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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腳豬

2014-04-29 00:00:00杜光輝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1期

坐在會議室拐角的章鴻文覺得小肚子憋,沒有思考就站起,朝外走。到了這年齡,思維成熟,輕易不發言。前列腺卻找麻煩,大會不發言,小會不發言,前列腺發言(炎),不敢掉以輕心。走到WC門口,抬頭,看標牌。這地方不能走錯,走錯了會出大丑聞。到處都是攝像頭,人人都能拍視頻,都能在網上發帖。就是當年的大鳴大放也沒有現今的網絡厲害。隨便把視頻朝網上一帖,就有幾十萬幾百萬人跟帖,發表言論,還能人肉搜索,把教授稱叫獸,不弄你個身敗名裂,絕不收兵。

走進畫煙斗的衛生間,走到“走近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跟前,按照標語的指示,貼近,解開褲帶,兄弟五人抬出老炮筒,對準布滿黃漬的小便池,無信心無氣勢無影響地射擊,純三無產品。炮筒老化,來復線生銹,打不出急速射,只能滴答滴答打單發,還沒有射程,出炮膛就落,典型的前列腺病況。淋漓之中,突然想起少年時的惡作劇,在農村上小學,學生廁所,男左女右,中間隔土墻,不高,能隔視線,不能隔音,聽見隔壁小便的嘩嘩,大便的吭哧,不知誰在進行。興起,和伙伴憋足尿液,架起六。炮,發射,炮彈越過土墻,落在女生身上,惹出一陣吼罵。他們還沒回到教室,老師就站在門口迎接,擰耳朵、扇耳光、罰站,又被押到廁所,指認作案地點,表演作案過程。肚里的槍彈沒有充夠,勉強發射,力道不足,彈道不高,中途而墜。老師讓別的學生表演,有學生踴躍向前,解開褲帶,擺足架勢,果然成功,證明女生沒有誣告。回教室途中,五十多歲的老師,低頭、納悶、嘆氣、沮喪,自言自語:人還是要年輕哩,到了這年齡,球事情都弄不成。章鴻文跟在老師后邊,問:老師,你想弄啥球事情,你連加減乘除四則運算都會做——老師又嘆氣,說:你還小,啥都不懂,我像你這個年齡,比你還厲害。這陣老了,落了滿身毛病,迎風就落淚,尿尿灑濕鞋,放屁帶出屎。

四五十年過去了,章鴻文小便時就想起啟蒙老師的話,感慨萬千,絕對真理。老師當年的毛病像他的知識一樣,也傳輸給自己。一泡尿沒有四五分鐘淋漓不完,感覺尿凈了,還滴答,余瀝不盡。要是勒上褲帶就走,幾分鐘后褲襠前邊就加重顏色,不美觀,不雅觀,說不定有人浮想連翩,說那東西見了漂亮女生,蠢蠢欲動,擦槍走火。

李寶軒走進來,跟章鴻文一樣,履行一系列程序,同樣是兄弟五人抬炮出城,大雨滂沱,卻沒有收兵回營,也淋漓,提著那玩意抖,抖落淋漓的尿液,給章鴻文搭話:章教授,撒尿?

章鴻文沒有回答,心里不悅:你好賴也是副教授了,連問候的基本常識都不懂,捏著那玩意叫人名字。不是糟蹋人嗎?再說,人進了衛生間,不是拉屎就是撒尿,誰會跑到衛生間做課題開講座?

李寶軒見章鴻文沒有回答,還是手捏那玩意。問:發言沒有?章鴻文見李寶軒雖捏著那玩意,但沒叫他名字,就回答:到了這年齡,咋能不發炎?你看,站了這半天,還沒有控干擠凈!李寶軒就笑,還是捏著那玩意抖,抖出幾點尿液,在面前飛舞,墜落,一邊抖一邊說:章教授,我問你開會發言沒有?

今天這個會,所有副教授以上的老師都參加,內容是學校公開招聘人事處處長,條件除了那些擁護一致類的軟條款外,硬件必須要求副教授以上。這年頭,是官都比民強,管理是重要的生產要素,管理要參加收入分配,而且還要占重要比例,成了放之四海而普遍的真理。在大學,頭上沒戴官帽的教師,哪怕是教授,都是草根屁民,都是不重要的生產要素,參加收入分配不能占重大比例。頭上戴了官帽,哪怕是科長,就是管理者,就是重要的生產要素,在收入分配中占重要比例。何況。這次競選的是人事處處長,這個職務在公開的收入分配中占重要比例不說,暗門子收入無法估量。求人家辦事,敢不給人家送,不送人家憑啥給你辦事?人事處處長是人人都求的職務,收入當然無法計算。這么顯赫的職務咋能不競,咋能不爭?除非腦子里養了羅非魚,或者出生時他媽用力過猛,把腦袋夾成柿餅。

李寶軒放開那玩意,把它送回終年難見天日的地方,系上褲帶,抖了下身子,又問:章教授,你的古代文學造詣,放到全國都沒啥說的,古人把撒尿怎么說?

章鴻文沒有思考就說:清褚人獲《堅瓠集-村婦道旁便溺》云:“王成寧越善詞典,嘗于行師時見村婦便溺道旁,作《塞鴻秋》曲云:綠楊深索誰家院?見一女嬌娥,疾走行方便。轉過粉墻東,就地金蓮,清泉一股流銀線,沖破綠苔痕,滿地珍珠濺。不想墻兒外,馬兒上,人瞧見。由此論證,古人把撒尿稱做:溺。

李寶軒感慨:章教授連這么孤僻的學問都研究得這么詳細,當今中國無有幾人。如果當了人事處處長,也是學界的一大損失!

章鴻文說:我不會競選這個處長,哪怕他一個月收入一百萬我都不眼紅。他把尿液控干擠凈,確認不再有殘渣余孽,才把老炮筒送回炮位,套上炮衣,朝外走去。

李寶軒跟在他后邊,小聲問:章教授,你真不競選?

章鴻文放慢腳步,點頭,沒有說話。

李寶軒還不相信,問:章教授,我把咱們學校符合競選條件的人挨個衡量了一遍,只有你最有把握競選上,其他人都是陪太子讀書。

章鴻文看他,淡笑,說:我怎么沒覺得我的條件優越?

李寶軒說:你的條件不優越誰的條件優越,你掰著指頭算算,誰有你的條件過硬?

章鴻文說:我真沒覺得我的條件有什么優越!

李寶軒說:章教授你謙虛哩,誰不知道你是學術權威,學養、成就、道德、品節,沒人不服氣!你要是報名競選,起碼有一多半人不敢報名。說完從口袋里拿出香煙,抽出一支給章鴻文。章鴻文搖手,說:我不抽煙!李寶軒說:我知道你不抽煙,這是敬你的,偶然熏一支對身體無大害!

章鴻文沒有接煙,說:學養、成就、道德、品節,不是做官的必需條件。我前幾天在網上看到一篇談論做官的文章,很有收益。

李寶軒問:什么文章,在哪個網上可以看到?

章鴻文說:我是隨便在網上瀏覽看到的,看完后沒記哪個網。

李寶軒問:大概意思是什么?

章鴻文說:大概意思是好人就不能做官,做官就當不成好人。因為做官的職業就是要整治一部分人,懲罰一部分人,甚至殺掉一部分人,好人太善良,整人殺人的心思沒有,就無法做官。如果讓他們做官,也是糊涂官、庸官。再就是官場上的競賽規則是提拔得快不快,級別高不高。就像咱們當老師,衡量這個老師水平怎么樣,就要看你的論文發得多不多,上沒上核心期刊,職稱高不高?官場競爭的途徑很窄。一個國家就一個主席,一個省就一個省長,一個縣就一個縣長,一個學校就一個校長,一個人事處就一個處長。你要上去,就得把上邊的人拉下來,一個蘿卜一個坑,拔不掉那個蘿卜就占不住那個坑。肉少狼多,互相坑害。我看到有張漫畫,畫的是當官就像爬梯子,自己要朝上爬,就要把擋在前邊的人拉下來,把跟在后邊拉自己的人蹬下去。還要防備上邊的人蹬自己。防備下邊的人拉自己。身心疲憊。精神緊張,我真不想把自己放到絞肉機里。

李寶軒就笑,笑得很誠懇,說:章教授,聽你這席話,真是醍醐灌頂,大徹大悟。這人呀,就是賤。放著安生日子不過,偏偏擠破腦袋去當官。

章鴻文也笑,笑得很誠懇,說:無利不起三更夜,因為當官的好處太多。要是當官光吃虧不占便宜,恐怕上頭得動員人們當官。

李寶軒停住腳步,吸了幾口煙,說:章教授,咱們先不要進會議室,在外邊聊一會兒。

章鴻文停下腳步,聽李寶軒想聊什么。

李寶軒說:章教授,你是研究曾國藩的,曾國藩怎么看待做官?

章鴻文思考了一會兒,說:曾國藩的道德品節可為封建士大夫的楷模,豎立了做官的榜樣,他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做人之道,恪守的“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不可倒置”,不僅封建朝廷需要,尋常百姓同樣需要。

李寶軒又笑,笑的時候面部動作很難看,嘴角朝下撇,嘴唇朝上翻,眼皮朝下墜,鼻子下塌。笑容還沒有收斂。話就說出來:章教授,我晚上請您吃飯,可否?

章鴻文說:我一般不在外邊吃飯,外邊的飯,少不了地溝油化學元素,我還想多活幾年。

李寶軒說:我請你吃的飯,絕對不會有地溝油化學元素。咱們吃五腳豬,清水燉五腳豬,只放點鹽,放點生姜,別的一點都不放。

章鴻文調到這個大學兩年多了,基本沒在外邊吃飯,不知道有種五腳豬可以吃?問:什么是五腳豬,我還沒聽說過長五只腳的豬?

李寶軒說:吃的時候我給你說什么是五腳豬,你現在就給方老師打電話,不要做晚上的飯。我們一塊吃。

章鴻文還想推辭,又琢磨要是太堅持個性,沒有朋友也不行。也就不再說什么,算是答應了。

他們回到會議室,文件已經宣讀完畢,開始討論、報名。沒人發言,也沒人報名。這些給學生滔滔不絕授課的老師,到了開會卻惜言如金。總支書記見大家不發言,就引導:大家有想法就說出來,我們是開會,會上發表的言論,就是錯了也不抓辮子。大家還是不發言。不抓辮子也不發言,這是不好發言的事情,能在大眾場合說自己覬覦人事處處長的權力,能說這個職務的油水太大?當上幾年。集資房的錢都不成問題,家里的茅臺中華用不完。還得朝回收禮品的店里送;走到人前頭,除了比自己級別高的,別的人誰敢不給自己低頭,誰敢不給自己彎腰,誰敢不給自己貢獻好聽話?但是,這話只能在心里說,不能在人前說。教授副教授都是讀書人,讀書人愛面子,就是心里想得能冒出烈火,臉上還得裝成冷若冰霜。

總支書記在大學呆了二十多年,天天和他們打交道,怎么能不知道他們的脾性。用他喝醉酒的話說,他們翹下尾巴,就知道要拉啥屎;他們撅下屁股,就知道要放啥屁。所以,他不急,耐心等待。大家還是不語,男老師抽煙,不抽煙的閉著眼睛,養精蓄銳。中醫講究,久語傷氣,氣虛是教師的職業病,閉目養神是最好的養氣辦法。書記見大家不發言,總得有人發言,就既當主持人,又當發言人,一身兩職,一肩兩挑,又講了二十多分鐘,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可以給上頭交代了,就做會議總結:大家不好意思在會上報名,咱們就不公開報名,散會后給我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散會了,教授副教授們站起身子,緩緩朝外走,臉色平靜如水。似乎美國華爾街的楓樹葉子飄落,俄羅斯黑海的海豹交配。日本東京的男人在喝酒,中國秦嶺的狐貍在追逐,與他們有屁關系?

李寶軒跟在章鴻文身后,下樓梯的時候,趕忙走到他旁邊,攙扶他的膀子,很殷勤。章鴻文朝旁邊趔了下,說:我自己能走。李寶軒說:我攙著你,安全一些,這樓梯年代久了,小心滑倒。

章鴻文沒有讓他攙,心里有淡淡的尷尬不安,自己也就五十多點的年齡,沒什么大病,哪能讓人攙著走?尷尬不安過后,又琢磨,自己和李寶軒沒有過多交往,他為什么要請自己吃飯。為什么要攙自己下樓梯?這年頭。對自己沒利的事情,誰會下力氣,何況還要破費?古人都說了,無利不起三更夜,何況一頓花費不菲的酒飯?

章鴻文李寶軒并肩走出學校門口,就要分手時,李寶軒又給章鴻文說:你回去把方老師叫上,六點在美食城見面。我提前去訂包廂,訂好了給你發信息。

章鴻文還是琢磨不透他為什么要請自己吃飯,琢磨不透的事情,就不能去做,做了容易犯錯。吃頓飯不是大事情,但吃了人家的,就要給人家回報,自己拿什么回報人家?古人都講究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一飯之恩,當永世不忘。就試探著問:李教授,你有什么事情要我辦,我一定給你辦,飯就沒必要吃了。咱們都是工薪階層,沒有第二渠道收入,何必花不必要花的錢。

李寶軒也笑,笑的時候面部動作還是很難看,說:你多心了,我請你吃飯,完全是敬佩你的學養,根本沒有請你辦事的愿望。吃次五腳豬,兩百塊錢花不完,咱們收入再低,也不在乎這點錢!

