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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兮歸來

2014-04-29 00:00:00王方晨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1期

1

少年小志,時常冷笑。梅梅初次見小志,就對桂桂說:“這小子,你小心些呀!”

梅梅是鎮政府干部。桂桂說:“我不知道要小心他什么?”梅梅說:“不怕他擰你腦袋?”桂桂疑道:“他擰我腦袋作啥?我把他從紅杏莊帶到塔鎮,過幾年就能當掌勺的,我害了他,他擰我腦袋?他的良心狗吃了?”梅梅說:“你跟我斗嘴呢。我要的茼蒿雞蛋湯做了沒有?要多放海米。”桂桂爽快道:“用得著您說!您要不來,就給您送去了。讓小志給您送去。”一只又大又白的手掌,向梅梅背后伸出來。梅梅似乎感到有人在自己屁股上,輕輕摸了一把。

少年小志遠遠站著。但小志卻聽到了他們的話。

桂桂再去看小志,心里就是著實地一驚。飯時過了。桂桂在食堂院子里,慢慢踱……踱過來又踱過去。桂桂停住,又看小志。一綹油黑的頭發,從小志前額耷拉下來,蓋住了他的眼睛。桂桂張了幾下嘴。桂桂說:“小志,那個,你去把頭發剪剪。”

高高的天上,飛過去一只白鸛。桂桂舉頭看著。小志沒有聲音,但桂桂知道小志沒去宿舍。小志到街上去了。桂桂的目光,從天上收回來。他養了八九年的大黑狗,趴在墻根底下,冷冷地看他。

四月的天氣,暖洋洋的。桂桂一直沒從院子里走開,時不時地看著一扇綠漆小門。小志是從那里走到街上去的。小志回來了,桂桂就覺得自己是在等他。小志頭發短了,發際下的頭皮,泛著青白的微光。桂桂一眼注意到了他的一雙耳朵。過去它們常在頭發下掩著,現在完整地展露出來,輪廓俊俏,琥珀色牛角雕得似的,活色生香,帶著獸物的靈性。桂桂還沒見過這樣的好耳朵。桂桂的幾個指頭,蜷在手心里:暗暗捻一捻,像是把那耳朵捻在了手里。手感也極好,溫潤、滑膩。桂桂渾不知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小志也聽到了。

小志有很好的耳朵,小志能聽到很多聲音。還是梅梅。

——站在那里,跟桂桂說話:“這小子,就像想要什么。”小志正忙外賣。食堂還有個賣飯的窗口,是朝街開的。鎮上來買飯的人,在窗前擠了一堆。小志背對著梅梅和桂桂。小志放下飯勺,轉過身,向梅梅和桂桂走去。他們什么也不說了。梅梅沒有看他。天氣已經很熱了。梅梅呼啦甩開一把墨黑的紙扇,一手扯起領口,快速扇動起來。紙扇上一朵大牡丹花,一時間散了架。小志從梅梅身邊走過去。小志聞到了女人身上特有的香氣。梅梅不高不低地對桂桂說:“你問那小子,他想要什么?”小志聽得真切,就像梅梅緊貼在他耳朵邊上說的一樣。梅梅的氣息,緩緩吹拂他的耳根。

梅梅的話。是凝在小志心里了。自己一個人時,小志還聽得見。聽著梅梅的聲音,就像看到梅梅這個人。鎮上的女人,總要比實際年齡顯小一些。小志斷定,梅梅比他娘小不了許多。梅梅漂亮、白皙,但她身材高大,搭眼看上去,跟桂桂仿佛。小志很不愿想到這樣的女人。梅梅的話,在他想著的時候,是一個高大豐腴的女人,扯著嗓門叫喊出來的。有時,則是很多女人一起喊叫出來。小志生活在吵鬧之中。他覺得自己聽到了整個世界的喧囂。

2

夜半時分,小志被一團水汽叫醒。

還沒睜眼,就看到了水汽銀白的顏色。蒙朧中,覺得有個纖細素潔的人影,無聲地坐在窗臺上,兩腿忽悠搖擺,就要隨時飄散了似的。

小志倒不驚異。下床走過去,卻是一抹月光逾窗而人。印在了那里。

水汽寒生。

小志不禁縮縮肩膀,要回到床上,驀地想起食堂的墻后,就是一條河。那水汽定是從河而來。隱約聽見流水潺潺,小志就走了出去。

滿院都是月光,照見從院墻外探過來的一簇枝葉。

初來時,那簇枝葉才是一枚綠箭。他當時注意到了,只覺得那枝芽青嫩得出奇。這一轉眼,就是兩個多月時間。它已經堅韌了起來,而且發了新枝。繁茂的枝葉,沉甸甸地下垂,掩住了半面灰白的墻體。

小志沒有多想,扯著樹枝,輕捷地攀上墻頭,縱身一躍。下面的草叢接住了他,只發出一聲悶悶的響動。

水汽浩大,冷森森的,馬上把他包圍了。他覺得皮膚上凝結了點點細小的水珠。他走到了河邊。

夜空倒映在河里。月影分明,連近旁的幾顆星星,也清晰可數。水就像不流了一般。

忽然,那群星和彎月,像人那樣打起寒噤。就知道那水是在底下不慌不忙,自管流著。

接下來,魂魄離身似地,開始沿著河,慢慢往上游走。一路上,明月隨行,水聲相伴,四處樹影參差,狀貌恭肅,你迎我送。

約有三四里地,河向南拐了個彎。小志沒停……也不知又走了多久,反正頭發都濕了,水珠順著臉頰滴下來,背心也緊貼在身上。

月光明顯淡了,像層薄紗,在寂靜的空氣里輕拂,籠著茫茫無際的鄉野。從這層白紗下面,微微地透出植物的本色。小志影綽看到了紅杏莊的輪廓。

河面上的水汽源源不斷,從小志背后涌過來,讓他的脊背感到冰涼,以致腸胃也突然地發生了一陣痙攣,但他馬上克制住了身體的不適。

他轉過身去,沿著原路返回。走了兩步,就跑起來。耳旁似乎跟著響起了一聲聲尖叫,就像腳下踩到了什么睡倒在地的怪物。他跑得越來越急,很快就汗流浹背了。

臨近塔鎮,天色已亮。小志放慢步子。由快跑變成小跑。怪物的尖叫聲,倏地消失。因考慮要走食堂前門,小志就下了河堤。

從這個方向進入塔鎮小志還是第一次。又因陌生,就不免更多地留意了一下左右。——小志就在一座小白樓前,走不動了。他覺不出自己的雙腿了。等他覺出自己的腿,他發現它們在急劇顫抖,像兩根風中的高粱稈,就要咔嚓折斷。

樓下有個女人,穿一件白色的絲質長裙,白裙蟬翼般透明。

小志恍惚看到了昨夜里的情景。水汽重又涌過來,在他身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麻沙沙的。他又在夜里了,月光也在空中澄澈地照著。

與昨夜不同的,是那女人手里,竟持著把銀色的小斧頭,女人彎腰劈著一根木柴。一眼就能看出,女人沒有力氣。小斧頭像彎月牙兒,輕輕升起,又輕輕落下。

小志認得這女人。鎮上的人叫她七七。

跟小志同住的豆豆,睡前常跟小志說起這種獨身女人的來歷。她們大多居住在鎮東的所謂小白樓區。在塔鎮,七七這樣的獨身女人,有好多。

今天,小志沒承想碰到七七。

3

小志總算沒有耽誤干活。回到食堂,桂桂還沒來。早上當班的老王師傅,看沒看見他走進來,他不知道。心想,如果王師傅問他,他就說昨晚回家了一趟,應該是沒有疑問的。他換好了衣服就去干活。忽然,他覺得自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甭說他撒謊回了一次家,就是他昨晚殺死個大活人,別人也休想看出破綻。他暗暗地感到了一種新奇的興奮。本來晚上沒睡足,白天的精神應有所減少,事實卻不是這樣。他的心情簡直就是亢奮。也虧他掩飾得好,不然,人人都要看出他的異樣來了。

豆豆對他昨晚的外出保持沉默,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外出過。豆豆站在不遠處。抿著嘴兒笑。小志一來食堂上班,就感覺得出來,豆豆敵視自己,但也怕自己。但是,豆豆是不承認的。

現在,豆豆發出了要與小志狼狽為奸的信號。小志當然知道豆豆是怎么想的。豆豆要為他保密。豆豆希望能在他臉上,看到感激的神情。他晚上去了哪里,瞞不過豆豆的眼睛。

可是,小志渾身松懈了下來。小志神色沉著,動作從容。他的樣子,就像在明確告訴豆豆,沒有什么了不起。晚上出去了,徹夜不歸,即使他去了小白樓,又有什么可說的?小志覺得自己在逗他們玩兒。他覺得很有意思。從窗子里,他看見了外面的桂桂。

桂桂拿了一根骨頭。擺架子要朝一個方向扔過去。那條黑狗已經朝那個方向跑了,他卻扔到了另一個方向。

小志差點笑出聲來。

忽然,食堂里響起一片驚呼。眾人伸著頭,往里看。

所有在食堂就餐的鎮政府干部和干部家屬,都從座位上站起來,緊盯著地面,而且做出了隨時朝四下逃走的姿勢,好像他們人人都能穿墻而過。他們都靜了下來。一時間,只能聽到一條蛇的咝咝聲。

那條青花蛇,在地上昂首挺胸,朝眾人吐著鮮紅的蛇信子。在它身后,拖著一條濕印。半天,蛇都沒有動一動。

濕印漸漸干掉了。眾人舒口氣,一起看站在廚房門口的豆豆,眼神里流露出了不滿。怪他還在愣著。他當然領會到了他們的意思,忙從墻下拿了一把掃帚。他看了出來這是一條無毒蛇,心想弄出去也就算了。這時,誰想到,小志沖在了他的面前。

小志隨手抄起一把亮晶晶的不銹鋼飯勺。一道白光閃過,幾點湯汁飛濺,青花蛇像一根繩子,軟塌塌地飛了起來,然后落到了一個女人的腳下。女人陡然受了一驚,馬上發出一聲尖叫,卻恐懼地盯著小志,渾身哆哆嗦嗦,好像小志要殺她一樣。

“哈哈哈!”小志止不住笑出聲。小志只看蛇。蛇被摔暈了,在地上胡亂扭動。等靜止下來,卻不逃,呆呆地看著那飯勺,也忘了吐出蛇信子。

“小志,別胡鬧!”小志聽到有人說。

小志又掄起飯勺,朝蛇打過去,卻啪的一聲,打在了地上。小志還聽到有人說:“小志怎么了?”

我怎么了?小志心想,我沒怎么樣呀。我只是要殺蛇。他只猶疑了一下,再次舉起飯勺。蛇的目光跟上去,嘴張開了,蛇信子也吐出來了。

飯勺的閃光,看上去堅硬無比。青花蛇清醒過來,掉頭要逃,卻一時找不到出口。食堂里又騷動起來,蛇逃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慌亂地呼叫和躲閃。

小志一直在笑著,對蛇緊追不舍,連連發起攻擊。

蛇頭沖到了食堂門口。身子直直地伏在地上,棍子似的,傷痕累累。一塊蛇皮,連筋帶肉朝上翹著。

“它爬不動了。”有人說。“放它走吧,小志。”

飯勺卻再次有力地打了過去。

出乎人們意料,蛇猛地跳了起來,像根彈簧。

它遲遲沒有落下,停在空中,吐出了信子,眼珠子發著道道黑光,暴突著,憤怒而絕望地瞪著小志。

食堂里又響起咝咝的聲音。

人人都感到了一股冷氣。

人人看到小志的衣服隨之飄動起來,好像眨眼之間,小志就會被蛇整個兒吸到肚子里去。

但它落了下來。

似乎響起了一聲厲叫,小志打中了它的脖子。

脖子被打扁了,身子還沒斷,卻已經分成了前后兩截。前后都還活著。后一截拼命擰動、翻滾:前一截將頭昂得更高,兩只眼,繼續瞪視小志,但對那柄彎成了鋤頭的飯勺卻視而不見。

飯勺雨點般朝它砸下去。

瓷磚地板上濺起火星。

“死了。”人們說道,像是呻吟,神情麻木,顯然還沒有真正反應過來。

蛇不動了。青花蛇變成了紅花蛇。

斷裂的蛇骨,翻在了稀爛的蛇肉外面。雪白,沒沾一滴血。

小志又打了一下。他瞧著死蛇,咧嘴微笑著,好像不知道它是什么。

它連條破繩子都不是了。

“弄出去。”過了老半天。才聽桂桂說。

小志用飯勺把死蛇挑起來,讓它擺動著。他朝門外走,人們的視線,全都集中他的身上。

食堂里一片寂靜。小志的腳下,也沒有發出聲音。

小志微微笑著,不緊不慢地向前移動。

人們心底的擔心,那么清楚,卻又那么莫名其妙。在小志身上,一定還會發生什么。果然,門外發出叫聲時,人們一點也不吃驚。

小志故意把死蛇朝梅梅一甩,梅梅就嚇住了。

梅梅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美麗健康,這樣的女人也會害怕死蛇,小志多少覺得有些意外。

