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至的《十四行集》,鑲嵌在20世紀中國新詩史上,凝聚著新詩初建的焦慮與喜悅,也預示著新詩成熟后的尷尬與困境。
“詩象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1]。風,是詩意,旗即詩形,為生命珍藏一個完美的定型,是每一代詩人的夢想。但是,這個定型,只能是瞬間的圓滿。還有更大的風要到來,還有更多的時間,積蓄更多的言語。在中國新詩史上,《十四行集》注定成為琥珀中的蝴蝶,我們在驚嘆于藝術造物的神奇時,卻又不得不領略更多的尷尬。
詩與樂
十四行是馮至為他的思想尋找的形式。十四行(sonnet),源自意大利民間,經過但丁、彼特拉克、莎士比亞、雪萊、歌德等人的改造與完善,成為一種格律嚴謹又富于變化的詩體:前兩節,兩個抱韻,“abba,abba”;后兩節兩個交韻,“cde,cde”(彌爾頓式)或“dedede”(濟慈式)。這是十四行的正體,其變體,也維持著“兩抱韻、兩交韻”的基本原則,韻腳可以可以適當增加。馮至的《十四行集》,大多數是“正中之變”:前兩節兩個抱韻,后兩節是交韻。
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象秋日的樹木,一棵棵[2]
前一節用了抱韻,形成一個音樂單元,對應著一個意義單元。在人世間,許多如煙往事,落地成土——我們生長在它們之上,像樹,一棵棵,在蕭瑟晴朗的秋天,在視線中,越來越遠……“一棵棵”,在意義上,喚起更多的畫面銜接,在音韻上,呼應第一節首句的韻腳“落”,同時引出了下一節首句的韻腳,“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
伸入嚴冬;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里,象蛻化的蟬蛾
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像樹葉和花朵,一件一件凋落在“秋天”,只剩下蕭疏的枝干,“伸入嚴冬”——在自然里,我們如同蟬蛾蛻變。這是意義,在音律上,以“蛾”收尾,呼應“朵”,形成一個封閉的音樂單元。
前兩節首尾兩句遙相呼應,中間兩句親密吻合,抱韻的音樂結構制造出穩定和諧的意義錯覺,似乎每一節都獨立成章,但是每一節都在韻腳上余音回繞、在意義上言猶未盡,很好地帶出后面的詩行。到第二節結束,兩個抱韻的音樂結構似乎有點跟不上意義的迫切冒險,于是音律急轉,兩韻相交,變為濟慈式十四行的收尾方式,一路緊鑼密鼓、風緊浪疾地走下去,直到濤聲漸遠,留下一抹山影靜默沉思:
把殘殼都丟在泥里土里;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象一段歌曲,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綜觀全詩,音樂與意義,如同皮膚與骨骼,它們彼此矯正著、適應著,闡釋著生命的發育與收場。十四行這種穩定內斂、穿插往復的韻法和章法,正好契合了《十四行集》智性的詩歌內容:在對事物的靜默觀照中,展開悠遠的歷史回憶,展開厚重的哲學思考,展開一往情深的生命詠嘆。
五四時期,新詩初建。整體而言,現代漢語新詩,主要是自由詩。在此之后,雖然有流派、詩人不斷提出重建新詩格律的要求,但是,豐富的現代內容,已經無法適應規定性的形式。到了三十年代,經過戴望舒、艾青等人的創作實踐與理論倡導,自由體詩歌已成強勢,格律新詩,只是少數人的實驗。在這種大的環境中,馮至創作于1940年代的《十四行集》,成為另類。而這個另類的成功,自有其獨特的魅力:《十四行集》有相對嚴整的格律,但給人的感覺是,它像自由詩一樣自由。戴望舒在談到自由詩的韻律時,引用了昂德萊·紀德的話:“語辭的韻律不應是表面的,矯飾的,只在于鏗鏘的語言的繼承;它應該隨著那由一種微妙的起承轉合所按拍著的,思想的曲線而波動的?!盵3]我們也完全可以說,馮至化用的十四行體,契合著詩人內在情緒的起承轉合、契合著詩人思想的起伏波動,用馮至自己的話講:“它正宜于表現我要表現的事物;它不曾限制了我活動的思想,而是把我的思想接過來,給一個適當的安排。”[4]
詩與思
在自由體詩歌成為主流的時代,《十四行集》的成功是一個奇跡。這個奇跡的發生,有他內在的原因。在1940年代的社會環境中,各種機緣巧合,讓馮至走到一個只屬于他自己的思想境界,他需要為這種生命的感悟,收藏一個完美的定型。十四行體,成為作者思想的表情,表情的和諧,源自意義的自足與圓滿。
在《十四行集》以前,新詩的表現內容,主要集中于個人情思與社會政治,就前者而言,情濃于思;就后者而言,社會之人大于本體之人。《十四行集》的出現,意味著中國新詩深入到哲學層面,對人在俗世生活中的普遍性存在狀態,展開審美性的幽思玄想,而且,這種幽思玄想不再是“欲辨已忘言”的靈感與頓悟,而是西方式的思辨、追問,為思想建構厚重深沉的定型。