章鴻文見李寶軒把話說到這份上,就不好推辭了。

美食城是個中等消費地方。你是什么身份,到什么地方消費,雖說沒有明文規定,但人們還是遵循著普遍認定的規則。就像你穿了一件全球知名品牌阿瑪尼的上農。絕對不能用草繩當褲帶招搖過市;擁有億萬資產的老板,絕對不能到大排擋消費,一次消費達不到兩萬三萬,會被認為對請的人不尊敬。就算人家不吃,走后倒進潲水桶喂豬,也必須把消費的檔次提到這個高度。像李寶軒章鴻文這種檔次的人。到美食城消費,勉強算上夠檔次。不是他們的身份勉強,是他們的收入勉強。

美食城前邊,云集了十幾個迎賓小姐,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妖艷,身上的香水氣一個比一個濃烈,離她們還有幾十多米,香水氣息就撲面而來,進入他們的呼吸系統,章鴻文忍不住地打了幾個噴嚏。迎賓小姐見他們過來,立即分列兩行,夾道歡迎、鞠躬,朗誦歡迎辭: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章鴻文走在她們中間。立即想到外國元首受到中國群眾夾道歡迎的盛況也不過如此。

李寶軒跟在小姐后邊,走在章鴻文夫婦前邊。上樓梯時,小姐兩半肥碩的屁股在他眼前扭動,左扭一下,右扭一下,曲線圓滑,結實豐滿。觸手可及。李寶軒真想在上邊摸一下,又不敢。摸一下容易,舉手之勞,但摸的后果就不容易處理了。他琢磨著,跟著小姐走進包廂。小姐把包廂門打開,退到一邊,躬下身子,給他作出請的姿勢。李寶軒走到小姐跟前,也躬下身子,給章鴻文做出請的姿勢。章鴻文停下腳步,不好意思走進去,也躬下身子,做出請李寶軒先進的姿勢。李寶軒堅持請章鴻文先進,說:章教授不進,我們怎么敢先進!章鴻文推辭。李寶軒堅持,誰都不好意思先進。小姐在一邊笑,看不出是欣賞還是譏笑,在這個地方呆的時間長了。什么都變成職業的。這種不帶感情色彩的笑,不帶感情色彩的歡迎詞,都是職業操練出來的。最后,他們手拉手進了包廂。就坐的時候。李寶軒和章鴻文又一陣推辭,誰都不愿朝首席坐,好像首席的椅子上有梅毒大瘡艾滋病毒。

還是章鴻文犟不過李寶軒,在首席坐下,說:李教授,這位置實在不該我坐,慚愧!

李寶軒臉上露出滿足的笑。笑的動作仍然不好看,話語卻真切:章教授,這位置真應該給你坐,別說就我跟你和方老師三個人,就是書記校長來了,這個位置也該你坐。我這人啥優點沒有,就是尊重知識。章教授的知識在咱學校少有,憑什么不坐這個位置。

迎賓小姐見他們坐下,又給他們貢獻了一個鞠躬。搭配著職業操練出的微笑,用職業操練出的話語鶯歌:各位稍候一下,點菜的小姐馬上就過來!爾后,又問:各位喝什么茶?

李寶軒問章鴻文:章教授,你喜歡喝什么茶?

章鴻文說:我對茶沒講究。什么茶都可以。再說,我晚上一般不喝茶,喝了睡眠不好。

李寶軒又問方雪沽:方老師喝什么茶?

方雪潔說:我跟章老師一樣,晚上不喝茶。

李寶軒說:不喝茶怎么能行,茶可是咱們中國人的待客之道。這樣吧,咱們喝菊花茶咋樣。菊花茶清熱明目,營養豐富,又不妨礙睡眠。

章鴻文點頭,說:那就喝菊花茶吧。

李寶軒這才對恭候在旁邊的小姐說:上壺菊花茶吧。

迎賓小姐泡茶的時候,又進來一個小姐,進門就給他們躬身子,聲音亮亮地說:歡迎各位光臨,哪位點單?動作和話語同樣被操練過。

李寶軒對章鴻文、方雪潔說:章教授,方老師,你們點,喜歡吃什么就點什么,不要客氣!

章鴻文說:我們很少出來吃飯,不懂點菜,麻煩你代勞了!

李寶軒這才從小姐手里接過菜單,沒有看,說:我們吃火鍋,來一斤五腳豬,一斤脆腕魚,一斤東山羊,一斤小黃牛,一份革命菜。點完,問章鴻文:章教授、方老師,喝什么酒?

章鴻文說:我什么酒都不喝。

李寶軒說:我請您吃飯,怎么能不喝酒?

方雪潔說:我和老章真的不喝酒。老章這人,身上沒有優點,就是不抽不喝這兩條優點。

李寶軒說:咱們不喝酒,就來點飲料,怎么樣?

章鴻文說:飲料也不用,這年頭,能不吃的東西盡量不吃,能不喝的東西盡量不喝,什么東西都不敢保證里面沒毒。

李寶軒說:也是,現在吃的喝的,哪一樣沒毒,大豆是轉基因,奶粉是三聚,油是地溝,水是超標,肉是激素,菜是農藥,空氣是污染。有網民說,要是和日本打仗,咱們根本不怕他們的毒氣彈,咱們從小就經受毒氣訓練,身上有抗體,百毒不入!章鴻文笑了下,沒有說話。

方雪潔說:現在的社會怎么變成這樣子了,只顧個人發財,什么都作假,什么都有毒,政府也不管他們!

李寶軒說:政府不是不管,只要一管,人家請到德味軒一吃一喝,走的時候把紅包一塞,就裝成沒看見。他們放的毒再多,官家沒看到,上頭有什么辦法?

點單小姐離去,李寶軒看著豐碩的屁股朝包廂外扭去。又對章鴻文說:我最近一直在研究文化大革命。看了很多描寫文化大革命的書,剛才進美食城大門的時候,我看到兩邊排列的美女。突然想起文革時期描寫資產階級侵蝕無產階級的形容詞。

章鴻文看他,想聽文革時期描寫資產階級侵蝕無產階級的形容詞。李寶軒見章鴻文看他,就說:資產階級香風毒霧。剛才在美食城門口,離她們還有二十多米,小姐身上的香水氣息就撲面而來。能把人熏個跟頭,像不像老毛時代的資產階級香風毒霧?章鴻文就笑,不知道笑里面有什么意思。

李寶軒又問章鴻文:我看很多文章都說現在是太平盛世,古代詩詞中形容太平盛世的有哪些?章鴻文就思考,說:唐代詩人南溟的《玉燭》,就是形容太平盛世的詩。我記得原文好像是:歷象叡璣正,休征玉燭明。四時佳氣滿,五緯太階平。律呂風光至,煙云瑞色呈。年和知歲稔,道泰喜秋成。寰海皇恩被,乾坤至化清。自憐同野老,帝力詎能名。

李寶軒鼓掌,叫好,又像上次奉承似的說:章教授的學養真是名不虛傳,隨便提一個問題,就能侃侃而談,脫口而出,真是我們學校的驕傲。

章鴻文聽了這話,耳朵里像灌了蜂蜜,流到心里,蔓延全身,五臟六腑七十二個關節十萬另八千細胞都覺得受用。心里受用了,臉上就有了表示,橫橫豎豎的笑紋里都充滿得意。但這些得意不能表露出來。要不人家會說自己得意忘形。就克制著得意,言不由衷地說:李教授過獎了,那都是中學生背的詩詞。我好賴是個大學老師,又是教古代文學的,要是背不了幾首古詩詞,怎么給學生教書?

他們說話的工夫,服務小姐把火鍋支好了,把五腳豬、脆腕魚、小黃牛、東山羊、革命菜端上來。鍋里是開水,水里放了枸杞,紅得艷目。服務小姐端起五腳豬肉,問:把五腳豬先倒進去了?李寶軒說:倒!

三四分鐘后,水翻浪花,小姐揭開鍋蓋,打撈水面上的白沫。打撈完畢,蓋上鍋蓋,又煮了四五分鐘,說:可以吃了,五腳豬肉嫩,煮不了多大工夫就能吃。說著,就要給李寶軒的碗里打肉。

李寶軒急忙給小姐說:這孩子怎么沒眼色,應該先給章教授打,怎么能先給我打,把關系都搞顛倒了!小姐見他沒架子,也給他開玩笑,說:我咋知道你們是啥關系,誰在上誰在下?

李寶軒笑,說:你們老板咋著訓練你們的,連這點眼色都沒有,還在這里混飯吃?小姐說:我上個月到三亞一家五星級酒店應聘,就是沒眼色才沒應聘上。要是有眼色了,這陣早在五星級酒店當服務員了。你還享受不上我的服務哩!小姐嘴上和他們逗,手卻沒有停,給章鴻文碗里打了五腳豬。又給方雪潔碗里打,最后才給李寶軒碗里打了。

章鴻文夾起一塊五腳豬肉,放進嘴里,嚼,覺得滿嘴香氣,醇厚無比,脆中有嫩,咽入肚里,腸子肚子都歡呼雀躍,翩翩起舞,說:真香,我還真沒吃過這么香的豬肉?

李寶軒拿起勺子,給章鴻文和方雪潔碗里打了幾塊肉,說:章教授覺得好吃,我就高興,以后有時問了,我一定多請章教授來吃五腳豬!

章鴻文又吃了幾塊,停下嘴嚼,問:李教授,為什么把這種豬叫五腳豬,是不是真的長著五只腳?

李寶軒又笑,笑的樣子還是不好看,但能看出是得意的笑,說:這是只有五指山才產的豬種,這種豬祖祖輩輩都是放養的,豬在山上找食吃,嘴巴特別發達,尖、長,老遠看,像多長了一只腳,所以叫五腳豬。這種豬只能長到二三十斤,產量很少,供不應求,除了五指山本地,三亞海口這些大城市,很難吃到。

吃過五腳豬,又吃東山羊,李寶軒又給他解釋:東山羊的原產地在瓊北的火山口,吃火山口的百草,沐日月之精華,肉質不膻不膩,鮮嫩無比。到了這些年,五指山引進了這種羊,這些祖宗食火山口百草的羊,又食五指山的百草,喝五指山的清泉,比原東山羊的肉質更鮮嫩。這種羊長不大,身上全是肌肉,沒有肥膘,絕對生態。到五指山旅游的人。要是吃不上五腳豬東山羊,返程回到半路上還要鬧著導游拐回來吃。

吃過東山羊,小姐又把小黃牛倒進鍋里,煮小黃牛的工夫,章鴻文又問李寶軒:這個小黃牛有什么說法?李寶軒揭開鍋蓋,用勺子攪了幾下,蓋上鍋蓋,說:當然有說法,我請您吃飯,怎么能上沒說法的菜?這種小黃牛,只有五指山才有。這種牛,顏色金黃,沒有雜毛,體型很小,最大不超過500斤。也是放養的家畜,成天在山上游蕩,和東山羊一樣食五指山的百草,飲五指山的清泉,吸五指山的空氣,吃的喝的吸的都是沒有污染的東西。身上沒有一點油膘,全是精肉。聽人說,官家招待上頭的人,專門把小黃牛運到海口三亞給人家吃。

李寶軒說話的工夫,小黃牛肉煮好了,服務小姐要給他們碗里打,李寶軒拿過勺子,說:你給章教授打了,顯不出我對章教授的尊敬。

小姐又跟他開玩笑,說:人家是教授,你也是教授,都是一個級別。

李寶軒說:才不是一個級別,章教授是正的,我是副的,這個正副差別大了。就像省委的正書記和副書記,盡管都是書記,權力有天地之別,副書記的報告要正書記批了才能起作用!

服務小姐又說:正書記年齡都大,正書記死了,副書記就轉正了。正書記都是副書記轉正的,副書記遲早要升成正書記。

李寶軒一邊給章鴻文方雪潔打肉,一邊和小姐逗嘴:你說的基本沒錯,但有一點沒說對,一個省就一個書記,是正部級,還有一個正部級是省長。副部級一大群,雜七雜八算起來,沒有一百也有七八十,都削尖腦袋想當正部級,但位子只有一個,狼多肉少,免不了你爭我搶。所以,跑官、買官、雇兇殺官,啥事情都出來了。

服務小姐說:我就不知道當上正的有啥好處,一個人只有一個肚子,一個身子,天天吃五腳豬小黃牛東山羊,有這么好的日子過就行了,何必再去爭正的,花費那么大的心思,何苦哩?

李寶軒說:所以你就當不上官,只能當服務員,給人家服務,看人家吃肉,自己吃不上。

服務小姐說:我們吃的肉比你吃得多了,一看你就知道是自己掏錢消費的,點的剛夠吃,沒有一點浪費。人家當官的來消費,點一大桌子,連零頭都吃不完,還不打包,老板就讓我們吃。當官的吃啥,我們吃啥,你說我們啥好的沒吃過?說心里話,我就不想當官,我天天都伺候當官的吃飯喝酒,把當官的看多了,小官巴結大官,大官巴結更大的官,請人家喝酒,就得自己喝,不把自己喝得趴在地上,就證明不了對人家的忠心。上個月,我這個包廂喝死了一個科長,聽說他請局長吃飯,想提拔當副處長。他把科長都當上了,還想當副處長,結果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你說劃得來不劃來?現在的人,當了科長,還想當處長;當了處長,還想當廳長;當了廳長,又想當省長;當了省長,還想當總理;當了總理,還想當國家主席……越朝上當,位子越少,何苦哩?

聽服務小姐這么一說,章鴻文覺得像酷暑的暑熱里刮來一陣清風,思維有了清醒。這個服務小姐文化程度肯定不高,家庭生活也不可能富足,但她說出了很多教授說不出的道理,活出了很多教授活不出的境界,不由得問:你對未來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服務小姐說:我們能有什么打算,找個好點的男人把自己嫁了,生孩子,過日子,有吃有喝有衣服穿就行了。

李寶軒問:你現在找到老公沒有?

服務小姐說:找到了呀。我老公是個廚師,就在這個美食城,工資高得很哩。我們結婚以后,他當廚師,我當服務員,以后有了孩子,我在家照看孩子,他一個人的工資養活我和孩子絕對沒有問題。我們這些人,不想當官,不做生意,就不請當官的喝酒,掙一個落一個,心里清靜。服務小姐嘮叨著,突然驚叫起來:哎呀,我忘了給你們打小黃牛了,小黃牛不能煮得時間長了。煮得時間長就不好吃了。說完,就急忙給他們碗里打肉,問:你們嘗嘗,好吃不?