這樣的女人害怕死蛇的樣子,又讓小志感到開心。

梅梅臉上的紅潤褪去。

梅梅臉色煞白,痙攣似地對小志搖頭,牙齒露著,嘚嘚地響。

小志哈哈笑了,又把死蛇朝梅梅搖晃了一下。

梅梅差點暈了過去。

“小志!”桂桂沖出來叫道。

小志還在笑。

桂桂站住了。

“快扔了,小志!”桂桂生氣地說。但他只是站著。

小志不理,目光掃一掃眾人。

他又看那條死蛇。

他瞇著眼,心不在焉地看。

他聞到一股血的氣味兒。陽光透入死蛇里面去了,他聞到一股陽光和血液的混合氣味兒。

他的手。輕輕一甩。

死蛇離開彎勺頭,飛了起來,越過一簇蓬勃的枝葉,無聲地落到食堂的院墻后面。

4

天氣反常。白天倒還好,太陽一下山,氣溫反而急劇升高。四處著了火一樣。食堂的訂餐電話響個不停。桂桂守在辦公室,一刻也離不開。

小志和豆豆分頭送飯,看到不論男女,很多人在家里只穿短短的褲衩,男人袒胸露背,女人的小背心兒也蓋不住自己白花花的肚皮。不客氣地講,走到哪里,都是滿眼的大塊兒人肉。

連著忙了近兩個小時,小志氣都顧不得喘上一口,活兒還沒干完。

小志從一戶人家的院子里出來。坐到三輪車上,湊著路旁的燈光,看一下手中的訂單。

路上有很多人在乘涼。一個下象棋的人,抬頭叫他。他聾了似地不動,車頭卻猛地一拐。

三輪車骨碌一聲,離弦的箭一般,沖出好遠。車上的食盒子叮當亂響。

一眨眼工夫,三輪車就從人們眼前消失了。

小志來到長安街上。桂桂給他和豆豆作了分工的,鎮政府大院之外的客戶,由豆豆負責。豆豆正從長安街的另一頭騎過來,慢悠悠的。小志及時鉆進了附近的一條小巷子里。沒有燈,漆黑一片,只能看見灰撲撲的路面。

小志突然感到自己變得異常龐大,他張著血盆大口,把整個路面都吃了下去,就像一個真正的巨人在吃面條。

他還聽到一聲聲尖叫,像是飛快的車輪,碾著了怪物,但他寧愿相信,自己撞到了路旁乘涼的人。他們在黑暗里蠕動,面對巨人的到來,張皇逃命,或乞求開恩。

小志的確讓小白樓的七七吃驚了。不是因為豆豆換成了小志,而是小志的樣子。

七七站在臺階上。打開了院門口的電燈。清楚地看到了小志。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按響了身后的按鈕。院門是自動開關。

小志手提食盒走進院子。他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喘息聲。走過七七身邊時,他聽到自己的喘息聲更大了。

七七只是站著。七七沒有幫他推開房門。

小志走進門內。奇怪的是,他陡然沉靜了下來。

客廳里涼爽如春,聚集著足有十來個女人。長發的,短發的,也有丑,也有俊。小志沒有感到絲毫局促,倒像他不止一次來過這里。再說得嚴重些,這是他的家。他也不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而是一個堂堂的大男人,是這座小白樓的主人。

那些女人見他進來,都停了說笑,一起看他。她們都抹著通紅的嘴唇,在客廳東倒西歪地坐著,就仿佛一大束沒經過整理的玫瑰花枝。紅嘴唇也都張著。

“是小志呀。”一個叫麗麗的女人,率先說。

麗麗也是小白樓女人,她們也都住在小白樓區。

紅嘴唇花瓣一樣,一片片閉合了。

小志轉過臉去,問七七:“放哪里?”

七七穿的是紅裙。兩只雪白圓潤的膀子露在外面。七七好像什么也沒聽到,胳膊垂著。

小志相信,在自己推開房門之前。七七是要將他攔住的。而且,小志分明從她臉上看到了獵物的表情。小志微微地撇了下嘴角。

女人們要幫小志把飯菜從食盒里端出來。

七七開口了:“怎么這么晚!”七七滿腹怨氣,“有沒有搞錯?我六點就打電話了!’,她的身子亂顫,顯然氣得夠嗆。

“放下!”她厲聲對那些女人說。

她快步走向沙發,一屁股坐下來。身子顛了幾顛。

女人們返回自己原來的位置。

客廳里邊的桌子上,擺著一盒插滿蠟燭的蛋糕,那么大。小志想到自己家的木鍋蓋。小志走過去。

女人們開始嘰嘰喳喳,像飛來一屋子鳥。

她們說了什么,小志聽得一清二楚。小志耳朵好使。

“不瞞姐姐們,我還沒嘗過童男子的滋味哪。”麗麗說,“我最年輕的男人。就他媽三十九歲了!這輩子嘗不到童男子的滋味。我死不瞑目哩。”

“滋味滋味,你以為是吃桃子!”

“那你說,是不是桃子的滋味?要不,是小紅杏的滋味?櫻桃的滋味?蘋果的、黃瓜的、李子的?”

“你偏要知道?——好吧,我告訴你,是毛家灣紅燒驢肉的滋味!”

女人們哄堂大笑。她們笑得前仰后合,你推我搡。

“紅杏莊小志的滋味。”一個女人說。

她們笑得喘不過氣來。

“小志,你什么滋味?”麗麗氣喘喘地問道,“我說你是黃瓜的滋味。反正你不會像那個三十九歲的半大老頭子,身上像養了一茬蘑菇。后來,他褲襠里沒長出蘑菇,倒真地長出木耳了。”

女人們又粗野地笑了一陣。

“別走了,小志。”一個女人說,“陪陪七七。”

小志沒聽到七七的聲音。小志提著空食盒,靜靜地走到門外。

小志就像一下子掉進了火盆里。火苗熊熊。他想到自己剛剛走出冷森森的冰窟,自己在那里凍成了冰人兒。他在火盆里迅速融化,轉瞬之間,就渾身水淋淋的了。他聽見水聲陣陣,嘩,嘩——嘩,嘩——嘩,嘩——他身上,星光繚亂。

……他穿過一條河流。

……他腳蹬三輪車的大梁,筆直地坐在車座上。他坐了很長時間了。

隱隱約約的,小志聽到小白樓里傳出了歌聲,忽高忽低,不成腔調,然后是女人們的哄笑。

小志沒回頭。但小志仍然感到,今夜有個女人在劫難逃。

5

幾個小時后,就是半夜了。

小志重新來到這里。四處寂靜下來。

一切都驗證了小志的預感。整個小白樓區,唯這里還亮著燈光。院門半開。小志沒有遲疑,一側身,走了進去。他走上臺階。房門也半開著。小志站在了門內。

七七歪斜著陷在沙發里。七七醉眼嚎嚨。小志覺得,這個小白樓女人,就像在等待自己的到來。

七七顯然酒喝多了,臉上帶著傻笑。

“我來收盤子。”小志脫口說道。

七七愣了一下。

小志把盤子疊放在一起,接著就是困惑。他清楚的,自己并不是為盤子而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是來七七家收盤子的。給顧客送飯上門用的大多數盤子,他和豆豆豆已收回去了。他沒告訴豆豆,自己來過七七這里。忙完食堂的活計,他和豆豆各自洗漱后睡下。可能豆豆今天太累了,一倒在床上就打起了輕酣。小志不覺得累,他沒有弄出一點聲息。確信豆豆睡著之后,他下到地上,幾乎沒感到一點過程,他已是在七七的小白樓門前了。

這時候,七七也發現小志沒帶盛放盤子的工具,就搖晃著站起身子,東扭西歪地向旁邊的一個地柜走去。

撲通!她摔倒了。

在這之前,小志還從沒看見一個女人摔倒了會像七七那樣笨拙地試圖爬起來。

七七手腳并用,毫無顧忌地撅著圓圓的屁股,姿勢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小志又像看到了獵物。

咧嘴一笑,小志就走過去了。

小志一伸手,就掀開了七七的紅裙子。

七七穿著乳白色的內褲。小志還以為她里面什么也沒穿呢。她里面就那樣光溜溜的。小志覺得自己心肺全無。

“我靠!”小志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七七回頭看一眼。她馬上清醒過來。驚恐來得很遲。她叫了一聲,就要躲閃,而從她背后發出的力。一下子讓她的整個身子向前沖了過去。她幾乎撞在了柜子上。

當啷——!一把小斧頭從柜子里掉了出來。

小斧頭閃著細碎的銀光。七七伸手抓在了手里。

“我靠!”

少年小志又叫了。聲音那么大。

……七七雙手緊握斧頭,奮力抵抗著身后兇猛地沖擊。她覺得自己無比堅硬。皮膚、血液、骨骼,連房問里的空氣,都在迅速向中心積聚、濃縮。

一時間,七七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承受千年風吹浪打的礁石。剎那間,又像礁石崩潰,全身渙散下來。

她是一地寂靜的石粉。

驀地,耳邊響起一陣驚慌逃竄的腳步聲。

6

……是個大晴天兒。昨夜的燠熱所醞釀的大雨沒下,但露水凝得很重。一顆顆碩大的露珠,從樹上墜落,砸得地上噗噗響。濕漉漉的地面像一張大麻子臉兒。早上起來,至八點半,飄浮著一種這個季節不常有的涼意。那些鎮政府干部和干部家屬,來食堂吃早飯,吃了就走了。人人都像沉靜了下來,連平時多嘴的豆豆也沒有聲音。小志覺得豆豆消失了,回頭一看,豆豆還在那兒,垂著眼皮,兩手搭在水池邊上,水池就像筐子,被他輕輕提了起來。水流著,白的,卻沒有丁點兒水聲。小志只覺心里緊了一下。

“昨天盤子都收回來了吧。”王師傅走來問道。

小志猛聽到水流嘩嘩。

“好像少了。”王師傅懷疑地說,“你倆好好準備著,今天中午有得盤子用呢。剛才桂桂接了電話,鎮政府訂了一桌,縣里來人……”有人在門口一探頭,王師傅打住話。“誰呀!”王師傅問。

原來是兩個十來歲的小學生。他們用木棍抬著一只紙箱子,一前一后走進來,把紙箱子往地上一放,大聲說:

“七七讓送來的!”

“七七?哪個七七?”王師傅說,“七七是你們小毛孩子叫的?——那是什么好東西?”

“自己看看就知道啦!”兩個小學生簡短地說著,轉身就跑,飛也似的。

紙箱子里盛著盤子。一層層整齊疊放著,都刷得干干凈凈。王師傅拿出一只,用手一拭,噌噌的,脆響。“她哪天訂的飯?”王師傅說,“豆豆,收起來吧。”

豆豆離開水池,把盤子取出來。

“這女人在吃上很講究。”王師傅說,“還自己做飯。她最拿手的是一道湯,叫勾魂湯。我可沒口福嘗一嘗。像我這把年紀,沒誰喜見了。小志,也許你還有盼頭。”

王師傅是要開小志玩笑的,但小志不吭聲。王師傅并不覺無趣,看他一眼,也就出去了。

小志默默地、很慢很慢地坐下來。

半晌,小志微微一笑。豆豆向他轉過臉。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小志就笑出了聲。

“哈哈哈!”小志又站起來,挺直腰板,揚著頭,朝四下里伸展胳膊。“哈哈哈!”小志又笑。

很顯然,小志快樂無比。

“你去七七家送飯了,是吧。”豆豆說。豆豆扮了個鬼臉,“七七給你什么好處了?七七一定給你好處了。”豆豆說,“告訴你,小志,在塔鎮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女人。她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我每次去,她都不正眼看我一眼。小志,別饒她!她有什么了不起!”

小志又慢慢沉了臉。豆豆看得出,小志心里仍舊是很愜意的。至于愜意到什么程度,就不好妄加揣度了。豆豆眨巴著眼,像要把什么事想清楚。他莞爾一笑,目光落在小志腰上。他小聲說:

“你沒力氣了吧,小志。你的腰,酸不酸?”

他的表情滑稽,就像吃了顆杏子。

小志卻又站起來,一彎腰。就把腳下的一只菜筐舉了起來,放在肩頭。那菜筐輕如雞毛,小志就是吹雞毛上天的人。他迅速地、毫不費力地走出廚房。他的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他感到自己沒有一點重量。

他像風一樣,飄來飄去,什么活兒都做得又快又好。桂桂看到了,對豆豆夸他:

“豆豆,你看看小志。勞動是種享受。不要認為干點兒活兒,就是對你的懲罰。”

7

一直到中午,也沒見小志停下來。鎮政府的客人來了。桂桂親自下廚。這是桂桂顯山露水的時候。爐火熊熊,油煙陣陣。豆豆站在一旁替桂桂擦汗。小志手托托盤,一趟趟地往返于鎮政府的包間和廚房之間。小志穿著白衣,就像一棵白樹。一棵白色的樹在不停移動,挺直、修長。暫時管外賣的王師傅,也不斷地扭頭看他。很多人都看他。但他不看別人。他感到自己就像神了,即使閉上眼睛也不會跌跤,也不會出錯。他完全地沉浸在自己隱秘的世界里,既不感到勞累,也不感到炎熱。

小志走進廚房。定睛一看,梅梅在里面。

桂桂笑容滿面,很有分寸地向梅梅傾斜著高大的身軀,一邊同梅梅說話,一邊還要注意火候。

“鎮政府把客人安排在你這里,要的就是個特色。”梅梅說。梅梅的面孔,仿佛一朵大牡丹花,搖顫不已。

梅梅喝多了。梅梅把紙扇舉到面孔下面,要與紙扇上的牡丹花比艷似的。

“您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桂桂輕聲說。

梅梅的眼睛,沒有看小志。他感到自己跟他們隔了很遠。他輕輕把灶臺上的飯煲端起來,放在托盤上。他穩穩當當托起托盤,轉了身,向外走去。

有兩根指頭在肩上一捻。像螞蟻咬了一下。

小志猝然一驚。

有種什么東西,一下子在他心里凝下來。他停住了。

他慢慢轉過臉去。

梅梅若無其事地對他看著。

“去吧。”梅梅說。梅梅微微地仰著面孔。

小志相信,只有自己聽到了梅梅的聲音。

翡翠芙蓉羹的香味兒,一縷縷裊出飯煲。

小志把飯煲送進去。出來時,在門口那兒,又碰上了梅梅。小志側了身子,給梅梅讓路。梅梅沉默著,目不斜視。她的膚色紅潤、溫暖,但小志竟感到身邊走過去了一只蟄伏多日的、冰涼涼的青蛙。門剛一關上,這只青蛙就哇一聲蘇醒過來,速度之快,讓小志訝異不止。門里笑鬧聲迭起。小志不用進去也知道,笑鬧的中心,就是梅梅。

好像酒宴才進入高潮。白酒、啤酒、洋酒,開始一箱一箱地往里送。小志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桂桂也就不讓豆豆給自己擦汗了。豆豆和小志兩人,你進我出,仿佛一臺傳輸機,一會兒也不得閑。過去小志就聽說過,梅梅是鎮政府有名的酒簍,今天總算見識了。酒桌上數她活躍,一仰脖就是一杯。杯杯見底。小志還沒見過喝酒這么猛的,就有些怕了。連豆豆都感到擔心。

“不怕。”桂桂滿有把握地說,“酒簍就是不盛酒,不過是在嘴里過一下,只要她撒尿,十個二十個男人灌不倒她。”

小志暗暗留心了。可他再沒見梅梅出來。

里面嚷嚷著要吃燒野兔。桂桂進去敬酒時,看到飯菜吃得不多。忙活了這么長時間,也有些懈怠了。就讓小志去街上一家專門燒制兔肉的小鋪子里,買些現成的來。小志忙忙的,就要出去,他忽然轉過身子,他感到有人在他肩上輕輕捏了一下。

背后只有桂桂坐在椅子上抽煙。

小志繼續往前走。他叫住豆豆:“桂桂讓你去買兔肉!”

