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容藍色的緞帶飄成大海

趙衛(wèi)峰，本刊特約主持人。

阿毛，1967年生，現(xiàn)居武漢。

趙衛(wèi)峰：阿毛，你的本名叫毛菊珍？我還不知你的本名是這個名字，真像茶葉飲品的名字呵！你的筆名“阿毛”是如何來的？

阿毛：茶葉飲品？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么評價我的本名?！鞍⒚边@個名字是我大學一年級時，我的一位廣西籍同學隨口叫的（好像她們那兒的習慣是根據(jù)對方姓什么而稱“阿什么”的。奇怪的是沒人叫她“阿曾”，她卻理直氣壯地稱我“阿毛”），不想，一叫出口就丟不掉了。大家都叫我“阿毛”。大三時，我寫作發(fā)表詩歌，就用“阿毛”作筆名了。

趙衛(wèi)峰：原來如此。記得若干年前，我在一篇評論70后女性詩歌的文章里，以你的幾首詩為例，稱你為“70后先鋒女詩人”。你在網(wǎng)上看到這篇文章后，跟我申明你是60后。但當時在我的印象中對你的判斷，你就是70后。那時也有另外的詩人和評論家認為你是70后甚至更年輕的。我想造成這樣的原因，可能不僅僅是你文字的敏感銳利、求新求異，更因為你的外表你的心態(tài)等等給了我們這種判斷。

阿毛：確實有些詩人和評論家認為我是70后，這有時還是某幾種60后詩人詩歌選本遺漏我的原因。其實，在文字里我跟自己在生活中一樣坦顯自己的真實出生，但讀我文字的人和見到我本人的人一樣，不相信我是67年出生的?？傉J為我比實際年輕10歲甚至更多。他（她）們驚訝地說，“你原來是60后？我一直以為你是70后！”我說：“就是在60后，比你還大呢！”在一些聚會中談及年齡的時候，我得跟人說明自己的真實出生年月，有時還“被迫”拿出身份證，不然，會被人為是“小妹妹”或“小字輩”。有時，拿出身份證，他（她）們也不相信，問我是不是把自己的年齡改大了？

趙衛(wèi)峰：不是所有身份證上的年齡跟其本人實際年齡一致的。有女性的身份證上的年齡比實際年齡小七八歲、十歲。改小可以理解，改大除非有非常特別的原因，一般不會的。

阿毛：當然不會。我沒有理由，把自己身份證上的年齡加大，加大10歲。

趙衛(wèi)峰：其實很多人都是希望是自己是年輕的，更年輕的，尤其是女性，不然，女性化妝品、保健品就不會這么有市場，美容業(yè)就不會這么繁榮。也不會有“刊物不問發(fā)行，女性不問年齡”的一致緘默。請問你是如何保持年輕的？你愿意自己一直年輕著嗎？

阿毛：我基本不用化妝品，也不吃保健品，也不會美容什么的。一切順其自然。順應年齡歲月的增長，順應外型容貌的變化，順應內(nèi)心靈魂的感悟。其實，到現(xiàn)在我都是快近半百的人了啊，不年輕了??！如果硬要說我年輕，我比較贊同身邊朋友的說法：“個子小，娃娃臉，聲音脆；簡單、直接、孩子氣”。

當然，誰不愿意自己一直年輕，大概只有小小孩才成天想著自己長大成年。不過，如果不年輕也沒關系啊，變老是自然規(guī)律。我愿意是一個慈祥的有滿頭銀發(fā)的老祖母。這樣的身份比被視為走在孩子身邊的姐姐更自然更幸福吧？！還有，我也愿意獲得越來越多的“隨年齡而來的智慧”！

趙衛(wèi)峰：呵呵，娃娃臉很形象。你的不少詩里都寫到了“藍色”，其中《波斯貓》中通過貓眼顏色把各種變幻中的藍色都列出來了，并藉此表達你的情感：“兩只眼睛——/冰藍，或者寶石藍，或者孔雀藍；/或者變幻成色譜中找不到的一種綠。//這些被我從衣服上愛到詩歌里的顏色，/在別人家的貓眼里。/“喵——喵，……”/兩?？蓯鄣你@石陳列在櫥窗里……”——寶石藍、孔雀藍、湖藍……似乎，你對藍色特別鐘愛、癡迷？

