去逃離,化為鳥的想象是安全的,因為鳥能遠離世俗的追蹤。
《黃鵠詩》洋溢著南方水粉畫布暈染出的傷感,一句勝十句,每句都是一幅繪于大漠黃沙中的圖畫,畫中間有空間、空白、省筆和工描。道元禪師也曾有“雖未見,聞竹聲而悟道,賞桃花以明心”這樣的話。詩歌最后兩句將蓄積的情感噴涌而出,似乎讓詩歌失去了勻整之美,但詩人細君卻用了纖細而微妙的音樂節奏保有了整首詩的平衡。
相比細君,解憂的面容及心性反而要模糊一些,或者是因為她的事跡過于寫實,她過于像一個完美的女兒、妻子、母親和祖母吧。解憂一生嫁過三個烏孫王,除了前面提到的兩位,第三個是軍須靡與匈奴妻所生的兒子,泥靡。按漢室的家庭譜系,泥靡應為解憂之繼子。解憂與泥靡生有一子,名叫鴟靡,九歲夭亡。
這個面容模糊的偉大女性的長子元貴靡、孫子星靡、重孫雌靡后相繼任烏孫王,次子萬年為莎車王,三子大樂為烏孫左大將,長女弟史為龜茲王絳賓之妻,二女素光為若呼翕侯妻。解憂的女婿龜茲王絳賓與弟史曾留學長安一年,返回龜茲后又不斷入漢,徜徉于中原的音樂文學的藝術氛圍中。絳賓傾慕并積極傳播漢朝的文化及典章制度,其后裔皆自謂“漢外孫”,與漢長期保持親密的關系。
由此可見,解憂公主的影響不僅在烏孫,而且波及天山南面諸國,從時間上看也影響到幾代烏孫和西域諸國。但就是這樣一個偉大的女性,我卻無法看清她的內心。如果說細君是一泓清水,那么解憂當是伊犁河那樣的長河,她推動著歷史、承載著歷史,而不單單是一個映在屏風上的江南女子。要看清解憂,需得深入伊犁河畔所有的花草樹木,深入一條河流的內心。江南一詞在解憂公主身上得到站立,里面積淀著南方的沉靜與優雅,北方的剛毅與大氣。
沉淀的時光
伊犁昭蘇曾出土過一張新疆最奢華的金質面具,面具的眼睛是兩顆大紅寶石,作為古代西域貴族的象征,它似乎在塵封的深處窺望現世。時至今日,人們依然不知道他的主人是誰,它是仿照誰的臉打造,圍繞這金面具有無數個版本的傳說。而伊犁的江南氣質濡染飲食茶餐,卻絕不是停留在皇家屏風或金質面具上的傳說,而是如同伊犁河的滋育,歷經數千載。
清朝統治新疆初期,由于長期戰爭的破壞,伊犁變成了人煙稀少、野獸出沒的一片荒野,一切生產都處于停頓狀態。為了鞏固在新疆的統治和保衛西北邊疆的安全,清政府決定在這里建城駐兵,伊犁成為全疆最大的駐軍地區,有滿營、錫伯營、索倫營、察哈爾營、厄魯特營八旗和綠營兵,軍隊總數1.4萬余人,占新疆駐軍的一半以上。
為了解決軍隊糧餉問題,清政府仿照漢武帝以來歷代政府的辦法實行屯田。屯田者,由國家發給種子和口糧以及生產和生活用具,在伊犁河南北兩岸屯田,秋后向國家交納糧食。在各族軍民的共同努力下,昔日荒涼的伊犁河谷,變成沃野千里的塞外糧倉。
為保證肉奶的供應,清政府又出資在伊犁、塔城、巴里坤、喀什噶爾等地興辦了許多牧場。每年可收獲孳生馬三千多匹,牛二千多頭,羊四萬只,基本能滿足新疆地區邊防、軍臺及屯田的需要。屯田的成功,解決了軍隊的糧餉,鞏固了新疆的統治。
1769年發配來新疆的紀曉嵐曾有不少詩作稱贊當時的屯田。統一新疆,大規模屯田是:“烽燧全消大漠清,弓刀閑掛只春耕。”稱贊兵屯輪換制并雙份津貼:“周期五載似彈指,誰怯輪臺萬里行。”稱贊鼓勵士兵攜家眷出關政策:“海燕雙飛春深隱,何人重唱望夫山。”內地農戶投身邊疆開發,每戶給30畝地,征收公糧,他稱贊道:“萬里攜家出塞行,男婚女嫁總邊關。”描寫犯屯:“鱗鱗小屋似蜂衙,都是新屯遣戶家。”
