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良回家的時候,連隨身帶起的風都帶有酒嗝的酸腐味,配合著他踉蹌的腳步,如三歲頑童手中的彩筆,不著任何調調。進了家門,他搖晃著走到墻角,尖厲的口哨吹得騷離雜亂,一泡尿也撒得像八級大風在海面上肆意掠過,刺在墻上的尿花又略帶嘲諷地濺濕了他的一對光腳。
“二良,你嫂子在呢。”孔大美說。
“沒事,我嫂子什么沒見過?男人何處不撒尿,撒尿何處不男人。本哥們兒在釣魚島問題上,從來不承諾放棄使用武力,更別說一泡尿。”二良說話時舌頭已經不打彎。
“釣魚島問題也用得著你瞎操心?”孔大美的白眼在夜色里,像沒有力氣的煙,消失在黑暗之中。
“對了嫂子,我和俺哥比過大小,他的不如我的大,不信你過來看看。”二良大聲壞笑,然后夸張地吹了個口哨,故意抖抖地拉上了他的大褲衩。
“他嫂子,你別跟這玩意兒一般見識,他沒心沒肺的。”孔大美勸自己的兒媳。
大良媳婦沒有說話,轉身回屋,額頭擰成了疙瘩。
“不就過個十五嘛,還非得叫我回家。我外面的酒場還沒結束呢。”二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喲,爺爺也回來了?來,我敬您老人家一杯。”
二良兄弟倆,大的叫大良,小的自然叫二良,大良二良的爹叫孟財,孟財的爹叫孟大保。“孟子的孟,財富的財,”大良的爹經常這樣向別人介紹自己。公司沒有破產前,公司經理崔大發給別人介紹自己的辦公室副主任時,也經常這樣講,口氣中明顯帶著得意,如同自己的手下孟財,就真的成了孟子,或者真的能給他帶來財富一般。其實孟財當了那么多年的辦公室副主任,別說沒有談成一項公司業務,即使辦公室的工作也常常漏洞百出。倒是酒量比任何一個干業務的人都大,來了客戶只要他一出面,沒有拿不下的。孟財一直是辦公室副主任,前一任主任是個老女人,沒有任何姿色,閑事倒是不少,成天家長里短的。后一位主任則是崔經理的相好馬伊芳。馬伊芳是廠子里的第一美女,是崔經理讓她丟了女兒身,出發那天孟財和他們一起,孟財聽到了隔壁那些大呼小叫的聲音,一下子讓他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孟財感嘆自己不是女的,沒有花容月貌,干不了辦公室主任,別人便取笑他:“你的老婆好使,要不拿出來貢獻一下?”孟財便無話可說。孟財懷念經理向別人介紹自己時得意的表情和語氣,那些得意是寫在臉上的,似乎是一朵花的花瓣,隨時都摘下一片打扮自己的容顏。這也難怪,八。年初分配到縣城的一位工科大學畢業生,其學歷本身就是讓人羨慕的。當然在這張畢業證背后,有些東西崔經理是不會向別人介紹的,比如孟財只是一個工農兵大學生,因為他家是幾代的討飯人,落難到某一個村子,上級一位領導的車陷進泥里,孟財連拉帶扛地幫領導司機把車弄出泥潭,領導便大筆一揮,把一個大學生名額給了孟財。孟財想這一定是幾輩子燒香磕頭才有了天上掉下的餡餅。其實孟財心里清楚,他家里幾輩子都不見得燒得起香,因為他家買不起香,如同每年過年連地瓜面的水餃都吃不上一樣,香對他家同樣是奢侈品。還有一些東西崔經理也不能給別人說,比如孟財上了四年大學,并沒有拿到畢業證書,只拿到肄業證書,孟財說他看到證書上的公章,感覺那不是鮮艷的榮耀,卻更像是被誰拉在墻角的狗屎。還有,孟財在實際工作的能力上,“連一個娘們都不如”,這也是經理的原話,孟財也親耳聽到過。但不管怎樣,孟財還是喜歡經理對自己的介紹語,孟子是亞圣,財富就是金錢,一文一武,多好的名字啊,孟財第一次聽到經理這樣介紹自己時,感覺心里就像是灌滿了蜜,就連流出的汗也帶著甜甜的味道。孟財的媳婦也就是大良二良的媽姓孔,叫孔大美。孔大美常說,她跟了孟財是天下大婚,是孔孟聯姻,講的是道義,重的是禮儀,她還說所謂的孔孟之道,就是孔家的事讓孟家知道了。大良的媳婦姓任名佳,二良常常叫她佳人,這讓她很不痛快。但嫂子和小叔子向來是窮耽事的一對冤家,任佳心里再不高興,臉上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再說了,佳人也并不是多難聽的一個名字,如果是被一個懂得風花雪月的浪漫才子或者腰纏萬貫的老板富豪叫著,就應是天下的快樂之事,就有了曖昧和纏綿的味道,任佳覺得自己一定會喜歡的。但被二良這樣叫著,就有了被調戲、被侮辱的味道,讓她感覺咽下了臭大姐一般。
只是今天這頓飯,一家人都吃得有點沒滋落味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的,沒有一個準調子。從六點多就給二良打電話,直至九點多他才回來,本就幾個小菜,這個幾口那個幾口,吃得已經剩不了多少。二良在外喝了酒,菜不菜的似乎無關緊要。但孔大美不那么想,她覺得寶貝兒子這么晚回來,一家人沒有等他,本就有些理虧,如果回來了連個菜都沒有,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問了句:“還喜歡吃個什么菜,趕快告訴娘,娘去給你炒。”
“炒什么炒?這么晚才回來。”孟財明顯不高興,尤其是剛才尿沖大堂這一出,讓他這當公公的在兒媳面前有些下不來臺。
“炒不炒的,一瓣花生我也能喝半斤,還在乎肴嗎?”二良也不管是誰的杯子,把離自己最近的酒杯端起來,蜻蜓點水般地碰了爺爺的杯子,把自己的酒甩進喉嚨里。
“二良,叫你回來是有事商量。你哥和你爸干活的工地,說那是公家蓋的保障房,專門給咱老百姓蓋的。你打聽打聽,咱們這種情況能要一套不?”孔大美坐下說。
“我爸和我哥都在那個工地上干活,讓他們問多好,他們又不是啞巴。我上哪兒問去?我成天~大攤子事,別給我添亂了。”二良的聲音里帶著不耐煩。
“你一大攤子事?家里人誰都不知道你成天忙的啥。一分錢不往家里拿,你能有多大一攤子事?是開的汽車制造廠還是專門印錢的印刷廠?要是印錢先拿給家里一點兒花花,不用多了,十萬八萬的就行。”孔大美有些急了,她頓了頓,又說,“要不是我擺那個水果攤子,你們爺幾個都得喝西北風。讓你去問問,不是覺得你成天在外面混,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認識的人也多。你爸你哥,和泥搬磚的在行,政策上的事,他們能知道多少?能有什么門路去打聽政府?”