阿毛：確實，我對藍色特別鐘愛。鐘愛到幾乎對它沒有免疫力。逛街，看到藍色衣飾，往往雙眼發(fā)光。我買的衣飾與其說是它們的款式迷住了我，不如說是它們的藍色迷住了我。衣櫥里已經(jīng)有上百條寶石藍色或孔雀藍色的衣裙和圍巾了，可每次逛街，仍會對藍色格外鐘情。哪怕我已經(jīng)是一個寶石藍色的人了---眼晴發(fā)出藍色的光，頭發(fā)和手指變成了藍色的海草，腳也變成了藍色的魚尾……我啊，我還是會對它愛得一塌糊涂?？梢娢覍@種藍色是沒有任何免疫力的。

趙衛(wèi)峰：這是因為你對藍色有什么特別的記憶和美好的回憶？它給你的生活和寫作帶來了什么影響？

阿毛：多年前開筆會參觀大冶古礦石，在展室里見到藍色孔雀石，我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愛，竟然驚叫。所以，我一走出大冶古礦，坐在車上，就寫了首名為《我生活之外》的詩：比我活得更好，我不知道的/夜幕降臨，那內(nèi)部的光還亮//孔雀石一直在那古礦里/幾千年后，我看見的//那藍色和我命中的顏色/成為姐妹，成為相親相愛的部分//愛和光一起走進生活/石頭也走進來了//成為首飾，像詞走進句子/成為含蓄的短語//我生活之外的光與愛/同那神秘的藍色一同走進來//裹住身子，裹進生活/連毛孔也附著它的柔情//從頭發(fā)到眉毛，從手指甲到腳指甲/從里到外，改變了光和色//你無法理解，我也不能說出：/顏色怎樣成為奇跡？石頭怎樣成為愛？

后來，我又寫了不少關于藍色的詩。我愛上藍色的年齡是三歲。三歲的夏天，父親為我買了一雙藍色的涼鞋。我每天穿著它，到晚上睡覺時都舍不得脫下來。家人起初都以為我喜歡那涼鞋，后來才知道我更喜歡的是那藍色。因為我追著姐姐要她兩條長辮上的藍色頭繩，卻對她長辮上的其他顏色的頭繩視若無睹。從那開始，我的第一條裙子是藍色的，第一根發(fā)帶是藍色的，第一件首飾是藍色的……現(xiàn)在連我家的沙發(fā)和窗簾，和廚房的櫥窗也是藍色的……藍色幾乎包圍了我的生活。我用筆，喜歡用藍色的；買書，也喜歡藍色的封面；聚會時，如果有彩色座椅，我也必定選擇藍色的。有一年我去歐洲，癡迷歐洲天空的藍色和歐洲人眼睛的藍色，我恨不能帶它們回來。

對于一個從小，抬頭就看見藍天，低頭就看見湖水倒映藍天的女孩子，藍色就是她的天地、世界、萬物。這種愛幾乎就是與生俱來的，無法終止的。所以我會在詩歌里縱容這種愛，“縱容藍色的緞帶飄成大海，縱容筆下的文字/預示你全部的成長”。

再者，藍色在我這里，其實就是遼闊而澄明、單純而神秘的代名詞。

趙衛(wèi)峰：抬頭就看見藍天，低頭就看見湖水倒映藍天？出生在千湖之省的水鄉(xiāng)，真是件幸運的事情！說說你的故鄉(xiāng)，你的童年……它們對你的人生與詩歌的影響。

阿毛：我出生在江漢平原，魚米之鄉(xiāng)。一望無際的蔥郁田野，鑲嵌著一面面倒映著藍色天空的鏡子。我跟小同伴們在田野里奔跑捉迷藏，在池塘邊看大人們釣魚捉蝦，在田埂上舞動稻草人的長手臂趕麻雀，有時還調(diào)皮地爬上樹杈，搞果子，折樹枝編花冠，望藍天看池水……故鄉(xiāng)是我童年的樂園。