五四時期,是中國新詩的青春期,詩歌寫作,突顯出兩種模式:一種是才子式抒情,一種是英雄式抒情,前者以徐志摩為代表,后者以郭沫若為代表。193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走向大動蕩,這兩種抒情方式發生了變化:才子式抒情從顧影自憐走向深度絕望,在現代派的推動下,與早期新詩一脈相承的自我抒情傳統,從浮泛的自我表現走向深度幽微的靈魂悸動。而英雄的個人主義者,逐漸成為革命的戰士,創作主體從自我走向大眾、從“小我”走向“大我”,詩歌漸遠于審美,迫近于政治。
馮至早期的創作,基本上是才子式抒情的產物?!蹲蛉罩琛分械淖髌?,和徐志摩、戴望舒等人的作品,在抒情氣質上是相通的:感傷、哀憐,隱約閃現著晚唐詩、宋詞的斑駁古影。很明顯,馮至在努力拋棄這種青春期的寫作方式,《北游及其他》便是證明?!侗庇渭捌渌分?,現實描寫、社會批判增多,但是,這并不能說明,馮至和許多詩人一樣,在自我抒情幻滅之后,融入到時代的社會抒情浪潮中去了。從1930年到1940年,馮至寫的詩總計不過十來首,這說明,他自己得心應手的自我抒情,以及時代催成的社會抒情,都無法喚起馮至創作的愿望。在告別青春期的寫作中,馮至選擇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詩歌道路:相對于才子式的抒情與英雄主義的抒情,馮至選擇了哲人式的詩歌寫作方式;相對于自我與社會、小我與大我的關注對象,馮至更傾向于超越私人空間、超越社會現實,從普遍的、存在的意義上,去反思生命。
1931到1935年,馮至在德國留學,接觸到哲學性思辨性很強的東西,對詩人而言,這是一種思維的訓練。1939年至1946年,馮至在昆明西南聯大外文系任教。戰爭隔絕了人的世俗欲望,人被擱置在一個空前孤立的狀態,便可以對萬物及其自身展開靜默觀照。在戰爭、西南聯大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馮至把西方式的理性思考和東方式的頓悟聯想結合起來,轉換成了自己的生命詩學。
馮至形成獨特的詩歌觀,還受到里爾克的影響。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的譯序中,馮至這樣介紹里爾克:“他告訴我們,人到世上來,是艱難而孤單。一個個的人在世上好似園里的那些并排著的樹。枝枝葉葉也許有些呼應吧,但是它們的根,它們盤結在地下攝取營養的根卻各不相干,又沉靜,又孤單。人每每為了無謂的喧囂,忘卻生命的根蒂,不能在寂寞中、在對于草木鳥獸(它們和我們一樣都是生物)的觀察中體驗一些生的意義,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遠滑過去?!l若是要真實地生活,就必須脫離開現成的習俗,自己獨立成為一個生存者,擔當生活上種種的問題,和我們的始祖所擔當過的一樣,不能容一些兒代替。”[5]
通過里爾克,馮至介紹了三種生命狀態:
第一、世俗生活:你和很多人,有相同的欲望,有相同的痛苦;
第二、個體孤獨沉靜的狀態:超越世俗,回歸內心;
第三、詩性世界:在個體孤獨沉靜的狀態中,在對自然的平等凝視中,體味生命的悲喜、宇宙的統一。
在第一個階段,人無法成為詩人;在第二個階段,人具備了萌發詩意的存在空間。到了第三個階段,詩意產生了,生活本身,成為詩意的棲居?!坝迫灰娔仙健保蔼氠灪钡裙旁娂丫?,表達的正是這種情懷。馮至把這種頓悟聯想式的東方智慧,和西方的思辨哲學結合起來,便有了《十四行集》的厚重與深沉。
在《威尼斯》里,人的存在,如同孤島:“當你向我拉一拉手,/便象一座水上的橋”,“當你向我笑一笑,/便象是對面島上/忽然開了一扇樓窗”,但是,夜晚來臨,“樓上的窗兒關閉,/橋上也斷了人跡?!盵6]在《我們來到郊外》中,人們聽到空襲警報奔向郊外,“象不同的河水/融成一片大?!?,但是作者擔心,等這個時刻過去,“那些分歧的街衢/又把我們吸回,/海水分成河水”[7]。這兩首詩,揭示的是人本質性的孤獨,而詩人,只有超越了世俗的熱鬧與溫情,才能體驗到這種悲劇。
人與人在靈魂上無法相通,人對自己的現在、過去、與未來也無法理解:
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里,它白晝時
是什么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后,我們也不再回來。[8]
而友情的意義、生命的意義,就在這種孤獨體驗中產生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里:
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當我們為個體的孤獨、世俗的情義黯然神傷時,閉上雙眼,為我們的相遇,珍藏一個晶瑩剔透的場景,寒冷時想起,便像含著一塊糖,余味如月光,一絲一縷,照亮了黑暗的碎片。而個體,像樹、像湖光,在更博大的生命意識中,和廣闊的原野一樣,闡釋著無邊的過去、無盡的未來。那些失去自我獨立狀態,失去精神的孤獨與沉靜的人,他們本人如同水,如同風,和更多的水、更多的風一起流走。而詩人,可以在孤獨沉靜中觀看眾生萬象,如同杯子,留下水團聚的樣子,如同旗幟,留下風飛翔的姿態。這瞬間的定型,包蘊著豐富的詩意,包孕著人間的友情與生命的永恒。