豆豆應聲去了。

豆豆買兔肉回來,小志依然沒見梅梅去撒尿。

小志把兔肉送進去。

“小志。”梅梅看見了他,就叫,“小志。”

卻沒人聽到她叫小志。她的聲音清晰、洪亮,酒瓶高舉,身子站得筆直。

小志從容地環視了一下房間,走了出去。

小志回到廚房,無聲地坐下來。他沒再去包房,只讓豆豆忙活,桂桂也沒催他。兩人靜靜地看著窗外。

“十二個喝趴八個了。”豆豆告訴桂桂。

……院墻上,陽光的顏色柔和多了。豆豆又來說:“全他媽喝趴了!”

食堂院子里,走來許多人。他們把喝酒的人,從包間攙出來。有的一個人扶一個,有的兩個人扶一個。醉得最狠的那個,就只能抬著,三個人,兩個人抱頭,一個人架腿。酒醉的人是很沉的。幾乎所有的人,都東倒西歪。只有梅梅,依舊儀態端莊,仿佛戲臺上的楊貴妃。她甩開了紙扇,站在淺黃的陽光里,就像陽光是從她的身上發射出來的。

“我要回家去了。”她對鎮政府的那些人說,“我也喝了不少。”她熠熠生輝。聲音、舉止,跟平常沒有什么兩樣。

……桂桂和小志收回目光。

“你吃些東西,把這個送到梅梅家里。”桂桂起身說。

灶上小火煨著一煲湯。桂桂出去了。

小志一點兒不覺得餓。他靜靜地看著幽藍的火苗。

8

小志抽起了鼻子,在空氣里東嗅西嗅。陽光不那么強烈了,鉆了他一鼻孔。陽光的味道純正。問題出在空氣里,他向前走去,那種氣味在前,他走一步,氣味退一步。到了梅梅的家門前,小志才看到了,門口地上逐漸蒸發的濕跡。他調整一下姿勢,敲敲房門。

里面沒有動靜,但房門微微活動了一下。小志一推,門就開了。梅梅站在門后。他看到了梅梅空洞、幽暗的眼神。他不相信梅梅認出了自己。

梅梅緩緩轉過身去。

小志一眼發現,梅梅的雙腿,又濕又亮。

“這是醒酒湯,桂桂讓我送來的……”小志解釋。

話音未落,就見梅梅撲通倒了。一攤水從她身下漫過來。小志踩在了水上。小志忙把托盤放下。他提起一只腳。四處都是水。黏。他看看梅梅。裙子已經掀起來。她的兩條腿,大大地叉開。他看到了一條腿上長筒襪子的根部。他踮起腳尖,向房門退去。

但是,他停下了。

他想了想,又走上前去。他感到自己坦然了許多。

“臟婆子。”他嘴里嘟囔著,向梅梅彎下腰去,“讓別人看見,這成什么樣子呢?還不笑話死你?我不說出去也就算了。”他說。他試著翻動梅梅的身子。

梅梅稀泥似的,一點知覺也沒有,軟綿綿,又沉甸甸。他無法翻動她。“起來。”他說,“到床上去!”

渾然不知,伸手就在梅梅臉上打了一下。

他猛吃一驚,但又馬上鎮定了。

繼續看著她,他覺得自己好像變得很生氣。

“你這欠揍的母狗,就他娘愛出風頭!”小志說,“鎮政府是個男人,就能跟你睡,是不是?你把塔鎮鎮政府的男人都睡遍啦。可真有你的!”

他又打了她一巴掌。這回下力重了些。他感到她的臉向他迎了過來。似乎還要讓他再打一下。她的臉上紅紅的,隱約顯出小志的幾個手指印。他摸著她的臉。

“我可不舍得再打你了。”小志口氣放軟,“姑娘的臉,也不過這樣。來吧,我背你起來。”

小志扯起她的一只胳膊,好不容易才把她背到身上。他觀察了一下房間,就向臥室走去。

忽然,他感到背上一熱,又一濕。

“你她娘又尿啦!”小志埋怨道。

他轉向衛生間。地上打滑。他小心翼翼地防備著腳下。咣啷一聲,也不知是什么東西,被碰落在地。

把梅梅放在馬桶上,他已經濕透了。

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根剛從淤泥里突出的藕。

尿液在梅梅身下噴濺。小志愣住了,這才想起,還要給梅梅脫去褻衣,但已來不及了。現在,他只有扶著梅梅的身體,以防她跌下去。梅梅就像一座大水庫,開了水閘,馬桶四周,尿液流成了水簾。兩只翹起的腳尖上,也各有一道水流。衛生間里,氣息氤氳,濃得化不開。小志使勁憋著,憋著。

……小志快憋不住了。

小志大大地吸進一口氣。與此同時,梅梅像只皮球,吐出了一口長氣,“呼——”

小志胳膊發酸。松開梅梅,讓她靠在旁邊的浴池上。

他看著她。果然是個美人兒!眼睛閉著,睫毛又黑又長。膚色白里透紅,賽似桃花。

眨眼工夫,小志就脫光了梅梅的衣服。長筒襪、內褲、乳罩,都脫了。她光溜溜的。小志找到一塊浴巾,把她包起來。然后,背起她到了臥室,隨手丟在床上。

小志回到衛生間,把臟衣服塞到了洗衣機里。接著就脫了自己的衣服,也扔進去。擰開水龍頭,撳了開關,跳進浴盆里。梅梅家用的皇明牌太陽能熱水器,熱水隨用隨有。這是炎熱的夏天,小志想都沒想過,夏天洗澡要用熱水。在紅杏莊他常去萊河洗澡,有時就用井水沖涼。這些天在食堂也用涼水。而在梅梅家里,他用上了熱水。他把水溫調得不冷不熱,他感到的只有舒適。

點點水珠,“唰唰唰”,從頭頂灑下來。

小志舒適得差點兒叫出了聲。

半個小時后,小志感到自己渾身清潔得就像一支荷花。擦干水珠,趿上一雙拖鞋,開了排氣扇,走出衛生間。地上遍是水漬。他抄起拖把,把地細細拖一遍。

這時,洗衣機鳴叫起來,隨后結束工作。洗衣機有烘干功能,衣服拿出來就干得差不多了,晾一晾就能穿。小志拿著衣服,走向陽臺。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他打了個寒顫。是的,是有些涼意了。房間里開著空調呢,涼風習習。他本能地躲閃一下,好像害怕對面樓房會有人看見。

到此為止,小志都感到,這是在自己家里。他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這里就是他歷來生活的地方。那高級的抽水馬桶、洗衣機、太陽能熱水器、排氣扇,這個家里所有的器具,他打小就開始使用,早就順手了……梅梅酒醉,他給梅梅把尿、脫衣,也是他做過多次的。他用不著多此一舉,記住其中的過程和細節。

悄沒聲地,小志把梅梅的衣服晾在客廳的家具上。自己的衣服也晾上了。客廳里,略微顯得雜亂,但仍舊不改它的寬敞和舒適。小志站了一陣。

小志走進臥室。梅梅四仰八叉地躺著。小志的目光,在她身上匆匆一瞥。小志要留下來,等衣服干了,再給她穿上。看她睡得死沉的樣子,她什么也不會記得。

小志打開衣櫥。

各式各樣的女人衣服,眼花繚亂。

小志相信,很多衣服買來就沒穿過。

又看到了幾件男人衣服。西裝、茄克、T恤衫;皮的、毛的、棉的。小志沒見過梅梅的男人,但知道他在縣城上班,很少回來。

小志選擇了一件男人睡衣。穿在身上,走回客廳。

朝沙發上一躺,整個身子,幾乎陷了進去。

一股倦意襲上來,他一動也不想動。眼珠慢慢轉著,打量房間。睡衣洗過沒穿。聞不到別人的體味兒。只聞到自己的氣息,清潔、寧靜,甜絲絲,像是從新鮮的荷花上散發出來的。漸漸的。他覺得自己就是荷花了。他浮現在幽暗的背景上,透明、閃亮。因為,他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已暗淡下來……他睡著了。

……他聽到一聲驚雷,好像窗玻璃都被炸碎了,一骨碌爬起來,站在客廳中央。

窗外的閃光,緩緩消失。

客廳里很黑。這是在夜里了。

小志瞪大了眼,客廳漸漸顯出模糊的輪廓。

他飛快地摸索著,換上自己的衣服。

遠處,隱隱滾著雷聲。

在空調休眠的間隙,也聽不到臥室那里有一點動靜。

他感到了自己強大的理智。走進臥室,看都沒朝床上看一眼。先把睡衣放進衣櫥,雖然拿不定原來的位置,但也只有這樣了。掩上櫥門,轉過身子。

說實在的,小志是有一點懷疑。梅梅果真醉得什么都不知道嗎?——小志管不了這些了。

小志已把梅梅抱在懷里了。

小志已把裙子,套在了梅梅的頭上。

小志有很多的力氣。梅梅身體沉重,在他的手下,卻不過是一片羽毛。他一點也沒感到費力。

對著黑暗里梅梅的臉,他脫口說了一句:

“我可以把你赤條條扔在這里的。”

馬上感到自己聲音有些大了。但他想,如果梅梅能聽見,那也好。

梅梅仿佛在諦聽。

他長長地吁口氣。就像故意要讓梅梅聽到。為照顧一個醉酒的女人,他被折騰得夠嗆。他本來可以呆在食堂里,悠閑地端端盤子,賣賣飯……這會兒,食堂忙過去了,該躺在自己床上養神了。

但他還不能停下來。好人做到底,紅杏莊的人常說,必須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

要讓梅梅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衣著整齊。

他沒有躊躇,搬起梅梅的一條腿,給她套上內褲。內褲質地很好,綿軟,摸起來涼絲絲的,隨即就溫暖起來。他又搬起她的另一條腿。忽然感到想笑,這樣的經歷,有著說不出的滑稽。他克制住了自己,扯著內褲兩邊,一點一點地往上提。畢竟還是怕弄醒了她,不敢使勁。

一滴水砸在他手上,他想到自己出汗了。

汗珠在額頭上慢慢爬行,很癢,抬手擦了一下。

不知怎么,把手放下時,一下子碰在了一個又濕又軟的東西上面,他馬上縮了回來,但仍像剛才自己伸進了溫暖的泥沼里。

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梅梅的兩條腿在往上掀起的裙子下面,閃著乳白色的微光。那條紅內褲,懸停在梅梅的膝蓋之上,發黑,好像樹上一只鳥巢,在暗夜里,毛茸茸的。他看到……腿在輕輕呼吸,微微起伏……她豐腴的軀體,在裙子里面,輕輕呼吸。微微起伏。他扭頭沖地上狠狠呸一聲。

接著,小志硬讓自己去看梅梅隱在黑暗中的面部。

“喂,母狗。”口氣滿不在乎似地,他叫她。

一道閃電,宛如游龍,竄進房里。

強光下,梅梅像是睜大了眼睛,面孑L雪白。

雷聲響起,有什么炸開了,房間里陡然香氣撲鼻。那的確不是閃電和雷聲帶來的,卻有雷電的兇猛。小志感到有些暈頭轉向。他勉強穩住心神。趁著閃電的余光,看到梅梅臉色安詳,也依舊白里透紅。微張的嘴唇里,雪白的牙齒,隱約閃爍。

香氣源源不斷,從梅梅身上發出。小志竭力屏住呼吸,可他愈加感到頭昏腦脹。整個身子,都像深陷在了溫暖的泥沼里。女人身體的柔軟,仿佛氣泡從泥沼的底層,迅速升起。毫無疑問,小志感受到了極大的沖動。

小志搖搖晃晃。梅梅隆起的身體,開始在夜色中漂浮,她在一點一點地向他湊攏來……就要接觸到他的抖顫的嘴唇了。他聽到了自己急劇的喘息。可是,他忽然想嘔,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痙攣的喉嚨。