但故鄉(xiāng)也是我最初的病因。我從小體質(zhì)虛弱，沐浴故鄉(xiāng)的麗日會目旋，沐浴故鄉(xiāng)的月光會頭暈，吹一點風都會流淚……我無法跟當時的農(nóng)家女孩們一樣幫著家里干農(nóng)活。我只有在室內(nèi)看書發(fā)呆的時候，這些癥狀才會緩解。不得已我的活動區(qū)域轉(zhuǎn)移到室內(nèi)。我開始變得不愛跟同齡人玩耍，也不跟大人交流，只愛聽奶奶講故事、看姐姐銹花，或者晃動左手上的桃核手鏈發(fā)呆（手鏈是父親用釣魚線把鉆有小孔的桃核串結(jié)而成）……或者自己一個人瞎想，或者在家里亂翻——顏色漂亮的毛線、形狀別致的鈕扣、姐姐的七彩繡花……當然翻得更多的便是《紅樓夢》和《唐詩》、《歷代詞萃》。用奶奶的話說，“這孩子一天到晚睜著一雙尋找寶藏的眼睛”；用同齡人的話說，“她似乎不是我們這里的人”；用大人的話說，這孩子“不合群，只愛一個人玩”。后來，我跟隨父親，到他工作的城鎮(zhèn)去上學，雖然所有頭昏目眩、手腳發(fā)麻的病都好了，但是“不是我們這里的人”與“不合群”的話卻一直跟隨著我。是的，我從來不屬于我“在”的地方，既不屬于故鄉(xiāng)也不屬于他鄉(xiāng)。既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

我的異鄉(xiāng)感由此而來。在生育我的故鄉(xiāng)我有一種強烈的異鄉(xiāng)感，在養(yǎng)育我的武漢我也有很強烈的異鄉(xiāng)感。不論在哪里，我都有一種寄居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心緒不寧。但不斷的閱讀與寫作，卻能讓我心安。古詩云：“我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比绻欢ㄒ隙ㄒ粋€心中的吾鄉(xiāng)，那便是能安我心的閱讀與寫作了。但強烈的寄居感與孤獨感淹沒了生育我的故鄉(xiāng)與養(yǎng)育我的武漢在作品中的位置。我的作品只有幾篇隨筆和散文是寫故鄉(xiāng)的，雖然，我近幾年的詩，運用了一些我出生地的方言俚語，我的口音中也保持了鄉(xiāng)音，但故鄉(xiāng)在我心中卻始終是陌生的。武漢也是如此。它們?nèi)匀徊皇俏徉l(xiāng)。我的內(nèi)心對故鄉(xiāng)和武漢當然是充滿了感恩與愛的?？墒俏仪宄刂罏楹挝覍Τ錾嘏c工作地的感恩與愛，至今都不能頑強地生長在文字里！因為我始終都是身在此地心懷他鄉(xiāng)，內(nèi)心始終都有一種到陌生地方的沖動。盡管人到中年，這種沖動卻仍然沒有停止。

趙衛(wèi)峰：可以說，你是每一個創(chuàng)作時段都有代表作、重要作品的優(yōu)秀詩人。 2009年至2010年，你在首都師范大學做駐校詩人的期間，又創(chuàng)作了不少引人注目的詩。那時，你作為駐校詩人的講座是《寫作就是不斷出發(fā)》，你在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為你舉辦的《阿毛詩歌作品研討會》上的答謝辭是《由這里重新出發(fā)》?？梢?，你是多么注重“出發(fā)”這樣一種狀態(tài)與過程，多么熱愛不斷出發(fā)的旅行與寫作。這些年，你也走過不少地方，國內(nèi)的如新疆、上海、青海、哈爾濱等，國外的如歐洲多國、土耳其、埃及、俄羅斯、美國等等，而且?guī)缀趺康揭惶?，你都會寫一組詩，如《北疆組詩》、《上海語途》、《青海詩章》、《歐洲詩章》、《埃土詩章》、《俄羅斯詩章》、《美國詩章》，每一組都銳利別致，有著獨特的感悟與見解。所以說，你是特別喜愛在路上，而且，你在路上也獲得了你預期的奇妙與美好。

阿毛：我是特別喜愛在路上，而且我一定要讓自己在路上。即便身體不在，靈魂也必定在——“身體和靈魂必定有一個在路上”。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感到充實、愉快，感覺被安慰，我的寫作就會有越來越多的驚奇與喜悅。我寫的那些旅行詩章就是例證。不知你有沒有留意到，我特別把幾個地方的旅行組詩統(tǒng)一命名為“語途”，其實是表明了在途中，語言的那種千變?nèi)f化的狀態(tài)與驚喜……