“好好好,我叫你聲親媽,你別急。我去打聽還不行嗎?”二良把眼前的一杯酒再次甩進喉嚨里,這次卻被嗆了一下,便咳了幾聲。他自顧拉起飯桌旁邊的一領草席鋪好,躺下去,幾分鐘便打起了呼嚕。
“這孩子,什么事也沒商量成。”孔大美抱怨著,然后又有些心疼地回到屋里,拿出枕頭,放在二良的頭底下,隨手把搭在胳膊上的毛巾蓋在二良的肚臍上,自言自語道:“這么大了也不讓人省心,你說涼著肚子怎么辦。”
明亮的月光透過葡萄架灑落下來,四處飄蕩成一縷縷淡紫色的煙,有蟋蟀的叫聲,有秋蟬的叫聲,所有自然的歌唱最后都停了下來,凝固成一家人的表情,僵在那里。爺爺孟大保一向不愛說話,孟財比他爹的話更少,大良和他爸差不多。只有孔大美和二良,似乎一家人的話都讓他們倆說了,成天不是東就是西,幾乎沒有停嘴的時候。這也難怪,孔大美在外擺了個水果攤,要是嘴皮子不好早就做不下生意去了,幸虧有張好嘴,再加上水果西施的雅號,才使她的生意比起相鄰的幾個攤位,要好上許多。
“對了大良,我還得給你說個事。我準備把胡麗領回家住,你得和嫂子回她娘家住了。”二良睡夢中坐起身,說完這幾句話又倒頭便睡,接著便打起了鼾聲。不一會兒二良又坐起來,“還有,媽,我給胡麗說了,咱家馬上就買房,訂金都繳了,到時候你們見了面,千萬不要說漏嘴。”
一家人被二良的話擊蒙了,沒有任何一個人再說話,像本就不怎么旺香的火爐上猛地扣上了一塊大大的冰。這個家只有兩間正房,一間是客廳,另一間被一分為二,一半是孟財和孔大美住,另一半以前是爺爺孟大保帶著兩個孫子住。后來兩個孫子慢慢大了,一張床上已經擠不開三個大男人,孟大保便住到公司的傳達室,然后是大良二良住。以前公司還在正常經營的時候,孟大保白天正常上班,干他的水暖電工,晚上免費給公司看大門。以后公司破產,看大門的差事沒有人過問,孟大保還是照常住在傳達室,不是為了看大門,而是為了有個住處。大良二良以前說過,誰先娶媳婦誰就住另半間房子,最后是大良先和任佳結了婚,所以先住了進來。二良搬走那天,說:“哥,我二良再不濟,也不會給你搶房子,過不了多長時間,我會弄個三室二廳住住。”這句話曾經讓大良感動了很久,也羨慕了很久,覺得弟弟二良真的是天底下最有能耐的兄弟。可今天的這句話,像是一個晴天霹靂,讓大良不知如何是好。
“媽,你看,佳佳還懷著孕,這可怎么辦呢?”大良搓著手,說。
“這還用商量?佳佳都懷孕了,生米早就成了剩飯了。任佳是煮熟的鴨子,胡麗是鏡子里的媳婦。這誰輕誰重還用媽說嗎?”孔大美說。
“可我怎么給佳佳她媽說?”大良急得滿臉通紅。
“一張嘴兩張皮,怎么說還用媽教你?”孔大美稍一停頓,“你就說咱們家的保障房政府快批準了,你們臨時住一段時問,不會長的。”
“她媽不愿意怎么辦?”大良問。
“凡事都得講道理講禮儀,一個女婿半個兒,怎么說你也是有權在她家住的,她不讓住占不住理。”孔大美說。
“時間長了,政府又不給咱保障房,咋弄?”大良問。
“你和你爸都為政府蓋保障房,兩個人白天黑夜地干,就換不回一套保障房?我們一家老少七口人,再加上肚子里的小孫子,就是八口人,三十多個平方的老房子,讓誰看看能不給一套?”孔大美掰著手指頭,一個人一個人地數著。
“政府講的是政策,誰知道咱是不是符合政策。”大良嘟囔著。
“要是咱這樣的條件都不符合政策,我看天底下就沒有符合政策的了。”孔大美說。
“這事我不管。我沒法給佳佳說,更沒法給她媽說。”大良擰了擰脖子說。
“你不說我說,我不信還能被當成點心給吃了?”孔大美說。
一家人不再說話,幾個月餅放在桌上沒有一個人動。月亮不緊不慢地走著,走得讓人昏昏欲睡。
爺爺孟大保起身,他要去傳達室睡覺了。臨走時,他拿了一個月餅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放下。
“想吃就拿一個吧。”兒媳孔大美的話讓孟大保很受用,他猶豫著拿起一個,放進了口袋。
一大早,孔大美給兒媳任佳說了二良的意思,說想聽一聽任佳的意見。任佳是一個明白人,她知道婆婆一直偏向二良。婆婆的話還沒說完,她的氣就上來了:“如果你們覺得我肚子里的孩子可以不姓孟,我立馬搬回娘家去住。”
孩子不姓孟可是大事,婆婆孔大美沒有讓孫子不姓孟的膽量,急忙解釋道:“他嫂子,你是明白人。你看這二良也老大不小了,一直娶不上個媳婦,好不容易能有一個女孩跟他回來住,媽這心里也光顧著高興了,其他的事也沒多想。如果你真不愿意呢,咱再商量。”
“你以為二良就那么沒有能耐?他能帶回來住的女人多了去了,今天是這個胡麗,明天又會是那個姚魔。你能保證我們搬出去他就能把那個女人娶回家?讓我們搬出去也可以,昨晚你們不是商量著要保障房嗎?咱事先說好,只要我搬出去,政府給了保障房就要先給我。只要你這當媽的把這話白紙黑字地寫下來,我們立馬搬走,就是出去住橋洞子睡大馬路,也與你們無關。”任佳以前從沒有跟婆婆紅過臉,這次不知怎么就說了那么多的話。
孔大美聲音低了許多,“這保障房的事還在影子里照著呢,誰知道政府是什么樣的政策?”
“不管什么政策,只要給就給我們,行嗎?”任佳有些故意逼迫的味道。
“再說吧,給誰不給誰,不是我說了算。我要是老天爺,哪怕是縣太爺,咱們家里一人一套,親戚鄰人關系好的,也都分配上幾套,還都得在一百平方以上。唉,媽媽沒那本事,你們也沒那命。”孔大美想說兒媳幾句命薄運差之類的話,終于沒有說出口,“媽也是窮命,一年四季,不管刮風下雨,都得出攤子,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原指望他們兄弟倆能有個出息,可你看看,連自己的吃喝都顧不上,還得靠著老人吃住。”
婆婆的話一下子把任佳噎住了,靠著老人吃住這話一點也不假。自從嫁到孟家,任佳辭去了在一家印刷廠折紙的工作,她覺得那活快把自己的手指頭累彎了,指頭節上如同長出了一塊大石子。更重要的是,還沒有登記結婚的時候,她就懷上了大良的孩子,工廠就再也不能去了。懷孕了就是功臣,她任佳懷的可是孟家的骨肉,孟家人應該好吃好喝地侍候著,任佳一遍遍地這樣告訴大良,然后讓他轉告給他媽。但大良純粹一個悶頭葫蘆,無論任佳怎么教,他就是不說一句。
“這些話如果你不告訴你娘,會在你肚子里長成蛆。”任佳生氣地說。
“長成蛇我也不說。”大良狠狠地堵了一句。
“你有本事堵我,把你的話給你娘說去啊。”任佳的淚啪啪地落到地上,砸出一個個的大坑,她拼命地大吼,大良隨手拿起桌上的抹布,使勁捂住任佳的嘴,任佳便被抹布上的怪味折磨得嘔吐起來。
“投降不?”大良有些得意地問。
“投降你娘個頭!”任佳的拳頭砸在大良的胸脯上,如同砸在硬硬的水泥墻上一般。
生氣歸生氣,日子終究還是要過的,誰讓自己就找了這樣一個三腳踹不出個屁的主兒呢?任佳認命了。
上午十點多的時候,任佳的大哥打來電話,說遠方的大姑回來了,讓她回去吃頓飯。任佳自從懷孕后,一直嘴饞得要命。大哥的電話還沒放下,任佳就來到婆婆的水果攤前,告訴她娘家來客人了,要回去一趟。
孔大美本想阻攔,可話到嘴邊,改了主意:“要不,你帶上點水果?”
任佳剛想客氣一番,可一仔細琢磨,覺得婆婆的話不對勁兒。還要不要呢,任佳心里想,我憑什么給你客氣?任佳順水推舟似地說:“行,我自己隨便拿點吧。還是媽您想得周到。”
任佳自己拿了一個大大的方便袋,專門揀價格比較高的南方水果拿,眼看著把袋子就要撐滿了,婆婆終于說話:“你這樣一個累身子,能提得動這么多嗎?”
“沒事,我打個的,讓司機給我提家去。”然后任佳就招呼停在路旁的一輛出租車。
婆婆孔大美的臉拉得很長,她有些故意地把臉扭到鄰攤,嘴唇似乎有些哆嗦,看到很遠的目光似乎沒有任何力道,像空氣中輕飄飄的灰塵。
出租車走遠的時候,鄰攤的老馬站起身,拍著屁股大笑起來:“孔大姐,你嘴皮子再好,怎么對兒媳一點辦法都沒有呢?哈哈,眼看著兒媳婦凈拿些好水果,那心里疼得一定像三米長的殺豬刀挖的一樣吧?我看你的淚都快流出來了。”
“去去去。”孔大美轉身,“別胡說八道了。我去個廁所,給我看著攤子點。”
“怎么,心疼得拉褲子里了?怪不得剛才那陣風那么臭。”老馬有些不依不饒。
孔大美真是心疼得要命,從早晨八點多出攤子,到晚上八九點收攤子,一天能掙幾個錢?每天十塊八塊的,要一毛一毛地算,一分一分地計較,還要上繳各種工商管理費、城市建設費、攤位費等等。剛才任佳拿走的那些水果,得有上百塊錢的。女人們往自己娘家帶東西的時候總是嫌拿得少,天下的女人都這一個德性。唉,自己年紀輕輕地進了城,生了兩個豹犢子,只知道吃,再吃上公公和男人,一家人一個個像老虎的胃,從來沒有填飽的時候。所以自己從來舍不得往娘家拿多少東西,爹娘為這事還沒少抱怨她,說是變成城里人身價不一樣了,爹不親娘不近了,純粹是養了一只白眼狼。不管爹娘怎么罵,孔大美從來不當回事,因為她沒辦法當回事。兒大不當留,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等哪天就把大良他們分出去,到那個時候,他們就知道錢是錢了,就會明白錢才是真正的二大爺,誰都不能不把它當回事。
孔大美收攤回家的時候,任佳還沒有回來,倒是二良,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進門,見了面就喊起了媽,這讓孔大美的心里既高興又害怕。自己還沒有和任佳商量好,二良就把女人帶回來,這尊神可往哪兒安啊?女孩一副自來熟的模樣,拉著孔大美的胳膊問這問哪,那嫩嫩的小手像天上仙女彈琴的手,隨便一動便能讓空氣蕩漾出一片清涼的水花,這讓孔大美臉上的笑神經一直綻放著,然后慢慢變得麻痹和僵硬。孔大美心里暗想,這個女孩比任佳簡直好上百倍。想到這里,她的心里一激靈,如果任佳回來,這家里還不亂成一鍋粥?
但等到任佳真正回來的時候,家里還真沒有亂成一鍋粥。任佳進門看見了一個陌生女孩,就知道是二良帶回來的女人。早上婆婆給她說起過這事,只是沒有想到二良說帶回來就帶回來了。任佳猶豫了只有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她看到女孩的皮箱已經打開在自己的房間里,乳罩內褲之類的東西像街頭招攬生意的洗浴廣告,以最性感和時尚的方式,誘惑著按捺不住的欲望,房子里四處彌漫著街頭風塵女子的味道,如同那些粉粉的味道早已經生長在墻角的哪個蜘蛛網里一般。女孩似笑非笑地尷尬在那兒凝固著,任佳轉過身,離開了房子。
二良沒有阻攔,婆婆孔大美也沒有阻攔,這讓任佳非常惱火和傷心。她又折回身,進屋站在了幾個面面相覷的人眼前。
“二良,你和你大哥有約在先,誰先娶了媳婦誰就在家住。我希望你不要食言。”任佳正色道。
“誰說過?我從來沒有說過。不信你問問咱媽。”二良開始耍賴。
婆婆孔大美沒有說話,嗓子里干咳了幾聲,想出門去廚房,被任佳一拉,竟一屁股蹲在地上。
別看二良平時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但他對自己的媽媽很是在意。他以為是任佳打了媽媽才讓她摔在地上,便怒不可遏地照著任佳的臉扇下去。
任佳一個趔趄,終于沒有摔倒。她憤怒地站直身子,拳頭握得緊緊的:“孟二良,這就是你們孔孟之家的禮儀?欺負一個懷孕的女人,你算什么男人?”