糧食問題的解決,也給伊犁經濟的發展奠定了基礎,當地的畜牧業、商業也相應發展起來,為了進一步穩固邊疆,清政府從1761年開始,先后修建了惠遠(伊犁將軍府駐地,當時的新疆首府)、寧遠(今伊寧市)、惠遠、熙春、拱宸等九城。尤其是當時的惠遠城,幕友云集,游人如織,詩酒風流,盛況空前,大街小巷,商鋪林立,百貨集屯,市肆繁華,被稱為塞上樂園。清朝的趙翼在《皇朝武功紀盛》中寫伊犁“村落連屬,煙火相望,巷陌間羊馬成群,皮角氈褐之所出,商賈輻輳”。
1893年,天津人宮德銘在惠遠新城北大街造會芳園。宮德銘的孫子宮志剛在《會芳園史話》中寫道:會芳園是清代伊犁九城中最大的飯店。其家什之精、烹調之巧、食物之豐、菜肴之盛,盡顯江南之大美,在當時的全疆也是頗有名氣的。
光緒年間,由于家境艱難,宮德銘隨父母從關內來到新疆。宮德銘一家在惠遠落腳后,先是在一家叫作九路聚的飯店當師傅。由于宮德銘燒得一手好菜,又精于燒烤技術,一時間顧客盈門,宮德銘自然也成了收入最高的師傅。
宮德銘發現新疆這個地方真的很“養人”,只要有一門手藝加上勤勞肯干,就一定會有所作為。積累了一些資金后,宮德銘開始籌建自己的飯店了。公元1890年(光緒十六年)春,宮德銘先買了北大街的地皮,又回到天津訂購各種餐具和海產品。老人們在說起會芳園的餐具時,不禁嘖嘖贊嘆:“那可都是景德鎮的瓷器啊!”
會芳園飯店經營面積兩千多平方米,造型和布局是典型的中國古建筑形制,廊檐式建筑,青磚對縫,格扇門窗,顯得十分壯觀。大門仿天津形式,雕梁畫柱,門扇油以黑漆;中門高三米,可隨時裝卸,門腦上有紅底黃字“會芳園”三個大字。會芳園可同時容納四百多人吃飯,三百多人看戲。室內裝飾突出中國古老文化風味,擺設瓷瓶、宮燈、國畫、條幅和花卉。客飯廳的桌椅是可裝可卸的圓桌、扶手靠背椅和長條凳。靠背椅的椅套用紅細氈做成,靠背上繪花鳥圖案。瓷器餐具在江西專制,分紅、黃、藍底色,有花鳥和人物圖像,小勺、小吃碟、環碟均是從北京、天津用點銅制作的。筷子是烏木的,用白銀鑲包上下筷頭。火鍋和水鼓是銅的。水鼓是專門給需要保溫的菜肴用的,內盛開水,每上一道菜都要更換鼓內的水,以保持溫度。
當時官場的宴請均在會芳園,上面來的官員也成為會芳園的座上客。在會芳園,價格昂貴的山珍海味如海參、魚翅、燕窩、魚唇、鮑魚等都是購于天津、北京、江西、南京、云南、福建等地。
名氣大了,自然會引來無數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再加上清朝駐惠遠的官員都把舉行壽宴當成一件大事來辦,這樣一來便使壽宴成風,這些官員都成為會芳園的座上賓。
會芳園最興旺的時候,每天的經營收入在百兩銀子以上。會芳園的沒落,是從官家欠的無頭債開始的。軍閥連年混戰,這個吃了,說,今日且欠下;那個又來了,吃完,嘴巴一擦,依舊是一句,今日且記在賬上。都是些帶著家伙的橫主兒,誰敢支吾什么。后來是來了國民黨三個團在這里白吃白喝近五百桌高級宴席不說,臨走時還順了會芳園大量桌椅餐具。都是只吃不給錢的主,飯店經營的資金沒有了,山珍海味吃光了,圈養的畜禽殺光吃光了,就連家具也所剩無幾了。會芳園被迫停止營業。宮德銘在萬念俱灰中,率一家老小于1945年遷居伊寧市。