章鴻文夾起一塊小黃牛肉,塞進嘴里,嚼,味道果然好,就給服務小姐說:味道很好,沒有煮過火!

服務小姐長舒口氣,說:沒煮過火就好,要是煮過火了,你們就會投訴我,老板就會炒我魷魚!

李寶軒說:就是煮過火了,我們也不會投訴你,你是陪我們說話才煮過火的。

服務小姐說:你們是好人,但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好說話,要是煮過火了,就要我們賠,我們賠不起,就投訴,飯店給他們賠了,過后扣我們工資。一個月要是遇上幾回這事情,就把工資扣光了,白干一個月。

把最后一道脆腕魚吃過,服務小姐端起革命菜,說:肉吃完了,該吃革命菜了?他們就看革命菜,有根細長的稈子,稈子上有分岔,分岔上有很小的葉子,擺放在筐子里,很整齊。章鴻文琢磨,“革命”這個名詞,是近一百多年才出現的。古時候不會有革命這個詞。而老百姓吃的野菜,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絕對不會用“革命”命名?心里有了迷惑,就想得到答案,問服務小姐:你把這個菜叫革命菜,我們還沒聽過這種叫法,你給我們說說為啥把這種菜叫革命菜?

服務小姐思考了一會兒,說:我也是聽別人把它叫革命菜。就把它叫革命菜。為啥把它叫革命菜,真不知道!

李寶軒說:你們美食城里誰知道?

服務小姐說:我們老板知道,我們老板什么都知道,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五千年前,五千年后,沒有他不知道的!

李寶軒說:麻煩你把老板叫來,我們想請教他!

服務小姐說:我去叫老板,不知道老板忙不忙,肯來不肯來?

李寶軒說:你給老板說,南海大學幾個教授在這里吃飯,想請教他一些學問,他肯定會來!

不大工夫,老板來了。老板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個子不高,肥胖,走進包廂的時候,像個巨大的皮球滾進來。進門就抱拳,對著他們晃,朗聲說:教授來了,咋不讓服務員早點叫我。我要是知道大學問人到我這消費。就是正在小姐肚子上晃,也趕快哧溜下來,拜訪您們!說完,從口袋里掏出軟中華,給他們散。李寶軒、章鴻文搖手,說:我們不抽煙。

老板還是把煙朝他們手里送,說:煙酒不分家,再說,你們是大學問家,能到我這里消費,給我的美食城增加了幾個太陽,光芒萬丈。用你們學問人的話說,是什么生輝?李寶軒說:蓬蓽生輝!老板說:對,對,就是蓬蓽生輝,我學問不行,只記住了生輝,記不住蓬蓽。我知道生輝是光芒萬丈,不知道蓬蓽是什么意思?

李寶軒靈機一動,說:這是個大學問,我們南海大學,恐怕只有章教授知道。你請教章教授,他是我們的學術權威,只要是學問上的事情,沒有他不知道的!

老板把身子轉向章鴻文,更恭敬地說:章教授,我經常聽你們學校的老師們說到您,是全中國全世界的學問家,大知識分子,真沒想到,您今天光顧我這了。我現在鄭重宣布,給您打八折優惠,章教授以后到我這消費,一律八折優惠。現在,我請教章教授,啥東西是蓬蓽,你給我說了,我就長了學問,以后再到別人跟前顯擺,人家就不會說我沒文化,說不定還認為我是副教授哩!

章鴻文不用思考就知道蓬蓽的意思,一個堂堂大學教授,要是連高中生都知道的詞都不知道,真是誤人子弟。但是,又不好當著人家的面解釋這么簡單的詞語,不解釋又不行,只好解釋:蓬,是用蓬草編的門;蓽,是用荊條、竹木之類編成的籬笆,“蓬蓽”指的是窮苦人家。“蓬蓽生輝”指某事物使寒門增添光輝,多用作賓客來到家里,或贈送的書畫、物件,給貧困人家增添了榮耀光彩。

老板鼓掌,肥厚的手掌發出響亮的聲,響聲乍停,話語又冒出:章教授真是大學問家,這么復雜的詞,想都不想就說出來!哪像我們這些人,肚里裝的全是五腳豬小黃牛,外加啤酒五糧液,就是裝不進學問。

章鴻文被老板聲情并茂的表演逗笑了,說:老板很幽默,要是上臺表演,不次于趙本山。

老板說:那個東北老頭算個啥,就是中央電視臺沒發現我的表演才干,讓趙本山鉆了空子。我要是上了春晚,收視率起碼提高三成。這些年,那么多人罵春晚,就是沒有讓我上去表演。導演要是讓我上去了,絕對不會有人再罵他。我給你們說老實話,我這人誰都看不起,尤其看不起那些當官的王八蛋。就看得起學問人,學問才是真本事!

李寶軒也笑,說:老板見了我們說尊敬學問人,見了當官的說尊敬領導,見了小姐說尊敬賣身的,見了農民說尊敬種地的!

老板哈哈大笑,說:您說對了,我是開飯館的,開飯館是干啥的,除了賣吃的喝的,還賣態度,熱臉朝人家的冷屁股上貼,緊巴結慢巴結還怕人家不高興。誰來吃飯,誰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怎么敢說人家不對?

李寶軒又被老板逗笑,說:老板不要訴苦了,我們理解你,你們只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老板說:到底是教授,有學問,一句話就把我們這些人的真面目概括了。我們這些人,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是見了人說鬼話,人聽不懂,就把我們不當人看;見了鬼說人話,把鬼嚇跑了,誰來我們這里消費?我們還做不做生意?

章鴻文見李寶軒和老板鬧過了,說:老板。我們把你請來,想請教一件事情?

老板說:請教不敢說,你有什么事要我辦,盡管張嘴,我能辦的一定辦好,辦不了的也要給你說個一二三四,絕不像現在領導,一個研究三年沒有結果。

章鴻文指著鍋里的野菜說:我們吃的這個菜,小妹叫革命菜,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把它叫革命菜,這菜和革命有什么關系?

老板看了一眼鍋里的菜,說:你真找對人了,不是吹的,知道這菜為什么叫革命菜,整個五指山市沒幾個。我聽研究瓊崖縱隊的人說,當年國民黨的軍隊把瓊崖縱隊包圍在山里頭,瓊崖縱隊沒吃的,沒穿的,就靠這種野菜度日月,把國民黨打跑,解放海南島。解放以后,共產黨只要一搞憶苦思甜,就煮上一大鍋野菜讓人吃。吃的回數多了。就起名為革命菜。到了改革年代,有權有錢的人,吃遍了生猛海鮮,大魚大肉,吃出了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和老百姓的關系也吃得緊張。于是,就有人想起當年的瓊崖縱隊,沒有條件吃生猛海鮮,沒有條件吃大魚大肉,就是吃這種野菜,身體越吃越強壯,竟把國民黨趕出了海南島,也就向瓊崖縱隊學習,吃革命菜。吃了革命菜,就得到瓊崖縱隊的保佑,把血壓吃下來了,血脂吃下來了,血糖吃下來了,身體吃好了。所以,他們到了美食城,除了吃五腳豬,東山羊、小黃牛、脆腕魚、各種海鮮,最后必然吃革命菜。過去的革命菜,是真正的野菜,農民跑到山里挖的。吃的人多了,野菜吃完了,農民就在地里種,革命菜長得慢,供不應求,農民就給地里撒化肥,噴激素,讓它快點長。人們再吃這菜,血壓不降了,血脂不降了,血糖不降了,還吃出了肝中毒。整個五指山,只有我這個美食城的革命菜是真正的野菜,我在黎滿鄉承包了十畝山地。全部種的革命菜。我給種菜的農民工說,我給你們開固定工資,你們不能給地里上化肥,不能給菜上噴激素。我要對顧客負責,圖的是他們吃了以后再來吃,我能持續發展。

李寶軒說:你給我們吃的這些菜,就是打了激素撒了化肥,我們也不知道?

老板說:天地良心,你問問我們美食城的人,我一個星期肯定要抽出多半天,到黎滿鄉檢查我的革命菜長得怎么樣?

把革命菜吃完,肚子就漲了,李寶軒問章鴻文、方雪潔:章教授,方老師,要不要上點主食?章鴻文二人說:什么也不要,已經很飽啦!李寶軒給服務小姐說:泡茶!又給章鴻文說:吃過飯,喝壺茶,幫助消化,對身體好!章鴻文方、雪潔就笑,算是同意他泡茶。

李寶軒問:章教授,你真的不競選了?

章鴻文說:絕對不競選,你不相信,到書記那里打聽打聽。看我報名沒有?

李寶軒說:不用打聽,章教授是大學問家,哪看得上區區人事處處長?哪像我們這些人,做學問沒本事。要想有點出息,就得走當官這條路。

章鴻文聽李寶軒把話說到這里,心里就有了警惕。現在的人,平白無故絕不會請你吃飯,誰的錢都不是從天上掉下的。都是一截粉筆一截粉筆磨出來的,能請你消費,必然有求于你。想到這里,就問:李教授報名啦?

李寶軒臉上現出可憐相。長嘆口氣,說:不報名咋辦。總不能當一輩子普通老師。一輩子沒有長進?我也知道報名競選的人多,我的條件實在拿不出手,但機會來了,總得碰碰運氣,要是不去碰,運氣永遠不會主動朝咱身上碰。

章鴻文琢磨了一會兒,說:水朝低處流,人朝高處走,你想競選處長也不是壞事。你還年輕,說不定以后還能干出大事情。我和方老師都是沒職沒權的人,給你幫不上什么忙!

李寶軒說:章教授你別謙虛了,我能不能競選上,您的意見很重要,而且非常關鍵!

章鴻文說:我連個教研組組長都不是,普通教師一個,人微言輕,誰會在意我說的話?

李寶軒說:章老師不了解競選背后的事情,我上午問了學校組織部的人,全校28名符合條件的教授副教授都報名了,唯有你沒有報名。上頭要下來考察,不找你考察找誰考察。你的意見就是全體教師的意見。你說誰行,就是全體老師說誰行;你說誰不行,就是全體老師說誰不行。人常說,機會不是天天有,人一輩子可能只遇到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把機會錯過了,一輩子就完了。只能看著人家改變命運,自己改變不了命運!

章鴻文琢磨,難道只有當官,才有前途?但是,他很快就對自己的想法有了懷疑,現在這社會,要是當不上官,又有什么前途,能得到什么好處。學校那么多的教授副教授,還不是經常受科長處長的訓斥,見了人家還不是賠著笑臉?當官要是沒有好處,會有那么多人想當官。人都不傻,沒有好處的事情,絕對不會去競爭。現在的社會,講究資源朝優化的位置流動。當官是最能體現優化的位置,必然吸引人才去流動,路窄人多,必然擁擠,一些人擠到路外,一些人擠到橋下,一些人擠倒在路上,任人踐踏。擁擠過程中,必定有人拳打腳踢,橫沖直撞,踏著別人的身子前進。最終走到終點的人,就是最心狠最能拳打腳踢的人。章鴻文想到這里,對李寶軒說:李教授放心,如果上頭找我談話,征求我的意見,我絕對不會說你半句壞話。

方雪潔也說:送人玫瑰,手留余香,這道理我和章教授還是懂的。我們也希望你上去,你上去了我們辦個事也方便!

李寶軒說:這個您放心,我要是上不去,咱就不說了;要是上去了,我這個處長就是給章教授方老師當的,不給咱自己人辦事給誰辦事?

學校張貼了競選人事處處長的公示布告,果然像李寶軒說的,全校符合條件的28名教授副教授全部報名。唯有章鴻文沒有報名。

公示布告是上午九點多鐘在布告欄貼出的,整整一上午,布告前都圍滿老師,看、撇嘴角、使眼色,就是不發言論。誰都有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就得罪人,誰都不想得罪人。

章鴻文這天沒課,在家里閱讀《資治通鑒·唐紀》,讀到興致濃處,竟朗朗有聲:建成、元吉至臨湖殿,覺變,即跋馬東歸東府。世民從而呼之,元吉張弓射世民,再三不轂。世民射建成,殺之。尉遲敬德將七十二騎繼之,左右射元吉墜馬。世民馬逸如林下,為木枝所掛,墜不能起。元吉遽之,奪弓將扼之,敬德躍馬叱之,元吉步欲去武德殿,敬德追射,殺之。朗讀至此,心中感慨油生,郁悶,如墜了石頭,逐長嘆口氣,自言自語:為了江山權力,何有親情血緣!

手機振鈴,鈴聲是柴可夫斯基的船歌。他的手機平時很少響鈴。他調到這個學校兩年多了。和別的老師基本沒有來往。又沒有擔任職務,罕有人和他聯系。手機振鈴時,他心里還微動了一下,就拿起手機,禮貌地問:你好,我是章鴻文,您是哪位?手機里立即傳來對方的聲音:章教授呀,我是劉詩昆呀!章鴻文琢磨了好幾秒工夫。也沒有琢磨出劉詩昆是哪個廟里的神仙。又不能說不知道人家是誰,就含含糊糊說:劉教授呀,你那么忙,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劉詩昆說:章教授,你可不敢稱我教授呀,我這個教授是副的,還是去年才評上的。你調到咱們學校后,我就聽說您的大名了,真是如雷灌耳,多次想登門拜訪,聆聽教導,又怕浪費您的時間,再就是咱們的身份差距太大,怎么敢冒昧登門造訪?

章鴻文見劉詩昆把他抬得那么高,馬屁拍得那么恰當,真是屁股上癢癢了。人家的手就伸過去了,不是拍,是指甲在癢處搔,搔得不輕不重,把癢癢搔沒了,還沒感覺到疼痛。世人沒有不喜歡被人拍的,心里舒坦,嘴里的話語就甜蜜,問:劉教授,你有什么事要我辦,就下指示,我能辦的一定不推托,一定辦好。

劉詩昆說:章教授說到哪里去了,我就是有事情,也不敢勞駕章教授費力氣呀。恐怕咱書記校長都不敢輕易給您下指示,最多用請示的口氣跟你說話!