“你再吼?你再吼我還打你。”二良的聲音似乎更強硬。
任佳的淚在臉上慢慢地流下來。她轉過身,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消失在夜色之中。
任佳走后,孔大美有些坐不住了:“二良,你還是先躲躲吧。任佳她有兩個弟弟呢,如果他們到家里來找事,你一個人肯定是要吃虧的。”
“切,他們敢?他們敢來我就扒了他們的皮。~會兒我給幾個哥們兒打電話,他們隨叫隨到,如果他們敢來,我一定讓他們有來無回。”二良坐在沙發上,摟著胡麗,一只手越過胡麗的肩膀,在她上半身上游走。
“你怎么給你哥說?”孔大美問。
“說什么說?什么都不要說,管他呢。”二良臉上有些不耐煩,“走,睡覺去。”
大良和孟財一塊回來的。爺倆還沒進家門,就被孔大美攔在家門口:“你們又加班?”孔大美頓了頓,“你們窮積極啥?那保障房有你們的?”
孟財有些納悶,問道:“還沒做飯?”
孔大美有些生氣:“你們爺幾個就知道吃。二良和他媳婦在家呢,一會兒再做飯。對了,大良,你媳婦回娘家了,你去看看吧。”
“她怎么回娘家了?什么時候去的?”大良問。
“一老天了,說是她幾個姑回來了,她去看看。”
大良把自行車轉過頭,在長長的胡同里騎上,慢慢往外走,胡同里坑坑洼洼,大良騎車的身子也扭來擺去,瘦瘦的,像一條直起身子搖擺的蛇。
“大良累了一天了,你也不讓他吃了飯再去。”孟財嘟囔著。
“丈母娘家的飯好吃。”孔大美說。她聽著家里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動靜,往里探頭又聽了聽,才拉起孟財的胳膊,“走吧,沒事了。”
大良回來的時候,一家人正在吃飯。大良看見所有人的臉上都堆滿了笑,氣便不打一處來。回來的路上他一遍遍地想,自己和二良沒法打,自己打不過他,但他絕對不能讓自己的老婆白白受氣,回到家一定要砸點東西,摔個暖瓶或者摔個盤子什么的。等他進屋后,發現有一個陌生的女孩在,便一下子泄下氣來。大良陰著臉坐在沙發上,直到孔大美半擰半拉地來拽他的耳朵,他才坐到飯桌前,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可是這饅頭似乎也跟他治著氣,無論他怎樣嚼,都無法咽下一口。
“明天佳佳要去流產,她讓你陪她去。”大良放下只咬了一口的饅頭,給孔大美說。
大良的淚落進碗里,他便把碗端起來,連淚帶湯一塊喝,淚水滴答的聲音和他大口喝湯的聲音,在屋子里變成了餿臭的味道。
大良很晚才到了爺爺的傳達室,他一直呆呆地坐在人行道的路沿上,直到把街上的行人看得直發毛,以為他是劫匪要拿磚頭砸他,還有一個人幾乎要拿出手機要撥打110,才磨蹭著往回走。在街上的這段時間,大良感覺自己要和蚊子們交上朋友了,他們圍著自己的身子轉,卻從不咬他一口,或者它們也嫌自己身上沒肉,怕硌壞了它們的牙?
大良不好意思跟爺爺說要和他擠在一張床上,他張不開口,便坐在椅子上,頭放在自己的胳膊上,開始打盹。大良感覺自己很累,他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可世界再大,哪兒能有自己的一張床,他又怎么能睡得著?佳佳明天就要去流產,那可是自己的孩子啊。自己和佳佳相愛了那么多年,一直想有個孩子,他可以天天陪著孩子傻笑,什么也不干,他可以讓孩子當馬騎當牛使,只要孩子能天天開心。可現在,任佳就要去把這個盼了又盼的孩子拿掉。大良不知道佳佳為什么這么狠心,他甚至懷疑佳佳說的只是氣話。但他想到淚流滿面的佳佳,想到她對自己的廝打,想到她臉上的絕望,他又覺得佳佳絕對能做出這事來。
那么流完之后呢?會不會就是離婚?大良忽然自己心疼得要命,他感覺淚泫在眼里,很燙,然后慢慢地洇到自己的衣服上。
“大良,你們蓋了多少套保障房?”爺爺忽然問。
“今年蓋了八百套,明年還有一千套。”大良把眼睛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他不想讓爺爺看到他流淚。
“蓋這么多還沒有我們家一套?”爺爺問。
“誰知道呢,上級有政策。”大良說。
“我也想讓你們能有一套保障房,你們寬敞了不說,我也能住到你們現在的老房子里,養花種草的,那才是我想要的晚年。我已經快七十歲的人了,這個傳達室是五十年代建的,夏不遮陽冬不保暖,比養牛場養豬場的牛棚豬棚強不了多少。人家電視上說,現在的豬都是生長在溫室里,想吃吃想喝喝,吃的是不施化肥的綠色食品,喝的是礦泉水,你說咱們一家人什么時候能過上這樣的生活?”爺爺孟大保坐在床沿上,眼睛看著桌子上只有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說。
“現在的豬,活得就像現在當官的。”大良順著爺爺的話說,停了停,又說:“就咱家這狀態,一套房怎么能夠住?最少得兩套,三套最好。可全縣只建八百套,咱能要三套?簡直是做夢啊。爺爺,你說咱在老家不遷出來多好,有那些老宅基地,蓋上幾問房子,再有三五畝地,要菜有菜,要糧有糧,還不用起早貪黑干活,多滋潤哪。人啊,有時就是犯賤,非得來城里,來了就四處受氣受罪,何苦呢?”大良像是跟爺爺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你爸在工廠里當業務員,你媽媽鬧著轉戶口,非得到城里來。求了那么多的人,花了那么多的錢,現在看來真是不值。唉,誰都沒有前后眼,任何事都是此一時彼一時,可轉來轉去都轉不出一個命啊。”爺爺孟大保長出了一口氣,“大良啊,二良不明事理,你要多讓著他。好人常常吃虧,卻不會一輩子吃虧,這是多少年的老話。”
大良想了想爺爺的話,然后“嗯”了一聲。
“婦人當家,墻倒屋塌。你看現在這個家,吃不好住不好的,還有個家樣嗎?再讓二良成天的敗壞著,什么樣的家業也禁不住啊。今天你沒房住,以后就會沒飯吃,凡事都要早做個打算。今晚你就和爺爺擠擠這張小床吧,你也擠不了幾天,你要想好和佳佳住哪兒。依我說啊,出去賃個房子吧,你媽以前不同意,現在二良回來了,你媽一定會同意的。有時我就想不通,不就每個月幾百塊錢的事嗎?怎么就不能出去賃個房子?老了老了,話也沒人聽了。管他呢,有我吃的有我喝的,一輩子不管三輩子事。快到十月一了,我該去給你奶奶上墳了。這種事,我不想著,沒有人會替我念叨。”孟大保把枕頭遞給大良,然后自己疊了幾件衣服,枕在頭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活著就各有各的活法,管他呢。睡覺。”
第二天,大良早早地醒了。他抬頭看了看墻上那只老掉牙的石英鐘,只有五點多一點的光景。微淡的光涼涼地鉆進門縫,有些信步游走的味道,然后就感覺猛地揭開天幕一般,亮亮的光就直直地刺了進來。大良把胳膊拿出薄薄的舊棉被,他感覺到涼氣從窗子的縫隙中慢慢滲進,然后侵蝕到他的身體里,讓他的心也慢慢變涼。大良不知道二良打任佳的時候,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是不是也像社會上的那些小混混們,一副往死里打的模樣。兄弟,也只是個稱謂罷了,對自己的親嫂子都如此狠心,還談什么兄弟?多少年了,大良對弟弟幾乎沒有一句話,他覺得二良不懂人性和親情,他以為拳頭可以解決世界上的所有爭端,所以對任佳,他也選擇了武力相向,這讓大良很難過。
難過歸難過,大良卻沒有任何辦法。大良從心底里有些怕二良,大良對這一點非常清楚,雖然自己不愿意承認這一點。鬼怕惡人,怕就怕吧,大良搖著頭想。怕二良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還是自己的弟弟,如果成天打來打去,鄰居們會笑話的。鄰居們看著家里女人掌權當家、對公公的狂言惡語以及二良從小就有的品行不端,比如經常當街脫下褲子追人家女孩子,比如經常被老師攆回家反省之類,早已經看不起這家人了。如果自己再添那么一把柴,燒掉的只有自己家的名聲。
孔大美的敲門聲有些雜亂不堪,像醉酒人的腳步,有些愁腸百結的味道。孔大美一大早叫上大良,騎上自行車往任佳家里跑。孔大美心里清楚,任佳是一個任性的媳婦,如果她真地想去打掉孩子。他們孟家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她的主意的。自從大良告訴孔大美這個消息,作為婆婆的孔大美心里就一直糾結得很,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二良打了任佳,因為二良強住了任佳他們已經住著的那半間房子。唉,關鍵時候,親兄弟也不行,做生意是親兄弟明算賬,論到家務子事,兄弟之間同樣需要小蔥拌豆腐。半間房子也是家產,也是安身立命的安樂窩,誰都舍不得。
