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永遠影響和決定著人類的生態甚至命運,人類生命本質的屬性就是自然。狩獵、農耕時代的人們一直生活在自然環境之中,與自然相依為命;工業與信息時代的人們大量聚居現代城市,但依然心向自然。從屈原行吟湖澤,王維依戀山水,華爾華滋們流連湖畔,艾略特行走荒原,中外古今詩人連綿不絕的自然與人的詩篇,表達著我們對自然的依存和精神皈依。《星星》每年的短詩特別專號幾乎都有“自然篇”卷,記得去年讀到《一滴水和它的反光》,談了一些對卷中作品的體會及詩歌與自然的相關看法。今年的“自然篇”題目為《云和雨穿在身上》,卷中詩人多以花草、星辰、飛鳥、風月、季節抒發情懷,而尤以花草居多。盡管兩卷詩歌的題材有相同之處,但各自的意蘊卻有較大區別。去年的內容從歷史文化、人生價值、生存環境、社會現實及詩人融入自然的內心感受等多向度折射出詩人的自然情懷和現代生存竟識,而今年的內容則多涉及詩人個人的內心情感。本卷中12位詩人的作品都寓情于自然景物,或表達對自然的熱愛與贊美 ,或書寫現實生活與自然對應的情緒。
卷中幾位詩人都寫下了親近自然的牧歌。陜西詩人陸子游覽草原寫下了《草原小夜曲》,他迷戀遼闊的草原,尤其是朗朗的皓月使他物我兩忘,神游在無邊無際的天地之間。邀星星、晚風作伴,圍繞熊熊篝火且歌且舞,“今夜,一切都包在篝火身上/包在馬頭琴身上……/草原醉了/蒙古包像扣倒的酒杯”(《篝火》)。好一句“蒙古包像倒扣的酒杯”,在他的《草原小夜曲》中添上激越的旋律,表現出草原豪放的性格和寬闊的胸襟。天蒼蒼野茫茫的草原讓詩人情竇復開,一窩雪白的蘑菇讓他感覺到“像毛絨絨的雛鳥躍躍欲飛”似乎是,想起埋藏已久的少年愛情而感動落淚。這一切連同藍天白云、氈房炊煙帶給詩人歡快。而翱翔草原的雄鷹卻帶給詩人志存高遠的雄心,他向往著鷹飛的“高度和耐性/去發現地上的獵物/去神圣成最后的俯沖”(《鷹》)。草原魅力與蒙古風情讓詩人釋放自由天性,一詠三嘆地抒發心中快悅。四川詩人其然走進草原,心隨彩蝶翩飛白云之下,既傾聽大自然的天籟,也體味草原的風雨。當他的靈魂馳騁草原時,他感到“馬蹄躍動的風景,仿佛/有個聲音/一直在呼喊我的名字”(《走進草原》)。他的抒情如草原初夏的青草,在與世隔絕的曠野里抹上一層嫩綠。與這兩位詩人的心情不同,四川彝族詩人旭峰沒寫草原的自然美景,他以憂郁的琴弦彈出感傷凄冷的牧歌。在他心里,先輩牧過的羊和春天溫情的草甸已不復存在,那些羊“用眼淚喊聲再見/走去漸響的城市”,“先人留下的羊 /在手心里蒸發/ 徐徐融化飄零絨毛/織不出一張御寒衣裳/越冷的時節/恍惚中/牧放那先人的羊”(《先人的羊》)。詩中的失落感顯然不只來自個人的人生得失,看到被城市同化的草原正在逝去淳撲的民風,守望故鄉家園的詩人不得不發出這樣的懷舊哀音,但他仍在守望,幻想得到先人放牧時代的真情與溫暖。其詩雖然屬于傳統悲情牧歌的一類,但有其深刻與新意。
大自然因花絢麗,花開花落反映出時令的變化與生命的榮枯。人們常以花自喻,移情于花,詩人更是如此。本卷不少“花語”即是詩人自然人格化的心語表訴。貴州詩人蔣能的《荷語》對花中仙子的荷花情有獨鐘,嘆息她被采蓮的孩童“以一元一朵的低價出賣荷花//你怎么就不如一片荷葉啊/像一個過客,視而不見”,借憐荷之語傳遞出詩人向往高潔美好的心愿。江蘇詩人安娟英的《荷緣》則以荷花為愛情的象征,用宗教般的虔誠對待“荷緣”這樣純凈的愛情,盡管這段遠去的愛情已難再續“卿卿復卿卿”,但詩人相思失眠時還會“想起弱不禁風的綠衣女子/遠去的北影/空留江南片片心思/千絲萬縷”。情寄于花,詩人在聆聽花語中撫慰失落的心靈,“就這樣讓我/始終徜徉在童話的酒窩里”(《聆聽花語》)。