章鴻文說:劉教授千萬不要客氣,有事盡管說!

劉詩昆這才吞吞吐吐說:確實沒什么事情,如果說有事情,就是我們夫婦想請您和方老師吃個飯,不知道您肯不肯賞臉?

章鴻文說:劉教授也真是的,咱們又不是外人。吃啥飯哩?在外邊吃頓飯,頂半個月的伙食費,花那個錢干啥?咱們又不是高收入群體,能節省就節省!

劉詩昆說:就是節省也不能在請章教授上節省,咱們學校,能把您請出來的人有幾個?我能把您請出來。就是您給了我天大的面子。劉詩昆的手又撫到了章鴻文的屁股上,指甲又在癢癢的地方搔。章鴻文覺得劉詩昆的指甲留得不長不短,指甲修整得沒有一點毛刺,搔到癢癢的地方,比春風吹拂都舒服,這個盛情確實難以推托,只好說:吃飯可以,但要我埋單,也讓我和方老師給你們夫婦盡點心意。劉詩昆笑了,說:要是讓章教授埋單,全中國的人都會笑話我沒文化,全世界的人民都會罵我不懂事,沒教養,連起碼的關系都搞不明白,還敢在學問圈子里混。

章鴻文見他這么說了,也就不好再說什么,等待劉詩昆說在什么地方吃飯。劉詩昆果然說:晚上六點在美食廣場,咱們吃五腳豬小黃牛,外加瓊崖縱隊吃過的革命菜。

章鴻文說:劉教授,這真是盛情難卻,恭敬不如從命,我和方老師先謝謝你了!

劉詩昆說:不謝,不謝,應該的。我們能和章教授在一塊吃次飯,遲早在人面前說起來,臉上都增光添彩!章教授和方老師一定去呀,我早點去占包廂,恭候章教授!

章鴻文剛把手機收線,放到寫字臺前,又拿起《資治通鑒》,翻到剛看的那一頁,讀了幾句,手機里的柴可夫斯基的船歌又悠揚起來,就放下書本,拿起手機,還是有禮貌地問:我是章鴻文,您是哪位?對方說:章教授,我是藝術系的王寒翰呀。我多次想向您請教學問,就是覺得您那么大的學者,工作一定很忙,不忍心打擾您。章鴻文還是覺得這話受用,聽到耳朵,像蜂蜜朝心里流。世上的人,誰不想被人尊敬,誰不想被人奉承,被人尊敬奉承比吃五腳豬小黃牛都舒坦,都過癮,都心花怒放。章鴻文克制著心花怒放,用平靜的口氣說:王教授,您找我有什么事,我能辦的一定認真辦,不能辦的也想辦法請人幫你辦。

王寒翰說:沒有什么事情需要您辦。我們這些人,能有什么事情,就是油鹽醬醋大米面粉這些過日子的瑣碎事。您以后不敢再把我稱教授了,我這點學問怎么敢在你面前稱教授?你的教授是學養支撐起來的,我的教授是請人吃飯送禮混來的。

章鴻文問:王教授,您有什么事情盡管說,不要客氣!

王寒翰說:真的沒什么事情,要是說有事情,就是想請章教授夫婦晚上吃個便飯,我好當面向章教授請教學問!

章鴻文說:王教授,實在對不起,今晚有約了,也是吃飯!章鴻文感覺電話那邊的王寒翰一愣,停頓了幾秒鐘,擔心王寒翰不相信,又補充說:真的有約了,是文學院的劉詩昆約的!

王寒翰說:我還以為我約得最早,沒想到還有人在我前頭。章教授今天有約了,我們明天聚,可以不?

章鴻文說:不一定吃飯,你到我家來喝個茶。既節省又開心,多好!

王寒翰說:我第一次拜見章教授,怎么能喝杯茶就對付過去?我這個人沒多少文化,但我知道尊重知識,尊重文化。這頓飯非請章教授不可,要是不請,全校的老師學生都會聲討我,我可不想成為人人口誅筆伐的對象!

章鴻文突然覺得自己的身份增高了許多,成為人人仰慕的人物,有身份的人是不能誰想請就能請動的,就是想去,也不能人家一張嘴就去。多少得拿點架子。章鴻文這一拿捏,王寒翰就有了著急,說:章教授,咱們說定了,明天晚上六點半在美食廣場見!章鴻文說:王教授,我們就吃這一次飯,以后再聊就不要吃飯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王寒翰急忙說:好的,好的,咱們明天晚上先把飯吃過,以后再聊,我聽章教授的!

王寒翰收線后,章鴻文又拿起《資治通鑒》,怎么都看不進去。今天一大早,就遇到劉詩昆、王寒翰兩個人請吃飯。自己到這個學校兩年多了,還沒人請自己吃過飯,他們為什么要請自己吃飯?自己又沒有能力提拔他們當人事處處長,根據這些年的觀察體驗,誰也不會在沒有用處的人身上多花一分錢。自己朝女廁所澆尿的年齡,就知道有首歌里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像自己這種沒職沒權的人,連刀背都算不上,好鋼憑什么要用在刀背上?就是才學打鐵的人,也不會做這么傻的事情,何況劉詩昆王寒翰這些人都是教授副教授?章鴻文還沒有把這個問題琢磨透徹,手機里的柴可夫斯基又奏起了船歌。他拿起手機。摁下接聽鍵,還是彬彬有禮地說:我是章鴻文,請問您是哪位?對方回答:章教授,我是生命科學系的黃洋洲。你調到咱們學校兩年了,我一直想請您吃飯,又怕打擾您。您是大學問家,大文化人,我們實在不忍心浪費您的時間……

章鴻文聽他說完,說:黃教授,您有什么事情,我能辦的一定盡力辦好。

黃洋洲說:也沒什么事情,就是想今天晚上請章教授夫婦吃次便飯……章鴻文說:實在對不起。我今天晚上有約了!

黃洋洲說:改在明天晚上,可以不?

章鴻文說:真的很不湊巧,明天晚上也有約了!

黃洋洲說:改在后天晚上?

章鴻文說:后天晚上也有約啦!

黃洋洲說:那就改在大后天晚上?你大后天晚上沒人約吧?

章鴻文說:大后天晚上確實沒人約,但不知道這幾天會不會出現變化?

黃洋洲說:不會出現什么變化的,咱們說定了,大后天下午六點半,咱們在美食廣場見,我提前預定包廂!

章鴻文和黃洋洲通過電話,剛把手機從耳朵上移開,還沒有放下,柴可夫斯基的船歌又響起來,又有一位教授請他吃飯……

沒到十一點,二十幾位報名競選人事處處長的教授副教授,都給他打了電話,都要請他到美食廣場吃五腳豬、小黃牛。中午,方雪潔下課回來,見他還坐在寫字臺前發呆,就問:你怎么啦,坐在這里發什么呆?他就把教授副教授要請吃飯的事情說了,畢了還說:他們請咱吃飯有什么用處,我們又不是書記校長組織部部長,哪有權力提拔他們?

方雪潔琢磨了一會兒,豁然開朗,說:我明白了!全校符合條件的教授副教授全部報名競選了。上級肯定要考察他們,這些教授副教授里面,唯有你沒參加競選,這就意味著你的意見起著很重要的作用。這些人在學問上不怎么樣,但在怎么當官上,琢磨得很深很透。這是他們請你吃飯的根本原因!

吳昊詮把手機從耳朵邊拿開,閉上眼睛,嘆氣,臉色像六月的冰霜,冷得麻木,沒有一點知覺。夫人鄺夏霞從丈夫的臉上閱讀的信息不甚樂觀,就問:章教授請不出來?

吳昊詮說:我就說咱不競選這個處長,你偏鼓動我去競選!

鄺夏霞又問:章教授不給咱這個面子?

吳昊詮說:面子倒是給了,就是請他吃飯的人已經排到二十天以后了。我們要請他吃飯,得到二十幾天以后!

鄺夏霞松了口氣,說:咱就等到二十天以后,反正他把咱的飯吃了,就得幫咱說話!

吳昊詮說:所有競選的教授副教授都請他吃過飯,處長只有一個,他幫所有的人說話,等于沒幫一個人說話。

鄺夏霞說:咱要是不請人家吃飯,人家憑什么幫咱說話?沒人幫咱說話,咱肯定競選不上!

吳昊詮說:我真的沒有一點把握,二十八個人競選一個職務,我混在里面,最多給人家增加一個分母,選上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鄺夏霞說:競不上也得去競,死馬當成活馬醫。咱們要是不去競,就永遠當不上領導。當不上領導,就得不到好處。你看看人家史文嫻,要人樣沒人樣,要水平沒水平,啥東西都排不到人前頭,就是人家男人當了處長,人家是處長的太太。拿的是蘋果牌手機,穿的是登喜路。還有人家挎的皮包,愛馬仕牌,你聽都沒聽過,差不多頂你幾個月的工資。咱們要是當上了處長,照樣有人給咱送蘋果手機,照樣有人給咱送愛馬仕挎包,咱也能穿上登喜路。

吳昊詮又琢磨,他思考問題的時候就想抽煙,從煙盒里取出香煙,手剛朝打火機伸去,鄺夏霞就搶過打火機,打著,送到香煙跟前,殷勤地說:我平時反對你抽煙,這段時間是特殊時期,你要大量思考問題,我就不反對你吸煙。

吳昊詮思考了一會兒,給鄺夏霞說:我再給章鴻文打電話,挨著順序排隊,總有排到咱們的時候。

鄺夏霞說:等著排隊請吃飯不是辦法,組織部已經把競選人員名單公布了,下一道程序就是考察。上頭能等到二十多天以后再考察?要是十天后考察,十五天后考察,我們排到二十五天以后,等咱們把章教授請了,人家早就考察結束了。

吳昊詮問:請吃飯來不及了,怎么辦?

鄺夏霞說:送禮,別人請吃飯,咱們送禮,還顯得咱們不同于大家。會給章教授留下更深刻的影響。

吳昊詮說:送什么好?一條軟中華八百多。一瓶茅臺一千多,一瓶酒一條煙還拿不出手,起碼要兩條煙兩瓶酒,算下來得五六千塊錢,比吃次飯貴多了!要是競選不上,這虧就吃大了!

鄺夏霞狠狠瞪了他一眼,說:你還是男人,做事情比女人都小氣。這時候怎么能考慮花多少錢,花得再多都值得。你聽沒聽過“舍得”,做任何事情都要舍,把錢財舍出去了,最后才能得,舍不出去就得不到。你現在舍了五六千。到時候得的何止五六千,幾十個幾百個五六千等著你拿哩!但是,送煙酒不行,我們不知道章鴻文抽煙不抽煙,喝酒不喝酒?要是人家不抽煙不喝酒,咱送了人家不需要的東西等于沒送。送東西也有學問,不在乎送的東西值錢多少,在乎送的東西人家喜歡不喜歡?

吳昊詮說:你說送什么東西好?

鄺夏霞說:把你身上戴的玉佩送給他?

吳昊詮身上的玉佩是二十年前,他和鄺夏霞剛結婚逛收藏品市場的時候,一個新疆人拿著這塊玉佩,說是上好的和田玉,要價五百塊,少一分都不行。吳昊詮覺得好玩,中國文化講究玉能避邪,逢兇化吉,遇事呈祥。鄺夏霞見吳昊詮喜歡,又舍不得花五百塊錢,就給吳昊詮說:現在什么東西都有假,報紙上都揭露了,用玻璃塊冒充鉆石,用塑料冒充玉石。冒充的鉆石玉石比真鉆石真玉石都像,內行人都分不出哪塊是真鉆石哪塊是假鉆石,哪塊是真玉石哪塊是假玉石?咱花了五百塊買塊塑料片回去,吃老鼻子虧啦!吳昊詮聽鄺夏霞這么一說,把玉佩端在手上,左看覺得假,右看覺得不真,就把玉佩還給新疆人。新疆人用生硬的漢話說:你們要是想買,價格好商量?鄺夏霞伸出巴掌,來回翻了一下。新疆人說:你給一百元?鄺夏霞搖頭,又把手掌翻了一下,新疆人驚詫地說:十元?大姐給得太低了,連一頓飯錢都顧不住。大姐再加一些,好賴讓我顧住肚子。鄺夏霞說:我讓你顧住肚子了,我的肚子就顧不住了。你也沒辦法出具礦石鑒定所的證書,證明這是塊真玉。這年頭,有證書的東西都不敢相信,何況沒有證書的東西!討價還價到最后,五十元成交。吳昊詮迄今還不知道這塊玉佩是玉還是塑料。

吳昊詮說:咱們都不知道這是塊什么東西。萬一是塊塑料,人家不但不會幫咱說話,反而會說咱的壞話。送東西讓人家說壞話,何苦哩?