只是自己怎么開這個口,又有什么解決辦法呢?孔大美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二良住到家里來,就再也不會搬出去。這一點,孔大美清楚得很,他知道二良這孩子的性格,只要有人跟他搶的東西,他死也要保護好。等哪一天沒人搶了,他就會當作垃圾一樣處理掉。小時候他就能因為搶一塊他早已經不愿意吃的餅干,拿起凳子就把大良的頭砸破,直到現在大良的頭上還有那塊疤。那次,搶到餅干后二良就用腳把餅干碾碎,臉上的得意和嘲笑,成了大良心里更深的一道疤,讓大良多半年沒有一點笑臉。孩子是娘的手指頭,哪根受傷心都一樣疼,不管是大拇指還是小手指,孔大美不可能在兩個手指頭之間做出取舍。孔大美想得腦子疼,腦漿子似乎開了鍋,然后傳達到每一根神經末梢,讓她的手指、腳心沒有緣由地抽動。孔大美心里清楚,作為婆婆,作為一家之主,她必須為任佳尋一個住處,外出賃房子或許就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只是這幾年,買房價格高得嚇人,租房子的價格也是水漲船高,五六十個平方的兩間房子,每個月沒有三百塊錢已經拿不下來了。這樣算算,一年就是三千多。現在全家的收入,老頭子孟財加上大兒子大良,兩個人的收入一個月不到四千,二良一個人要花去一半,老頭子盂財天天離不開藥,治心臟的、軟化血管的,都是些救命的藥,貴死人。再加上全家人其他的吃喝拉撒、人情世故,幾乎剩不下幾個錢。以前孔大美還算計著能攢下些錢,在小孫子上學之前,一家人能買上套樓房,再小再擁擠那也是樓啊,但現在看來根本不可能。能不讓孫子輩的替爺爺奶奶還賬,就已經很不錯了。
孔大美到任佳娘家的時候,家里的大門還沒有開,任孔大美怎么敲,就是沒有人開門。孔大美讓大良到房子后面敲了一陣子窗子,前面的門才慢騰騰地打開。
岳父見是親家來了,問了一句“來了”便自顧喂他的小鳥,大良和孔大美尷尬地坐在客廳里,等了半個多小時,任佳的媽媽才起了床,她的兩個弟弟也起來從客廳里過,對大良和他媽孔大美,一律視而不見。任佳起床后,沒有理會婆婆,只走到大良面前,問:“你帶了多少錢?做一個人流要四五百塊錢,不夠再回去拿去。”
“佳佳,你看,家里就這點事,哪能去流產呢?”孔大美臉上堆滿了笑。
“喲,親家,看你這話說得多輕巧。還就這點事,這是一點事嗎?這事大了,俺閨女流完產,就不會再去你們孟家了,你們是禮儀之家,我們高攀不起。你就等著佳佳分你們的家產吧。”任佳的媽媽坐在客廳的上首位置,臉上鐵青,“還有,你們家那個二良,你也給他捎個信,一個月之內,我花五千塊錢,卸他一根腿。”任佳的大弟弟長得人高馬大,在一個企業替老板開車,據說也是神通廣大,黑白道通吃。
孔大美的嘴唇開始哆嗦:“你看,親家,孩子們鬧點小矛盾,別把事鬧得那么大,咱這畢竟是家務子事。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先替我那不懂事的王八羔子賠個不是。你們任家家大業大肚量大,宰相肚里能撐船,別跟這些不懂事的鄉巴佬、小屁孩一般見識。房子的事我也想好了,我替佳佳他們出去賃個好房子,再置辦些新家具,結婚時沒有買的東西,這會兒一并買齊了。親家,你看這事行不?”
“這事不行。我們佳佳這次是鐵了心要離婚,我們做父母的也做不了主。她結婚的時候我們都勸不住,現在也是巴不得她離呢。趁著年輕再找個好人家,算不上什么難事。只要孩子生不出來,結婚不結婚的,又有什么區別?現在這個社會,年輕人流個產,也算不得丟人的事;離次婚,也不是多大的事。”任佳的媽媽起身,做出送客的姿勢,“你們可以走了,愿意陪著佳佳去流產,就去;不去呢,我們不強求。她弟弟已經找好了車,馬上過來,我陪佳佳去。”
孔大美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不知道如何能讓親家改變主意,她有些無助地看著兒媳婦,沒想到任佳看都不看她一眼。孔大美使勁擰了一把大良,希望他能說幾句話,也替她解下圍,沒想到大良一臉麻木,眼睛直盯著腳下的地板磚看,似乎下面埋著一塊讓人瘋狂的金子。
“佳佳,自從你嫁到孟家,我對你咋樣?沒給你虧吃吧?婆婆做人做事,講的是公平、是禮儀,大道理咱不懂多少,小事理心里還是明白著呢。大良二良,都是兒子,你和胡麗,都是兒媳,手心手背都是肉,沒有遠近親疏,婆婆也絕對不會厚此薄彼。婆婆手里一桿秤,稱東稱西稱南稱北一樣重,心里也有桿秤,知道我們佳佳是明事理、懂禮儀的好媳婦。這樣的兒媳婦,天底下打著燈籠也難找,老孟家有這樣的媳婦是梧桐樹上落上鳳凰。這次讓你受了點委屈,你說吧,讓婆婆怎么補償?”孔大美的話明顯有些低聲下氣的味道。短在人家手里攥著,不低頭又能怎樣?
“怎么補償?那好,我現在告訴你,十天之內,買一套八十平方的樓房讓我姐住,房產證也要寫我姐的名字。這事辦好了,我姐還是孟家的媳婦,辦不好,就各走各路。”任佳的弟弟倚在客廳的門框上,燃在手里的煙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淡淡的藍煙在他的手指周周轉成了一個圈。
“你看這孩子說的,我們家要是有錢買房子,還用等到現在?你看看我們家那條件,就大良他們爺倆兒掙那點血汗錢,飯都吃不飽,還說什么買房呢?”孔大美的臉上滲出汗珠。
“那就怪不得我們了。我姐嫁的時候什么也沒得到,連個像樣的訂婚禮都沒有。憑我姐的長相和我們家的條件,再要給她找個好人家易如反掌。你們現在可以走了。”任佳的弟弟說。
“商量事商量事,有商量才能成事。他弟弟別把事說絕了,咱們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辦法?”孔大美的心里恨恨的,但臉上還要硬硬地擠出笑來,孔大美感覺臉上的肉都疼了。
“商量什么?這樣吧,給我姐十萬塊錢,然后再去給她租個一百平方的樓房,外加上你二兒子的腿,怎么樣?”任佳的弟弟說。
孔大美感覺全身的血都不再往臉上涌了,汗珠從每個汗毛孔流了下來。她沒有想到任佳弟弟提出的條件里,仍然沒有放棄要卸下二良的腿,“我們家根本沒有那么多錢。再說了,為什么還要二良的腿?”孔大美喃喃著,淚也在臉上流了下來。
“不要他的腿也行,但我要其它補償。你們家不是正在申請保障房嗎?你現在就簽個協議,只要你們家爭取到保障房,就要先給我姐,怎么樣?”任佳的弟弟換了一個條件,問。大良小心地抬起頭,看了看自己的內弟,見他的臉上似乎堆著笑容。大良忽然感覺那笑容十分可怕。
孔大美終于坐不住:“任佳弟弟,保障房簽個協議可以,給你姐租個樓房也可以,只是這十萬塊錢,我們真地拿不出。如果你還堅持要十萬塊錢,任佳這個媳婦再好,我們也要不起,她肚子里的孩子,你們也幫她打掉吧。我們孟家,沒有這福氣。”
孔大美站起身,拉著大良就走。大良一下子跪在孔大美面前:“娘,任佳不跟我回去我死也不走。沒有了任佳,我活不下去。”
孔大美剛想罵一句“沒出息的東西”,卻見大良的淚流了下來。孔大美愣在那里,她撫著大良的頭,淚水刷地也流了出來。
“他弟弟,咱們一家人,看在他們夫妻倆的情分上,別再討價還價了,這樣傳出去讓人家笑話。我給佳佳他們出去賃房子,大良的錢也不用往家里交了,他們小兩口單獨過日子。我再給他們倆兩萬塊錢,置辦些家具。保障房咱可以簽個協議,只要申請到,就先給佳佳,畢竟孟家的小孫子快出生了,孟家理應給小孫子一個家,這也是我們這一輩應該給的吧。至于二良的腿,就算是饒過他一回,如果他再打佳佳,就任由你處置。這樣行吧?”孔大美強壓著自己的抽泣,說了一大通話,感覺壓在心頭的一塊包袱也在那一個瞬間迅速卸下。
一家人沒有說話,算是同意。
孔大美拉開房門,走出親家的家門。長長的街道如同孔大美的心,空空的。路旁的樹,有葉子落下,砸在孔大美的頭上。孔大美稍一愣神,抬頭看了看身邊那棵歪七扭八的樹,覺得那棵樹上到處是偷笑的臉,那些臉一會兒寬一會兒窄,一會兒白一會兒黑。孔大美忽然感覺很冷。
孔大美再次想起那個叫大富的男人,再一次后悔自己當初的傻。結婚的時候,孔大美剛剛二十歲,花骨朵一樣的年齡,父母讓她嫁給了在城里當工人的孟財。孔大美雖然進了城,但沒有正式工作,她不愿意成天在家閑著白吃白喝,便在大街上擺起了水果攤,并很快有了一個水果西施的綽號。大富第一次來的時候,在她的攤子前站了一個上午,再來的時候便問多少錢可以帶她走。孔大美說:“一筐金子。”大富說:“我拿不出一筐金子,我讓你吃上國庫糧,安排個好單位上班,不用這樣風里來雨里去的,怎么樣?”“我已經結婚了。”孔大美說。“我不在乎。”大富的態度有些決絕。“那我帶著自己的男人和公公,一塊嫁到你家去,你愿意?”大富便沒有了話。
大富再來,孔大美便沒有好臉了,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大富開始買她的水果,孔大美往死里要價,一斤說十斤,一塊要十塊,為的是把大富趕走。大富總是什么也不說,放下一沓錢,然后把那些水果放在自行車后座上,搖晃著離去。孔大美不知道大富如何給家里人交待這事,處理這些水果,他家人再多,每天也吃不了那么多。孔大美記不得大富什么時候開始不再來了,鄰攤的人說,不來了吧?說不定被車撞了或者得了什么絕癥,孔大美就和那人打,哭天吼地像一個瘋子。也有人告訴孔大美,大富是當官人家的孩子,在陽山小城能夠呼風喚雨,對感情是沒有長性的孔大美心里便酸酸的。她只好反過頭來勸自己,是自己跑不掉,不是自己的求不來,過自己的小日子,過幾年再生幾個孩子,一家人有吃有喝、有說有笑的,不也挺好嗎。
