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品經濟大潮和大眾文化滾滾而來的時候,有陷落紅塵的人,就有仰望星空的人,而詩人毫無疑問應當是一個民族中關注星空的人。但這并不意味著詩人應該活在虛無縹緲的“高空”。 人生需要天空,更離不開大地。無論哪個時代,食人間煙火的詩人終究無法脫離肉體凡胎,能夠仰望星空的詩人,必然也要學會俯視大地,在現實生活中淘取情思的“金子”。只有這樣,詩歌才不會作繭自縛,才能獲得強大的生命力。在本卷中,詩人們告別宏大、崇高的敘事模式,重回踏實質感的人間“地面”,帶著對現實的關懷,在這個全民娛樂時代,挑起詩人應有的擔當。
現實因人們的政治、經濟、文化及社會地位的差別而分為不同的階層,每個人所處的現實也是不同的。詩人對現實的體悟和反映自然千差萬別。面對生活中的陰影,崔益穩選擇對其進行入木三分的刻畫和揭露。在組詩《一半疼,一半痛》的第一首《鋼管舞》中,他塑造了在“一排排真實的鋼管林中/摟住高樓跳舞”的老鋼筋工形象,生動的詩語背后是滿滿的心酸和心疼。而在第二首《每個人都布滿洞穴》中,詩人化身為智者,跨越千年,冷眼旁觀那個“叫做時間的無底洞”“打滑或吊死在井繩上”,并將人類的生命軌跡濃縮在“吸水”、“排水”、“挖土”、“填土”、“坍塌”這五個詞語中,整首詩仿佛一句句讖語,涂滿玄秘色彩。第三首是《平等的霾》,詩人緊貼現實,動態地展示了霧霾來臨時“大家全都沒頭沒臉”的可笑景象,諷刺意味十足,并通過“送葬”和“迎親”兩只隊伍的偶然相遇,領悟到“生死高度”和“人間況味”。崔益穩的詩情性與智性并存,體現其鮮明的創作個性,同時詩人還十分重視詩歌結尾段的提煉升華,讀來意味深長。羅安斌的《沉默者》運用象征的手法,以樹和葉比喻掙扎在底層社會的人們,是對殘酷現實的深刻揭示。詩人黎軍階高度關注社會現實,發現了生活中的種種問題:違禁物超標的大米、問題奶粉、突然坍塌的大橋、被污染的天空……“這些滿目瘡痍的痛/如針尖/刺中生命的死穴”(《針尖上的痛》),語言大膽直露,這是公民社會參與意識的體現,更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與良知。
現實生活的困頓和壓迫往往使人感到恐懼和無奈,而敏感的詩人對這種狀態的體味無疑更加深刻。曹雪純在醫院里聞到了“散發著咸濕并令人恐懼的/死亡的味道”(《醫院的味道》)。全詩具有極強的鏡頭感,由下到上、由遠及近、由全景到特寫,使一間小小的醫院成為了塵世的縮影,讓讀者與詩人一起“聞到了”生活與生命散發的味道。在她的另一首詩《夢》中,詩人表現了夢想面對現實的蒼白、無力。“白日放歌/四海浪跡”需借助飄忽的夢境方能實現,而活在現實中的詩人別無選擇,只能“在燈下讀書/在紙上老去”,止不住的憂傷攜帶著不甘與苦澀撲面而來。在詩人吉祥女巫眼中,生活中“這些冰冷而堅硬的東西”如同石頭、鐵塊,吞下它們是為了避免“隨風漂泊”,然而在我們依賴它們的同時,它們也吞噬了“我的溫柔”(《彼此》)。詩歌雖短,卻散發著智慧的光芒,用形象簡單的道理昭示著生存的不易與身不由己。詩人楊角也對社會中的不合理現象進行了憤怒的批判和強烈的排斥。他在《晚餐》中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寫詩的人”,以點帶面,諷刺那些夸大其詞、無病呻吟的人在生活中的矯揉造作,并決心身體力行,“用我余下的日子去驅逐那些葷腥”。在這樣污濁的環境中,楊角借《修一座茅屋在江邊》表達了自己“詩意棲居”的愿望,整首詩意境優美,其營造出的“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田園生活不禁讓人心生向往,唱出了一曲當代的《歸去來兮辭》。詩人曉所與楊角有著同樣的愿望,但是卻有不同的實現方式。楊角想要“卸甲歸田”,曉所則在紛擾的塵世中追尋著“心遠地自偏”,例如在放學后“坐進和暖的陽光 讀一組寧靜的詩”(《我釋放如一棵青草》)。她的詩,語言優美清新,如潺潺流水叮咚悅耳,滋潤心田。近年來,有一類數量龐大的特殊群體引起了公眾的關注,那就是打工者。他們背井離鄉,在城市中揮灑著血汗,賺取微薄的收入,卻無法融入其中。王長榮的詩歌《傷口》盛滿了打工者的眼淚和鮮血,流動著詩人的悲憫與大愛。如南用《工蟻》、《下班》為打工者立言,記錄下打工者在日常生活中的情節與細節,語言質樸卻更震撼人心。
與以上詩人對現實的否定、批判不同,李銜夏的詩歌《我不羨慕天空》強調對現實的融入,是一種積極入世的態度。在他看來,“真理往往在低處”,“站在大地上仰望天空/天空的美才是一種力量的美”。全詩共分為四段,每一段都以“我不羨慕……”開始,一唱三嘆,回環往復,兼具建筑美和音樂美。孫大順在現實中發現了愛情的美好,于是在甜蜜的愛情中,他祈求時間能夠慢下來,“讓慢下來的愛/陪著我們慢慢變老”(《高河》)。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詩人遇到了婚姻中的“七年之癢”,“從愛情的前庭,到婚姻的后院”,充斥著柴米油鹽的生活單調乏味。“黑夜般的沉默”里,詩人遭遇“一枚釘子和錘”,在打擊和疼痛中覺醒,“希望在時光的銀行里/取回純真,溫暖和皺巴巴的愧疚”,重拾婚姻的幸福。詩歌想象豐富,語言富有張力。除了愛情,親情和友情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蘇奇飛的《閃亮的記憶》和《醉心片刻》表達了對父母的愛與眷戀。他的詩歌如同一幅幅油畫,色彩清晰、冷暖交織,仿佛生活中的苦辣酸甜,畫面中的勤勞的父親、溫柔的母親就此定格在讀者心中。廖淮光徜徉在松樹林中想象自己“依然躺在穿針引線的母親身邊/一覺醒來,又可以穿上被生活弄破了的舊衣裳/溫暖,舒適,且不留絲毫痕跡”。詩人陳衛也在《想你的早晨——致我的小寶貝》中低聲訴說著對“小寶貝”的深切思念,詩歌雖短,感情卻十分濃烈,仿佛“長長的喙”可以穿透“露水未干的青山”。在另一首《一個人的生日》中,陳衛回顧自己的成長經歷,用一首詩串起“被灑落的時光”,感性、浪漫的詩人形象躍然紙上,語言淳樸,真摯動人。
重建詩歌與現實的關聯,是當代詩歌寫作的一個重要向度,本卷詩歌即是詩人與現實的對話,詩人以獨特方式書寫對現實的關懷,詩中充滿了濃郁的人間煙火氣息。當然,現實入詩難免會出現倫理化、道德化的傾向,但依然可以從中窺見詩人對現實的深切洞察和見證意識,這既是對“詩可以觀”的儒家詩學的繼承,也是詩人恢復感知世界完整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