鄺夏霞說:他怎么知道這不是玉石,咱把它佩戴了二十多年,一直平平安安,不是它保佑咱是誰保佑咱?我那天在電視上看了,鑒寶專家拿著一塊玉佩,我覺得成色還不如咱家這塊,鑒定價值十萬元。咱把十萬元的東西送給他,他能不感動?能不幫咱說話?相比之下,那些請他吃飯的算個啥,恐怕他吃過之后,就忘了是誰請的飯。咱送他的玉佩,他天天戴在身上,天天都提醒他,這是咱們送他的。

吳昊詮又思考了一會兒,說:我聽你的,咱們把這塊玉佩送給他。

鄺夏霞說:你現在就給他打電話,說想到府上請教一些學問上的事情,估計他不會拒絕。咱們去的時候,還不能空手,把學生送的那盒信陽毛尖帶上。茶不能放,放的時間長了就不好喝,不如送人。

方雪潔和章鴻文下午沒課,這些日子的晚飯都有人請,中午飯將就著吃些,就十分清閑。家里有兩間書房,一人一間,備課看書的時候,各在各的書房。章鴻文、方雪潔聽見門鈴響,和往常一樣,方雪潔急忙站起,朝門口跑去,打開房門,見是吳昊詮鄺夏霞夫婦,熱情地說:快進屋喝茶,老章接了你們的電話,叫我早早就把開水燒上。說剛開的水泡茶不好,要晾一會兒泡茶好。他們進了房子,在沙發上坐好,方雪潔才對著章鴻文的書房喊:老章,吳教授鄺老師來啦!章鴻文在書房回答:我馬上過來!你先給吳教授鄺老師泡茶!話音剛落,人就從書房走出來。吳昊詮鄺夏霞見他出來,剛剛落在沙發上的屁股忽地彈起。一齊問候:章教授,可好!章鴻文給他們擺手,說:坐,坐,你們到我家來,就是稀客。不要客氣!又給方雪潔說:給吳教授鄺老師泡茶!方雪潔說:我早就把水燒好了,泡茶不能用才開的水。要晾一會兒再泡更好。

章鴻文看了茶葉盒,對吳昊詮鄺夏霞說:這是福建教育廳的一位朋友送的,福建安溪的茶是中國最好的茶,咱們下午好好品品。

吳昊詮看著章鴻文,笑,算是表示了感謝。

鄺夏霞搶過話頭,說:章教授,俺家老吳一直很敬佩你的學問道德,一直想當面聆聽您的教誨,就是害怕你忙,不忍心打擾你。今天冒昧登門,實在對不起章教授方老師了。

章鴻文說:不打擾,不打擾,我和方老師很高興你們到來。你們一進門,家里就熱鬧了許多。你們不來,就我們兩口在家,各在各的書房,冷清到了極點!

鄺夏霞把信陽毛尖推到章鴻文跟前,說:我們聽說章教授喜歡喝茶,特別喜歡毛尖。我們剛好弄來了今年的毛尖,清明采的,請章教授品品!

方雪潔說:你們也真是的,這么好的茶,留下自己喝多好。老章這個人,喝茶從不講究,啥茶到了他嘴里都覺得好喝,讓他喝這么好的茶。把茶糟蹋了!

鄺夏霞說:看方老師說的,要是說咱們學校最會品茶的人,章教授肯定是第一個。好茶要是不給章教授品,真把好茶糟蹋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方雪潔按照功夫茶道的程序,放茶、洗茶、洗盅、斟茶,爾后把茶盅放到吳昊詮鄺夏霞面前,說:喝茶,品品安溪鐵觀音的味道!

吳昊詮鄺夏霞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下。吳昊詮說:這是好茶!就不再吭聲了。鄺夏霞咂了下嘴唇,說:這么好喝的茶,恐怕只有在章教授這里才能喝到。

章鴻文笑了,什么都沒說。方雪潔說:鄺老師過獎了,要說好茶,咱學校哪一個處長家里的茶都比我家的茶好!

鄺夏霞說:方老師,中國的茶道講究“廉、美、和、敬”,咱們不否認處長家的茶比咱的茶好,但把茶喝到嘴里,品出味道,還有很多元素。他們只有茶好這一種元素,咱們除了茶好,還有廉、美、和、敬。這茶喝到咱嘴里,絕對品出他們品不出的味道。

章鴻文看了鄺夏霞,被她的茶知識折服,能說出這么多關于茶的知識真了不得,就說:鄺老師對茶真有研究!

其實,他們登門拜訪之前,鄺夏霞中午就沒有休息,在網上搜索有關茶的知識,還把《中國茶文化》大概瀏覽了一遍,做好了關于茶文化的演講。鄺夏霞聽章鴻文這么說了,臉上有了笑,說:我們這些小人物,哪敢在章教授面前說研究兩個字。章教授的學問像咱們跟前的五指山,我們充其量是個小土堆。

方雪潔又給他們茶盅里斟上茶,給鄺夏霞說:好喝就多喝些,家里沒有旁啥好東西,茶管喝夠!

鄺夏霞又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下,給方雪潔說:方老師。咱們換換位置,我給大家泡茶。怎么能讓你給我們泡茶。把關系都搞顛倒了!

方雪潔說:啥關系不關系的,你們能到我家,是看得起我們,我給你們泡茶,天經地義。她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卻琢磨,這兩口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求章鴻文了,他們要是沒事情求章鴻文,絕對不會拿那么好的茶葉登門拜訪?略一琢磨,就跟競選聯系起來,心里有了防范,臉面上卻沒有一絲表現。

他們又喝了幾盅茶,鄺夏霞話頭一轉,問章鴻文:章教授,您對玉有沒有研究?

章鴻文一愣,不知道她問這話的目的,不敢輕易回答。鄺夏霞看著他,不回答不行,只好說:談不上研究,只是看了一些關于玉的書,理論上知道一些。實際操作一竅不通。

鄺夏霞說:理論源于實踐,章教授懂那么多玉的知識,一定能對玉做出鑒定。我家老吳有塊祖傳的玉佩,我聽昊詮的爺爺說,他爺爺的老太爺當過清朝江西總督,有一些值錢的古董寶物。到了解放的時候,很多古董寶物讓貧下中農分走了。他爺爺就留了這塊玉佩,傳給昊詮的父親,昊詮的父親又傳給昊詮,你幫著鑒定一下,到底有多大的收藏價值。說完,對吳昊詮說:把玉佩取下來,讓章教授鑒定一下!

吳昊詮從褲帶上解下玉佩,雙手遞給章鴻文。章鴻文接過,看了一陣,老眼昏花,看不真切,對方雪潔說:你去把我的鏡子拿來,我今天要好好見識一下傳了一兩百年的寶物。方雪潔跑到章鴻文書房,取來老花鏡,遞給章鴻文。章鴻文戴上眼鏡,拿著玉佩,左看、右看、正面看、反面看、上邊看、下邊看,玉佩潤潔,乳白中有幾道血紅色的線條。《中國玉石鑒賞》中寫道:上等玉石細膩潤澤,色澤剔透純凈,如果佩戴年月悠久,玉的內部出現血紅色玟條。章鴻文把玉佩看過,又把《中國玉石鑒賞》內的文字回憶了,把玉佩還給吳昊詮,說:我真的不懂玉石的鑒定,按照《中國玉石鑒賞》里的文字,這塊玉佩真是上等玉石,而且被人佩戴了很長時間,屬于玉石中的極品,最次也應該屬于上品。

鄺夏霞把玉佩朝章鴻文跟前一推,說:昊詮把這塊玉佩戴了二十年,給不少人鑒賞過,都說不出它的名堂,今天章教授說出了它的名堂。我記得小時候看《說岳全傳》,岳飛考武狀元之前,遇到晉代名將周處的后代周三畏,因說出了湛盧寶劍的身世,就將祖傳的湛盧寶劍贈給岳飛。我家昊詮在十年前就說過,誰要是說出這塊玉佩的價值,就把這塊玉佩贈送給誰。你鑒定出了這塊玉佩的價值,我家昊詮就把它贈送給你!

章鴻文急忙擺手,說:鄺老師開玩笑了,這么貴重的東西,我豈能隨便受之,世之貪夫,溪壑無厭,固不足責。至若常人之情,見他人服玩,不能不動,也是一病。大抵人情慕其所無,厭其所有。但念此物若我有之,竟有何用?使人歆慕。于我何補?如是思之,貪求自息。若夫天性澹然,或學問已到者,固無待此也。

鄺夏霞見章鴻文不愿接受,還說出了一堆似懂非懂的古話,心里更急。如果章鴻文不接受,不給吳昊詮幫忙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了。現在這社會,誰會平白無故給人幫忙,誰會給人幫忙不要好處。凡是不要好處的,一是給人家幫不了忙;二是不愿幫忙。腦子一靈性,說:章教授對我家昊詮有成見?

章鴻文一愣,說:鄺老師,這話從何而來,吳教授從來沒有得罪過我,我怎么會對吳教授有成見?你們今天帶著禮品來拜訪我,我感激都來不及,何來成見?

鄺夏霞說:你要是對我家昊詮沒有成見,怎么不肯接受我家昊詮的禮物?

章鴻文說:鄺老師,這不是一般的禮物,太貴重了!

鄺夏霞更急眼,急眼中就沒有好話,像是吵架似地說:章教授,我家昊詮學問沒做到人前頭,職務沒當到人前頭,這些年一直被人瞧不起。但我家昊詮一直不甘心這樣埋汰,想跟著你做點學問,長點知識,沒想到你也瞧不起我家昊詮……

鄺夏霞一陣痛說吳昊詮的苦難史,說得章鴻文覺得再不接受這塊玉佩,真的是瞧不起吳昊詮了,但又不好改口,琢磨了一會兒,才給吳昊詮說:吳教授,你們把這么貴重的東西送我,到底想讓我做什么事情?

吳昊詮覺得。給章鴻文說讓他幫忙競選人事處處長,實在說不出口,也實在是件羞恥的事情!章鴻文會認為,自己為了當人事處處長,把祖傳的玉佩都送人?就嘟嘟囔囔說:也沒什么事情……

鄺夏霞見章鴻文松了口,心里涌出喜浪花,浪花在臉上翻騰出來,滿臉都盛開牡丹花,話語里的蜂蜜更濃更稠:自從您調到我們學校。我一直給昊詮說,章教授是大家,沒架子好接觸,還喜好幫助別人。我家昊詮這次也想競選人事處處長,我們也知道選上的可能不大,但還想試試運氣。要不,昊詮沒職沒權,當一輩子教書匠,出力不掙錢。

章鴻文的心又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你家昊詮想競選人事處處長,找我這個普通老師有什么用處,就說:鄺老師,吳教授競選人事處處長是好事情。你們找人幫忙也在情理之中。但把廟門找錯了,我們這座廟里沒有能幫你們忙的神。我跟吳教授一樣,身上一點職務都沒有,想給你們幫忙都幫不上。這事情,要找主管干部的書記,找組織部部長,他們的態度直接決定誰能當誰不能當。

鄺夏霞說:我們也想找書記找組織部部長。但我們連人家的門都進不去。我和昊詮商量了,這個忙只有你能幫上。所有的教授副教授都競選了,只有你沒競選。上頭要考察這些競選的人,只有找你調查。你說誰好就是誰好,你說誰不好就是誰不好。我跟昊詮也沒特別的要求,就是上頭考察你的時候,多給我家昊詮說點好話。像擁護類一致類無私類奉獻類認真教學為人民服務類,能說多少說多少,說上二十分鐘半個小時,說成焦裕祿雷鋒轉世都可以!

章鴻文就笑,笑得有點無奈,也笑得有點尷尬,還沒說話,方雪潔就搶著說:鄺老師,你給老章交代這些事情就見外了,就是你們今天不來,上頭要是真的找老章了解吳教授的情況,老章能不替吳教授說好話?他不替吳教授說好話替誰說好話?

鄺夏霞說:我這人有時候凈犯糊涂,咋能不知道章教授對我家昊詮的器重,就是太看重這次競選了……說著,又把玉佩朝章鴻文手里送。章鴻文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很尷尬。

方雪潔見章鴻文捧著玉佩很難受,就拿過玉佩,對鄺夏霞說:鄺老師,剛才都說了,咱們不是外人,一家人不說兩家人的話。你們還是把玉佩拿上,等吳教授當上處長了,咱們再說。到時候我和老章在美食廣場擺一桌,好好慶祝慶祝。我們還指望吳教授關照哩!

鄺夏霞覺得,人家不接受你的贈送,就是關系還沒達到那一步,必須把玉佩送出去,就說:我們已經把它帶來了,你們要是不接受,我們臉面就受不了。你們還是把這塊玉佩收起來,戴在章教授身上,避邪!

此時此刻,李寶軒和夫人劉曉嵐也在家里商量競選的事情。他們坐在沙發上。茶幾上的杯子里,泡的茶水都涼了也顧不上喝。電視關了,電腦關了,所有能發出聲音的電器都關了。他們養了一只棕色的小貴賓,取名孫孫,孫孫躺在劉曉嵐的懷里睡著了。房子里很靜。孫孫偶爾發出一聲呼嚕,極輕微,絲毫打破不了房子里的寂靜。劉曉嵐看了一眼李寶軒,說:聽說所有競選的人,都要請章鴻文吃飯?

李寶軒說:所有參加競選的人,都跟咱一樣野心勃勃。咱都想到請章鴻文吃飯。人家也不傻,怎么想不到請他吃飯?

劉曉嵐說:大家都請他吃飯,等于大家都沒請他吃飯,咱不能只滿足請他吃一次飯,要想出別人想不出的辦法,要想辦法讓他只給咱幫忙,不給別人幫忙?

李寶軒搖頭,說:章鴻文這個人,是個老好人。估計他誰的壞話都不會說,給誰都說好話。咱們想讓他只給咱們說好話,不給別人說好話,他做不到。

劉曉嵐說:他要是給大家都說好話,怎么能突出你的優秀?你的優秀突出不了。上頭怎么能選中你?

李寶軒說:我也在琢磨這事情,咱們只請他們吃次飯顯然不行,必須加大公關力度。我還聽人說,很多人朝章鴻文家里跑,去的時候不空手,出來的時候空著手,顯然把東西留給人家。

劉曉嵐說:人家能送,我們為什么不能送,我們還要比他們送得重,世上沒有不貪財的人!

李寶軒說:你說送什么?

劉曉嵐說:送錢,送他五千元,他給咱們說幾句好聽話就掙五千塊錢,多便宜的事情?

李寶軒說:你沒和章鴻文接觸過,這人身上充滿舊文人的迂腐,愛面子,講究品節。要是直接送錢,他會覺得咱們把他的人品看低了,說不定還會覺得咱們羞辱他。

劉曉嵐說:不送錢送什么,現在的人送禮,都是送香煙名酒茶葉茶具手機電腦。咱再送這些東西,也顯得俗氣了。沒有創新,沒有與時俱進,就很難成功!

李寶軒說:咱倆都用心思考,我就不信思考不出創新的東西!