但現在,孔大美覺得自己傻了,她覺得應該有一場愛情,可以無關痛癢,但必須是愛情。這樣想的時候,孔大美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小偷,在偷了別人的東西之后,身不由己地回頭張望,是不是有人追了上來。孔大美曾經想托人打聽一下那位大富的下落,但托誰呢?打聽到了又能怎樣?孔大美感覺自己似乎已經放下了大富,卻始終放不下生活帶給她折磨之后的悔不當初。
大富,你在哪兒呢?孔大美在心里問。
二良告訴母親孔大美,縣里的保障房政策很簡單,只要有《低保證》的都可以申請保障房,成本價購買。至于《低保證》,是縣民政局發的一個小本本,專門給低收入家庭的。孔大美問:“我們算不算低收入家庭?”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民政局。”二良回答。
“你沒去民政局問問?”孔大美問。
“家里這點破事,我還什么都管?”二良不耐煩了。倒是胡麗,在旁邊勸著孔大美別跟二良一般見識,他就這張破嘴不招人喜歡。
自從知道保障房這檔子事之后,孔大美是天天看新聞聯播,然后感嘆著哪兒的保障房已經交工了,哪兒的保障房政府有了新政策,然后一邊嘖嘖一邊啃著壞了一半的蘋果。自從大良搬出去之后,孔大美對保障房似乎已經不太熱心了。別說爭取一套保障房有多難,即使不難,爭取下來要給別人,自己撈不著住,誰還愿意操那份閑心?簽了那份協議,讓孔大美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既對不起自己、又對不起二良的事。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二良這事,說了怕他惹事,不說如果將來哪天真的有了保障房,二良更會發瘋,鬧出更大的事也說不準。思來想去之后,孔大美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二良事情的真相,便把去任家前前后后說了個清楚。
“任家這些狗日的,竟然來陰的。看我不找機會廢了他們。”二良咬著牙說。
“任佳那弟弟,兇神惡煞的樣子,又有錢有勢,黑白道都玩得轉,咱惹不起躲得起。咱家有姓孟有姓孔的,講的是禮儀,講的是以理服人。”孔大美長出一口氣,繼續說,“這保障房,現在還是影子里的事,就這么讓人鬧心。要是真的分給咱了,還不得打破天啊。”
胡麗一直端著一杯茶喝,這時忽然抬起頭,說:“媽媽,我有辦法能讓那個協議作廢。”
“什么辦法?還賣什么關子,快說。”二良急不可耐。
“你也和我簽那么一份協議,時間、內容要完全一致。到時如果真地爭取到一套保障房,讓他們兄弟倆抓鬮解決,手氣運氣,全在自己。即使任佳不同意,打起官司來,協議就在那兒擺著呢,沒有先后,不分彼此,法官也斷不了這樣的無頭案。”胡麗說這話的時候不緊不慢,眼睛一直盯著未來婆婆的眼睛看,眼睫毛忽閃個不停。
剛開始的時候,孔大美還覺得是一個好主意,但仔細想想,是兩個兒子把當父母的賣了。兩套保障房之后才能輪到他們老一輩的住,這天下還有沒有公理?但胡麗既然說出了這些話,自己又沒有合適的拒絕的理由。如果不簽這份協議,二良還不造反?還不說她不疼二良?唉,畢竟二良還小,連基本的生活能力都沒有,整天混日子,當媽的應當先為他著想。這樣想著的時候,孔大美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眼角甚至綻出了花朵,“麗麗啊,不是媽信不過你,要是讓媽給你簽協議呢,可以。但我們還要另外再簽個協議,你嫁給我們家二良,保障房的協議有效,不嫁給我們家二良,協議白簽。你看怎么樣?”
“你看俺媽喲,還真時尚,這可以叫做愛情協議書了。你這不是信不過你們家麗麗嗎?我和二良快好成一個人了,簽不簽那個破協議還不一樣?”胡麗沒有想到孔大美會來這一招,忽然有一種被綁架的感覺,心里感嘆道,畢竟是生意人啊。
“那是不一樣的。現在的年輕人啊,婚姻就是六月的天,比小孩子的臉變得還快。咱這是先小人后君子,丑話說在前頭,為的是好事在后頭。你說呢麗麗?”孔大美的嘴就是好使,胡麗感覺到這個婆婆的確不好對付了。
“沒問題,我簽。”胡麗答應得很干脆。胡麗想,哪怕一丁點的猶豫,都可能讓孟家人覺得自己沒有真心。
“對了媽,昨天我去工地上看過了,第一批保障房已經完工五棟樓了,三百戶,并且都已經分配到人了。我一直沒有明白,怎么還會有我們院里馬伊芳、馬伊菲他們姊妹倆呢?”二良搖著頭說。
“是我們院里的那對姊妹花?”孔大美有些懷疑地問。
“上面寫得很清楚,工藝品公司低保戶馬伊芳、馬伊菲。她們怎么就能成了低保戶?這世道真他媽的沒點兒真事了。”二良罵道。
對馬伊芳、馬伊菲她們姊妹倆,孔大美熟得不能再熟了。孔大美曾經給丈夫孟財說過,“工藝品公司的經理崔大發只怕兩個人,一個是怕馬伊芳,另一個就是我孔大美。崔大發怕馬伊芳,是因為她長得漂亮,他也有短在她手里。崔大發怕我孔大美,是因為我嘴皮子好使,崔大發講理講不過我。”當時孟財就說“人家那是歪脖子不斗斜眼的雞,不跟你一般見識,好男不跟女斗,你還張狂了。”一句歪脖子不斗斜眼的雞讓孔大美笑了好長時問,她不知道丈夫孟財竟然能說出這樣幽默的話。對丈夫孟財,孔大美一直有種怒其不爭的怨氣,一個本科畢業生在一個小小的工藝品廠,怎么連個廠長都干不了?干不了廠長,干個副廠長也行啊,分管個供銷或者財務的,最起碼也分管個人事,但他竟然連個副廠長也干不了。干不了副廠長也不要緊,要是能干上財務科科長、供銷科科長、人事科長也行啊,可惜這些孟財都干不了,他只當了一個辦公室副主任,還主要是分管文字工作。一個大老爺們,成天和字打交道,還能有什么出息?更讓人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在馬伊芳這樣水性楊花的女人領導下,不破也跟著臟了。從馬伊芳當上辦公室主任的第一天起,馬伊芳就像一個惡魔,在孔大美心里扎下了根,一想起她,孔大美就像被施了魔咒,牙根子癢得只想罵人。孔大美年輕時成天指著孟財的鼻子數落,到最后還是沒有把他數落成棟梁之材,直到公司破產,夢財也仍然是一個小小的辦公室副主任,并且是一直被馬伊芳壓在下面的副主任。被馬伊芳領導著讓孔大美多了些屈辱,如同孟財真地被脫光了衣服被馬伊芳壓在身子底下一般。孔大美為此很生氣。如果數落多了,孟財接著就是一句話“你看誰好跟誰過去。”這話便惹出孔大美更大的火氣,她也不管什么禮儀不禮儀的,男人罵的那些難聽話傾盆而出,直罵到孟財沒有了任何脾氣。
馬伊芳家能分到保障房更讓孔大美氣不過,“她家憑什么能分到保障房?別說崔大發把公司的錢給了她們姊妹倆多少,就說現在,她們拿著崔大發給她們的錢當本錢,把自己的生意做得多大啊?先是販煤,現在又開煤礦,還開著一家建筑公司,一年得掙多少錢?這樣的人要是分到保障房,真是沒天理了。”孔大美頓了頓,“當年的工藝品公司多好啊,所有的產品都出口,美國那些花花綠綠的錢,像水一樣地流進來。如果不是崔大發成天玩女人,公司垮不了。把整個公司都弄得破產了,馬伊芳姊妹倆應擔一半的責任,她們倆就是誤國的楊貴妃啊。”
“現在社會上都傳,以前是崔大發養她們姊妹倆,現在是她們姊妹倆養小白臉,兩個人共用一個。”二良接著說。
“別瞎說,哪有這樣罵人的?”孔大美再生氣,也不會罵人到這份上。
“怎么是罵人呢?社會上真是這樣傳的。”二良說,“對了,工地上的那個分配名單上,還留下了舉報電話,如果不是低保戶,我們可以向縣里舉報。”
孔大美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要會會馬伊芳了。
馬伊芳家的房子蓋在工藝品公司辦公樓的舊址上。
在工藝品公司最興旺的時候,公司的辦公樓也是全縣最豪華的辦公樓。雖不是最高,但裝飾裝修絕對是全縣一流。再加上辦公樓里還配上了高檔的食宿,工藝品公司的辦公樓也成了縣領導光顧最多的吃喝玩樂的地方。公司的職工當時開玩笑說,馬伊芳姊妹倆不但是崔大發的相好,還是一些縣領導的“公共日用品”。
公司破產后,馬伊芳姊妹倆幾乎是以白拾的價格,買下了公司的辦公樓。剛開始還是她們自己公司的辦公地點,后來她們又在縣城開發區以零地價征用了一塊土地,蓋了一棟九層高的寫字樓,工藝品公司的辦公樓也便閑了下來。又過了幾年,馬伊芳姊妹倆拆除了辦公樓,蓋了一棟四層別墅,分成兩戶,姊妹倆一人一戶。至于她們為何要在這個狹小破落的院落里蓋別墅,許多人不理解,后來就有人傳言,說是辦公樓所在的位置,是縣城龍形風水的龍脊最高處,肯定要飛黃騰達;也有人傳言,說是工藝品公司除了這棟樓之外,公司院落里的其它建筑,全是貧民窟似的平房,這便形成了風水上的眾星拱月,好運氣都會集中到馬伊芳家。對于這些傳言,孔大美說不上信,也說不上不信。但眼看著馬伊芳姊妹倆越來越有錢,孔大美心里卻有說不出的酸澀。這酸澀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自己不爭氣的丈夫孟財。一個大學本科畢業生,學的是工藝美術設計,怎么竟不如兩個初中都沒有畢業的黃毛丫頭?光他一個人喝下的墨水,也夠她姊妹倆喝一輩子的吧?看看現在,孟財竟然淪落到只能到建筑工地打工的地步了,并且只是小工,連個背著手到處檢查一下質量,或者只看看圖紙量量尺寸的技術員都干不了,技術員和小工的工資那可是天壤之別啊。以前自己以為丈夫成天和文字打交道沒出息。可現在成天與沙石泥灰打交道,不是更沒出息了?孔大美開始懷念丈夫晚上熬油點燈加班寫材料的那些日子了,一杯茶,一碗熱面,丈夫說不出感激體貼的話,但他看她的眼神卻是柔柔的。可現在的丈夫,眼里已經沒有了任何光彩,只有干澀干澀的苦和累,好像半截身子已經死去了一般。孟財不止一次地說過,這眼閉上之后再也不用睜開,該有多好。孔大美聽到孟財說這話的時候,便不再抱怨,只幻想著哪天會有大把大把的錢,落到他們家的院子里。隨后的夢里,真有那么幾次,孔大美看到天上落下金條,把家里的葡萄架砸歪了。