但其實，我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走多遠，無論寫什么，走到哪里都是和自己相遇，寫什么都是在返鄉(xiāng)。因為我攜帶著我故鄉(xiāng)的基因，它牽引著我。這樣不斷出發(fā)的旅行與寫作，其實就是不斷返鄉(xiāng)。

可悲的是，旅途已不是我們期望的，故鄉(xiāng)也早已不是記憶中美好的。就像這首《病因》中寫的：“這些年，兄弟姐妹們/都到了城市，無人/去打理鄉(xiāng)村，和破損的風箏。// 桃花很快就謝了，油菜花/那么無力，像鄉(xiāng)村/空下來的老屋。//祖墳，也疏于照料，/只在年關或清明，/才有拜祭的子孫。//……老了，我愛過的都老了，/路變窄了，河變濁了。// 我在沒有鄉(xiāng)音的/都市，空落落的心里總是疼，/眼淚，成為身體的另一種形式。//……，這些和那些，/一并成了我的心病。//為了被醫(yī)治，我不間斷地/發(fā)狂，寫詩。

故鄉(xiāng)已成為我身體里和靈魂里的病因與一生的頑疾。寫詩就是醫(yī)治。

趙衛(wèi)峰：是的，同時也療養(yǎng)。除了寫作、旅行，你還有哪些方面的愛好？這些愛好，對你的寫作有無影響？

阿毛：喜歡看書，看電影?？磿?，看電影，被我當作了我寫作的另一種形式。因為我把看的好書和好電影，基本都寫成了文字，其中一部分文字已可見諸于我的散文集《影像的火車》、《石頭的激情》、《蘋果的法則》。我還喜歡時裝，喜歡時裝在身體上的藝術感。喜歡隨手畫出怪異的圖畫。喜歡聽筆在白紙上的聲音。喜歡聽手指翻動書頁的聲音。喜歡聽雨聲。喜歡看樹在風中舞蹈。

我還喜歡睡眠做夢，我早期的不少詩歌都是在睡眠里夢見，醒后記下來的。后來，我還夢見自己在睡夢中寫小說，寫得非常精彩，可惜醒后，我不能立刻記下來，或者只能記下來一部分，而難以續(xù)寫如意了。這些年，我還總是夢見自己唱歌，畫非常漂亮的時裝設計圖，可醒后，我既記不清歌詞與音調(diào)了，也無法把自己夢中設計的服裝，動手做出來。

在我看來，我所有的這些愛好，都是我寫作的另一些形式。趙衛(wèi)峰：嗯?？磥硎堑摹Ｄ阌袥]有設想過自己，如果你不寫詩，會不會是一位很好的詞作者、一位出色的服裝設計師或者畫家。

阿毛：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想做詞作者，并不難。難的是，他（她）愿不愿意放棄自己在詩歌上的追求與前途。問題是，我們在本可以做一個優(yōu)秀詞作者的早期階段，就已經(jīng)具備了優(yōu)秀詩人的理想或潛職或偏執(zhí)了。我們已經(jīng)不愿意或者做不成優(yōu)秀詞作者了。但我確實很希望，不寫詩的自己，能畫畫，做服裝設計師。但我真想一輩子都寫詩，只是不知是否能寫一輩子。但我即使不是一輩子都寫詩，我都會一輩子關心詩、愛詩，并奢望做到：詩意地棲息。

趙衛(wèi)峰：我們知道你在做文學編輯、轉(zhuǎn)專業(yè)寫作之前是高校的宣傳干事、講師。如果不是詩人，那么現(xiàn)在你是什么人？在哪里？做什么？

阿毛：如果不是詩人，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行政人員或者大學老師。在我的大學母校做管理或者搞教學，或者既做管理又搞教學。

我大學畢業(yè)后留校宣傳部工作，現(xiàn)在比我年長或年輕一點的同事，他（她）們早已是處級領導、正副教授了。有的甚至是副校級領導了。所以，如果我不是因為喜愛寫作調(diào)到文聯(lián)的話，我也會跟我的這些同事們一樣，不會有太大不同。