于是,夫妻倆就思考,劉曉嵐懷里的孫孫扭動了一下,對著劉曉嵐叫了一聲,嫌她抱得不舒服。劉曉嵐趕忙抱起它,在它鼻子上親了一下,說:孫孫,奶奶的寶貝,不要鬧,這陣是關鍵時刻。你爺爺要是把處長當上了,奶奶天天給你買雞肝吃,給你喝牛奶,咱中國的奶粉有毒,給你買進口奶粉。孫孫聽了劉曉嵐的承諾,想著爺爺要是競選上了人事處處長,自己就有那么多的好東西吃,還能喝進口奶粉,就從劉曉嵐腿上跳下來,跑到茶幾旁邊,不再吭聲了。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他們還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腦袋膨脹,腦漿像摻了發酵粉,似乎要涌破頭骨的禁錮;眼睛昏花了,眼角里有了眼屎,也顧不上擦。猛然,李寶軒覺得昏暗的六合里,豁然撕開一道亮光,將宇宙照得一派通亮,一個絕美的辦法脫穎而出,激動地把大腿一拍,對劉曉嵐說:有啦。有辦法啦!

劉曉嵐見他這么興奮這么激動,也跟著興奮激動起來,急忙問:想出辦法啦?

李寶軒說:想出辦法啦,還是絕妙透頂的辦法,絕對創新,絕對與時俱進,絕對能獲得成功!

劉曉嵐說:什么辦法,說出來呀!

李寶軒端起茶盅,一口把盅里的茶液喝完,還得意地吧咂了幾下嘴唇。劉曉嵐趕忙端起茶壺,給喝干的茶盅里倒。李寶軒又端起茶盅,喝了一半,停下,說:都涼了,書上寫了,喝涼茶影響健康。咱們不能還沒當上處長,先把身體搞垮了。就是當上了處長,身體還是第一位,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是重中之重,要中之要。到那時候,好吃的多了,好玩的多了,錢掙的多了,東西收的多了,這些享受都需要好的身體。沒有好的身體,好吃的消化不了,好玩的玩不動,當上處長也沒什么意思!

劉曉嵐故意哼了一聲,把茶幾上的電熱壺打開,等著水燒開了泡茶,說:瞧你說的,還真像當上了處長。我提前給你說清楚,你當不上處長咱不說,要是當上了,掙錢的事情我不管。要是有騷女人朝你身上貼,我就跟你沒完,非把你請人吃飯巴結人家的事情抖摟出來,讓人們看清你的真面目!

李寶軒心里有了不滿,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說:我多虧沒當上人事處處長,要是真當上了,你恐怕非要購買衛星跟蹤儀來監視我!

劉曉嵐說:不是我要監視你,是你們這些當官的就沒有好人,貪污腐敗養二奶搞小姐。我看報紙上有個統計材料,上邊寫得清清楚楚,貪官百分之九十九都有二奶小蜜,剩下一個還在外邊找小姐。說完,見電熱壺里的水開了,端起,往茶壺里倒,又把茶壺里的茶液倒進李寶軒的茶盅里,說:你還沒說給章鴻文送什么東西,快說,我聽聽能不能用?

李寶軒說:章鴻文這個人太愛面子,骨子里頭有種文人的氣節,送錢送東西不一定投他的下懷。就像給人搔癢癢,人家屁股上癢癢了,你在人家臉上搔,出力氣還不一定能討好。人家屁股上癢癢了,就要在人家屁股上搔人家才舒服,才會領你的情!

劉曉嵐不耐煩了,說:你快點說你的辦法,別說你的癢癢經了。你那么會搔癢癢,怎么沒搔出成效,還是白板一個,別說正處,副處都沒當上!

李寶軒瞪了她一眼,說:很多時候,有本事的人不一定能上去,上去的人不一定有本事。機會在人生的進步中起著非常重大的作用,你有天大的本事,沒有機會也是白搭。算了,我不給你說這些大道理了,接著剛才的說。章鴻文愛面子。咱們就投其所好,專門在他面子上搔癢癢。他最近出了一本專著,我們去拜訪他,什么東西都不帶,就帶上他這本書,給他說我想給這本書寫個評論,我找地方發表。他肯定高興。他高興了,就會幫咱說話,咱成功的把握就大一些。

劉曉嵐覺得沒花一分錢,還能讓人家高興,多好的辦法,多創新的辦法,多與時俱進的辦法,多科學嚴謹的辦法,就說:咱們現在就去他家!

李寶軒說:你怎么沉不住氣,他這本書我還沒看哩,去了給人家怎么說?我現在就看,起碼把內容簡介、內容提要看一遍,到時候有東西給人家談。

劉曉嵐說:你教西方文論,章鴻文教古代文學,他寫的書都是古代文學方面,你怎么給人家寫評論,寫出來能不能發表?

李寶軒笑了,說:你呀,自在學術圈子混了這么多年。現在的論文,有幾個不是抄的,有幾個是自己思考出來的,隨便上網搜索一遍,扒拉一些文章,設計個提綱,把扒拉的文字朝里面一塞,把文字語言一修改,看不出抄襲的痕跡就行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抄得妙不妙。發表更好說,有關系的靠關系,沒關系的買版面。我有幾個同學是核心期刊的主編。讓他們發篇文章有什么難的?

劉曉嵐長長舒了口氣,把額前的散發攏了一下,順手抱起孫孫,在它鼻子上親了一下,說:我的寶貝孫孫,等爺爺當上了處長,咱們的日子就好過了。說過,又給李寶軒說:你快去看書呀,看得認真點,不要到時候啥都說不上來,讓人家覺得咱不學無術。

李寶軒沒有動,給茶盅里倒了杯茶,品了,琢磨了一會兒,說:不當官不知道,要當官還真不容易,咱們就是想當個處長,就費這么大的勁,要是想當書記校長教育廳長,不知得花費多大的功夫!

劉曉嵐說:你別說閑話了。現在是非常時期,一分鐘頂過去的一小時用,千萬不敢浪費。你算算你的年齡,都五十一了,再荒廢上兩年,就是人家想提拔你,你都過了年齡線。這年頭,什么都不怕,就怕過不了硬杠杠,神仙都沒辦法。

李寶軒站起身子,朝書房走去。劉曉嵐追著他的屁股說:看得認真點,做點筆記,起碼要讓人家覺得咱很認真!

連續半個多月,章鴻文夫婦天天晚上去美食廣場吃五腳豬小黃牛。吃到嘴里的五腳豬不像第一次吃得那么香了。第一次吃五腳豬,那么爽口,那么美味,豬肉進到嘴里,全身的細胞都能體驗到香味。現在吃五腳豬,竟懷疑是不是用激素抗生素喂大的肥豬,甚至覺得嘴里有股肥膩腥味。小黃牛也沒有第一次那么好吃了,吃到嘴里有嚼不爛的感覺,香味也淡了許多。體重增了七八斤,平均一天增加半斤多。教學大樓沒有電梯,上到六樓就呼哧呼哧喘氣。下午,他和方雪潔都沒課,坐在沙發上等著出去吃飯。方雪潔看著他胖得有點虛腫的臉,擔憂地說:老章,你本來就有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醫生一再給你說,要節食,不能飽食,照這么吃下去怎么得了?

章鴻文苦笑、嘆氣,滿臉都是無奈,說:我也沒辦法,我覺得天天晚上出去吃飯應酬真是受罪。但這罪又不能不受,不去吃誰的飯,誰都不高興,吃得少了還不行!他說得一點都沒錯,只要一進美食廣場,朝包廂里一坐,主人就讓服務小姐把肥而不膩的五腳豬肉、細嫩爽口的小黃牛肉,朝他碟子里打。他剛吃下幾塊,主人就給服務小姐說:快給章教授打肉,你今晚的任務就是招待好章教授。方雪潔看章鴻文的碟子里,堆滿了五腳豬肉、小黃牛肉,就擔心,給主人說:老章有三高,不能吃那么多肉!主人說:方老師不了解這地方的五腳豬小黃牛。這些肉吃了,不長肥膘只長肌肉,不升血壓只降血壓,不升血糖只降血糖,不稠血脂只淡血脂。降低膽固醇,增加血小板,對人的身體百益而無一害,章教授才要多吃些。章鴻文沒辦法,只好吃,吃飽了還得吃,只有拼命吃,才能證明對人家心誠,對人家真心,真心幫人家說話。還有的主人,臨走的時候,再點上兩斤五腳豬肉兩斤小黃牛肉,讓方雪沽打包帶走。章鴻文方雪潔不帶,他們也不強迫,替他們拿到家屬樓跟前,再交給他們,不接都不行,不接就是沒有把他們當朋友看,不會到關鍵時刻給他們說好話。章鴻文只好讓方雪潔接下豬肉牛肉。接得多了,冰箱放不下,堆在外邊兩天就臭,害得方雪潔天天做成肉,家里充滿咸肉的腥臭味。

方雪潔把茶壺里的茶葉倒了,又在里面放了新茶,還特意多放了一些,說:我把茶泡濃些,書上寫了,茶能降低血壓血脂血糖,還能幫助消化減肥。

章鴻文苦笑,說:不能泡得太濃了,茶喝多了影響睡眠。方雪潔說:我泡淡一些。也真是的,不想吃人家的飯都不行。咱們還沒有當官。飯都吃得受不了。那些當官的。光吃飯這一項都累得受不了。報紙上經常報道,多少官員英年早逝,怎么能不早逝呢,天天這么應酬吃喝,血糖怎么能不高,血脂怎么能不高。血壓怎么能不高。膽固醇怎么能不高?這些指標長期居高不下,他們不英年早逝誰英年早逝?

他們正說著,門鈴響,門鈴的聲音是小提琴獨奏曲梁祝。如果放到平常,這旋律多柔和,多悅耳,多撫慰人的精神和靈魂。但這些日子。門鈴響的次數太多了,來的都是以登門拜訪的競選者。方老師看章鴻文,征求他的意見,到底開門不開門?

章鴻文小聲給她說:開門吧。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跑了方丈跑不了廟。這時候,慢待了誰,誰都會記恨咱一輩子!

方老師一邊朝門口跑,一邊高著喉嚨喊:來啦,來啦,稍候一下!表示得很熱情。很多人成不了你的事,但壞你的事很容易。就像這次考察人事處處長,除了書記就是組織部部長,能不能提拔你,一般人都沒這個權力,成不了你的事。要是壞你的事情,真是件容易得不能再容易的事情了,用電腦打印一封匿名信,捏造幾條真假難辨的錯誤,考察組肯定會把你擱到一邊。你只能看著人家當人事處處長,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當上?這一擱置。就是幾年,等下一次有了機會,你的年齡超了,這輩子只能這么無職無權地過下去,一直過到退休,還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候栽在誰手里。方雪潔把門一打開,就驚喜地叫:莫教授,是您呀,您那么忙,怎么有工夫到我家來?

莫國新兩只手都提著東西,沒辦法換拖鞋,方雪潔就說:不用換,不用換,我家臟得啥樣的。根本就不用換拖鞋!

章鴻文也急忙站起,給莫國新招手,說:莫教授,快來坐!又給方雪潔說:雪潔,快給莫教授泡茶,把壺里的茶換了,給莫教授泡新的!

方雪潔跑過來,坐在茶幾對面,把茶壺里的茶葉朝外掏,故意說:其實,這茶是剛放進去的,還沒有泡!章鴻文說:剛放進去的也不能用,莫教授來了,說什么也得泡新茶!

莫國新說:剛放進去的新茶就不要倒了,還沒喝就倒掉,浪費!

章鴻文說:這怎么能說是浪費,你難得到我家來。來了咱們就喝茶聊天。古人講究以茶會友,劉禹錫都寫過這樣的詩句:生拍芳叢鷹觜芽,老郎封寄謫仙家。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菲菲滿碗花。

莫國新說:章教授的學養真是名不虛傳,隨便說上幾句,都能把學問拉出來!其實,我來找章教授,也沒什么大事情,就是老家來朋友,送了些特產。我家吃不完,就拿來一些。請您嘗嘗我們家鄉的特產。說著,就把帶來的東西放到茶幾上。

章鴻文說:莫教授你搞什么名堂,你能到我這寒舍來,就給了我天大的面子,真是蓬蓽生輝,我怎么再敢接受你的饋贈!

莫國新說:這點東西哪能算上饋贈,一點土特產而已。章教授能接下這點東西,就是看得起我莫國新!

章鴻文不好再說什么,要是不接這些東西,就是看不起人家,不給人家面子,就會招人家記恨。但實在不愿接收這些東西,這些日子,有好多人送禮,那間專門放雜物的屋子,堆得滿滿的。

方雪潔接著章鴻文的話說:莫教授,你的學養、道德、品節、群眾關系,都在那放著哩,你競選人事處處長十拿九穩。

莫國新就笑,笑得滿臉都是皺紋。說:學養、品節、道德、群眾關系,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要有人幫你說話,有個段子說,現在人要當官,必須上邊有人,下邊也有人,上邊的人把你朝上拉,下邊的人把你朝上頂。咱現在是上邊沒人,下邊也沒人,靠自己一個人腳蹬手扒,根本不行。

方雪潔說:莫教授放心,上頭要是不找俺家鴻文考察,咱也沒辦法;要是找俺家鴻文考察,俺家鴻文肯定幫你說話。你這么好的人,不幫你說話幫誰說話。莫教授真沒必要送東西,我們要是接了你的東西,就顯得外氣了!