孔大美的鼻子忽然酸酸的,看到馬伊芳家的別墅,她硬是把酸酸的淚水擠了回去。
鄰居們說,馬伊芳家里是全監控,孔大美沒到門口,便有一種被扒光衣服的感覺。
孔大美不會按馬伊芳家的門鈴,她不知道哪個按鈕是,便使勁地敲門,然后就聽見門上發出了一聲問話:“誰啊?”
“我找伊芳妹妹。”孔大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說。
門自動開了。孔大美四處張望著,有些心虛地邁進院子,便看見滿院子不知道名字的花,妖艷無比地盛開著。
孔大美以為馬伊芳會出來迎她一下,但迎接她的,只是讓她有些不知所以的自動門。
馬伊芳在客廳坐著,一個年輕的保姆把孔大美讓到沙發上坐下,馬伊芳屁股都沒欠。孔大美想,這屁股就比別人的金貴?哼,只是被男人摸得多罷了。
“伊芳妹妹還認識我吧?”孔大美坐正了身子問。
“我知道,孟財的老婆嘛。”馬伊芳的眼睛盯著電視看,“你看現在的電視劇,這些演員個個年輕帥氣。”
孔大美忽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她抬頭看了看馬伊芳,和十幾年前幾乎沒有差別,還是一樣地美若天仙。
“妹妹還和二十出頭一樣年輕漂亮啊。”孔大美由衷地贊嘆道。
馬伊芳側過身,微微笑過:“謝謝。不行了,年齡不饒人。”
保姆遞過一杯茶,孔大美接了,抱在手里。她環顧了四周,竟不知該把茶杯放在哪里。
直到一集電視劇結束,馬伊芳才看著孔大美問:“有事嗎?”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主要是想問問妹妹保障房的事。你也知道,我們家那兩個孩子都不爭氣,沒有一個正經工作不說,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我這當娘的啊,心里成天咸不咸淡不淡的。我昕鄰居們說,你們家分配到了兩套保障房。我想打聽打聽,我們家要想申請一套保障房,應該找哪個部門啊?”孔大美的心里一直打鼓,她猜測著馬伊芳是不是會猜到她來的真正意圖。
“民政局管《低保證》,建設局管保障房的分配,找這兩個單位就行。”馬伊芳的聲音冷冷的,臉上露出明顯的不耐煩,“誰告訴你我分到了兩套保障房?”
孔大美臉上堆滿了笑:“大妹子你別生氣,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別人還告訴了我舉報電話,說是不合格的可以向縣里舉報。我心里想著,舉報人可是傷天害理的事,我們孔孟之鄉,禮儀之邦,怎么能做出那種事來?”
“你今天來是想告訴我舉報電話?”馬伊芳的牙齒交錯著扭動,讓孔大美忽然感覺很害怕。也正是馬伊芳的這個動作,忽然挑起了孔大美的斗志。毛主席不是說過嘛,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其樂無窮。你馬伊芳那么有錢,憑什么一下子就分到了兩套保障房。我們家窮得兩個孩子爭那半間房子一張床,又是憑什么?
孔大美站起身,把杯子放到馬伊芳眼前的茶幾上:“大妹子說話不要那么難聽。我們家窮點,但人窮志不短。看不慣的事,還非得要分出個短長來。一套保障房事小,但保障房背后的事,肯定小不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們家窮得叮當響,可論起道理來,非得說出個過來過去。”
馬伊芳指了指沙發,讓孔大美坐下:“說吧,多少錢能堵上你的嘴?”
孔大美忽然間就矮了下去,她覺得馬伊芳一下子就捅到了她的心臟,讓她心跳加速。對于要多少錢,孔大美事先并沒有想過,她原本只是想讓馬伊芳給說個話,找個門路疏通一下關系,沒想到此刻竟被馬伊芳逼到了絕路。“我不要錢。”孔大美掙扎著說。
“不要錢你來干什么?”馬伊芳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讓孔大美出了一身冷汗。
“我要一套保障房。不,我要兩套。”
“門兒也沒有。”馬伊芳斷然拒絕,“我勸你好自為之,不要保障房到手了,反而命沒了。”
“你是在嚇唬我,我還真不怕。”
“這個世界就是膽子大的人多,可命大的人不多。說吧,要多少錢?”
“那好,既然你讓我說,我就要五萬。你不要覺得這個數多,這個數對你來說是公平的。人這一輩子就是個買賣,什么事兒都是買賣,做買賣就要講公平。我這個人最講究公平,說像賣那些蘋果那些梨,雖然不值錢,可也是個良心活,就那個價,就這些錢,走到天南地北都是秤桿子稱星,不差一厘。”孔大美說。
“兩萬塊錢,一套房子一萬。保姆,把錢給她。”馬伊芳站起身,轉身往客廳里面走,一直躲在她身后的一只小狗,快速地從沙發上跳下,回頭看了孔大美一眼,眼中的表情似乎有些怨恨,嘴里嗚嗚著,然后小腿快速交替,跑在馬伊芳身后。
孔大美看見保姆拿了兩個信封過來。
“我還要告訴你一句,”馬伊芳忽然轉過身說,“這錢,你要看好,用好。”
隨著電動門“咣當“一聲關上,孔大美覺得自己是被馬伊芳罵了出來,憋了一肚子的氣。她看了看四周,見空無一人,便從胸腔里使勁咳出濃稠的一口痰,轉身吐在了馬伊芳家的大門上。
孔大美還想,如果我是個男人,一定會對著你家的門撒上一泡尿,還要用雞巴畫出你那張狐貍似的臉,并且全是皺紋。這樣想著的時候,孔大美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孔大美把錢摟得緊緊的。她忽然后悔起來,這錢真地要少了。她抬手扇了自己一嘴巴,“沒出息的東西。”
當胡麗告訴婆婆孔大美,二良因為和人家打架,被公安局抓起來的時候,孔大美一下子就癱了下去。孔大美看見胡麗已經收拾好的箱子,便扯開嗓子哭出一聲“我的娘哎”,接著便是她把頭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直到磕出了血。
“天塌了啊,這是天塌了啊。”孔大美小聲地哭著,“這可怎么辦呢?胡麗啊,你和二良好了這么長時間了,你可不能說走就走啊,二良的事咱再慢慢想辦法。”
胡麗也在旁邊哭,她覺得一切都是那么悲觀,似乎到了世界末日。
孔大美聽著兒媳的哭聲小了,側過頭一看,似乎從胡麗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笑容,孔大美有些生氣,可她又不能拿胡麗的一個笑容作文章吧?“胡麗啊,你看,咱這苦日子馬上就要熬到頭了。保障房縣里很快就會給的,媽也給你簽了協議,還有你說的那個愛情協議。即使二良犯了事,那個協議咱還算數,只要你愿意等著二良回來。娘說一句算一句,你千萬不能丟下二良啊。”
“我不會的,媽,我收拾東西只是想回去靜靜心。”胡麗說完便哭,孔大美也哭,一直哭到孟財回來。
“老頭子,你是這家里的主心骨,你可得拿個主意。我們該怎么辦呢?”孔大美看到孟財回來,似乎看到了大救星一般。
孟財好久才說:“我啥時候成了家里的主心骨?這個家不都是你說了算。破財免災,去公安局花點錢把他撈出來。”
孔大美停止哭泣:“我現在就去。”
“現在天黑了,公安局早下班了。媽,明天一早我陪你去。”胡麗擦干眼淚,說。
孔大美幾乎一夜沒睡,她翻來覆去,一直想著二良是不是會受罪。那種地方一定又臟又爛,這孩子從小沒吃過苦,他能受得了嗎?剛要閉眼,孔大美就夢見二良在那兒哭,一個大老爺們,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孔大美驚醒,便想著人們常說的顛倒夢,二良在她夢里哭,在公安局一定是笑著的,他一定沒事。孔大美這樣安慰著自己,然后再瞇上幾分鐘。
公安局治安大隊在一樓,好找著呢。孔大美直接去了隊長辦公室,隊長不在。孔大美推門進了另外一間辦公室,一個民警告訴孔大美:“別找了,我們正準備材料往刑警隊送呢。這孟二良根本就不是一個良民,他犯了好多事。擱前幾年嚴打那會兒,拉出去槍斃的份兒都有。就現在掌握的材料看,判他個十年八年的不成問題。”
孔大美從口袋里掏出一盒泰山煙,胡麗竟不知道婆婆什么時候還買了煙。孔大美悄悄把煙塞到公安民警手里:“小老哥,我們孤兒寡母的,我從小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俺這兒媳婦娶了也沒多長時間,眼看著也就要生了,我們總不能讓孩子一出生就見不到爹吧?你行行好,給俺指條道,俺該去找誰?”
