鱸魚的理由

1

我慢慢地旋轉著變焦環，調整著焦距，在取景框中讓鏡頭接近鱸魚的臉。接近，接近，再接近，無限接近，直到把她臉上的坑坑洼洼斑斑點點都顯露出來。這張臉，我看了那么多次，卻從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她眼睛周圍已經有了皺紋，已然是中年婦女的臉。但是她目光灼灼地面對著鏡頭，眼神里滿是興奮和欣悅，這又使她簡直就像一個少女。

“好了沒？”

我把焦距又慢慢調整回去：“好了。你收著點兒，別跟演戲似的。”

她做了個鬼臉，把臉轉過去，躺到床上。最重要的道具是那個男人。鱸魚很會擺pose，一會兒用手搭著他的背，光潔的手臂映襯著男人壯實的肩胛骨。一會兒用大腿壓著男人的大腿，男人濃重的腿毛在鏡頭里頗有幾分性感。一會兒又輕輕地摸著男人的腦袋，儼然正在釀造一個讓人骨酥肉軟的溫柔鄉……

咔噠，一張。咔噠，又一張。咔噠，咔噠，咔噠。好相機就是好，這么暗的光線也能把想要的感覺給捕捉到位，一點兒不耽誤。

男人酒氣濃郁，鼾聲如雷。而我只是咔噠，咔噠，咔噠。所有照片的重點都很明確：鱸魚的臉。男人是最重要的道具，但也只是道具而已。

拍夠了，我和鱸魚走出家門。在小區小公園的桂花樹下，我們坐下，一張張地翻看。鱸魚不時地瘋笑著感嘆：我挺妖嬈的呀，我還蠻性感的。你拍得還真是不錯，當然還是我底版好，哈哈哈哈哈……笑了一會兒，她不笑了。看著我：“謝謝。真是謝謝。“

“得了吧。“

“你放心，我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巴。”她說。

2

自從鱸魚的晚青春期爆發以來，我們就開始叫她鱸魚。已經四十出頭的女人了。還整天忙著到處釣男人，可不是晚青春期爆發嘛？鱸魚是她QQ聊天時的網名。她原本姓盧，這名字倒也順。她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想起了范仲淹的那首《江上漁者》：“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鱸魚釣男人是為了離婚。這事情聽起來更是典型的晚青春期癥狀。試想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個正常點兒的女人不是因為先和別的男人出軌了才會去想離婚？可鱸魚不是。她反了個個兒。當她把我們三個閨蜜召集到一起說這事的時候，我們面面相覷，許久沒有人說話。

“真沒有人？”大麗問。很不甘心的樣子。

“真沒有。”鱸魚淡定。

“那是他有人了？”小錦又問。她的眼神很輕，輕后面又是無盡的重。

“也沒有。”

“不是你有就是他有，反正一定有，不然這么穩當的婚姻你怎么會舍得不要？”小錦說：“當著我們幾個你還裝呢？”

小錦是個大學老師，她老公也是。小錦是副教授，她老公高她一級，是教授，加博士生導師。作為正值壯年的博導，他收下的女弟子是后浪推前浪，一浪一浪踏浪而來，嘩嘩嘩在小錦的沙灘上發出夜以繼日的聲響，因此小錦的神經也一直在緊繃著。我們常笑她：左手執矛，右手執盾，時刻準備為婚姻而廝殺鏖戰。兩年前博導還為一個女學生跟小錦鬧過一次離婚，在小錦極盡所能地威逼利誘下方才罷手，小錦為此大病了一場。自從有了中國夢這個詞之后，小錦就常常抒情說，她的中國夢就是家宅安寧，妖精遁形，老公只招男生……

“有了就說出來，咱們一起想辦法！嗯？”小錦的眼神像刷子一樣刷著鱸魚。

鱸魚說沒有。她說在有了離婚的念頭后，她甚至希望他是有人的。她說這在理論上是成立的：她不想要的人，當然也有可能別人想要。如此的話，她也不用有什么負罪感了，最好不過。但是，他沒有。真的沒有。他的手機、襯衣、內衣都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讓她失望。