莫國新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我要是專門來給章教授送東西,就顯得看不起你們了。我臨出門的時候,賤內一再給我說,老家朋友送來這些東西,分給章教授嘗嘗。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就拿來了。

章鴻文和莫國新喝茶的時候,吳昊詮和鄺夏霞也在家里,坐在沙發上,滿臉憂愁、郁悶、無奈。鄺夏霞給吳昊詮說:我打聽了,這次競選的人,都請章鴻文吃過飯,都給他送過東西。他吃了那么多人的飯,收了那么多人的東西,也不會只幫咱們說話,說不定還會幫別人說話。

吳昊詮說:這是明擺的事情,我們左右不了這個局面。很多時候,努力只是一個方面,還得看命運,命運沒到那,再抗爭也不管用!古人都說過,遇隨而安,順其自然,就是這個道理。

鄺夏霞瞪了他一眼,狠著聲音說:我就不信這個邪,任何成功的事情都得奮斗,很多眼看沒有希望的事情,堅持到最后,就有成功的可能。我最近一直在思考,這些競選人事處處長的教授副教授,都教了二三十年書。為什么一直提拔不起來,就是他們自身有問題。我聽很多人說,這次參加競選的李寶軒,前年和一個大四的女生到酒店開房,一夜沒回家,第二天他老婆鬧到書記那里;還有莫國新,學生考試不過,讓學生給他送土特產。他幫學生改分數;還有劉詩昆,要學生請他吃飯,吃的檔次不高還不行:藝術系的王寒翰收學生家長的錢……咱們把這些材料寫出來,寄給紀委,讓組織了解這些人的丑惡面目,不能讓這些王八蛋混到領導崗位上,給黨的形象抹黑。要是這些人當了處長,群眾會怎么看待我們學校。咱們學校的處長跟女學生睡過覺,收過學生的禮品。要過學生的錢……

吳昊詮覺得在這個時候。揭發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的事情實在卑鄙,實在不是君子所為,就說:怎么能做這種事情,這不道德。咱們可以請人吃飯。給人送禮,花的是咱自己的錢。這樣的競爭。雖說不那么光彩。起碼沒有損害他人的利益。咱們要是給紀委寫信,就直接損失他人的利益了,況且很多事情都是聽說的,沒有真憑實據,冒然給組織寫信,弄不好就是誣告。

鄺夏霞說:你正直,你道德,可你正直道德了,就當不上人事處處長。我把競選的人挨個分析了一遍,大部分都比咱的條件優越,咱們能競選上的概率不到百分之十,百分之十的概率等于白忙活。我不管你說的道德不道德,我非要給紀委寫信,至于是不是事實,組織可以調查。是事實組織處理,不是事實組織也不會冤枉他們!

吳昊詮看了她幾眼,還想再說。鄺夏霞忽地站起,朝書房走去,說:你什么都不要給我說,我把啥都看透了。這年頭,講道德講良心就當不上官,有幾個當官的講道德講良心。我非舉報他們不可,要不咱們根本就沒有希望!

別的競選人也沒有閑著,這些人的智商都不低,怎么能看不出來,不把別人打下去,自己爬不上來。要把別人打下去,就要向組織揭發他們違法亂紀的事情,沒有原則的挖掘非原則的,上不了綱上不了線的要想辦法上綱上線,搜羅不到現行。就回憶歷史。總之,就是想辦法弄些大糞水朝他們身上潑,弄不來大糞水弄來洗腳水也行,不能讓他們身上干凈。于是,教師家里的很多電腦都在忙碌。在電腦前忙碌的人,心里直感慨,電腦真好,打出來的文字,千篇一律,一種筆體,公安局都無法鑒定筆跡。把他們舉報了,他們還不知道是誰舉報的,就像黑夜里挨了一槍,又不知道誰開的槍,想報復找不到報復的對象,白生氣白受傷。舉報了別人,自己又受不到傷害,多好的事情,憑什么不干,不干白不干,傻子才不干。

提拔人事處處長的考察組還沒有成立,各種舉報信雪片樣飛進紀委。很多寄給了省紀委,就是沒給學校紀委寄。舉報的人知道,紀委書記是本校人,不知道和被舉報者有什么盤根錯節的關系。要是舉報到和被舉報人有特殊關系的人手里,等于沒舉報。如果他們再給被舉報人一透露,說不定還會遭打擊報復。于是,省紀委組建了工作組,進駐學校調查。寫舉報信的人很熟悉紀委的政策,舉報經濟問題的都在2000元以上,超過立案標準,紀委想不立案都不行。舉報搞女學生的,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怎么能不查?要是不查,他們說不定連紀委都曬到網上。網民一圍攻,紀委書記說不定都得下崗。更可怕的是這些人把舉報的內容貼到網上,本來就有一些人日子過得太無聊,太渴望刺激的人,天天趴在電腦跟前,煽風點火打醬油。

省委組織部也收到一大堆舉報信,也組織了考察組,進駐學校考察。按程序要求,名單公布后一個月,就要進行考察。要是不進行考察,就有人會說組織部在等待某個人,搞暗箱操作。組織部就給紀委通報,他們也組織了考察組。到了學校后,兩個組合并為一個大組,分工不分家,隨時通報調查考察情況。于是,紀委、組織部兩個調查組進駐學校,沒有像電視里的解放軍進城那樣舉紅旗邁大步呼口號。學校也沒有像過去迎接解放軍那樣打橫幅舉紅旗敲鑼打鼓扭秧歌。調查組像當年的鬼子進莊,打槍的不要,悄悄地進行。但很多跡象還是被老師看在眼里,上邊來了領導,下邊就要接待,學校黨政領導組織部紀委加起來十多個。上頭來的加起來也有十多個,十多個加上十多個有三十個,七八輛轎車朝酒店開去,浩浩蕩蕩很有氣勢。競選的老師,天天都操心自己的命運。天天都操心考察組什么時候下來。視線從各個角落射出來,集中在他們身上。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脫不了他們的眼睛。

調查一個案子不是件容易事情。把沒有的事情查成已經發生的事情,當事人肯定不服氣,不服氣就上訪上告。上頭一直要求維持穩定,誰制造了不穩定誰負責,誰也負不了這個責。把已經發生的事情查成沒有發生的事情,舉報人不滿意,還會繼續舉報,要是別人查出真相,自己還得負責任。要查清一個案子,需要人證、物證、作案時間、地點、當事人等。要把這些要素搞清楚,不但需要科學認真的調查態度,還需要時間。二十八個競選人,每個人都有二十多封舉報信,加起來七八百封,歸攏時裝一編織袋,拿出了放滿一桌。要把七八百封舉報信一一查清,沒有一年工夫絕對不行。七八天過去了,連一個人的案子都沒查清,就給領導匯報。領導指示,此類舉報甚多,還有更嚴重的案子急待調查,不能把精力耗費在捕風捉影的事情上。要求他們在十天之內,確定人事處處長人選,向群眾公示。如果確定不下來,另行物色人選,一邊向群眾公布,一邊進行考察。

除了參加競選的二十八個人,有條件競選的只有章鴻文一個人。學校組織部王部長向書記請示,要不要動員章鴻文參加競選。書記說:這事情,談話只是個程序,多少人做夢都想當,他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你就找他談談,把程序走到。王部長就給章鴻文打電話,章鴻文正在給學生上課,他上課關閉手機。他正在講授屈原的《離騷》:《離騷》詩篇想象絢爛神奇,具有濃烈的浪漫主義氣息。“以情為里,以物為表,抑郁沉怨”。詩篇在藝術構思上完美融合了現實和超現實兩個世界。“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羌內恕巳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妬”等詩句,是對當時歷史事實的反映。天界、神靈、往古人物及人格化的日月風雷鸞鳳鳥雀等組成超現實世界。使得詩歌雄奇瑰麗、大開大合。他忘乎所以地在講臺上手舞足蹈,高聲朗讀。

下課后,他走到教室外邊,呼吸新鮮空氣,舒展身體,剛打開手機,就響起柴可夫斯基的船歌,悅耳、動聽,他摁下接聽鍵,說:您好,我是章鴻文。您是哪位?對方回答:我是學校組織部的王洪飛!章鴻文心里一驚。一般來說。紀委找你沒好事,不是查你就是查別人要你佐證;組織部找你都是好事,不是提拔你就是提拔你的同事,就問:王部長,您有什么指示?王部長笑。說:章教授。你千萬不敢說我給你說話是指示,我給別人說話,別人說是指示,我不會說啥。我在您面前,永遠是下級,您的話才是指示,我只有堅決照辦堅決執行,你什么時候下課?

章鴻文說:我剛下第一節課,馬上上第二節課,第二節課下了就沒事了!王部長:你下了第二節課,到我辦公室來一趟?章鴻文問:王部長,我想問句不合適的話,您找我有什么事,我好做個思想準備?王部長說:你來了就知道,絕對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章鴻文收線,琢磨,王部長說找自己是好事,還是天大的好事。一個教書匠,能有什么天大的好事?這些日子。他天天晚上都在美食廣場泡,天天都吃五腳豬小黃牛,天天都有人登門拜訪送東西。調查組考察組一進駐學校,這些活動立馬停住,像是誰下了禁吃禁喝禁送禮的通令,違禁了就革職查辦坐牢槍斃。不去美食城吃喝了,沒人登門拜訪了,他的信息源就中斷了,考察組調查組進駐學校的事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那些競選人互相舉報,都想把對方打倒,只留自己一個。別無選擇地當處長。

上完第二節課,他拿著裝課本講義的公文包來到王部長辦公室。王部長見他進門,立即從寫字臺后邊站起,小跑到門口,老遠就伸著胳膊,和他握手,說:本來,我應該到章教授府上登門拜訪,讓章教授到我這里來,真不合禮節。但是,咱們這次談的是公事,在私人家里談公事。不合公家的規矩。只好勞駕章教授跑一趟!說完,把章鴻文拉到沙發跟前,請他坐下,又跑到辦公室角落,拿來礦泉水,遞給章鴻文,說:章教授,喝水!章鴻文接過礦泉水,沒喝,放到茶幾上。問:王部長。找我有事?

王部長說:要是沒事怎么敢驚動您。你也不是外人,我給你實話實說。咱們學校人事處處長的職務一直空缺,這次公開選拔人事處處長,符合條件的二十八名同志都報名了,唯有你沒有報名。你是大學問人,專心研究學問,心無旁騖,非常好。但事情的結果卻出現意外,二十八名競選的同志都受到舉報,一時難以查清。為了對工作負責,省委組織部考察組決定,這次競選人事處處長的二十八名同志。暫不列為考察對象,等問題調查清楚了再做處理。上級要求重新選拔考察對象,你是唯一符合選拔條件的對象。黨委領導決定,把你列為重點考察對象,接受組織考察。

章鴻文一愣,一驚,繼而又糊涂,符合競選條件的二十九個教授副教授。只有自己一個人沒有參加競選。現在那二十八個人都不符合條件,唯有自己符合條件,真是陰陽差錯,黑白顛倒,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又想,二十八名教授副教授都被撥拉到一邊。自己突然冒出來,怎么給這些人交代?自己吃了他們,喝了他們,拿了他們,答應了他們,最后卻是自己得了好處,不管主觀想什么,客觀事實就是螳螂在前,黃雀在后。人家會不會認為,自己老謀深算,工于心計?想到這里,說:王部長,我很感謝組織對我的信任,但我能力有限,從沒當過領導,把我提拔到那個位置上,恐怕干不好!

類似這樣的談話,類似這樣的回答,王部長經歷多了。哪一個被提拔的人,組織找他談話不是這樣,不管他們心里怎么想,嘴上都要說能力不夠,擔心影響工作。沒有一個人會說,我當上這個職務后,一定會大展宏圖,干出讓人仰視的成績!要不這樣,就會被人認為張狂、驕傲、目空一切、狼子野心。所以,他認為章鴻文的回答是言不由衷,就說:章教授是忙人。我不浪費您的時間。我隨便給你說句不該說的話,讓你競選人事處處長,是黨委和調查組考察組共同提名的。你當選人事處處長的可能性很大。

章鴻文聽王部長說得這么肯定。心里更急,要進一步說明自己不當的理由。王部長的手機振鈴,他拿起手機,只聽了一句,立即站起,對章鴻文說:書記找我,我馬上到他辦公室去。咱們的談話就到這了,你做好思想準備,迎接組織考察。章鴻文還想申辯。王部長已經拉開房門,朝外邊走去,說:章教授,你先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把礦泉水喝完,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就行。

學校布告欄里,貼出了增加章鴻文為人事處處長競選人的布告。布告欄前邊圍滿了觀看的老師,有的老師嘴角一撇,走開,誰也不知道他們心里想什么:有的老師臉上明顯表露出憎恨,世上還有這種人,陰一套陽一套,給我們說他不想當官,偽裝出一心做學問的樣子,把我們蒙蔽了,偷著運作競選。這下好了,把別人都干下去,他獨占鰲頭,真是賣油郎獨占花魁娘;還有的老師一邊看一邊罵:陰險、惡毒、口是心非、兩面人。落選的二十八人的利益又扭合到一塊,思想空前一致,請他吃,請他喝,給他送禮,給他奉承,就指望他給自己說好話,幫助自己當選。真沒想到,他吃了自己的,喝了自己的,拿了自己的,不但不替自己說好話,反而挑起我們群眾斗群眾,從中漁利,是可忍,孰不可忍。

章鴻文下課后,經過布告跟前,也停下腳步,看。剛好李寶軒也在看布告,看見章鴻文走過來,走到他跟前,還是很難看地笑了一下,給人的感覺是臉上的皮在笑,肉卻板得死平,沒有一絲笑意,聲音很大地說:章處長,什么時候請我們喝榮升酒?

章鴻文不是傻人,怎么能聽不出話里的意思。說:李教授開什么玩笑。本人一貫崇尚陶淵明,追求閑云野鶴,不愿與官為伍。

李寶軒譏笑,說:章教授不愧是大學問家。布告都貼出來了,還裝成不知道?‘

章鴻文看布告,公布的真是自己競選人事處處長。自己給王部長表過態,不參加競選,怎么還公布自己競選?看完,說:我就沒同意參加競選,怎么公布我競選?