民警把煙扔到桌上,并沒有要抽的意思:“這事吧,說大就大,說小也能小。要說大呢,就是拿刀子捅人,把人捅死了,就是故意殺人罪。捅不死,弄一個故意傷害,也夠他喝一壺的;要說小呢,定性為一個打架斗毆,也能說得過去。還有以前那些打架斗毆的事,也要一筆勾銷,也不能往深處追究。如果追究起來,也算不得小事。所以這事,你最好能找個關系,只要能有個領導說句話,準成。我們大隊長好人一個,心軟得很,他常說,都是土生土長的陽山人,何苦來著?”
“那俺該去找哪個領導?”孔大美幾乎把臉貼到了民警的臉上。
“找我們局長、政法委書記都行,縣委書記更好。”民警腳一蹬地,老板椅一下子滑了很遠,這樣他就離孔大美有了很長的距離,“不過我們局長是全國公安系統有名的黑老包,你找他也白搭,你得找更大的領導。”
“喲,你說的這些領導,我們老百姓離得太遠了,夠不著。小老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再給俺支個招。”孔大美緊跟著民警的轉椅追來追去,到后來競有些眩暈了。
“花錢唄,這可是最后一招了,所謂花錢買平安。依我看,孟二良這種情況,沒有五十萬是下不來的。也算你命好,眼看著馬上到年底了,我們隊里的創收任務沒有完成,這才有了罰款頂罪的土政策。如果沒有這政策,你花多少錢都白搭。”民警稍一停頓,“這話你不能說是我說的,你說出去我就完了。如果你想花錢擺平,你就直接去找我們隊長,最后定多少錢他說了算。”
孔大美稍稍松了口氣,她忽然間覺得,公安局抓人,只是為了多收點錢。如果真的花錢能擺平的話,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局長是包公咱不找了,找了也白找,咱去找政法委書記。”
孔大美見到政法委書記的時候,眼睛忽然一亮,這不是經常去自己的水果攤上買水果的那位大妹子嗎?孔大美的臉上馬上堆起了笑容:“你看大妹子,沒想到你還是這么大的官呢。以前我賣給你的所有水果,可都是貨真價實的,從來沒有缺斤短兩。天地良心,我孔大美做生意一是一二是二,絕對不坑人。大妹子,你貴姓?”
女書記一直在那兒笑容滿面:“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水果西施嘛。我姓郝。”
孔大美立刻臉就紅了,“這大把年紀了,還哪門子水果西施呢,他們取笑我的。還是您這姓好,郝書記就是好書記嘛。大妹子,不,郝書記,你看我們家二良,從小就十分懂事,五六歲的時候就知道給大人端茶倒水。上了學,還當了幾年的班長。雖然因為學習成績拿不了全班前幾名,班主任不讓他當班長了,可二良還是好學生,從不逃課,作業寫得可認真了。高中畢業雖然沒有考上大學,在社會上一樣是好人。他結交了一大幫子朋友,有什么事都愿意為朋友出頭。這不,又交了個仙女似的女朋友,眼看著就要結婚辦喜事了,竟出了點小岔子。公安局的那位民警說,我們花五十萬塊錢可以讓二良出來,可俺一個賣水果的,哪有五十萬塊錢呢?我們家里窮的,都不好意思給你大妹子說,他們兄弟倆個,一人一個媳婦,我和老頭子還養著一個不中用的公公,已經七十多歲的人了。我大兒媳婦還懷孕了,男孩女孩不知道。八口人擠在六十年代的兩間破房子里,你說,我們這樣的條件,就是砸鍋賣鐵也拿不出五十萬啊。再說了,公安局以錢頂罪,這事兒合理合法嗎?再說了,打架的不光我們家二良,為什么公安局只抓了他一個人?”
郝書記仍然笑著:“老大姐,你今天是來求人啊還是來告狀啊?”
孔大美一下子愣在那里,她忽然間意識到自己說多了。孔大美連忙抽著自己的嘴巴:“你看大妹子,我凈在這兒胡說,剛才那些話,你就只當沒聽見。俺今天來,就是想求你把二良從局子里給撈出來,花點錢也不礙事。”
“老大姐,你把你們家孩子夸得像一朵花,怎么就進了公安局呢?這事啊,我看沒那么簡單。”郝書記的臉上依然笑容燦爛。
孔大美忽然就哭起來,她拉著胡麗的手,一下子就跪在郝書記面前:“郝書記,事大事小的,求你給幫幫忙吧,俺娘倆給你跪下了。”
郝書記連忙起身,拉起孔大美:“老大姐,這可使不得。這樣吧,我替你問問是什么情況,盡量給你幫忙。你把你們家電話留給我,我及時和你聯系。”
孔大美臉刷地一下子紅了:“大妹子,我們家沒電話。”
郝書記愣在那里,她似乎在懷疑,然后接著說,“那你們明天上午再來,我給你一個答復。如果我不在,你去找對面辦公室的副書記,我給他交代好。”郝書記把孔大美和胡麗娘倆送到辦公室門口。在轉過樓角的時候,孔大美回過頭,見郝書記仍然站在辦公室門口,目送她們娘倆。孔大美的淚刷地流了下來,她轉過身,向郝書記躬下身子,鞠躬的動作很深,也很長,似乎有著一個世紀的長度。
二良被判了十五天的治安拘留,罰款五萬。
孔大美去找郝書記的時候,郝書記沒在辦公室,是她的那位副書記專門接待了孔大美。孔大美看著那位副書記的嘴一張一合,說著郝書記對孟二良的案子如何重視,孟二良的事如何難辦之類,郝書記是關心民情、為民請命,才有了孟二良的被輕判。
孔大美拱著手作著揖千恩萬謝,只差再給那位副書記跪下去了。
回到家后,孔大美把自己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然后湊上馬伊芳給的兩萬塊錢,才把二良的罰款繳到治安大隊。
二良出來人瘦了整整一圈,眼睛也紅腫著,說在里面傳染上了眼病,眼淚不間斷地流出來。二良這孩子有種,什么事都不會哭,倒是在看守所呆了十幾天,就呆出了眼睛的毛病。
二良坐在沙發上,一個勁地搖頭:“媽,我覺得這事兒蹊蹺。那天打架,不是我找人家,是他們找的我,像是故意找茬的樣子。我二良最近沒得罪誰啊。”
“既然已經出來了,還想那么多干什么?”胡麗撫著二良的頭說。
“那不行,一個人摔倒了,要知道是什么人使的絆子。凡事都有因果,我被抓起來,破了這樣一大筆財,一定是有原因的。媽,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嗎?”二良抬頭問孔大美。
孔大美心里忽然一緊,難道是馬伊芳在使壞?但這話她又不敢說出口,如果讓二良知道她去找馬伊芳要錢,二良不把她殺了才怪。孔大美忽然覺出馬伊芳的可怕了。幾十年的鄰居了,好歹也和孟財同事一場,難道連這點情分都沒有?孔大美倒吸了一口涼氣。不行,自己絕對不能咽下這口氣,既然你馬伊芳不仁,就別怪我孔大美不義。孔大美記起那個舉報電話,決定要去一個公共電話亭舉報馬伊芳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孔大美囑咐二良和胡麗早早睡覺,便一個人出了門。走到傳達室門口,孔大美見丈夫孟財和公公孟大保正吃著花生米喝著小酒看電視,氣便不打一處來。她踢開房門闖進去,拿起桌上的酒瓶子,猛地摔到墻上。酒在墻上四處濺開,然后流了下來,像一個人流在臉上的淚。酒香四處飄溢,穿過傳達室敞開著的門,飄到不知何處的遠方。
二良被公安局關了十幾天,人也變得老實了許多,似乎一夜之間成熟起來了。他四處打聽著申請保障房所需要的手續和材料,他覺得自己應該為這個家爭取一套保障房了。打聽來打聽去,《低保證》成了一道關卡,讓孟二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
“媽,保障房的政策有倆硬杠杠,家庭年人均收入不能高于六千元,再就是人均居住面積不高于十二個平方。按理說,這兩個杠杠我們都能達到。”
二良的話還沒有說完,孔大美搶著說:“何止是能夠達到?絕對超過他們的要求。前幾年你爸生病住院花的錢,到現在還欠著兩萬多。他現在掙的那點工資,連他吃藥的錢都不夠。你大哥的錢,一年下來還不到兩萬塊,再去去這保險那繳費,一年也就一萬多,你一年下來花的要比這些多吧?現在他和你大嫂又出去單獨過日子,他掙的錢已經不往家里繳了,就指望著我賣點水果錢。我們一家七口人,再加上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八口人,平均還不到二千塊錢。我們的房子連廚房算起來,還不到四十個平方,八口人平均不到五個平方。這樣算算,全中國也不會有第二家比我們更符合條件。”孔大美掰著手指頭算著,聲音里滿含氣憤。