四川女詩人鮮紅蕊的《桃花》也透露出隱約的愛情與失落,面臨“雨水偏離桃花/偏離柔情的言辭和一場迷亂”,詩人的春心“突然開始蕩漾——/水中的面孔,留下回憶里的針刺/一幅剪影畫里,我若永遠不說——/便是晴天”,看似明媚柔美的“桃花”包含著愛的陰與晴、真相與幻覺,一種“針刺”的感受、一個假象的“晴天”與“桃花”并存,失戀的痛苦盡現其中。她的《梨花》也是夢與現實背離的痛苦言說。“云和水穿在身上/你,開了,同時凋謝著/白煙的靈魂,如同我夢的憂郁/如同從繭里出來的蝴蝶/被風追著,逃到一場雪里去”。“梨花”籍“云水”為衣而開,自然會快如白煙蒸發;紛飛的梨花如雪,夢且能不被凍僵。這首詩尤如古代小令,言簡意賅,且造語別致,韻味濃厚。
日月星辰與四季輪回在詩人筆下表現出不同的生命體認和情感變化。同樣的一輪明月,可以令古人“低頭思故鄉”,也可以“把酒問青天”或“無言獨上西樓”,也可以讓今人浮想聯翩,獨有所感。校園詩人一杯無心中的月亮是位有如嫦娥孤獨而靜美的女子,他驚訝“世界都凝在黑色瓷瓶里/只有月亮邁著腳步”在天上走來走去,“現在需要一雙怎樣的旋律之手/撥動怎樣的樂器/才能配上忽然這么有質感的月亮/是什么讓她這么輕盈,腳步這么憂傷/讓她敢于在這么寂寞的高度走來走去?”孤高的圣潔使詩人敬畏,也讓詩人有心神向往的思念。這首詩借月寫所懷念的伊人,筆調看似清冷,實則隱藏著作者焦灼的熱情。面對冬天,杜甫感慨“寒風吹日短,風浪與云平”,劉駕唏噓“百泉凍皆咽,我吟寒更切”,雪萊自信“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而瑚圖靈阿《冬天:這樣也是對的》卻以現代人的感受抒發了人在冬季的樂觀情懷。不同于自然界植物的凋零和動物的冬眠,也不同于古人“冬藏精力”的養生之道,河北詩人瑚圖靈阿寧以豁達瀟灑的浪漫情懷笑對草木枯榮和人世冷暖,他說“樹木應當及時降落將綠顏色的舞蹈壓縮進腳趾/冬夜 燈紅酒綠應早早熄滅 讓它承擔空闊/冬天 太陽理應遠離/ 人類順從他漫長硬冷的脾氣”。盡管春天還未到來,寒冷禁錮著萬物的自由生長,但他自有滿腔熱情,以美好的向往來“圍爐烤火”,他理想的冬天里“詩人裹著厚厚的袍子 在睡美人身邊 凈手焚香 內心火焰升成靜靜詩篇”。也許這樣的期待太過浪漫,但畢竟是詩意的追求。北京詩人趙德印的《臘月飛雪》描寫冬日的北國風光也頗有特色,彌漫的飛雪“讓整個華北的白色襯衣/印滿了梅花般的詩句”,詩的格調高雅,給人留下清冽而奇美的印象。
本卷三十余首詩的形制大多短小精致,語言清新婉轉或凝重沉郁,內容都具有較鮮明的現代性。品味其詩意,多為淡淡的憂傷與小清新的情調。個別作品的內容過于單薄而欠缺蘊含。總的來看,卷里的詩還缺少與自然相應的大氣深沉和豐富多彩,同時也欠缺深切的人文觀懷和哲思。
如何貼近自然,感悟自然,吟詠自然,我們都應該好好向先人學習。先人能從星轉斗移、草木枯榮、滄海桑田的變化中發現自然變化的規律,并從自然的啟示中去調整人類的行為和精神,與自然和諧相處。老子從天地萬物的幻化中看到了道法自然,王之渙從“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感悟人生的高瞻遠矚,蘇東坡從廬山觀景道出世事的“橫看成嶺側成峰”。同樣是吟詠自然,不同的詩人所表現的相同景物也會體現出不同的境界。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所寫蕭瑟秋景,表現出“斷腸人”在蒼茫蕭瑟的秋景里的悲涼孤獨,讓浪跡天涯的游子甚至所有“悲秋”的人都能走進這樣的意境。而同時代的白樸所寫《天凈沙·秋》中的自然景物與馬致遠所寫幾乎一樣,卻因為寫景而寫景,未能創造出馬致遠那樣的意境而為后人詬病。“標新立意二月花 ”,只要我們能夠寫出新意,體現出獨到的藝術個性,我們的自然詩篇就能超越前人,為現代奉獻出各種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