在貧寒、恐慌的戰時環境中,馮至在生命哲學的層面,重建了個體存在的完整性,重建了苦難現實中精神世界的和諧與圓滿。
無處安放的靈魂
詩與樂、詩與思的融合,都源自一個共同的心理訴求——對世界、對生命的完整性的追求。五四解放了個體的人,但是這個強大的個體如同“天狗”:“我在我神經上飛跑,我在我脊髓上飛跑,我在我腦筋上飛跑。”[9]這種奔跑源自焦慮,因為“我便是我呀”這個答案,意味著對“我是誰”這個問題的無限循環,回答無效。五四落潮之后,詩人走向兩條道路:
第一條道路:走向社會,在意識形態統一、在社會秩序的完整性訴求中,安放漂泊的靈魂。
第二條道路:走向內心,通過現代主義的方式,進行情緒、思想的漫游。
馮至選擇了第二種方式,但是,與1930、1940年代的現代主義詩歌相比,馮至是獨特的。現代派詩歌把現代人的懷鄉病與傳統才子的感傷情懷結合起來,中國新詩派將1940年代的時代苦難和現代人的存在困境結合起來,他們從小我的情緒表達到大我的哲學思考,都滲透著現代人對世界、對生命的殘缺性的認識。而馮至,書寫的是生命和世界的完整:在接受西方本體論、存在主義等現代哲學的思考方式的同時,馮至有意淡化了20世紀西方文化中的荒誕體驗。他直接和儒家、道家對天、地、人的思考銜接起來,沉吟淺唱著一種大生命大宇宙的情懷;他把孤立的個體,放在一種古典的、辯證聯系的哲學框架中,在生命的流動中、在宇宙的統一中,重建了世界與人的完整性。
在1949年以前,《十四行集》是一個另類的存在。在1949年以后,《十四行集》成為無法繼承的傳統。1950年代,政治抒情與時代頌歌一統天下,中國詩人沒有從容的創作空間,從生命哲學的角度,尋求精神的圓滿與超越。1970年代以后,地下詩壇活躍,并且直接孕育了朦朧詩的產生,這個時期,是中國詩歌回頭的時期,1930年代、1940年代的現代主義實踐,成為當時新詩探索的歷史資源。但是,文革加深了一代人的荒誕體驗,不管是在社會層面,還是在哲學的形而上學的層面,他們都無法重建世界與生命的完整性,他們無法重溫《十四行集》的詩學情懷。
朦朧詩用現代主義的方式,承擔了批判現實的時代使命。經過短暫的社會轉型期,政治不再成為中心的時代議題。烏托邦幻滅,在甚囂塵上的物質時代,詩人們必須重建家園。以楊煉、江河、海子、昌耀、戈麥等為代表的當代詩人,企圖貫通中西文化,在哲學性的思考中,用詩意的方式,重建世界的完整性。而他們和他們的追隨者,留下的僅僅是顛沛流離背影,留下的僅僅是痛苦呼喊的破碎詩篇,詩人在追尋世界與生命的完整性的道路上,體味了絕望的痛苦。目睹了詩人僭越為“哲學王”的時代悲劇,第三代詩人出現了,他們從古典田園中走出來,從整齊統一的政治抒情中走出來,從哲學性、宗教性的迷狂中走出來,他們走向市井,走向瑣碎的生活,表達著世界的殘缺。現在,民謠詩人出現了,他們讓詩與樂,在政治消費與娛樂消費之外,獲得了一種小眾化的傳播方式。詩人在酒吧、在街頭,彈唱著某個人的故事、某個人破碎的夢想。
對于詩歌而言,這不是最壞的時代,恰好相反,這成為最好的時代。那些建構在詩歌之上的觀念系統、美學系統已經坍塌,詩人再次淪落街頭,重新尋找意義,重新尋找自己的發音方式。他們和一無所有流浪者、白手起家的手藝人一道,勞動并且歌唱,一切重新開始,一切皆成可能。
注釋
1. 馮至:《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242頁。
2. 馮至:《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217頁。
3. 戴望舒:《詩論零札》,《戴望舒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年,703頁。
4. 馮至:《十四行集·序》,《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214頁。
5. 馮至:《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譯序》,《馮至全集》第十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282-283頁。
6. 馮至:《威尼斯》,《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220頁。
7. 馮至:《我們來到郊外》,《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222頁。
8. 馮至:《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233頁。
9. 郭沫若:《天狗》,《郭沫若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9月,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