緊緊抓著。而再次伸出去的手,比閃電還迅疾。那只內褲,那只鳥巢,已返回原處。

小志隨即跳出臥室,腿一抬沖向房門。

9

接下來整整一星期,梅梅沒來食堂。

梅梅來不來,小志都有猜疑。那天梅梅在家里是否果真一無所知,小志還確實不好斷定。但小志有種直覺,一想起來就讓他臉紅。梅梅對自己有意。所有的女人,都對小伙子垂涎欲滴,這是豆豆的觀點,小志非常贊同。梅梅雖風騷,尚不敢染指小志這樣的少年。借酒蓋臉,才敢在小志肩上輕輕捏一下。小志記得梅梅當時的樣子。倘若小志聲張起來,她定不認賬。小志不會為一個像他娘一樣年紀的女人動心。女人有什么樣的念頭,他不管,說到做出來——想一想就替女人覺得是種罪過。既然女人有了那種念頭。就讓她自己承受煎熬吧。欲火燒得愈兇,小志愈稱心。

梅梅遲遲不露面,小志自己倒魂不守舍了。小志開始懷疑,其實那天梅梅有所知覺。他想起梅梅撒尿的情景。除非騾馬,沒誰能像梅梅那樣大量出水。按照桂桂的理論,她出了水,應該沒事兒的。那么她一定是故意裝作一無所知。那時候,她已經完全向他攤開了自己,就等著……可是,小志走掉了。堅決地。

就有一種潮濕拂來。還有在梅梅家里陡然聞到的那股兇猛的香氣。從何而來?小志頭快暈了。小志肯定了,自己把一個欲火熊熊的女人,硬給晾在了床上。自己絕對能夠,讓一個看上去高傲無比的女人,跪倒在自己的腳下。對自己惟命是從。

小志不能不感到快樂。透過房屋、墻壁、樹叢的層層阻礙,小志看到了一個蒙受羞辱的國家女干部形象。梅梅自覺有失顏面,才沒到食堂來。不會錯。梅梅到來,小志只消丟上一個眼神,就能讓她無地自容。

快樂不斷增長,到頂了。

小志的快樂,忽然遇到了這樣的極限。梅梅在期待小志主動投入她溫暖的懷抱。跟梅梅相比,小志不過是個雛兒,梅梅用得著天天跑來轉悠?不信少年小志抵得過一個成熟女人的誘惑。果然,小志開始感到,自己仿佛還在梅梅家里。他重復地做著那天做過的一切。

任何細節都無遺漏。濕潤、柔軟、芳香。所有的感覺,依舊嶄新,猶如花朵初綻。花叢里。是睡美人兒,豐滿白皙的身子中間,一簇孤零零的黑毛,墨炭一般,兀然突起。小志不能夠視而不見。絕對不能夠。

……天還是熱。汗流浹背。

小志渴望走進梅梅家里,那里整潔明亮。涼爽舒適。小志用熱水洗澡,燙得皮膚發紅,卻有說不出的快感。躺在高級浴缸里,浴缸就變成了自己的身體。如果那就是他的家。他一天最少要沖五次熱水澡,然后穿上干干凈凈的優質棉睡衣,懶洋洋的,愿坐就坐,愿躺就躺。可是,他仍舊要看到房間里還有別人。女人仿佛一堆白肉,耀著他的眼。他心驚肉跳。

這天夜里,小志剛睡著就醒過來。宿舍里,飄著汗臭味兒。豆豆打著輕鼾。小志沒有猶豫,穿上衣服,出了門。他徑直去了小白樓。翻過柵欄,站在門前,挺直腰板,沉著異常。女人無聲地走到門后。小志張口就說:

“紅杏莊的小志!”

……跟梅梅家同樣舒適的,還有七七的臥房。甚至可以說,七七那里比梅梅家還要舒適。最起碼,七七房里的擺設,要比梅梅家精致得多。小志見識到了。小志可以不再去想梅梅家了。

但是,第二天梅梅來了。一陣爽朗的大笑,在院子里響起。小志抬頭就看見梅梅。桂桂跟她說話:“一個星期不見,哪兒去了?”

“南方!”梅梅神采奕奕,“坐飛機一個來回!”

“大熱天兒的,怎么去南方?”

“你老土兒了!”梅梅說,“夏天去南方,冬天才去北方!”

“有道理。”桂桂點頭說,“吃點兒什么?”

“清淡的!”梅梅說。

梅梅走進飯廳。桂桂跟后。

“咦?小志,”梅梅說,“有點兒變樣兒了!”

在小志印象中,這是梅梅第一次主動跟自己搭話。小志差一點兒就害羞起來。

“我看他還那樣。”桂桂說。歪頭瞅著小志。

“瞧我這記性!”梅梅說,“你們是不是有東西在我家里?一只湯碗!我都刷凈了,卻忘了拿來!”

“還真的要用呢,”桂桂說,“記得是小志送的。”

“豆豆,豆豆!”梅梅喚道。

豆豆應聲跑來,叫:“哎!”

桂桂把飯給梅梅打好了。

“我回去吃吧!”梅梅說,“豆豆,你跟我去拿!”

豆豆跟在梅梅后面。豆豆停住了。

“哎喲!”豆豆嘴一撇,捂著肚子,“哎喲!”

“怎么了!”梅梅問。

“肚子疼。”豆豆眼神閃爍。

“你小子偷懶!”梅梅說,“桂桂,該好好調教他了!”

“說的是。”桂桂頷首道,“小志,你去吧。”

10

梅梅前頭走,小志替梅梅拎著飯,落后兩三步。自始至終,梅梅都是大聲說話的。小志覺得自己的耳朵都被震聾了。但梅梅突然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梅梅就像一個影子。梅梅早從小志眼前走開了。梅梅什么都知道,梅梅什么都不知道。她說話的聲音,全塔鎮的人都聽得見。眼下,小志是在跟梅梅到她家里去。小志不敢多想了。小志覺得自己果真有些鬧不明白這個女人。

終于到了她家門前。梅梅開了門,讓小志走進去。關了門,梅梅倚在門后。她的臉,發白了。

小志心里格登一下。

梅梅卻馬上振作精神:“這是走路熱的。”她解釋說,聲音不高不低,“一會兒就好。把飯放下吧,小志。”

那天用的托盤和湯碗,都擺在餐桌上。小志端起來,向門口走去。梅梅叫住他:“路上熱,你涼快涼快再走。”

梅梅大大方方,小志真地不好多想什么。

“依著桂桂,你會忙個沒完。”梅梅說,“坐吧,坐這兒。”

小志一橫心,坐下來。

“不好意思,我吃了。”梅梅說,“下午還要上班,開不完的會。”她吃起來。吃相雅致,沒聲音。

小志身上的汗,正在一點一點地退去。他猛覺很懶,渴望躺下來。但他堅決讓自己挺直身子。

“家是紅杏莊的?”梅梅問小志。不知想到什么,輕輕笑了一下,“你家還有什么人?”

小志不想回答。

梅梅顯然不在意。

“你在哪兒上的學?”梅梅又問。

“東土聯中。”小志直愣愣地說,像在與人對抗。

馬上意識到了,就不禁有些愧意。

應該表現出男人的大度,要不就一句話不說。

“東土聯中的喬悟用校長,我認識。”梅梅說著,又莞爾笑了,“塔鎮吃公家飯的沒我胡梅梅不認識的。小志,實話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塔鎮?”

小志快速思考一下。小志很想說不喜歡,自己憎恨塔鎮,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狠狠朝它踹上兩腳。但另一種聲音,從他口中溜出來:“喜歡。”

梅梅朝他微微頷首。

“你應該說喜歡。”梅梅說,“但我不喜歡——我不感到意外,而且我也喜歡你這股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勁頭。你現在還是個孩子,將來你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男人。關鍵是,你要走好自己的每一步。”梅梅說。梅梅放下手中的筷子。她儼然一個善解人意的母親,口吻慈愛,而又充滿權威。她沒容小志答話,又說:“我這就好了。”

緊著扒拉兩口,像旋風一樣,沖進廚房。

出來時,剛用過的餐具,都收拾利索了,送小志出門。離得小志很近,呼出的氣息,幾乎撲到了小志背上。不經意似地,說了一句:“我昨天上午就回來了。”

小志疑惑了一下。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以后要洗澡,盡管來家里。”梅梅說。聲調從容,仿佛在跟一個小孩子說話。

小志又是一下疑惑。

緊接著,覺得脖子根都紅了,還蜂蟄了似地疼。

小志確信自己誤解了梅梅。他渾身輕松,眼睛都像又比往日明亮了。笑起來,也不那么像是挑釁,或者滿不在乎,而是含進了友好的意味。梅梅的談話,甚至還勾起了他回紅杏莊的念頭。好長時間沒回去了,這并不僅僅因為食堂太忙,實際上桂桂曾催過他多次呢。有了空他要上街給他爹娘買點兒東西。到了夜晚,小志也沒再胡思亂想。

……沒想七七。累了,倒頭就睡了。

11

又過了一天,情況不同了。頭腦要睡覺,但身體不答應。燥熱、強硬,像火炭,又像鋼鐵。輾轉反側,弄得床鋪咯吱咯吱響,身子底下,忽然就安了彈簧,將他高高彈起。豆豆伏在床上,望著他,吃吃直笑。

“小志,你這是嘗到滋味兒了。”豆豆說。豆豆已經注意到,他有些異于往日,豆豆膽子就大了。

果然,小志也笑。“哈哈哈。”他拍拍自己的頭,“豆豆,起來。”他說,“我們去河里洗澡。”

“不要命啦!”豆豆說,“深更半夜的,纏到笮草窩子里,別想活著出來。”

“就你活得仔細!”小志說。

對小志的話,豆豆向來是樂于從命的。嘴里雖那么說,到底還是起來了。

兩人翻過院墻,下到河里。

沒想到,第二天兩人都感冒了。

午飯時間,小白樓的七七來了。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她,但她誰也不理,特別是對小志,看都不看一眼。要了一份飯,就旁若無人地坐下來吃。沒人靠近她。在她周圍,都是空當。

梅梅也來了。梅梅聲音大,氣氛馬上有些活躍。

“七七,什么時候,也給我老梁熬碗勾魂湯?”一個黑臉的鎮政府干部,三十多歲,笑嘻嘻地湊上去,跟她搭訕。

七七白他一眼。不語,只顧吃。

“小志鼻子囔囔的,怎么感冒了?”梅梅問。

“昨晚下河洗澡了。”桂桂說,“愿他別傳染了鎮干部。”

“下河洗澡!”梅梅說。

小志羞愧似地,把頭扭到一邊。

“去你的!”七七忽然對那男人騷情地說。

七七從餐桌旁站起來。左一搖,右一擺,搖搖擺擺,向門口走去。輕輕舉手,往后一揮,飄忽說:“賒著!”

七七走出去了。“去你的!”那個黑臉干部,模仿她的聲音——“賒著!”但沒人笑。

12

感冒越來越重。

桂桂著急了,拿來藥讓他倆吃,一邊埋怨:“小祖奶奶!這不是添亂嗎?”

兩人的癥狀卻不同。豆豆怕冷,用被單包著頭,還在里面瑟瑟發抖;小志坐在床上,則一個勁兒出汗,身上流著道道小溪。

傍晚,梅梅也捎來了藥,交給桂桂就走了。

“又是飯局。”桂桂往小志和豆豆的宿舍走,嘴里嘟囔著,“沒了梅梅,塔鎮黨委和塔鎮人民政府還就不運作了呢。”

小志吃了梅梅的藥,頓覺好些,豆豆卻不見起色。

小志強搶著干活,飯廳沒人了就回去。

豆豆在床上呻吟,蜷成一只大蝦米。

小志眼睜睜看著,束手無策。

又捱了一陣子,小志做了決定。

小志走出宿舍。黑狗咻咻跑來,低下頭在他腿上聞聞,又顛兒顛兒跑回去。

很快,小志就敲響了梅梅的房門。

“桂桂讓我來拿藥!”小志大聲說謊。

小志面不改色。但小志心里,覺得自己就像還包在萼片里的花朵一樣柔嫩。他的身體、心靈沒有半顆污點。他生出來什么樣兒就什么樣兒,可貴的童真,被他保存了十幾年,依舊完好如初,也可以說,比過去更加純凈。他從未近過女色,更未施行過強奸;他從未對人有過惡意,也未對人進行過惡意的猜測。只要小志今天走進這道門里,然后走出來,靈魂上所有的不安,似乎都會得到解決。果然就見小志拉起了這就離開的架勢。

梅梅略微愣了愣。

小志不知道梅梅也是才進門,剛換上拖鞋。當然,梅梅是喝了酒的。她面若桃花。

“那藥吃了?”梅梅親切地問道,“效果怎么樣?”

“好多了。”小志說,“可是豆豆還起不來。桂桂說了,應該換種藥。”小志抬手在額上摸了一下。

梅梅笑笑:“這個桂桂,我是開藥鋪的?”梅梅說,“你稍等,我給你找找看。”

小志瞥見梅梅又穿上了皮鞋。梅梅四處翻撿,她好像不記得藥放哪兒了。

“你為什么不進來?”梅梅轉頭對他說。抽屜被翻得嘩啦響,“感冒最重要的是預防。”她說。她兩手空空,向臥室走去。她出來時,身穿一件小志認得的裙子。小志一眼看見就驚呆了。她站在小志面前,把手往小志胸上一放。

出身透汗,就好利索了。

小志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逃。

可是梅梅仿佛什么事兒也沒發生,又把手拿開了。梅梅順手打開了身旁衛生間的門。

“好好泡個熱水澡,比吃什么藥都有效。”梅梅神色平靜,深不可測,“你會用嗎?”

