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以來,圍繞中國地理而生發的詩意言說和藝術詮釋,已然構成了中國新詩中極為重要的審美景觀。不少詩人往往會站在某種觀照視點上,對出生地、生活地、游歷地、想象地等展開仔細的審視和豐富的聯想,在時間與空間、歷史與現實、自然與人文的多維向度中,將特定地域所具有的歷史意味、文化內涵和人文情韻敞現出來。由此,一些詩人所彰顯出來的地理詩學,諸如雷平陽的“云南”、潘維的“江南”、古馬的
“甘肅”、沈葦的“新疆”、李自國的古老“鹽都”等,一定程度上構成了這些詩人建構自我藝術世界、獲得詩壇廣泛認可的關鍵性美學符號。《星星》詩刊本年度短詩大展也推出了演繹地理詩性的篇目,標為“云朵打開遠游的翅膀”一輯,可以說是與新世紀詩歌中大量書寫地理詩意的創作主潮相一致的。
地理是一種集自然景觀和人文風貌于一體的特定空間,地理詩意的彰顯,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空間美學的構建。“空間”所涵括的對象無疑是廣闊的,細而言之,不外現實空間、歷史空間、想象空間等幾類,對這些空間加以不同的藝術想象和審美書寫,既能將空間所具有的美學韻味生動展現,還能顯示出詩人在共時性的思維向度上所具有的出色的藝術創作力。在這一輯中,啞鐵的《在仙女山草原》、張平安的《高原的冬天》、蔣英勝的《鳴沙山》《月牙泉》、米黎明的《南郊麥地》、杜元的《狼行山》等,都可以說是現實空間的直接書寫和藝術闡發。啞鐵《在仙女山草原》最有代表性,詩歌寫曰:“風貼著草尖淌過來/馬鳴聲隱略可聞/夕陽戀戀不舍的步履/彌漫著綠色的蹣跚/最精美的蟬鳴聲/將空曠越推越遠/直到草原盡頭//森林豎起尖利的耳朵/在這高山之巔/臆想中的山歌已經飛起/那幾尊羽化的仙女/在草地的一角/踏著葉笛聲凌波而來/寧靜如水的草原/需要一只碧玉般的酒杯/燃燒沸騰的激情/用翡翠般透明的手擁抱”,在這首詩里,詩人所呈現的諸多事物,如“風”、“馬”、“夕陽”、“草地”、“蟬鳴”、“高山”、“森林”等等,都是現實中的實存之物,是可以直接凝視和感觸的對象,這些對象集中在一個詩章之中,共同營構了一個名曰“仙女山”的現實空間。對現實空間的詩意展示,首先需尊重這一空間的客觀情態,要貼著這一空間的現實對象加以仔細燭照和藝術闡發,而不能天馬行空、隨意鋪衍,以致讓現實本身變得虛幻和不真切。啞鐵的詩基本上做到了貼著實存對象而作藝術詮釋這一要點,因此所呈現出的“仙女山”風貌具有相當大的真實可信度。自然,同樣是對現實空間的描畫,詩歌與散文卻大異其趣,散文可以直接描寫事物的外貌、色彩、形狀、大小等物理屬性,但詩歌則須超脫物質性而主要呈示其精神性,因此,以虛寫實、虛實相生就構成了詩歌敞現地理詩意的最主要筆法。縱觀上述幾首詩,我認為它們基本做到了這一點,其藝術性也就不俗了。
在新詩創作中,對于歷史空間的展示,既要以現實空間為基地,更要以歷史淵源為詩情伸展的精神孔道,這樣才能將一個具有悠久人文傳統和歷史遺韻的地理區域藝術地呈現出來。在這一輯中,陳衍強的《到永平》、蔣興剛的《沈陽故宮》、夜魚的《西湖吟》、舒眉的《焉支焉支》等,可以說是對歷史空間的詩意塑造。以陳衍強的《到永平》一詩為例,
全詩如下:“你最好從古代出發/帶著兵器 農具/和馬幫的鈴聲/到大理州以西/把博南山走成比遠方更遠的古道/在瀾滄江東岸/無論你是征戰的士兵/還是流放的狀元/都是永平的親戚/在緬桂花一樣芳香的風俗中/你可以逢山開路 遇水搭橋/用漢朝官話和各種方言/開墾遼闊的邊疆/一個驛站借宿一夜愛情/一個渡口渡過一段婚姻/如果你想安居樂業/每天用黃燜雞下酒/就趕緊找一個杉陽美女/她會為你放牧牛羊/種植漫山遍野的核桃和詩歌/即使你躲進皇上都想去的寶臺山/頭枕古剎的鐘聲/她會闖入你的夢中/為你燦爛成樹上的蓮花”,應該說,隸屬云南大理州的“永平”其實也是一個現實地理,詩人也完全可以按照上文中的抒情模式,直接描述它的現實景觀和自然風貌,不過在這首詩里,詩人陳衍強則是多用虛化的語言,一味陳述了與永平相關的歷史和文化景觀,而放棄對其現實景觀的直接書寫,進而將“永平”這一現實地理,塑造成一個有著悠遠歷史和豐厚文化的獨特空間,我稱之為“歷史(性)空間”。舉凡對歷史空間的藝術寫照,大多采用的正是這樣的表達策略。
在現實空間、歷史空間之外,詩人的筆下有時還會寫到第三種空間,那就是想象性空間。這種空間少數也有現實的依據,但多數并不對應著現實中實際存在的空間形式,而是詩人借助自己的聯想和想象而獨立建構起來的新穎的空間。這一輯里,凌風的《晚風吹在天幕上》、蔣興剛的《在低處飛翔》、施雁萍的《月光草原》等,就是較為典型的描繪想象性空間的詩歌作品。施雁萍的《月光草原》起首之句云:“月光的草原一望千里,豢養我思念的馬匹/往事葳蕤。”這里所述說的“草原”,本來是存在著客觀對應物的,不過詩人在描述它時,用了過多富于想象的語辭和以虛寫實的筆法,并以明亮的月光將“草原”盡力裝飾,這樣一來,原本具有現實性的“草原”,卻在詩中呈現為想象性的精神現象和心靈景觀。蔣興剛的《在低處飛翔》篇幅不長,只有三節,詩曰:“熟悉的低處在思想/上方/每天每夜/在信仰的風里穿行//在低處飛翔/忘記與生俱來的憂傷/翅膀/不再為無為而慚愧//向上吧/沿著初放的水仙/但我不相信/上升/是人間唯一的出路”,很顯然,詩中所言的“低處”,并不指向現實中某個具體的地域,而是描述著生命存在的某種情狀,或者某種并不高調的人生姿態與處世哲學,因此它是借助詩人出色的想象力所塑造和構建起來的虛擬性或曰想象性空間。
不管是對現實空間的描摹,還是對歷史空間的述說,以及對想象空間的構筑,詩人都必須將詩意的呈現放在首要的位置,努力用富于藝術性的筆法將這些空間精彩地打開,神奇地照亮。通過對這些地理的藝術闡發和詩性彰顯,中國新詩的空間美學,才可能會被逐步構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