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覺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透過窗戶朦朧的光,他看到院子里那棵皂莢樹已生出了一層新綠。這棵樹是他親手種下的,好像有三十年了吧,那時的他還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中年人,強健的體魄與小樹弱小的身軀形成對比。如今的他在時光中失去了曾經的神采,而這棵樹卻汲取著陽光雨露日益強壯。它大而闊的枝葉華美地舒展著,意氣風發地在春風中搖曳。他嘆了一口氣:時間咋就過得這么快呢?
他披衣下床,緩緩地走到門口,東方已呈現魚肚白,太陽還沒有完全出來。他覺得今天的身體好多了,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昨天的他,頭暈目眩,胳膊腿重得抬不起來。人軟軟地蜷縮在床上。
他慢騰騰地走進廚房,吃起了早飯。早飯是兒媳準備的。這時的兒媳已早早下地了。她正在她家的幾畝地里忙碌著。春天是一個忙碌的季節。
吃過飯的他,很是舒適。走出院子的時候,他還聽到皂莢樹上的小鳥在歡快地叫著。生活多么好呀,天空是那么的藍,空氣沁人心脾,而身邊的每一棵草木都那么的親切,像他身邊的每一個親人。
他拄著那根龍頭拐杖,慢騰騰地行走著,出了大門往南走去。經過的第一家是他家的隔壁鄰居楊三萬家。楊三萬此時正在院子里拾掇農具,見到他路過,大老遠就喊起來:老楊大哥今天好點兒了?他忙忙地應承著:好多了,好多了。開春了,天也好了,該春種了吧?楊三萬說:東凹那二畝地我準備點上玉米。地貧呢,今年得多追肥。他說:是的,如今兒呀,都用這些洋土子洋面了,想當初咱倆還壯年的時候,一車一車地往南溝的三陰坡地里拉糞,那是啥成色?你不惜力呢,我也是體力強。一上午都拉幾十車。回回都是你拉,讓我在后面推。有一回上一個坡的時候,架車子被一塊大磚頭擋住了,我猛勁兒地往上推呀,勁兒用猛了,車頭一別,車就橫著翻過來。好在咱倆個正壯著呢,跑得快。要不是的話,那一下子也夠咱哥倆受的!楊三萬說:可不是咋的?這話兒說著幾十年過去了。年歲不饒人呀,如今咱哥倆都老了。他說:唉!也別說了,我這身子呀也不知能撐到哪一天呢。你忙著吧,我再去溜溜。他說著,自顧自地走了。剩下楊三萬獨自望著他孤獨躑躅的背影。
在楊三萬的心里,他愿意終生與他為鄰,為友。雖說他們只是沒有出五服的兄弟。但某種程度上,他們是一家人。不管是大事,小事,都相幫相助。只要有好吃的飯菜,隔著墻會遞過來一碗。誰家人有病了,只要隔著墻喊一嗓子,另一家人必定忙前忙后地抓藥、找大夫。農活忙的時候,兩家的活計也總是綁在一起忙。沒有分過你家的,我家的。老楊大哥是一個實誠人,一生沒有說過假話,也可能是他沒有說假話的本領吧。在這個上千戶人家的村子里,他沒有得罪過任何人,甚至沒有與人紅過臉。他為人和善,用二狗子的話說:楊大爺天生不會生氣,誰看見楊大爺耍脾氣,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
老楊大哥走遠了,楊三萬還在喊:楊大哥,您慢點兒!
他今天的心情確實很好。這一段時間他被老胳膊老腿折磨得心煩氣躁。在人生的八十多年里,人人都夸他是一個大好人。村東頭的老歪是一個鬼精,點子多,主意正。人也不是善茬兒,在這方圓幾十里,沒有他不欺負的,他曾說:我不欺負老楊大哥,人人都知道他脾氣好,人老實。我如果連他都欺負,那要遭雷劈的。
離開楊三萬家,他往南走,路上有幾條狗在嬉戲。毛蛋媽正趕著一群鴨子往路東邊的池塘里放。路西是狗勝家,狗勝爹正端著一只碗蹲在院門口吃早飯。狗勝爹見到老楊,大老遠就喊:楊大叔,吃過了沒?他笑著說:吃罷了,今兒個吃得早。你看吧,這季兒也不等人,地里早該種瓜點豆了。我這身子骨也不中用,啥忙也幫不上嘍,盡給人找麻煩。狗勝爹連連說:可不能這么說,您老年輕的時候,那可是把莊稼季兒的好手。犁田耙地的,誰也不是您的對手。您干的那活兒,壟正溝深的,現在的年輕后生也趕不齊您呢。
他聽著,笑著,心情暢暢的。
他沿著這條路走著。這是一條南北朝向的路,是連接整個楊寨的主干道。他在這條路上走了八十多年。路上的每塊石頭,每個溝坎他都一清二楚。他用拐杖撥一撥路邊的一棵小草,這小草長在路邊的石頭縫中,葉子上落滿了灰塵。他看著它也覺得無比的親切,又不禁哀嘆一聲:不易呀!
他緩緩地沿著這條路走著。有一搭無一搭地與認識的每一個人打著招呼。有年老的,有年輕的,還有上學的孩子,間或還有路邊跑動著的小貓、小狗。
陽光升起來了,春天的陽光是和煦的,充滿了暖意。
他沿著楊寨的那條主干道走了一遭,來到那棵皂莢樹下,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它粗糙的樹干,這棵樹陪伴了他三十多年,每當他有煩心事兒的時候,他會蹲在樹下,點燃一顆煙,思緒在這默默的氣氛中逐漸鋪展開,想著,說著,像是在對著樹說,又像是在自語。它也是他的一個伴兒呢,所有的煩惱與憂思愁緒在這有一搭兒無一搭兒的交流中,隨著這一縷縷的輕煙慢慢地升騰。再次撫摸著它的時候,他有一種生死離別的悲愴。
有點兒累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當中曬太陽。他心里真敞亮,他所認識的村子里的每一個人都生活得很好,整個楊寨村是那么安詳,他所住的院子也是那么的舒適與寧靜,他的親人們也是那么的安康。對了親人,他看見了他所有的親人都笑著圍在他的身邊。他的兒子,兒媳,他的女兒,女婿,他的孫子,孫女。啊!多么好呀,他笑著,身體感到輕輕的,像一片葉子,往上飄著,往上飄著……
兒媳下地回來了,見到公公微笑著坐在椅子上曬太陽。不過他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他在平靜與安詳中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這個笑著走的老楊,是我的爺爺,楊慶倫。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