小志感到自己無疑被激怒了。梅梅輕輕一推,就把他推了進去:“去吧。”

站在衛生間里,巨大的沖動降臨。小志遲遲沒有脫衣。是讓自己繃緊的狀態解除還是繼續保持下去,小志很難做出決斷。但很顯然,自己并不愿意就這樣走出去。不用說,那會惹人恥笑。

小志已經把這里當過一次家了。不妨再當一次。

這樣想著,小志走進浴缸。熱水的浸泡,漸漸使他神經松弛下來,他從容不迫地享受著浴缸里的愜意。他一直沒聽到客廳里有聲音。

從水中出來,飛快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他要沉著自若地出現在梅梅面前,不管梅梅用意何在,找到找不到感冒藥,他都要及時溜之大吉。

梅梅孤零零坐在沙發上,仿佛陷入了沉思,一副悲愁的面容。她竟沒發覺小志走出了衛生間。小志驚動了她。她回過神,端起茶幾上的一只玻璃杯,給小志送過來。小志誤以為那是飲料,說聲“謝謝”就接在手里。

可那是一杯洋酒。小志略一皺眉,喝了下去。

小志覺得渾身的汗毛孔都爹開了。

“你怎么把臟衣服穿上了。”梅梅說,“沒看見浴衣?”

她的樣子幾乎還是莊重的。

“我該回去了。”小志趕忙說,“藥找不到也就算了。謝謝,真地謝謝。”

但她不由分說,一把扯住了他,像是要給他脫衣服。

小志暗暗向門口靠近。

她不松手。

小志摸到了背后的房門。

只要小志再略微用點兒力,就能掙脫梅梅。心頭再跳動十下,用不了五秒鐘,小志就會走在門外了。今生今世,小志決不會再踏進這扇房門半步。

——毫無疑問!

梅梅陡然就露出了絕望的神情。

一雙眼睛,瞪得好大,死死盯住小志。

“你別走!”她叫了一聲。

但她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松了手,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對他笑笑。

小志無端感到一陣凄涼。

梅梅并沒有昏頭昏腦。

“你怕誤了明天干活?”梅梅說,“怕什么?有我呢。想承包食堂的有的是。這樣的事,我說了算!”

小志不喜歡她話里的蠻橫。

她看了出來,馬上又作了調整。

“你怎么就不能陪我說上幾句話?”她這是在責備他了,“我能吃了你?”她直直地凝視著他,直到他放棄了這就離開她家的打算。

她顯得非常快樂。她給他倒了第二杯酒。

這時候,他已不知不覺地坐在沙發上了。

梅梅則坐在對面的繡墩上。這樣可以保證不對小志產生逼迫感。

“喝了它。”梅梅指著小志手里的酒杯說。

小志又喝了。

“味道不錯吧。”梅梅說,“我很喜歡你。”

小志往后一仰身子。

“我怎么就不能喜歡小伙子?誰規定的?”梅梅說,“小志,我從來沒有因為你是鄉下來的就……”梅梅打住了。她看著小志,有試探,有擔心。小志一聲不吭。

梅梅不能自話自說。

“你喜歡塔鎮,我知道。”梅梅說,“可是,你覺得做廚師就很適合你?”

小志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下。

“我相信,有很多工作適合你做。”梅梅說。她想了想,“嗯,你可以去派出所當一名治安員,不過一件小事兒,包在我身上。”她拍拍胸脯。那兒亂顫。

大王莊就有人在塔鎮派出所當治安員,但那人名聲很壞。小志抬抬屁股。

梅梅站起來:“你等著。”梅梅說著。去了臥室。

不大一會兒,她拿出來一本相冊。

坐到小志旁邊,把相冊打開。

“讓你看看我那一位。”她說。

小志剛要去看,她“啪”一聲,又把相冊合上了。

“你看了得惡心。”她說,“人又矮,也就到你腰里,又胖,還黑,頭又大。”她夸張地用手比劃著。

“怎么會呢?”小志低低地說。

“你不大喜歡說話,是不是?”

小志不回答。

“多嘴多舌的人,死討厭!”梅梅說,“食堂的豆豆就討厭。塔鎮第一討厭的就是劉鎮長。半個小時的會,他有本事開上兩小時。他總有說不完的話。”

她把相冊往茶幾上一丟,朝前平視。

“小志,你是不是以為我很老?”她聲音變小了。

小志支支吾吾:“你,你不老。”他要起身。

“不,跟你比我是個老太婆。”梅梅說,“我也很丑。”

梅梅感到自己用話制止了小志。

對梅梅來說。危險在逼近,他還是會走掉的。

“你個子很大。”梅梅側身看著小志。她的目光牢牢地罩住了小志,“你看上去是個大人。”她說。

她伸出手,蜻蜓點水似地,碰觸一下小志的身體,隨即收了回來。

“小志。”她聲細如蠅,就像正附在小志耳邊。

“我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她說,“當然了,你不用解釋。”

小志并沒想解釋。他的身子離開了沙發。

梅梅就在小志跟前,目光卻像把小志推到很遠。

“誰也沒權力苛求你嘛。”梅梅說著,有一種臨危不亂的氣度,“塔鎮就是一個大染缸。一個小伙子孤單一個在社會上混。很容易染花變壞。塔鎮不是紅杏莊。”

梅梅提到紅杏莊,也許是無意的,卻讓小志的身體凝固了下來。他靜止不動。仿佛半空中懸著一塊石頭。

“這關系到你的前程。”梅梅說。神情若即若離,同時又像一個處在譫妄狀態中的人,只顧自己絮絮叨叨,根本不在意有沒有人在聽。“瞧瞧,你身板真大。”簡直就是任從興之所至。

“小時候吃什么了,怎么長成的,這么大!”

她的手又向小志伸過去。但她就像只是在小志身上戳了一下。

五根手指,就是五個點。

“瞧。”她又戳一下,“好身板。”

十個點。小志坐下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兩腿,仿佛兩張硬弓。他并沒有坐。沙發太軟,如同虛設。

“瞧。”梅梅換換位置。她圍著他轉。

梅梅的手指。像雞啄米,啄遍了小志全身。

小志身上無數點,密密麻麻。活生生,如萬頭攢動。

……梅梅回到剛才坐過的地方。

一聲幽咽,悄然升起。仿佛一座熱氣騰騰的肉山,梅梅向小志倒過來。

小志雙手迎上去。它們一左一右,緊緊握住了梅梅的乳房。

梅梅隨即扭動著,大聲哼唧起來,還在盡全力向小志肉山傾倒。

小志心里逐漸積聚起來了憤怒。他猛地抽出一只手,鐵鉗一般,抓住了梅梅的手腕。

梅梅立時疼得號叫一聲。不扭了。

小志盯著她。眼里噴射火苗。感冒的癥狀早就消失。也并無酒意。

梅梅沒發現小志要對自己施虐的跡象。

有一剎那。她的確在做咬牙承受的準備。

“去死吧!”小志低吼,揚起胳膊,將她推倒在沙發上。兩手撲打兩下,就像過去在農田干活后,要弄掉手上的塵土。他充滿蔑視地對梅梅看一眼,步履穩健,朝房門走去。

梅梅哭起來,情不自禁,備感羞愧。

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從小志身上涌起,同時也使他又一次回頭一望。

這時候的小志,居高臨下。

梅梅在沙發上,仰面朝天,淚光點點,仿佛一塊有色的泥巴,再也扶不起來似的,完全是一副任由別人欺辱、踐踏的模樣。

這種落花委地的景象,絕對深深吸引了小志。如果這就走開,小志覺得,還真對不起那個雖有丈夫卻仍要獨守空房的女人。小志毫不遲疑,走了回去,彎腰扯起她的裙擺,一把將裙子撕開了。隨著絲綢扯裂的聲音響起,小志綻出了迷人的笑容。

梅梅白白的身體暴露無遺,在小志眼里,就像一條魚,已被開膛破肚。可他似乎現在才知道,梅梅還是如此的細皮嫩肉。她連內褲也沒穿呢,一定是她進臥室去換裙子時脫下來的。好像一種猜測更明確了,小志感到了自己的鐵石心腸。笑容消失。賤貨!他心里罵一句。

梅梅早不哭了。她好像先愣了一下,隨后發覺自己光溜溜的了,本能地翻了一下身子,但立刻又翻過來。她望著他,這難以到手的獵物。她想得到的,準能得到,她還沒有失算過。她不相信會讓獵物溜掉,確信無疑獵物溜掉,她會惱羞成怒。這會兒,她是有些拿不準。在她大惑不解時,她感到自己不是人們所熟悉的梅梅,她不過是一個智力平常的小姑娘。

“你這破爛兒!”小志罵出了聲。他暗吃一驚,接著就堅定了。他勇敢地向梅梅發出了命令:“說!”

梅梅抱著自己的肩膀,傻姑娘一樣,眨眼看著他。

“你這破爛兒!”小志說,“說你是破爛兒。”

梅梅嘟囔了一聲。

“你是塔鎮!”小志再發命令。

梅梅更為疑惑了。鬧不懂小志要搞什么鬼,但還是順口說出來:“我是塔鎮。”

“趴下!”小志說。

這一回她像被小志養熟的狗一樣機靈了。她馬上趴在了沙發上。破開的裙子,翅膀似地,耷拉在身體兩側。小志看到了她懸垂的乳房,大而圓潤,竟發著藍白的光輝。

小志心里格登一下。他閉了閉眼睛,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走掉了。他感到自己的權威正在一點一點地失去。接下來任人宰割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了。但是,一道閃電在他的腦子里照亮了。他清晰地看到了強光下的自己。就在今天夜里,梅梅不也遮遮掩掩地提醒過他?顯然,她的遮掩就是強調——那就讓他自己看看,他還是不是紅杏莊的那個少年小志?而那個小志又到底是什么樣子?他怎么就能那么確定,那時候的小志,一定就會輕松走掉,從一個妄想吃嫩草的女人跟前?現在,小志一邊繼續俯視著像狗一樣趴在沙發上的女人,一邊開始慢慢悄然解著自己的衣扣。

“爬過來!”他命令。

他感到了酒精的作用。或者說他有了一種沉在酒意里的、朦朧的感覺。他已脫光了衣服。

梅梅緊張、順從地向他爬過來。

“叫。”

“汪汪!汪汪!汪汪!”梅梅叫。自作主張補充一句,

“我是塔鎮。”

“你是老母狗。”

“我是老母狗。”梅梅心甘情愿地跟著說。眼里增添了熱切和討好的神色。小志意想不到,在任何女人面前,青春年少的自己,都不是一塊無法喚醒的石頭。他亢奮起來。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堅挺。他直翹翹的。他隨手扔掉脫下的衣服,一把將梅梅掀翻。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又發生了。

梅梅一個鯉魚打挺,狂熱有力地跳將起來,朝他身上狠狠坐了下去。嘴里罵著:“小兔崽子,做夢玩我!”

梅梅動作猛烈。撕開的裙子,呼啦作響。

小志瞪大眼睛,梗直脖子,凝視一張暗淡的、浮在空氣中遲遲不忍離去的女人面孔。

“七七。七七。七七。”小志一遍遍小聲說著,“七七。”

13

桂桂在用砂鍋和木柴熬湯。深更半夜,來食堂熬湯,桂桂并不是第一次。上個月,小志就被他從床上叫起來過。他要小志把自己親手熬好的湯給塔鎮人大的張愛貞主任送去。張愛貞主任,突然就想喝大廚桂桂熬的湯了。只是不知道,這一次給哪位熬的。

“小志。”桂桂低聲叫,“你沒睡?”桂桂說,“起來吧。”

“不。”

“洗把臉就靈醒了。”

“不。”

“梅梅指名要喝這個湯,你給她送去。”

“不……”小志聲音很小了。

小志可以堅持不去梅梅家,但這顯然意味著畏懼。小志慢騰騰地下了床。他從桂桂身邊走過去。他來到余火旁,端起砂鍋。

“別燙著了。”桂桂說。

“砂鍋很燙。”

小志身上猛一激靈。

小志隨后就醒悟過來,自己是一種工具,自己是桂桂的工具,桂桂用來討好塔鎮權貴的工具。在鄉里人面前,桂桂很不得了,鎮政府大廚。但在塔鎮,他要做哈巴狗。

跟梅梅睡覺,自己不快樂。自己在梅梅家里待了三夜兩天,桂桂應該有所察覺發生了什么事。說不定,他還是梅梅的同謀。他們合謀設下圈套,誘使自己落入梅梅手心。可他還要支派自己半夜里起來,去給梅梅送湯。這湯大補。人參、鹿茸、狗寶,驢剩,天曉得還有什么名堂!梅梅補了身體,就可以更加放縱。正因為自己是工具,他們就不用考慮自己是不是不快樂。

小志心里非常明確,自己不樂意跟梅梅睡覺,被她親吻,被她撫摸。那種事情,真是男人的一種享受。梅梅經驗豐富。梅梅貪得無厭。梅梅帶給他的快感,可能比別的女人帶給他的,更為強烈(他有對比),但他仍舊不樂意。那時候,他也興奮,他也會不由自主哼唧起來,他也會把梅梅摟得緊緊的,甚至失去理智,露出丑態。不樂意卻真真實實,也并不因為兩人年齡的差距。他已經不再單純,他是一個大男人,身心俱已成熟。因為想到七七?不。總之,不管是主動地出擊,還是被動地配合,他都已做了。白天,梅梅去上班,要他一個人留在家里,他也沒有趁機溜走,以致今天早上,他要回食堂,梅梅敢那樣赤裸裸對他提出要求:“我要你天天來!”