“我們條件再硬,有些檻兒必須過得去。比如辦這《低保證》,太麻煩了。人家一定會問,我們家一個個大老爺們兒,都有工作能力,為什么就沒有事做?我們怎么回答?辦《低保證》還要由所在單位申報,這工藝品公司早就破產了,我們家哪還有什么單位?工藝品公司的章我也打聽了,據說在馬伊芳手里,她的兩套保障房就是這樣申請到的。可我們與馬伊芳非親非故,她會給我們蓋章嗎?有了《低保證》,人均居住面積也不超過十二個平方米,也只是夠條件,只是有申請保障房的可能性。還要排隊等候,一批一批地來,等到猴年馬月不好說,以后是不是還有保障房這個政策,也不好說。媽,馬伊芳是個能人,據說她現在爭取到了縣里百分之六十的保障房建設工程,在保障房的分配上說一句能頂一萬句。我爸和她是老同事了,是不是讓老爸找我她?”二良手里拿著不知從何處找來的縣里的文件,左右晃悠著,晃得孔大美的眼都花了,“還有,既然我爸掙的錢連他吃藥的不夠,那還讓他干什么活?還不如在家歇著呢,也好好養養病。”
“你說得輕巧,不掙錢哪來吃藥的錢?自己給自己掙錢吃藥,你爸就是這命。以前興公費醫療的時候,他連個感冒都沒有,廠子里的錢他一分也沒花過。你爺爺有個頭疼腦熱的拿點藥讓他去報銷,他還假正經。現在倒好,心血管病,什么病嚇唬人、什么病難治他得什么病。”孔大美窩在破舊的沙發里,抱怨著,“你老就老了,別生事。你看你爸,現在身體越來越差,那張老臉的臉皮子卻越來越薄。你讓他上吊容易,讓他去求人難,更不會去求馬伊芳。馬伊芳在工藝品公司紅得發紫那會兒,你爸回來就罵人家不要臉。雖然馬伊芳人前人后的稱他為老前輩,叫他叔,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馬伊芳是陽山的名人,更不會把你爸當回事。”
“另外,我還打聽到,如果我們不通過馬伊芳,根本就沒有申請保障房的可能。我去問過縣里,單位申報我們能有工藝品公司的章就行。也有人說我們是自然人,不用審批。自然人是什么?是和大街上撿破爛的、賣小吃的差不多,上級什么也不管了。”二良停了停,繼續說,“我聽人說,馬伊芳很重老感情,崔大發得了偏癱之后,她還經常去看他,陪他說話,用輪椅推著他到街上閑逛。崔大發這才在臨死之前,把工藝品公司的所有公章全部給了馬伊芳。就憑馬伊芳對崔大發這么好,我覺得這個人還不錯。”
孔大美發現自己把事辦砸了,幾乎錯到了無法挽回。拿了馬伊芳的兩萬塊錢不說,二良的事她也四處亂說,說是馬伊芳搞的鬼,才讓二良進了看守所。現在幾乎住在公司院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馬伊芳不是好東西,對自己的老部下、老鄰居下手太狠。再加上自己還舉報了馬伊芳,她是不是也能猜出舉報人就是她孔大美?而這所有的事,孔大美都不敢給二良說。唉,保障房只能在夢里才能住得上了。
“我去找那馬伊芳,我不信一個院子里的鄰居,她會不講一點情分。”二良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
孔大美沒有阻攔,死馬當作活馬醫,說不定馬伊芳會良心發現,幫二良一把呢。
二良真地去找了馬伊芳,并且帶回了讓孟家人十分興奮的消息,馬伊芳答應幫忙,但要等到明年開春,等到第二批保障房建成的時候。
六個月之后,孟家院子里的梨花盛開成了一堆雪。任佳站在樹下,抬頭看著梨花略帶些粉色的蕊,心情豁然開朗了許多。
天上滴下幾滴小雨,任佳張開嘴,伸出舌頭去接,卻沒有接住。她伸出手,手心里竟然接住一滴,任佳舔了舔,一陣香甜迅速傳遍全身。
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也就這幾天吧,任佳忽然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只是生活中太多的煩惱,卻讓她無法回避。
馬上就要臨產了,租賃的房子里房東不讓女人坐月子,說是不吉利,任佳不得不再回到這所破房子里。只是自己的弟媳胡麗也懷孕了,堅決不讓她在家里坐月子,也說是不吉利。婆婆孔大美沒有任何辦法,尤其是對胡麗,更是沒有任何辦法。大良幾乎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他只好求爺爺,好歹能讓任佳在傳達室里坐月子。從出醫院到出滿月,也就二十多天,爺爺孟大保滿臉笑容地答應了。大良流著淚,孟大保卻安慰孫子:“俺馬上成老爺爺了,高興著呢。別說十天二十天,就是十年八年,我這當老爺爺的也愿意。”
大良問爺爺:“那你去哪兒住?要不去我們賃的房子里?”
“我這快死的人了,渾身臟兮兮的,就不去你們那房子住了。七十不留飯,八十不留宿,我哪兒也不去。不過,我確實發現了一個好地方,爺爺告訴你。你沒發現縣城里開了許多的洗浴中心嗎?那兒整個晚上都對外開放。來來往往的人,你來他走,多我一個人在大廳里睡覺,沒有人能發現。前幾天我還去過一家洗浴中心,他們讓我幫忙收拾鞋柜,還說要給我點工錢。既能有地方睡覺,還能掙點錢,好著呢。”大良發現笑容流在爺爺的每一條皺紋里,知道爺爺是真心為自己好,心里忽然堵得難受。
只是孔大美在知道第二批、第三批保障房里仍然沒有自己家的房子時,始終高興不起來。她知道這一切肯定是馬伊芳搗的鬼,自己卻又無計可施。孔大美想過再去找那個郝書記,可人家只答應幫忙,之后便再也沒有了消息。孔大美知道自己不是那種天生沒臉皮的人,如果不顧臉皮,她可以纏著那位郝書記,或者再去找馬伊芳,賠個不是道個歉,再拿上仨核桃兩棗,問題或許就能解決了。可孔大美不是那種人,孔大美活的是臉面,水果西施再怎么著也是西施。只是,再也不見了欣賞西施的大富。
有人勸孔大美去縣里上訪,給縣領導說說自己家里的情況,問問他們是不是應該給孟家一套保障房。帶著幾個大老爺們兒上訪,孔大美覺得自己拉不下那個臉。不就是一套保障房嗎?以前沒有這個保障房政策的時候,自己家里不是一樣過著嗎?現在有了這政策,竟然成了一道魔咒,讓自己家里不得安生了。想到這,孔大美競恨起這項政策了。
恨歸恨,保障房卻像是懸在空中的一塊肉,孔大美每天做飯的時候,想切下一塊來。孔大美在想,上訪或許不是上策,卻也是解決問題的一個辦法。男人們怕丟臉可以不讓他們去,自己去不就得了?老頭子孟財再不濟也是個本科畢業生呢,這在以前可是一張招牌,值錢著呢。只是現在,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公司都破產了,誰還管什么本科不本科?女人就是過日子的一把掃帚,所有的灰塵都要掃,女人的臉也就不值錢了。或者直接去找馬伊芳?大不了再被她羞辱一番,誰讓人家有錢有勢呢?對窮人而言,被富人們打或者罵,都不是什么丟人的事。
孔大美思前想后,終于下了決心,先去縣里上訪,解決不了問題,再去找馬伊芳。先去找公家丟臉,再去找冤家丟臉,說不定還能省下一次丟臉的機會呢。
只是,爭取來這套保障房,是該給大良,還是該給二良呢?一個是孩子剛剛出生,還是一個男孩:另一個是再有半年就生,只是不知道是男是女。誰管他是男是女呢,男女都是孟家的骨肉呢。
孔大美想著,如果能在保障房里看著兩個孩子,該有多好啊。自己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也該歇歇了,自己的那個水果攤,可以給任佳或者胡麗,讓她們看著,只是給誰都會是又一場爭奪。孔大美忽然間不敢往下想了。
有一套保障房多好,孔大美幾乎要跪在地上求求老天爺了。只是,兩個兒媳手里都拿著協議書,同年同月同日簽,給誰的是呢?孔大美在心里向上天禱告,千萬不要因為一套保障房,再鬧出什么官司來。
二良晚上帶回來的消息,讓孔大美心里更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二良說:“縣里的保障房全部被開發商建成了高檔住宅,被省里點名批評了。以前張榜公布的那些低保戶名單,沒有一個是真的貧困戶。省里來了工作組,要進行深入調查。”
“那保障房縣里還建不建?”孔大美問。
二良的頭壓得很低,搖著:“王八蛋知道。”
孔大美的淚在眼里壓了又壓,終于沒有忍住。她拿起桌子上的茶碗舉過頭頂,然后又慢慢地暾在桌子上,一聲大罵:“我操馬伊芳八輩祖宗!”
責任編輯 劉青
郵箱:qingguo67@aliy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