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王文軍1968年出生,他的青年時代正趕上中國新詩有些狂熱的潮頭迭起之期,詩人早慧的心在那時就受到了一種濃郁詩情的感染。他的家鄉是遼寧朝陽,其實我說的是大的方向,他的家鄉是可以更小的,是朝陽地區的喀左縣,還可以小到一個叫洼子村的地方,詩人有一首題為《洼子真的很小》的詩,寫的就是他最為具體的故鄉:
我出生的地方,叫洼子
外村的人提起它
在它的面前
都會加重語氣的
說一個“小”字
在茫遠無邊的大千世界上,這個叫“洼子村”的大小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但是它與詩人王文軍的人生命運相系,與他作為一個詩人的感受更是無法分開的。他的懷想,他的性情,以及他的詩性創造都與這里有關,他的真情擁抱著這一塊小小的熱土,創造出了一個真實而又幻化的詩意感性世界,表達了一個詩人刻骨銘心的生命感悟。
王文軍的詩雖不是大篇幅的抒寫,但詩的感性世界異常豐富,于靈性之中集聚了許多眼前一亮的詩的精彩之點,因此他的詩雖短而不薄,雖單純而不簡陋。在《凌河第一灣》一詩中,詩人寫下了這樣的風景:
在這里,要允許山坡上飛舞的蝴蝶
和河邊爛漫的野花接吻
要允許河水把大山深情擁抱
要允許我像一只游弋的白鵝
借一面流水為鏡,梳理自已的羽毛
在這里,巖石撞疼了流水的雙肩
借一此溫柔的力量
大凌河豪放的扭動,最后
婉約成一彎好看的月牙兒
在這里,我有足夠的時空
去愛,去寂寞,甚至憂傷
這是一首足以彰顯詩人詩性情懷的好詩,詩人王文軍的靈秀之筆描繪出大凌河一段美不勝收的感性風物,他營造出了心靈與物象渾然交融的大境界。我非常佩服詩人主觀性驅動力量的內在精神鋒芒,它激活了物質世界的存在意義,使之生長出一種與人情和人性同在的詩意內蘊。詩中的幾個“要允許”是開啟詩性之門的鑰匙,它不經意地注入了一種內在心性的藝術生命神韻,那些蝴蝶野花以及河水、大山都因之而生動起來。其中“白鵝”之喻極為精彩,由物及人,把詩導入了一種舒展而深遠的情境之中。“巖石撞疼了流水的雙肩”其中暗含了“凌河第一灣”的生命氣象,又由“溫柔的力量”轉而“婉約成一彎好看的月牙”。
至此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詩意的曲折之美,詩人的創造沒有因為體制的短小而簡單化。
王文軍的詩歌創造經歷了當代詩歌發展較為漫長的歷史過程,既顯現了生命體驗的深度,又具有個人化追求的鮮明特色,他的詩是一個優美而單純的世界,但同時又是一個深邃而悠遠的大空間,他的諸多直覺感受中包含著詩意之美的深度和廣度。“你的樣子”中寫親情寫鄉戀的內容,可以說是這部詩集中的重中之重,這些詩是詩人用力最大、投注情感最多的詩。故鄉是人生的大情結,更是詩人寄托情懷的極重要所在,而故鄉的根本是親人和親情,是與生命之根永遠連結在一起的,是人生所永遠不能忘懷的。王文軍的這些詩,直抵人情和人性的最為柔軟處,抓住細節,寫出了獨特感受,使詩的抒情性在一種質樸的文字中得以開花結果。我讀這一束感人至深的詩,看到了詩人的內心潛藏著最為實在的良知和善性,這是讓我無法不深為感動的。那些懷念父親母親的詩寫得深摯扎實,在構思和表達上均有許多獨到之處,如《初春,我回到老家》這首寫母親的詩只有這樣五行:
田野上那個挖野菜的老人
拽住了我的目光
我想起逝去的母親
看一眼再看一眼
淚水正溢滿了眼眶
這樣的詩除了寫出真性情之外,它的成功還在于構思的巧妙,詩人利用了視覺之誤作文章,表達了思母心切的“錯覺”,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完成了詩情的抒寫。在寫父親的詩中,我更偏愛《再沒登過那么高的山》,這是一首短而立意高遠的詩,以“父愛如山”的寓意來創造一種人生境界,全詩如下:
真的記不清,我登過多少山
剛記事時,登上村后的扎拉山
稍大一點,登鎮內的頂峰王子山
再大一些,登縣里最高的樓子山
參加工作后,登天南海北的名山
泰山、華山、峨眉山、長白山......