當然了,梅梅并不是威脅他。很有可能,梅梅認為一個精力旺盛的小伙子,肯定打心眼兒里愛做那件事。出了她家那扇結實的防盜門,他就想,自己不會再回來了。而現在,他突然發現,自己又是在那扇門里了。

很顯然,梅梅什么都準備好了。

小志把砂鍋往茶幾上一放,“通”的一聲。沒想到自己使了那么大的力氣。砂鍋里的湯,都被蹴得濺了出來。

小志惡狼一樣,緊緊盯著梅梅。

梅梅誤以為他的欲火已經燃起。竟羞澀地朝他一笑。

“別急嘛。”梅梅說。

梅梅沒把他當成一個毛頭小子,更沒有因為他是從鄉下來的,就歧視他。這會兒,他是她的男人……倒出湯來,端給小志。

“那事雖好,也不能當飯吃。”梅梅說,“你得補補。”

小志還在盯著她。

她一搖身子,故意碰了他一下。輕佻得讓人酥骨頭。“人家疼你嘛。”她說。而自己就要軟倒。她看不出來小志心底的狂怒。她的眼神迷蒙起來。

小志已經明白。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狂怒。小志一掌將梅梅手上的湯碗打開,拽住梅梅的胳膊拖到臥室。

“小志你要干什么!”梅梅醒過神來,連連發問。

小志一搡,把她推倒在床上。

“小志你把我推疼了。”梅梅顫動著說,“我不騙你。”

小志又把她抱起來,高高舉到頭上,朝床上摔下去。

梅梅又是趴著了。面孔朝下,跟暄軟的床一起,顫動不休。她想爬起來,無奈被小志摔得太狠。“小志,”她叫,“哦,小志。”已經像是呻吟了。

沒錯,因為憤怒。小志想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讓人們小看他吧。現在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人們才會知道怕他。但梅梅,她很快就會知道的。

梅梅拱起腰,試圖爬起來,圓大的屁股朝小志撅著。忽然,她不吭聲了。屁股撅得更高,仿佛一根肥胖的、亟待授粉的花柱。

她等待著,身體極大地張開,還在繼續張著,越來越輕。不知不覺間,她就是一團云氣,她輕飄飄的,就像沒有,就像迷失在了縹緲無際的高空。好像這樣很長時間了,孤獨感驀然襲來,恐慌也跟著襲來,使她不敢四處張望。她會從云端跌落下去,粉身碎骨。忽然,也不知是從頭上,還是從別的地方,遠遠傳來一個聲音:

老天爺會懲罰你!

她聽到了。猛打一個寒顫。張皇四顧,房間里就她自己。空空蕩蕩。小志不見了,就像什么都被小志帶走了。

14

近二十天過去,夏季的炎熱,還沒有減退的跡象,幸福了植物。食堂院子里,絲瓜架下的絲瓜,每一根都長了一米多長,還很嫩,還要長。標價牌上,絲瓜炒肉,五毛一份;絲瓜蛋湯,一毛一勺。

小志沒再去梅梅家里。有兩個晚上。趁豆豆睡熟,小志就悄悄起來,從院墻上翻過去,到小白樓區找七七,天不亮就按原路返回。神不知,鬼不覺。

一天,小志聽到街上有人議論,派出所昨夜去小白樓去突查,查到了兩名容留婦女賣淫的雞頭,不少女人到現在還被關在派出所。晚上,小志去七七那里,七七也說了這件事。派出所的人也到七七家來了。一個獨身女人所需的證件,一應俱全。

……小志停留了不大一會兒,沒說原因就離開了。

那件事兒,首先出于梅梅的引誘,而小志也并不想從她那里得到什么。他只希望梅梅能夠就此做個了斷,不去干涉他現在和將來的生活。他已經斷定派出所突查跟梅梅有關。塔鎮的一街黑,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他們不查,偏偏要查七七住的小白樓區。而在過去,小白樓區也是不查的,甚至還受到額外的保護。小白樓區主人們的身份他們很清楚。

小志推開梅梅家房門,見梅梅支著身子,橫躺在沙發上,紅衣紅褲,赤著腳。梅梅沒動,但風騷入骨。梅梅張口說:“怎么著?熬不住了吧。”

小志就像被噎了一下。他愣著。怎么忘了呢,梅梅是個貨真價實的塔鎮女人。七七不是。七七家在鄰縣。七七在家排行老七,真名魏秀銀,家里砸鍋賣鐵,供她在底市上了三年中專,卻沒能找到工作。七七是跟小志一樣的人。可是眼前的這個女人,不僅是塔鎮女人,她還比桂桂高人一等:她比很多塔鎮的人都高一等。而此時小志的姐妹,在供塔鎮男人玩樂。小志馬上就要干掉這個女人。

沒有別的方式,只有這種方式。小志想。

可是,出乎小志意料。不過是在第二天中午。梅梅來食堂就餐,并不正眼看小志。她簡直是又說又笑,把所有來吃飯的人都吸引到了自己周圍。小志心里暗罵,浪吧,晚上有你好受的!

晚上到了。

“沒下鄉?”桂桂問道。

“少不了吃吃喝喝。”梅梅擺手說,“檢查完就回來了。清清靜靜的多好。”

“都像你這樣,就用不著劉鎮長大會小會講了。”

梅梅要了菜。

“要這么多。有客人?”

“要多了你才高興呢。”

“說的倒是。”桂桂說,“怎么拿呢?小志!小志!”

“叫豆豆吧。”

桂桂看梅梅的神色是真的,才叫豆豆。豆豆來了,梅梅前頭走了。豆豆拿好東西,她已走到院門外了。豆豆去了,得到了她的賞賜,兩件八九成新的夏裝,把豆豆高興得不知怎么好。

毫無疑問,梅梅在短短的時間內,改變了對小志的態度。小志沒想到,是自己晚上有了好受的。管他叫沒叫自己,像昨晚一樣,上門找她去。可是小志競覺得有些畏懼。梅梅不給他開門,他怎么辦?他敢不敢把他們兩人的事當眾抖摟出來?這個女人在搞什么名堂?小志想來想去,不得要領,一夜也沒好生睡。

三天后。兩人才有單獨見面的機會。

15

“你好自為之吧。”梅梅神色莊重地說,“我們誰也不欠誰。”神情拒人以千里之外。這就是一刀兩斷了。

梅梅步履穩健地走掉了。

被拋棄的感覺,噬咬著小志的心。他用手指摳住墻上的磚縫,不然,很有可能就會倒在地上。他還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情緒低落得如此厲害。整個人像個空殼,又輕又軟,腿上沒有一絲力氣。

這天,梅梅帶來一個男人。

矮胖、油黑、挺胸凸肚。

不用別人介紹,小志也知道這是梅梅的丈夫。

他們非常親密。

“金主任工作不忙了嗎?”桂桂恭恭敬敬打招呼。

梅梅跟她丈夫去縣城了。過一個星期,才由丈夫送回來。她丈夫又走了。

消息傳得飛快。人人都知道梅梅懷孕了。梅梅結婚十年,一直沒生孩子。梅梅本人都認為自己不能生育。但她終于在這個炎熱的夏季懷孕了。簡直就是塔鎮的大事。聽說劉鎮長都發了話,一切服從下一代工程!梅梅可以不用上班。讓梅梅安心渡過全中國最為漫長的產假。梅梅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收拾收拾東西,然后返回丈夫身邊。

——桂桂可要用心哪。

桂桂精心調制了保胎湯。讓小志送去。

梅梅很像一個母親了。坐在高矮適中的軟椅上,慵懶、幸福。小志進來了,梅梅視而不見。小志自感無話可說,悄悄放下湯碗,就要出去。

“小志。”梅梅微微笑著,輕聲叫住了他。

小志停下,垂著眼皮。

“我原本不想告訴你。”梅梅說,卻像賣關子。

梅梅極力克制內心的興奮。雙目卻炯炯有神。

“可我真地忍不住。”梅梅說,梅梅拍拍還沒見隆起的肚子,“這孩子——是,你的!”

16

少年小志丟了魂兒。

叫他三聲兩聲他聽不見。不過因為一點小事,就打了豆豆。豆豆逃到院子里,他還緊追不放。豆豆頻頻回頭,懇求他。他根本不理會。豆豆絆倒了。他上前踢一腳。

“好啦,小志。”桂桂慢慢說,“同事之問,要相互愛護。”

小志又是抬腿一腳,正中豆豆胸口。豆豆倒仰在地。

“快逃,豆豆。”桂桂輕聲說。

狗也叫。汪!汪!

豆豆不顧疼痛,爬起來就跑。小志緊追。豆豆沒機會打開院門。但他也是很機靈的,裝著要往廚房跑,猛一掉頭,扯著低垂的樹枝,縱身一躍,翻上了院墻。他從院墻上消失了,小志還在院墻下站了好大一陣子。

……他轉回身,臉上沒有表情。桂桂什么也沒說,看他一眼就去辦公室了。

17

……第二十五屆塔鎮人民政府物質交流暨招商大會,盛況空前。大會為期五天,大街小巷,人山人海。

從早到晚,整個塔鎮,人聲鼎沸。小志不堪其擾,豆豆卻樂得熱鬧,在食堂里呆上一會兒,就心癢得不行。好在桂桂開通,允許他在適當的時間出去。他看了人面蛇身的女人,看了八十斤重的老鼠,看了噴火球、吞釘子,大卸八塊,模特秀,內衣秀,都要興奮地給小志說一遍。小志不為所動的樣子,常常讓他感到納悶。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能吸引住小志的?

豆豆又從外面回來了。

“小志,去看看吧,塔鎮推廣小城鎮建設成果展示園,開放了!”豆豆大聲說。

“去吧。”王師傅也說,“看有合適的房子,耗下一套來。”

經不住王師傅和豆豆掇弄,小志頭一次出去了。

上潮似的人流,讓小志昏頭打腦,似乎人人都在談論那個展示園。小志也不細聽,見縫插針往前走。

展示園設在長安街東口,要過一條公路。小志通過公路時,發現公路上的攤位,排了南北約有三四里,花花綠綠的一條長龍,也是人山人海。朝東看,眼前一亮。彩旗招展,氣球高升,樂聲陣陣。

一排人站在展臺上。都是政府要員的模樣。劉鎮長洪亮的聲音,就從四面八方傳過來。整個塔鎮,每個角落,所有的喇叭都炸響了:

各位尊敬的領導,各位親愛的同志,各位鄉親父老,兄弟姐妹。——各位至高無上的來賓!

小志看到了梅梅。全身的神經,都繃了起來。

梅梅在丈夫陪同下,參觀展示園。那個黑矬子,前前后后照應著她,倒是非常用心。

小志無聲地走開。

劉鎮長歷數了塔鎮近年來,小城鎮建設和全鎮經濟建設的輝煌成績。

小志走回長安街上。

這一切,全是在你們的大力支持下取得的。你們就是我的主人,我的——上帝!

“小志。”梅梅在背后叫他。

黑矬子不在跟前。

“小志,下午我就要走了。”梅梅說。她溫柔的目光,在小志身上一瞥,就挪開了,“一年以后,我再回來。”

“讓我們記住這些建設者的名字:劉玉波、田連鋒、孫磊、張平、王承信、高大柱、任志濤、王長山、李溪源、趙寶冬、許日友。他們不是塔鎮人,但他們將是我們的榮譽鎮民!”

梅梅抬起臉,平靜地看著小志。

小志默無一語。小志也看著她。小志輕輕使個眼色,就像吹過一絲微風。小志沿著公路,向北走去。

梅梅悄悄跟著。

從小橋頭,他們相互不認識一樣,一前一后走到河岸上。沒人注意到他們。河岸上有很多樹,濃密的綠蔭,似乎把塔鎮的嘈雜隔開了。大喇叭里的聲音,還聽得見,卻仿佛響在另一個世界里。偶爾有一兩對約會的男女在樹叢之間出沒。怕的是別人看見自己,更不用說去觀察別人。遠遠聽到腳步聲,就緊忙嚴實躲了。

小志繼續向前走。他要走到最為幽靜的地方去。可是,等他收了腳步時,卻發現來到了食堂的院墻后面。

還好,前后左右,不見一個人影。

一棵棵樹,細長高大。

梅梅跟上來。小志低著頭,不看她。她略微遲疑一下,在兩步以外站住了。她原本要靠上去,擁他人懷的。小志沉默著,她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半晌,小志抬起頭來,聲音沙啞地低低問著她:“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

梅梅身上不由一震,像被什么擊了一下。她張一張口,又慢慢合上了。

小志凝神看著幽暗的河面。他走過去,在一簇樹叢旁的土坎上坐下來。清澈的河水靜靜流著;柔軟的水草,在水下微微搖動,好像正在睡覺。由于兩岸樹木的遮蔽,河水顯得幽深了許多,似乎深不可測……一只黑蜻蜓款款飛來,落到一根探出水面的枯枝上。

“小爸爸。”

梅梅來到了小志背后,溫柔地摟住他。

“小爸爸。”她又說。軟乎乎的氣息撲在小志耳朵上,把耳朵含在嘴里,用牙齒輕輕咬著。

小志推開了她。他看上去還是靜靜的。她真有些對他猜不透。

“你為什么告訴我這個?”略停,小志又問她。

梅梅聽出他話里的責備了。不由得小心起來。

“我以為,”梅梅說,“我以為你會高興的。”她想用自己的興奮,感染小志的情緒,“你該非常自豪,小志!”她抬高了聲音,“你做小爸爸了!”