有幾個參加競選的人,心里都充斥對他的憎恨,心痛在他身上花的錢,受不了被他捉弄欺騙,有了報復的機會,怎么能放棄。有人說:章教授,你的意思是組織把你冤枉了,組織強迫你競選?有人嘟囔:偽君子,兩面三刀,笑里藏刀,絲棉里裹錐子!隨之,爆起哄堂大笑。

章鴻文突然覺得,自己在人們心目中的威信、學養、道德等等不存在了。人們骨子里還是輕賤自己。只是自己沒有和他們發生利益沖突。一旦發生利益沖突,他們同樣會不顧一切地捏死自己。離開布告欄的時候他覺得腳下發飄,像踏在浮萍上,高一下,低一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身子沉重了,邁不開步子,輕漂的浮萍難以支撐沉重的身體,身體直朝地上墜。腦袋突然發脹了,里面的腦漿發酵了幾十倍,朝外憋,要炸開。眼睛發花了。面前的東西都在飄動,很難把焦距對準一個物件或地方。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人們的目光,任何事情都沒有這種事情傳播得快,何況還有二十八個失敗者在里面推波助瀾。他感覺那些目光里,充滿了鄙夷、憎恨、譏笑,使他感到羞恥、鄙賤,無地自容。只要對面來人,他就低下頭,不敢和人家對眼。連人家的問候都沒做回答。正是下課時分,來來往往的老師學生很多,根本無法逃避人們的目光。他掙扎到家門口,打開房門,方雪沽正在做飯,見他進來,從廚房跑出來,看他臉色蠟白,身體軟耷,急問:老章,你怎么啦?

他沒有回答,把公文包朝茶幾上一放,身子一軟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方雪潔跑過來,在他額頭上摸了摸,說:不燙,沒有發燒,你到底怎么啦,臉色這么難看?說著,端起茶壺,給茶盅里倒上茶。送到他手里,說:先喝口茶,把心穩住,再慢慢說發生了什么事情?

章鴻文把盅子里的茶喝完,喘了幾下氣,覺得心緒略微平靜了,才說:前幾天組織部的王部長找我談話,要我競選人事處處長,我沒同意。誰知他們竟把我競選人事處處長的布告貼出來了。上次那二十八個競選人,可能都要落選。他們就把罪過歸咎在我身上,好像我搞了陰謀詭計,陽一套陰一套兩面手法,玩弄了他們的感情,欺騙了他們的真誠,我成了岳不群,左冷禪。現在,我就是長上十八個嘴,也說不清這些事情的源源本本來龍去脈!

方雪潔愣了,思考了好大工夫,說:怎么能這樣搞哩,咱們沒有同意競選,怎么能公布我們參加競選?說完。又給章鴻文的盅子斟了茶液,遞到他手里,說:老章,你不要生氣,不值得。任何事情都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咱沒有報名參加競選,走到哪都不怕!

章鴻文說:你說的沒錯,起碼在理論上沒錯。但我們說沒報名競選,人家把布告貼出來了,誰會懷疑組織會弄虛作假,組織會坑害我們?話還沒說完,柴可夫斯基的船歌響起,他拿起手機,像往常一樣,說:你好,我是章鴻文,請問您是哪位?對方說:我知道你是章教授,我打的是章教授的電話。章教授不接誰接?我們祝賀你,以后當了人事處處長,一定關照我們呀!話說得不失親熱,但能聽出話語里的嘲諷。

章鴻文說:我真沒有報名競選,我也不想競選……

對方冷笑,毫無顧忌地冷笑,說:你沒報名,組織捏造你參加競選,給你制造冤案假案?

章鴻文語塞了,誰會相信組織給你制造戲劇鬧劇?人家不給那么多人制造戲劇,偏偏給你章鴻文制造?

對方見他不回答,又說:不管怎么說,能當上人事處處長都是好事情。現在的人都想當官,想當官不丟人,關鍵是怎么當官,靠自己的本事,哪怕拍馬屁,阿諛奉承,只要不出賣別人的利益。不坑害別人。不欺騙別人,都無可非議。但做人要光明磊落……對方像非常忠誠教學的教師,面對學生,口似懸河,牙似利劍,滔滔不絕,一口氣講了五六分鐘,連結巴都沒打一個。把教師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

章鴻文收線不是,不收線也不是,只好擺出學生聽老師講課的姿勢,畢恭畢敬,誠誠懇懇。對方教訓完畢,什么時候收的線,他都不知道,還把手機貼在耳朵上,擺著認真聆聽的姿勢。章鴻文的手機聲音大,對方在手機里的講話,方雪潔聽得清清楚楚,見對方講完了,章鴻文還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就走過去,把手機拿下來:人家早就收線了,你還聽什么?說完,又替章鴻文打抱不平:他算什么東西,憑什么教訓你?別說我們沒有競選,就是競選了,也不是嫖娼賣淫貪污腐敗搞女學生。

方雪潔還沒說完。手機又有了柴可夫斯基。方雪潔拿過手機,給章鴻文說:我來接電話,看他們能說什么?說完,摁下接聽鍵,說:你好。我是章鴻文的夫人,你是哪位?

手機里傳來對方的聲音:方老師,你家章教授要當人事處處長了,恭喜恭喜!

方雪潔說:我家老章從來就沒有報名競選,前幾天組織部領導找他談話,他都明確表態,不參加競選。

對方長長地哦了一聲,意味深長地說:原來是組織部搞錯了,章教授本來就無意競選,組織強迫他競選……

方雪潔沒等他說完,就摁下關機鍵,說:真是百口難辯,黃泥巴糊到褲襠里,不是屎(事)也是屎(事)了。

手機再沒出現柴可夫斯基的船歌。方雪潔等了一會兒,回廚房做飯去了。人剛走進廚房,又聽見門鈴響,還是小提琴獨奏曲梁祝。章鴻文剛要起身去開門,方雪潔從廚房跑出來,對章鴻文說:你坐著,不要起來,我去開門。她跑到房門跟前,揭開貓眼,朝外邊窺視了,小聲對章鴻文說:是吳昊詮鄺夏霞兩口子!章鴻文說:開門吧,是福逃不過,是禍躲不脫!

方雪家打開房門,見吳昊詮滿臉通紅,躲在鄺夏霞身子后邊,瞟了方雪潔一眼,什么話都沒說。鄺夏霞滿臉憤怒,鼻子眼睛都氣得挪動了位置。方雪潔笑著給他們打招呼:鄺老師,吳老師,還沒有吃飯吧?我正在做,咱們一塊吃,你們回家就不用做了!

章鴻文從沙發上站起來。給吳昊詮夫婦表示歡迎:吳教授,一會兒就在這里吃。

吳昊詮苦笑了一下,看鄺夏霞的臉色,小聲說:章教授,不用了,給你們添麻煩!

方雪潔說:不麻煩,多加一把米的事情,我本來就把菜炒得多,還擔心中午吃不完,到了晚上吃剩菜!

方雪潔的話還沒說完。鄺夏霞就說:方老師,你家章教授馬上要當處長了,我們咋敢在你家吃飯,這不是把關系搞顛倒了。現在這社會,從來都是下人請領導吃飯,下人給領導送禮,要是領導請下人吃飯,給下人送禮,恐怕下人的日子就不好過了!話里夾槍裹炮,毫無顧忌地發射出來。

章鴻文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該說什么,站在那里,什么都沒說。方雪潔腦子一靈性,跑到電腦桌跟前,拿起玉佩送到鄺夏霞跟前,說:鄺老師,咱們當初說好了,這個玉佩在我們這里放幾天。還要歸還你們。剛好你們來了,順便帶回去。省得我再給您送去。

鄺夏霞抓過玉佩。狠著聲音說:我們根本不在乎一個玉佩,在乎不要被人欺騙,不要被人捉弄。我最見不得的是人前一副面目,背后一套名堂……

鄺夏霞撲頭蓋腦地數落,像七月盛夏的冰雹,擊打在章鴻文頭上;像青藏高原的泥石流,埋沒了章鴻文;像洶涌而來的錢塘江潮,把章鴻文裹挾到大海深處。他覺得眼前一黑,腳下的浮萍被突兀抽走,雙腳沒有東西可以踏穩,身子搖晃了幾下,倒在茶幾上,把茶壺茶盅砸到地上。

章鴻文住院了,一直到了晚上,才蘇醒過來。思維想起的不是競選處長的事情,不是講學寫論文的事情。卻是上小學時朝隔壁的女廁所澆尿的事情。他眼前還幻化出一道有力的白鏈,從小弟弟的頂端射出,越過廁所的界墻。耳朵里還幻化出女生的驚叫、咒罵;還幻化出年邁的老師,揪著他的耳朵,讓他表演朝女廁所澆尿的壯舉。有學生表演過后,把小弟弟塞進褲襠,得意地看老師。老師臉上現出無限的沮喪、無奈、絕望,在沮喪無奈絕望中,發出沉悶地嘆息:老啦,這輩子完啦!章鴻文琢磨,自己昏倒后醒來想起的第一件事情,怎么是這個?

王部長來了,他理所當然地代表組織,表示對章鴻文的關心,問長問短,問寒問暖,問他有什么要求。只要組織能解決的一定解決。組織不給你這樣的優秀人才解決困難。給誰解決困難?章鴻文身體還虛弱,握王部長的手卻很有力氣,流出兩行熱淚,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方雪潔趁機說:我家老章從來就沒想過競選人事處處長,你前幾天找他談話,他也表示不參加競選,怎么布告上寫著他競選人事處處長。

王部長說:章教授確實表態不參加競選,但我根據以往和被提拔人的談話經驗,所有被提拔人都是這種態度,表示謙虛、清高。我以為章教授也是這樣。就給黨委匯報章教授同意競選。這確實是我的失誤,我應該向你們道歉。

方雪潔說:就是這個布告,使很多人對老章有意見,甚至仇恨。我們建議,能不能再貼一張布告,說老章根本就沒有競選的意思,收回上次布告的內容。

王部長說:怎么能貼這布告?這布告要是貼出來,就證明組織錯了,組織怎么能錯了?

方雪潔說:我們確實不想為難組織。但那張布告在墻上貼著,多少人嫉恨我們,老章就是為這事病倒的。你們看在老章這么大年齡的份上——

王部長再沒有說話,握章鴻文的手用上了力氣,思考了五六分鐘,才對方雪沽說:方老師,我也給你實話實說,黨委確實想重用章教授。我在操作這件事情上犯了主觀意志的錯誤,確實應該貼個更正布告。我是去年提拔上來的,試用期一年,現在才滿十個月。如果在這事情上犯了錯誤,很有可能到時候不能轉正。像我這個年齡,要是轉不了正,這輩子就完了——

方雪潔還想說,章鴻文給她擺了下手,說:雪潔,不要為難王部長,王部長也是好意。再說,咱們已經招人罵過了,我就不信他們能把咱罵一輩子。王部長的前途是一輩子的事情,咱不能影響王部長的前途!

王部長眼睛里有了淚水,裝著揉眼睛,擦去眼淚,握章鴻文的手更用力氣。又思考了一會兒,說:我還是要發個更正布告,可以把文字含蓄一下。寫成由于身體原因,章教授向組織請求,退出人事處處長的競選。這樣,既滿足了章教授的要求,又沒有讓組織丟臉!

鄺夏霞站在新布告前,一邊看一邊思考,章鴻文退出競選了,意味著人事處處長還要在原來的二十八個競選者中產生。自家男人當選人事處處長的概率并沒有減少。組織考察自家男人,還得征求章鴻文的意見,章鴻文的意見還能決定這些競選者的命運。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沉不住氣,跑到章鴻文家里發脾氣。現在機會來了。一定要挽回章鴻文對自己的看法……想到這里,就朝家里跑去,進門就對吳吳詮說:你的好事情又來了!

吳昊詮正在看書,抬頭,迷惑地問:什么好事情?

鄺夏霞說:章鴻文退出競選了!

吳昊詮說:他退出競選,與我有什么關系,怎么能是我的好事情?

鄺夏霞說:你這人,腦子怎么這么笨,他退出競選了。就意味著人事處處長還要在你們這二十八個人中間產生。組織考察你們這些人,還得聽章鴻文的意見……

吳昊詮想起在章鴻文家鬧事的事情,覺得鄺夏霞做得太過了,說:前天我不讓你到章教授家鬧,你非要去鬧,現在人家不競選了,咱們又用上人家了!

鄺夏霞說:就是因為這事情,我才跑回來和你商量。咱們現在就到醫院,帶些東西去看章鴻文,帶的禮品重一些。把那個玉佩再帶上,玉避邪,章鴻文這時候戴上正合適,比任何人戴上都合適。

吳昊詮沒有說話,覺得實在沒臉去見章鴻文。鄺夏霞見他不說話,著急,說:你快說話呀,這時候多少人都知道章鴻文退出競選了,多少人都要去看望章鴻文,說不定李寶軒、劉詩昆、王寒翰他們已經到了醫院。咱要是去晚了,怎么能顯出咱的誠意?

吳昊詮還是沒有說話,過了三四分鐘,才說:我還是覺得沒臉見章教授!

鄺夏霞更急,說:你怎么這么不諳世事,現在這世道,要臉就別想當官,當官就別想要臉。算算你多大年齡了,要是錯過這個機會,這輩子就別想朝官字上靠一步!走,現在就去醫院,把玉佩帶上,不管他要不要,硬塞給他。

吳昊詮在鄺夏霞地拉拽下。不情愿地走出房門。鄺夏霞拽著吳昊詮,說:你當上人事處處長了,少跟那些年輕女老師套近乎,那些人都不要臉。為了目的不管什么地方什么場合都敢解褲帶!

吳昊詮說:你心理陰暗,把什么事情都看成黑色!

此時此刻,章鴻文正在接電話,電話是李寶軒打的,他在電話里說:章教授,我伯父是個老中醫,我給他打了電話,說了你的病情。他說你是情志不暢,氣逆上沖,建議做些心情愉快的事情。我思考了兩個多小時,聯系了一個有車的朋友,想帶您和方老師去北圣河,那里有山有水,空氣清新,到處到是五腳豬小黃牛,人間仙境。咱們到那里游玩了,再在那里吃飯,絕對生態……

李寶軒打完電話,章鴻文剛收線,柴可夫斯基的船歌又響。他又像過去那樣,打開接聽鍵,說:你好,我是章鴻文,您是哪位?手機里傳來劉詩昆的聲音:章教授,我們聽說你病倒了,全家都急得吃不下飯,我和太太現在就去看望你……

劉詩昆的電話剛完,王寒翰的電話又打進來。方雪潔等章鴻文接過電話,拿過手機,關機,說:手機只要開著,你就別想休息……

責任編輯 劉青

郵箱:qingguo67@aliy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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