一次又一次,我登上多高的山峰
就有多深的失望
——小時候,父親把我舉過頭頂
站在他寬厚的肩頭遠望
腳下山路迂回,頭頂高山仰止
這么多年,再也沒有登上
那么高的山
詩人把“山”當做情感升華的媒介,人生旅程的登山經歷,在詩人的筆下節節拔高,但無論山有多高,都高不過心中的父愛。“小時候,父親把我舉過頭頂”一句平常的話語卻使前邊的描述陡然生輝,能夠“站在他寬厚的肩頭遠望”,這該是作為兒子的生命的幸運。結尾一句“這么多年,再也沒有登上/那么高的山”,使詩意得以完成,詩雖簡短,但章法謹嚴,情理膠合,堅實飽滿。
王文軍詩歌中親情之感人,主要是來自詩人內在的真情至性,寫出了內心真實而獨特的體驗。他把親情之重作為人生的生命根基,在詩的藝術創造中,由此出發而形成了自如自在的詩意和令人耳目一新的創造力。在眾多的寫親情寫故鄉的詩中,我認為王文軍寫得情新別致獨具一格,是性情之真所生出的銳氣。清代文論家袁枚在《答沈大宗伯論詩書》一文中說:“今之鶯花,豈古之鶯花乎?然 一日不斷,則人籟一日不絕。”自古以來,親情和故鄉的題材可謂浩如煙海,但王文軍的詩寫出了自已的情境和特色,是今之“鶯花”,“絲竹”而非古之““鶯花”,“絲竹”,是得天籟之緣而人籟之不絕也。
由于情感之深,由于體驗和感受的獨到,王文軍在抒發故鄉之情時總是游刃有余,洋洋灑灑的詩筆總能創造出渾然佳境來。他善于從一個特殊的角度打開詩人自我的內心世界,讓詩情充分發揮,把人引向一個非常開闊的天地,進而形成一種卓然超拔的大氣象。
只要讀過便知,王文軍的詩是用心寫成的,他是一位很有才華和功力的詩人。在《與詩有關的日子》一文中,他曾經這樣說過:“這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溫熱;一面是創造,一面是毀滅;一面鋪灑著天堂之光,一面燃燒著地獄之火的世態,讓我有著無休無止的訴說欲望,我雖然不能完成一次完整的表達,但我愿意完成每一次對日子最忠誠的記錄。我的贊美與諷刺,我的歌頌與揭露,我的歡喜與憂傷,我的熱情與冷漠……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矯情與粉飾,我只想還原日子最真實的面目。“(《中國詩人》2013年第2期)在時光的流逝中,王文軍作為一個詩人,敏感地體察人生世界的本質內涵,不論是天地無窮還是草木之微,他都盡情納入到詩性的關懷中來。他的詩不是“矯情和粉飾”的產物,他的一字一句都透出生命的本真顏色。正如他在一首題為《陶罐》的詩中寫道:
這些年,我把自己
雕琢成精致的陶罐
悄悄地擺放在
經過的每一棵樹下
收集各種色彩的鳥鳴
深夜,月光喂飽大地
幾百種鳥叫沖出體內
彈性實足地擠在一起
我漸漸成為一片森林
如果你在明月中失眠
且想起鳥鳴
請聽風吟
我有萬千幸福和疼痛
給你聽
詩人王文軍就是一只精致的詩的“陶罐”,他在生活現實的“森林”中吸納著詩的營養,“收集各種色彩的鳥鳴”,因此他的詩漸成大器,而他作為一個詩人的精神品性也不斷地豐富起來,就如“鳥鳴”正“彈性實足地擠在一起”。而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片森林”的。這些詩充滿了生活的底氣,是個性特色充分的詩。
王文軍的詩情境效果極佳,是直覺感受的產物。一人一事,一景一物,在他的筆下真是出之自然,是那樣信手從容,寫來煞是隨意,但一下子又能點到要害處,讓你在頓悟中心性豁然。他的這些詩潛藏著一個重視敘事的因素,我總是感覺王文軍的筆下,有與“故事”接近的背景,那里有一個強大的感性世界。不說那些寫父親母親的詩,就是像《說些什么》也有這樣的感覺:
暮色和晚霞牽手的時候
我正一個人,獨坐
在凌河岸邊的一片樹林里
樹上有只一鳥
一只叫不上什么名字的鳥
晚霞中,一小片溫暖的樹葉
嘰嘰喳喳地對我說個不停
我不語,我不知,此刻
我會和它說些什么,我能和它說些什么
這是一首抒情性很強的短詩,但詩人是通過一種感性的描述來構建詩意的,有很大的曲折度。不是直白地表述內心世界。我說這樣的感性方式有著強大的詩意的潛在力量,有一種更為深沉的感染效果。是它背后的巨大的“故事”背景在起作用,“暮色和晚霞”的背后,“凌河”以及“溫暖的樹葉”的背后,有許多復雜的事物存在著,所以詩人貌似簡單的表述并不虛妄。
王文軍的詩重視直覺,是第一人稱的方式,以“我”來達成主觀性的現實表征。寫景寫物,在詩人的筆下都歸于一種獨白的特性,他用感性世界來傾訴他對人生和命運的理解,他輕易就化解了走向深度的困難,他有一個屬于他的精神的故鄉。于是詩在他心中便越發強大,他知道,這對于一個詩人是多么重要,在一篇題為《詩人的天職是返鄉》的文章中,對王文軍深為了解的評論家秦朝暉有這樣中肯的評價:“王文軍對自己選擇的詩歌之路是有所期待的,他堅信,一個對詩歌心存感激與敬畏的詩人,應該是向內與向外雙重拓展精神世界的‘一流高手’,每一位不甘平庸的詩人,都在建構不僅屬于詩人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國詩人》2013年第2期)王文軍在詩歌創造中的追求足以證明這一點。
當然,對于詩人王文軍說,路還正長,《凌河的午后》應當只是他的開始,詩的大門正向他敞開著,我們作為讀者和朋友期待著他的未來。如果說他的詩還有不盡人意之處,那就只有通過不斷的努力,來攀上更高的臺階。我相信,他從美好的精神故鄉出發,在詩路上一定會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