時至今日,會芳園成為一遺跡供游人觀賞,想象屬于百年以前“塞上江南”的食之盛景。
另一樣來自江南的雅趣便是茶了。
說到茶就要說一說貫穿西域的茶路,一般叫作絲綢之路,絲綢的柔軟綿長很契合人們對飄散在大漠中有形或無形之路的想象。事實上,多年前,當中亞諸國的商人扮成使節或者使節的侍從進入中國境內,希望得到的不僅僅是皇帝的賞賜。他們護送鴕鳥、猞猁和經過訓練的獅子入朝,希望得到更值錢或者說最有價值的物品,他們沿途交易,做著一本萬利的買賣。絲綢之路運送最昂貴的到比較便宜的絲綢和布料,也運送茶、瓷器、樟腦、姜黃和麝香,茶于是在絲綢之路上逶迤播散。
法國學者阿里·馬扎海里在他的一部描寫中亞絲綢之路的著作里寫道:“真正的茶葉是一種比穆哈咖啡更為沁人心脾的飲料。”絲綢之路鼎盛時期,伊犁及中亞的廣大區域都仰賴于中國內陸的茶,他們對茶著迷到開始想辦法馴化生長在長江以南的茶樹,但沒有成功。伊犁河谷的少數民族甚至發明了帶有加熱裝置的茶炊,這種茶炊象征著“灶”或“家”。傳說,為了獲得飲茶的茶具,曾有一王公千里疾書向皇帝求賜茶具,雖然沒有得到皇帝的許可,但這位皇帝直接給他送來了一名工匠,這位能工巧匠用當地的優質陶土制造出了獨具西域風格的茶碗。
伊犁的茶文化興起于兩千多年前。從漢西域都護、唐安西都護府及后來的清伊犁將軍府,俸祿中都有茶俸的慣例。清時,每年運到伊犁,供各族人民消費和邊疆貿易的茶葉,就達幾十萬斤。
民間小家庭,無論貧富,無論民族,都有飲茶的習俗。相較南方茶俗重在“蘊”,北方茶俗更注重“養”。比如回族的蓋碗茶、哈薩克族的奶茶。
蓋碗茶,茶具、茶葉、沖茶的開水都有講究。茶具叫作蓋碗子,由茶碗、掌盤、蓋子配套而成,通常選用江西景德鎮出產的古樸造型的茶具。富裕人家用青銅、白銀、景泰藍配制掌盤,用白玉、綠玉制成蓋碗子,足見江南茶藝的印痕。
在茶葉的選擇上,蓋碗茶多為花茶,尤其鐘愛出自云南的沱茶,喝茶時,在茶里配上干果和糖類。在招待客人或喜慶的日子里,對茶水更加講究,往往要配上桂圓、荔枝干、枸杞、葡萄干、核桃仁、紅棗、杏干、白糖,名曰八寶茶。家居喝茶,多用茶葉、桂圓、冰糖,俗稱三香茶。無論是八寶茶還是三香茶,喝起來都茶味清香,且富含營養。沏蓋碗茶時,講究用沸水,邊喝邊沏,有的人家專門備有火壺和銅罐,選用井水或泉水沏茶,保持茶的本真滋味。
哈薩克族和塔塔爾族則喜飲奶茶,將茶和開水分別燒開,各放在茶壺里,喝奶茶時,先將鮮奶和奶皮放在碗里,再倒濃茶,最后用開水沖淡。
產自南方的茶,因不同的氣候、文化和生活環境而展露出別樣的姿容,散發出渾然天成的意蘊。
幾年前,一位福建人在伊寧市開了第一間茶社。茶社里,有專門的茶師表演茶道,茶師個頭不高,貌不出眾,神色端莊和悅,舉手投足透著茶的平和與清朗。須臾,茶香滿室,那香氣仿佛畫中飛天,騰騰婉轉,滿室繚繞不絕。
茶室的壁龕上總插一朵真正的茶花,含苞未放,幾滴水珠潤澤著它,這應該是已成去影的會芳園里所沒有的。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