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底層詩歌寫作中,空泛抒情極易陷入哲理式的務虛;情感太濃烈而不加節制,同樣容易被歸為“炫痛”。真實的時代痛感如何切入到具有精神標高的詩歌中,悲劇的力量如何在口語化的敘事中得以彰顯,恐怕是現今底層詩歌突破有效性寫作的關鍵。作為富有良知的詩人,還原事件本身,采用更加客觀的視角,或許會給讀者帶來另一種信任感。
詩歌給我們傳遞的,是詩人的心靈感受,如何傳達得更準確,可以通過象征、隱喻,亦可以直白其心。往往借景抒情不如直抒胸臆來得直接,具體或許不如抽象耐人琢磨,這關鍵在于詩人所處的位置和所持的立場。“我甚至覺得自己是一個欠錢不還/生怕被她們認出的無賴/走著走著就忍不住跑了起來”(《一個窮人的羞愧》),邰筐善于抓住自己的瞬間感受,這種感受其實是帶有普遍性的,因此不需要詩人作任何轉化,直接呈現事實,就能觸碰到讀者內心最柔軟的部分。這時,詩人在場,把身處此情此景時無比焦灼與忐忑的心情刻畫得生動逼真。“他叫我小嬸子/他讓我紅著臉,想起了我的身份”(《外省親戚》),燈燈采取“卒章顯志”的手法使詩歌充滿張力,畫龍點睛般的結尾賦予這首小詩深刻的寓意,而詩人就直接置身于生活情景之中。因此,如若沒有高超的技藝,若隱若現的詩人身份只會給讀者造成游離之感,遠不如真實客觀的呈現能帶給讀者信任。還原事件本身不代表著否定詩意,詩意有時需要“虛構”,這在本質上并不是欺騙。“葬了老綿羊 父親咳嗽了一聲/擔起一擔結霜的柴草返回家中/走到半路歇息了一下/順便把左肩的傷心換到了右肩上”(《秋分》),讀罷金所軍的這首詩,可能很多人會為他冷靜客觀的書寫所驚嘆。讀者會發現詩人是不在場的,他只是一個旁觀者,整個事件在沉默悲涼的氛圍中悄無聲息地進行,讀者的情緒也隨之流轉,但詩人依然采取了一種內視角,給讀者恍如在場的“真實感”。
詩人所持的立場與采取的視角,會直接影響詩歌的質量與讀者的閱讀感受,本質上是因為不同的視角所能傳達的情感距離是不一樣的。而情感的表達離不開語言,語言在一定程度上則表現為形式。讀完這三首詩我們會發現,不管是嚴肅冷靜的語言,還是跌宕曲折的結構,這些詩句都能直抵人心,喚起我們內心的羞恥感與疼痛感,將悲劇力量不動聲色地傳達至讀者心靈深處。
詩人邰筐被陳旭光稱為“后工業時代的夜鶯”,他的《一個窮人的羞愧》寫出了現代人身不由己的冷漠,戳中“那些你保持沉默的事件你就是共謀”的時代痛感。一邊是熱切而期盼的“目光”,一邊卻“目不斜視”,大多數人在這種目光中找到了驕傲與自豪,而詩人卻發現了這個時代丟失的良心。良心的丟失從鄙夷旁觀開始,至麻木不仁而終。當一個年輕的“外省親戚”觸動了“我”麻木的神經,想起了“我”,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本質身份。燈燈的這則短詩,首先從聲音、氣味、視覺形象出發,逐步勾勒出外省親戚的形象,繼而以一系列動作表明年輕小伙子局促不安的心理,與詩人此刻波濤洶涌的內心活動形成鮮明對比。這首詩結構短小,只因詩人剪除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枝蔓,舉重若輕,每一句詩都沉重有力。現代社會里人與人的關系如若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就是“隔”,而人與生存環境之和諧共處,不在“進”,而在“退”,退即是守。金所軍的《秋分》一詩,以父親安葬與自己相依為命的老綿羊為背景,呈現了現代社會里殘酷的生命繁衍法則,喚醒人們再度重視“老父親”所代表的人類精神譜系。
詩歌應有良知。后現代社會里人心、人情、人倫于無形中沉淪,已成為詩歌的宿命。詩歌是祭祀的咒語,說出的每一句都代表著責任與方向,所以詩歌不應只是私語,而應直面時代內部的痛感,為更多人帶來覺醒、領悟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