正是因為喜歡文學，我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出版了一些詩集、小說集，受到校內(nèi)外、省內(nèi)外的越來越多關注與支持，還因為我的創(chuàng)作對時間的大量需求，我萌生了到文學雜志做編輯、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愿望。這個愿望，在2000年7月實現(xiàn)了。在我在母校整整工作了11年后，實現(xiàn)了。

趙衛(wèi)峰：大學工資待遇等各方面都很不錯，相比文聯(lián)可能要好很多。離開大學后悔過嗎？

阿毛：不后悔。因為我現(xiàn)在所做的，就是我大學時的夢想。大約在大二時，更明確地說，應該是大三，我就奢望著自己畢業(yè)后有一份不坐班但卻可以讀書寫作的工作。那時候，我因為一組處女詩歌獲得武漢地區(qū)高校的詩歌大賽一等賽，并為晚報副刊全文登載而在武漢的高校詩歌圈和詩人群中聲譽鵲起。從那以后，我就成為受人關注的校園詩人。我的寫作在進步，文朋詩友也在增多。我非常羨慕那些不坐班能看書并寫作的報社副刊編輯、文學雜志編輯甚至專業(yè)作家。但因為我大學并非學中文，也非學新聞，畢業(yè)后并沒有到雜志社或報社去工作。而是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留校工作了。我遇到了非常好的領導同事和朋友，他們鼓勵和支持我的創(chuàng)作，關心我的成長與前途，使我得以在創(chuàng)作的青春期就順利地調(diào)到文聯(lián)作文學編輯，后來又有幸轉(zhuǎn)專業(yè)創(chuàng)作。我這一路上都遇貴人相助。借此機會，我深深感謝所有關心和幫忙我的人！

趙衛(wèi)峰：你對你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滿意嗎？你一天的生活是如何安排的？你如何處理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

阿毛：年輕時，我對自己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是不盡滿意的。因為不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而是一種焦急的求索狀態(tài)，兩者時常沖突。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心智在磨礪中成熟，生活與創(chuàng)作均找到了它們的理想狀態(tài)。

我沒有固定的作息時間表，因為我不能按作息時間表來生活與寫作。哪天晚睡，第二天就晚起，哪天早睡，第二天就早起，也或許還是晚起。在我看來，睡眠也可以是一種寫作或?qū)懽鞯臏蕚洌l(fā)呆當然也是，甚至做家務也是。我在炒卷心菜的時候，腦子會突然涌出一些詩句，待我關掉爐火，這些句子就跑到紙上，就是一首《卷心菜》的詩了。我會在接孩子放學的途中，突然寫一首《獨角戲》的詩。在霧霾中坐公共汽車，順手寫下《中午煙霾中的公汽》。所以，我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處在我自己滿意的狀態(tài)，也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

趙衛(wèi)峰：你這個狀態(tài)，確實比較理想。事沒少做，詩沒少寫。請問你的家人和朋友，如何看待你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他們讀你的詩嗎？你的讀者群是主要是哪些人？

阿毛：你問到我的痛處了。我在家人眼里是個弱者。我的弱者形象產(chǎn)生，不是源于我的女性身份，也不是源于我的敏感體質(zhì)，而是源于我作為一個詩人作家的夢游狀態(tài)。

他們說我一天到晚像在夢游，對他們的問題總是答非所問，向他們提問也像是自言自語。我很多時候處在自己的思維里，并沒有聽他們說話，也沒有向他們提問。所以，我被他們視為夢游。因此他們不讓我單獨過馬路，不允許我開車。因為，他們不認為我這種常常處在夢游狀態(tài)的人，能做好這些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事。所以，我至今都是跟著人過馬路，至今不會開車。

至于，朋友們，他（她）們一度認為我不愛做家務，也不會做家務。他（她）們說，一個愛做家務的女子的雙手，不會至今都像少女的雙手一樣白嫩。

在我寫作的初期，我的弟弟和我的先生，都讀我的詩。但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們都不讀我的詩了，也不關心我寫得如何。我的家人更關心我的生活、身體。