小志就那樣對梅梅望著,不易覺察地搖著頭。

“孩子生出來一定會很好看。”梅梅說,他不會疑心,“我就長得很不錯嘛,他還有什么好說的?”

“可是。”小志囁嚅著,“可是,你就不覺得……\"

“我不會讓你當一輩子伙佚頭的。”梅梅說,“想要做什么,告訴我。什么都成!”

“你。你不覺得這很殘酷?”小志還問。

“為什么?”梅梅愣一愣。

“你以為我沒有心,是不是?”

梅梅睜大眼睛,思考他的話。

“我還是一個孩子。”小志說著,不禁淚如雨下。

梅梅張皇失措。

小志扭著頭,無聲地吞咽淚水。他高高地站了起來。脫了衣服,走入水中。一個猛子扎下去。白色的身體,從水里隱現出來,仿佛一匹飄揚的白綢。白綢不見了,不知是不是因為河水太深。還是水草擋住了他。梅梅是有些擔心。可他遠遠地露出頭來,頭上水淋淋的。梅梅眼花了,沒看清他是什么表情。他又一頭潛了下去,兩只腳丫在水上猛一甩,甩出了兩道白光。

“不久的將來,我們就會看到一個物質極大豐富,人民生活極大提高……”

梅梅也迅速脫衣下河。水漫到了她腰里,她就不敢往前走了。“小志,小志。”她輕聲呼喚。

小志冷不丁從水下摟住了她。她驚叫一聲,就大笑起來。小志把她拉到水里。她喝了一口水。

真是意想不到,河水清冽甘甜,沁人心脾。她也伸手摟住了小志。兩人一同在水下潛行。小志水性這么好,帶著她暢游如飛。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光滑的魚。小志也是一條魚。兩條魚,兩條大白魚,在水里結伴游來游去,她可不在乎喝沒喝水。不喝水她配叫魚兒嗎?她又試著喝了兩口。還是非常好喝。她就覺得自己真是一條魚了。

潛得很久了,他們才浮出水面。透過晶瑩的水珠,梅梅看到了小志燦爛的笑容。她也笑著。他們又潛下去。她把小志抱得更緊了,皮膚接觸得那么緊密,仿佛水溶解在了水里。他們就合為一條魚了。渾身上下滑溜溜的。梅梅喝水,也是為了小志喝水。梅梅喝水,為小志補充氧氣和體力。也不知潛了多久,他們才又浮上來。

梅梅已經深深沉溺于像魚一樣暢游的感覺之中了。水面上的光線,刺著她的眼睛。她看到碎金萬點,樹影斑駁。小志年輕的面容,融化在光影里。

那時候的塔鎮,無所謂鄉下,無所謂鎮上。全體居民,都是鎮上的人,也都是鄉下人。二十一點五七五平方公里的土地,村村連成一片,處處都是欣欣向榮的鄉村,也都是生活舒適的城鎮。

“小爸爸。”她嘆息似地,輕呼一聲。

就又是在水下了。他們潛得越來越深。世間的喧囂完全消失。他們就像逃離水上那個炎熱異常的世界了。梅梅睜開眼睛,河底仿佛一個幽暗的隧道,不知何時起,何時止,卻讓她相信,前面很快就會打開一扇大門。當然是通往光明和幸福的大門。與他們同行的一群魚,它們一點也不畏懼她和小志,魚群閃亮,好像正在一邊游動,一邊相互攀談。梅梅卻看不見小志。

小志就在梅梅一旁,可梅梅就是無法看見。她像魚一樣,張開嘴,想叫他小爸爸。她又喝了一口水。她忽然從小志的臂彎里滑脫了。她本能地掙扎了一下,大聲呼叫起來。毫無疑問,河水猛地灌滿了她的喉嚨。讓她感到安心的是,小志隨即返回了她的身邊。

小志沒能拉動她。他們抱在一起,在水中擰起圈子來。擰來擰去,徒勞無益。小志終于發現,茂盛的水草,纏住了梅梅的雙腳。他松開梅梅,打算潛下去,替梅梅解開,但梅梅把他抱得更緊了。他無法脫身,只有拼命扭動。有一剎那,他感到浮出水面了。他確實呼到了水面上清新的空氣。他也聽到了梅梅嘆息似的聲音,——小爸爸。可他們仍然是在水中。梅梅還在使勁把冰涼的身體,往他身上貼。她的指甲,深深嵌進了他的肉里。他感到了劇痛。

一縷縷水草,恐怖地拂過小志的臉。還有梅梅的頭發,飛舞著,一次次從他臉上掠過。他把它們抓在了手里,又順勢摸到了她的腦袋。……用力往下壓。腦袋頑強地往上頂。由于極度的恐懼,小志的全身,開始像石頭一樣僵硬起來。他和梅梅一起,無聲地向水底沉去。

忽然,他感到梅梅的手指松開了。身上的痛感重新出現,隨即就消失。梅梅不再動彈。

費了好大工夫,小志才從梅梅的懷抱里掙脫出來。

猛地破水而出,長長吸了一口氣。

塔鎮上空,禮炮齊鳴。

震得樹葉簌簌響,水面蕩起波紋。

小志又鉆入水中。撥開水草的阻擋,他看見了梅梅。

一顆碩大的、明亮的氣泡。從梅梅嘴里冒出來。搖搖晃晃地慢慢浮了上去。梅梅似乎還在微笑著,似乎還想對小志說什么。在墨綠的水草襯托下,臉色更加蒼白。小志一時沒敢靠近。

有個聲音在告訴小志,梅梅死了。

小志游過去,毫不猶豫地用更多的水草纏住梅梅,然后把她移到水草更密的地方。他鉆出來,爬上河岸。回頭望望河面,河水靜靜的,把漂上來的水草往下游送去。就像有人在指使著小志,他彎下腰來。撿起梅梅的衣服,包上土塊,使勁扔到了河心。衣服緩緩下沉,不見了。小志這才又洗洗手,把自己的衣服穿上。環視左右,一個人影兒也沒有。

18

……禮炮聲戛然止息。第二十五屆塔鎮人民政府物質交流暨招商大會高潮已過,正步入尾聲。少年小志也從食堂的院墻上翻越下來,回到自己的宿舍。但他只是在床沿上僵直地坐著。

忽然,小志掀開席子,拿出一雙女人的長筒襪,飛也似地,潛入桂桂辦公室,將襪子放進抽屜辦公桌左下面的抽屜里。關上抽屜,暗自大呼粗心。他忘了觀察一下周圍有沒有人。他忙走回自己宿舍門口。

“你什么時候回來了,小志?”豆豆從廚房走來,手里拿著一個布包。

小志張皇發現,黑狗站在墻角,盯著自己。

狗眼里射出綠光。狗嘴緊閉,像在咬一塊生鐵。

小志努力鎮定下來。

“你爹來了,”豆豆說,“見你不在就走了。這是他留給你的東西。”

小志接過布包。兩條手工縫制的花褲頭子,從里面掉落下來。小志一撇嘴角,哭了。

“嗚,鳴,嗚,嗚……”小志哭得很厲害。

桂桂聞聲趕來,說他:“哭什么,小志?又沒誰不讓你回家?明天交流會結束,你隨時可以回去。”

少年小志悲痛欲絕,一屁股墩在門檻上。

19

過了兩天,塔鎮街上空寂無人,地上遍是雜物,仿佛要喘口氣一樣,還沒有人出來收拾。連平時人來人往的鎮政府大門口也都靜悄悄的,沒人走進去,也沒人走出來。

中午,少年小志被叫進派出所。他一眼看見了那個黑矬子。黑矬子當時不見了梅梅,就返回家里,一等再等,梅梅不回來,也沒起疑心,傍晚就回了縣城。在縣城也沒見著梅梅,過了一天,才又回到塔鎮,就知不妙了。

黑矬子在院子里,來來回回走,像滾著個黑絨球。幾個人不停地叫他金主任,好不容易把他叫進一間屋里。

小志也進了屋。

“你是小志?”

“是啊。”

小志被問話。

“……你最后一次見到胡主任是什么時候?”

“前天,交流會上。她跟她男的在一起。”

“以后你去了哪里?”

“見人多,我就回去了。”

“回哪兒去?”

“當然回食堂。”

“……你能不能說說你跟胡主任的關系?”

“胡主任對我很好。”

“具體好到什么程度?”

小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半晌,才抬起來。他靜靜地回答:“胡主任喜歡我。”

“喝不喝水?”

“謝謝。”

“說下去。”

“胡主任還要給我找個治安員的工作。”

“有這事兒。”

小志臉色悲傷起來。他朝窗外看去。

“你什么時候知道胡主任死了?”

小志猛地轉過頭來,驚異地看著對方。

“是……是上午。”

“你怎么確定胡主任死了?”

小志吸了口氣。

“人人都說胡主任死了。”

“我告訴你,胡主任只是失蹤了。”

小志松弛下來。

“我們非常希望你提供有利的線索,盡快找到胡主任。你把自己想到的告訴我們,胡主任可能去了哪里?”

小志面露為難。

“我怎么知道?”

“原諒我們,只有這樣了。另外,希望你回去后,不要四處張揚。你可以回去了。”

小志低著頭,不動。

小志慢慢抬頭,輕聲說:“你們可以問桂桂。”

“小志!你可不要害人啊!”

桂桂在屋里,小志一進來就看見了他,小志裝著沒看見,桂桂跳起來。

“我把你從鄉下帶來,我對你可不錯啊。人可是要講良心的。”桂桂說。

“別激動,老花。”

“這小子說話不負責任。”桂桂不安地坐下來。

“我也沒說什么啊。”小志說,“你比我更熟悉胡主任。”

“你這樣講是害人的。”桂桂挺著身子。

豆豆突然闖了進來。

“我作證!我作證!”豆豆叫道。“是桂桂殺了梅梅!”

桂桂又騰地站起來。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他急得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再說不出別的。

“明春海要包食堂,明春海去找過梅梅了,梅梅要幫明春海,他就惱了。他還跟梅梅有一腿。惡人先告狀,他就誣賴小志,叫你們把小志抓來小志冤枉啊!”

桂桂氣不打一處來,上前要打豆豆,被人攔住了。

“叫他閉嘴!”桂桂說,“小志,他聽你的,叫他閉嘴!”

小志靜悄悄的。白凈的臉色,讓桂桂感到絕望。

“你們都瘋了。”桂桂說,“豆豆,你也害我。你為什么要害我?”

豆豆眼里黑黑的,盯著他,咬牙低低地說:“我恨你。”

桂桂身上一哆嗦。

“聽你說勞動是種快樂,我就恨你。我恨你這樣的,我恨你在我老家,在我爹娘跟前裝模作樣。”豆豆說。

“你們的良心都讓狗吃了。”桂桂有氣無力。

“好了好了。”派出所的人說。派出所的人轉身商量一下,就把豆豆和小志帶到另一間屋子。

咣當一聲,屋門關上了。眼前漆黑一片。

兩人摸索著,在一張長木凳上坐下來。

“小志。”豆豆小聲說,“你放心,我會絕對維護你,請你讓我時刻跟著你,等這事兒一過去,我們不他娘跟桂桂干啦。我們合伙在鎮上開家面館,我做面條子很拿手,用不了兩年,頂多三年,咱在塔鎮買上房子,看他娘的,誰敢再給我們白眼兒!要兩套房子,緊挨著。”

豆豆親密地往小志身上靠一靠。小志沒有躲開。

眼睛適應了黑暗,小志看見對面墻下還躺著一個人,竟是同村的米米。

“你這是……”小志問米米。

“一樣樣的,一樣樣的。”米米局促道。

“誰跟你一樣樣啦!”豆豆說。

門又開了。

“出來吧。”

小志問開門的警察,米米是怎么回事兒。開門的警察說,米米昨晚嫖娼,就給逮住了。

“時代進步了,鄉下人也辦這個。”

屋子里鎖鏈響:“爺們兒,爺們兒,好爺們兒,我可是頭一遭兒啊!”

“回去吧。”警察客客氣氣說,“記著。案子偵破之前,不許擅自離開塔鎮,隨時準備聽從傳喚。”

“葉兒!色兒!”

豆豆腳跟一并,來了個標準的敬禮。

“淘氣鬼!”警察撲哧笑了,“再見!”

豆豆和小志,走到派出所門口。小志回頭看見那警察停在一個小伙子跟前。小伙子是個治安員。好像是牛王廟的。過去治安員也穿警察的衣服,現在上邊不讓穿了。小志就有些認不出來。警察伸手捏他的嘴,他不動,讓警察捏,捏成了猴子臉,警察又樂得哈哈直笑。

20

回到食堂,才知道警察從桂桂辦公室的字紙簍里搜出了梅梅的長筒襪子。當然,暫且不能確定是梅梅的。

桂桂早就發現這只襪子了,當時沒在意,隨手一扔。現在不由懷疑小志,卻又有口難辯。派出所只問他襪子是誰的,他說不出來,連夜送去縣局,取了襪子上殘存的皮屑檢查,果然與梅梅的基因相同。

事情在那黑矬子督促下快馬加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聽說黑矬子都瘦了,就餐時鎮長出面作陪。他真是一口飯也吃不下。有人說,他念梅梅情分;有人說,他心疼梅梅肚子里的孩子(且不論那孩子是誰的)。

同時,另有情況調查出來,這些年,桂桂經常去鄉下物色一些漂亮小妮兒,介紹給塔鎮各大酒店,自己從中收取好處費。為了掩人耳目以示清白,就只使用男孩子做食堂服務員。對此,桂桂不好否認。但他堅決不承認自己殺了梅梅,一會兒咬她搞了少年小志,一會兒又說她跟鎮上誰誰誰也有一腿。

讓他繼續發瘋吧,總有一天,他會如實招認的。

斷案人員達成共識。

豆豆打聽了情況,就說給小志。

有一件事小志搞明白了。

且莫小看了那黑矬子。胡梅梅生前在塔鎮如魚得水,假設跟黑矬子離了婚,也難說能在塔鎮站住腳。

食堂門庭寥落,兩位大師傅也懶得來。

小志在宿舍呆著無趣。想了想,就要離開。

“你去哪里?”豆豆追上來問。

小志回頭看著他,沒吭聲。

那孩子一臉可憐相。

小志又掉頭走了。

留下豆豆一人,孤單單站在日頭下。

陽光雖熱猶寒。

21

“小志。”

“嗯?”