有朋友讀我的詩，有朋友不讀。我的讀者中，陌生人要多于熟人，女性要多于男性。這些年來，我高興地從不少詩人朋友那里知道，他們的夫人都喜歡我的作品。他們本人喜歡不喜歡，我不知道，也沒問。但他們的夫人喜歡，還是讓我很高興的。

趙衛(wèi)峰：你在一篇文章里說——“我喜歡音樂，但音樂只是我生活和寫作的背景，或是我冥想的沙淮前的一片海，我只是非常享受地看和欣賞，卻很少去暢游，原因是我害怕沉溺，因為沉溺會帶來滅頂之頂。因為音樂太容易使我流淚，太容易減去我的理性。還喜歡畫，一些怪怪的畫，不僅要有力量，還要有狂喜，要絕望與悲傷。諸如蒙克和莫地里亞尼……，那些太對稱的、太寫實的像照相機照下來的畫我不喜歡?！闭垎栆幌拢谏钪校闶且粋€理性多些的人呢，還是感性多些的人呢？你喜歡怪異的畫，是否也你喜歡特別怪異的服飾？

阿毛：哈哈，年輕的時候感性多些，現(xiàn)在理性多些。但總的來說，我的感性與理性在人生的每個階段，基本做到了合情合理的調(diào)節(jié)。不然，我或許是大眾標準下的一個不正常之人。

我喜歡奇裝異服。但在我看來，服裝怪異與否，并不完全在于它們本身，而且在穿者的氣質(zhì)與穿衣的場合。穿者的氣質(zhì)與所處的場合如果與怪異的服飾自然一體，那就是奇妙，而非怪異。

趙衛(wèi)峰：聽說你很少上微博，也根本不用微信，而且，我發(fā)現(xiàn)你的博客也基本不貼沒見紙刊的作品。為什么？在自媒體這么迅及的當下，你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被迅速地傳播嗎？

阿毛：我不喜歡花太多的時間在網(wǎng)上，也不喜歡在網(wǎng)上喧嘩。因為這讓我感覺像在公共場合大聲說話一樣難為情。另外，我不愿意自己的作品沒見紙刊前貼在網(wǎng)上，原因是不想它們還沒有白紙黑字的身影，就被人抄襲。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不想自己的作品被人快速消費掉。我寧愿自己放著，自己慢慢欣賞和修改，也不愿意它在快速的傳播中被消費掉。因為，我認為再好的作品，在傳播太過迅及的當下，往往都會變得面目全非。

趙衛(wèi)峰：為什么女詩人的文本很少或一般會繞過“家庭”這個話題呢？藝術創(chuàng)作對女性來說，顯然是難度更大，付出更多。有種說法是成功或成績顯著的藝術女性在情感甚至是現(xiàn)實境況中都不太那么“正?！?，你覺得呢？

阿毛：女詩人的文本會繞過“家庭”這個話題嗎？但這個話題在我這里，肯定不是刻意繞過，有時相反是直接、坦陳。我們寫作時，往往是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內(nèi)心想要表達什么，就寫什么。提筆前，應該不會是刻意逮住什么話題，繞過什么話題。

一直以來，家庭要女性付出的更多，承擔的更多。所以藝術女性想要成就藝術，相對男性來說付出更多、難度更大。有些女性會因太過于專注藝術而失卻了家庭生活中、現(xiàn)實環(huán)境里的角色與地位，甚至幸福。但這并不能說成功或成績顯著的藝術女性在情感上甚至是現(xiàn)實境況中都不太那么“正?！薄＿@不具普遍性，因人而異。

趙衛(wèi)峰：你曾說過——“想在哪里生活就能在哪里生活，想寫什么就能寫什么。如果可以選擇，就選擇在兩處生活與寫作。一處是在某個長著薰衣草的鄉(xiāng)村，一處是擁有寶石藍海水的海邊。但身邊必須要有我愛的人和書?！闭垎柲悻F(xiàn)在達到了這種理想中的生活與寫作了嗎？

阿毛：應該達到了吧！因為記憶里和作品中有故鄉(xiāng)的天空，夢想中生活里有寶石藍色。這一切足以讓一個詩人把夢想視作現(xiàn)實，把他處視為此處。或者相反。

趙衛(wèi)峰：感覺你是一位自足、從容和樂觀，并且很有方向感的詩人……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