“有什么事發生了。”

“你知道的嘛。”

“我不是說桂桂。”

“那你說什么事兒?”

“是我問你。”

小志沉默了一會兒。

“食堂承包得換人,我沒事兒干了。”

“我不是說這個。”

“你說哪個?”

“你不對頭,小志。”七七肯定地說,“你冷得多。你在想什么?”

小志向她走近。因為他剛才跟她隔了很遠,才向她走近。他還是仿佛跟她隔了很遠。他不在房間里。他在從窗外看她。窗玻璃上是他虛幻的影子。

“我沒想什么!”他幾乎是粗暴地說。

七七把頭拱上來,摟著他的脖子。

“告訴我,”她柔聲說,“想梅梅啦?”

“想她干嗎?”

“別不承認了。”七七說,“鎮上的人誰不知道,你早跟梅梅好上了。梅梅那騷貨,能放過你?老實說,是不是真的?”她用手指在小志胸上輕輕劃著圈,“你就說說嘛,我們兩個,我和她,誰好?又能怎么樣呢,又不是百年的夫妻。”

小志機警地意識到,這是個圈套。

“當然是你好啦。”

“騙鬼呢。”

“得得,心肝兒。不說呢,你不樂意;說了,你又不信。哼,我讓你不信!”

小志說著,把手伸到七七腋下。七七怕癢,笑著往床邊滾去。小志撲到她身上。就要吻她。她的嘴唇,不由得張開了。但她突然說:“你等著。我給你熬湯去。你該補補身子。”

七七下樓去了。小志靜靜地躺了一會兒。他下了床,在房間里走動。夕陽從西窗,斜射過來,他看到了那座古塔,背著陽光,古塔只是一個暗紅色的剪影。他走到窗下,就看見了院子里的七七。

七七專注地劈著木柴。小斧頭閃亮。小志陡然覺得腿一軟,忙回到床上。

是的,他的體力和精力透支得太厲害了。

七七熬好了湯,用小湯匙一匙一匙喂他。

好喝。從沒喝過這么好喝的湯。味道軟綿綿的,喝過之后,嘴里一股清氣。

“這就是勾魂湯?”小志止不住問。

七七一愣。

“食堂的王師傅說你會熬勾魂湯。”小志解釋。

“我會熬勾魂湯。”七七說,“你喝了我的勾魂湯,你一輩子給我呆在這兒!”

七七放下湯碗,情意綿綿地望他。

“你今晚別走。”

說完,臉上的神情,就變成了擔心。

“我不走。”小志答應。

七七沉默著,拿湯碗出去了。她很快又上樓來。躺到小志身旁,輕聲說:“小志,你是我的小男人,兩千年也只能碰到你一個,你就讓我碰上了。”

小志在這里住了一夜,又住了一天。他好像更喜歡呆在樓上,坐在西窗下,向窗外出神地眺望,七七猜不出,他在眺望什么。顯然,他很虛弱,仿佛大病了一場。他出神的時候,七七不忍打攪他。

晚上,七七用兩只柔軟的手掌。捧住小志的臉。

“我們還有五天時間。”七七說。

小志的神經,猛地一緊張,身子跟著猛一挺。

“你什么意思?”

“我們得離開了。”七七說,“那個混賬東西,給我限定了時間。再過五天,他會讓另一個女人住在這里。”

“是不是因為我?”小志心里,馬上感到有了些愧疚。

“你想哪兒去了,小志?”七七說,“記不記得那一天。你第一次到這里來?”

小志臉上微微一紅。

“那天是我的生日。”七七說,他沒有回來給我過生日,他連一個電話也沒給我打,我就知道這一天就要來到了。”

七七笑了笑。

“這有什么嘛!”七七說,“我也不是第一個住在這里的女人。離開他,我就活不成了?”

小志替她感到傷心。她卻高興起來,放開手,直起身子,她下了床,走到窗前。

“小志,知道那女人說了什么?”七七拉開窗簾,露出漆黑的夜空,“他帶那女人來了。那女人,不,一個姑娘,也就十八九歲,走到這兒,看著那座塔。你說她說什么?”

小志搖搖頭。

“雞巴,好大一個雞巴!”

七七哈哈笑起來。那女孩兒就這樣說的。“虧她想得出來。”七七說,七七笑得咳嗽,“那女孩兒趴在窗臺上,辮子在頭上直翹翹的,像根木棍,把屁股沖著那混賬東西,搖啊搖啊,就這樣。哎,就這樣。”七七模仿著。

小志開始也笑了。笑了兩聲,就再笑不出來了。

七七回到小志的懷抱,蜷縮著,小貓似地,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小志以為她睡著了,就要把她的頭放下。

“小志。”忽聽她又輕聲喚他。

“嗯?”

“求你一件事,”七七說,“跟我一起走吧。”

小志似乎沒聽明白。

“我們離開塔鎮。”七七說,“我們去底市,那里有我的同學,一切都重新開始,我們會很幸福的。”

小志還真沒想到過離開。不,應該是逃跑。

“這很容易。”七七漸漸興奮起來,眼里炯炯放光,“在公路上攔輛車,我們就遠走高飛啦!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那個混賬說過的,這個小樓里的東西,我愿拿什么就拿什么。我要把什么都賣光!一顆釘子也不給他剩!反正是他允許的。小志,小志,你聽到了嗎?塔鎮呆不下去啦,早作打算早好。你不用擔心,我自己還存了些錢。小志,我這是跟你商量,也許你還有更好的地方。不管是哪里,有多遠,你想帶著我,我都跟你去。把過去的事兒全忘掉!從頭再來!小志,我還真是要懇求你,你不要嫌棄我才好。我的親小志,親小志。我的,親親……”七七哽咽難言。

小志慌了,不知怎么撫慰她。后來,他像要逃開一樣,將她往床上一推,匆匆下了樓。

在客廳里,小志茫然四顧,走來走去,只偶爾停下來,聽到的,也只有深夜的靜謐,沒有腳步聲,也沒有他自己的呼吸聲。有時候,他會覺得是在水中,在一個幽深的隧道里,很容易就有了一種深處水中的感受,似乎在盼望沖來一股迅疾的水流,將他挾裹而去。不管去哪里……但他仍然站在那面毫無知覺的天花板……他發現手里握了一把斧頭。順手把斧頭往桌子上一放,發出的聲音,仿佛驚醒了沉睡的深夜,驚醒了所有人的美夢。他是有些害怕呢。燈光里,驀然就隱現出了無數惱火的面孔,他們全都朝向著他。他往樓梯口退,退,退,一轉身,跑了上去。

悄悄偎著七七溫暖的身體,他躺下來。

22

第二天早上八九點鐘,小志和七七一同走出小白樓。他們沒有回避從各個角落射來的目光。小志帶七七走上河堤。他們就像在河岸散步,也的確走得不快。

到了橋頭,越過公路,又走了一陣,小志停下來。

“你看到了什么?”小志凝望著河心,問道。

那里只有流水。平靜的流水,鏡面似的,看不出流動。

一只黑蜻蜓漂來。死的。又無聲地漂過去。在漂過一簇菖蒲時,一條魚游上來,吞了死蜻蜓,又潛下去。水面依舊平靜如初。

“我什么也沒看到啊。”七七說。

“兩岸的樹一樣多。”七七說,“我們像是在山谷里。”七七的目光,往上移。勻凈高遠的天空,藍寶石一樣,發出璀璨的光芒。可她發現小志的身子微微晃動起來。她擔心地拉住他的胳膊,讓他往后站站。

小志看著她,幾次欲言又止。她努力猜測著。

“回去吧。”小志忽然說。

他們按原路走回橋頭,就向南走,一直到長安街口,還是小志帶路。空氣中充滿了竊竊私語。小志目不斜視。走下公路時,看到了米米。因為想著米米被拘留的事,小志就讓七七先回去了。

米米穿著西裝,已很顯舊了,不管他怎么打扮,還是一副鄉下人的樣子。這點就不如小志了。簡直看不出小志是紅杏莊的孩子。小志在塔鎮土生土長。米米真是對他羨慕不已呢……還有另外的原因。小志大模大樣跟一個獨身女人在街上走,而他鼓足勇氣,才從徘徊多日的暗處走出來。自以為那樣做就是鎮上的人了,孰料觸霉頭,頭一次就給人逮個正著。他老婆來塔鎮繳了錢,把他領回紅杏莊也沒鬧,真是好女人。

“你柳嬸也在塔鎮。”米米告訴小志。他們在鎮郊租了房子,兩人都賣菜。

“那事兒,也沒什么。”米米小聲對小志說。

辭別米米,小志來到小白樓。

“七七,我已經決定了。”小志神色莊重地說,“我哪里也不去。”

七七立刻現出喪魂失魄的模樣。

小志暗暗讓自己的心堅定起來。

“我拜托你一件事,七七。”小志繼續說,“到時候,請你替我租輛車,把我送回紅杏莊。也不用送到村里,丟到村口的路上就是了。我在紅杏莊,也算是沒離開塔鎮吧。”

“你說什么呀,小志!”七七難過地叫道。

小志心里一清二楚。他不會跟七七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的。到那里,只不過是重新經受一次在塔鎮所經受過的。而且,對現在的小志來說,離開塔鎮就意味著畏怯逃跑。沒有別的方式,只有這種方式。小志又想。小志伸手拿起了七七劈柴用的小斧頭。

“接著,七七!”小志說。他把斧頭塞到七七手里。

七七弄不清來龍去脈,但已被紛亂的猜測和莫名的恐懼嚇住了。她渾身哆嗦,哇的一聲哭起來。斧頭落地,她渾然不知,又哭著撿到手中。

小志在地上躺下來。綰起兩只褲腿,兩條修長的小腿,健壯、白皙。黑色的汗毛,不多不少,仿佛經過梳理一般。

“砍吧。”他沉著地說。砍斷了,我就再不會跑了。我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他迷人地微笑著,充滿期待地看著七七,“砍吧。我信得過你,七七。”

一聲低沉的嗚咽,從他胸腔深處慢慢升起。

他頑強地把它吞了下去。

七七慟倒在地。她跪著,不敢看小志。

“放心吧,七七,我不會喊的。”小志說,“砍吧。”

七七哭著,膝行到他的腳邊。她舉起了斧頭。

一閉眼睛,斧頭落下去。

小志失聲大叫。

七七傻了似地,臉色蒼白地看著他。

“對不起。”小志低聲說。

七七哭著,仍聽到他的牙齒間在咝咝地響。

“我不會再叫了。”小志說,“砍吧。”他咬緊牙關。

七七又砍。七七力小,血珠四濺,但仍無濟于事。一點骨頭的影子都沒從血肉里露出來。

小志的確沒叫。七七像是瘋了,分不清斧頭的刃口上下。小志一把奪在手里,掂一掂。斧頭太小,也太輕了些。小志略想一想,運足了力,在自己的兩個跟腱上,各砍了一斧。腦子里馬上一片空白。但他極力控制著自己。

“去,七七,給我把傷口包上。”他說。

一句話提醒了七七。她哭著去找布,猛想起來需要給衛生院打電話。慌慌張張拿起話筒。

“放下!”小志喝道。他的憤怒是真的。

在七七給他包扎傷口時,小志嚴肅地吩咐七七:“夜里把我送回去!誰也不要告訴!”

“小志,誰都得怕你。”七七淚水漣漣,“人人都得怕你。”

“沒誰會怕我。”小志說,“你不說,沒誰會知道。”

23

……五更里,一輛出租車乘著夜色,由塔鎮馳來。

出租車停在田野上,車門里拋下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旋即掉頭而去。過了很長時間,那東西一動也不動。東方泛起魚肚白,才看清是個少年,坐在鋪蓋卷上。他眼望寂靜的村口,等待第一個從村子里走來的人。他斷定,第一個走出來的,應該是村里一個叫老飯飯的男人,不論春夏秋冬,老飯飯都要早起拾糞。

天亮得真慢啊。左首,東土村黑黢黢的。眼前,紅杏莊也漆黑一團。快醒來吧,村子,快把你的孩子接回,從今以后,孩子就永遠是在自己家里了,他要天天在自家門口坐著,他已經不可能再四處亂跑了。眼窩一熱,忙從鋪蓋卷里拿出一塊布,捂在臉上。滿鼻孔里都是母親的氣息。就那樣,用母親手工縫制的花褲頭捂著。

忽然,他感到了大地的震動。很多聲音,好像來自大地深處。它們爭先恐后,轉眼間,響徹蒼穹。雞喔喔、鴨呱呱、牛哞哞、羊咩咩、豬哼哼、狗汪汪,草木也都在叫。第一聲,如夢語;第二聲,始定音;第三聲,方大展歌喉。

田野上的村莊,正在持續不已地,旋轉,旋轉……

責任編輯 劉青

郵箱:qinggu067@aliy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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