“真沒有？”

“真沒有。”鱸魚看了大麗一眼：“誰有誰是狗。”

“呸，你才是狗呢。”大麗笑，“要我看，你這是典型的審美疲勞。”

“或許吧。”

“他管你嚴嗎？”

“不嚴。”

“那你再找個人讓自己不疲勞就行了，離什么離？真幼稚！”大麗稍作停頓，“若要離，除非一條——有了更好的下家。”

大麗單位在城北，她老公單位在城南，兩個人都在電視臺工作，她在市臺，她老公在省臺。女兒住在城中心，由爺爺奶奶照顧。夫妻兩個早就形成了默契。周一到周五各自風流，周六周日在一起做周末夫妻。大麗一直艷遇不斷，情人對她來說就是一日三餐那么家常。她老公也是如此。我見過她老公，一點兒也沒有戴綠帽子的晦暗神色。大麗曾經無數次地說自己的婚姻形式在這個世界上最完美。她鄙視離婚，說離婚是對孩子極大的不負責任，也是心理極端不成熟的表現。

“別作了，作來作去的，害的都是自己。”小錦朝向我，“和我比比，她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吧？”

我沉默。什么是福呢？這就是福嗎？如果這就是福，那么福這個字看起來也真是太過平常。

“親，你具體給我們說說，到底為什么要離婚？讓我們幾個給你開解開解。”大麗說。

“這個問題我已經跟我娘家人都說過了，他們都罵我是昏了頭。再和你們說一下也無妨。不過你們聽好，我不會再重復的。”鱸魚說。

3

我想離婚的念頭三年前就起了。三年前他去基層掛職，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就是那時候開始起的。

最開始，他去掛職的時候，我還有些不習慣。每天他會給家里打電話，我也會給他打電話。他擔心孩子的學習，問家里的日常事情，我也擔心他孤身在外缺少照應，說實話，更擔心他管不住自己，犯男女錯誤。給他打電話，也是警醒著他的意思。那時候，我們這么各懷著心思打著電話，倒似乎比沒見面時還親熱。畢竟十幾年了，天天見日日見，這么一分開，倒有了一些依戀和新鮮。

不過這種感覺很快就過去了。兩三個月之后，我們就都適應了。他的電話少下來，我的電話也少下來。天天打，有什么可說的呢？反正不在一處，工作上的事根根梢梢太多，自然是不用去說。生活上的事說過幾十遍上百遍，也就都聽得夠夠的。都知道彼此的脾性，都知道不會折騰出什么大波折，平安過日子也就罷了。因此，漸漸的，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后來基本固定下來一周一次電話的模式，敘敘最家常不過的家常。平時的安靜真是應了那句話：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又過了半年，孩子上了高中，寄宿在了學校。平日里我除了伺候他就是伺候孩子，現在兩個人都不用再伺候，我一時還真有些不適應。就像一個背慣了重包袱的人猛地卸下了擔子，我走路都有些踉踉蹌蹌地打飄兒。不過我很快習慣了這種狀態，也享受起了這種狀態。時間突然多得讓我像個富婆，可以闊闊氣氣地去花。很多以前沒時間做的事情我都有了時間做。我學了游泳，買了單反相機，參加了一個戶外旅行組織，活得倒比以前更有滋味了一些。當然，也認識了一些男人。那些男人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們。可我們只是淡淡地喜歡，確切地說只是有距離地欣賞，其他什么都沒有，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就是這樣。

漸漸的，我越來越不想他。漸漸的，我就想離婚了。真的，我們之間也沒有什么矛盾，可我就是起了離婚的念頭。我覺得他越來越陌生，越來越讓我厭煩。我能不和他說話就不和他說話，能不讓他碰我就不讓他碰我，他做什么我都覺得別扭。細節？挺多的。比如他去廚房盛飯前不喜歡洗手。他一向不喜歡洗手，我已經說過他很多次，他都不改。還有，他沒事兒就喜歡撓頭發，把頭皮屑撓得哪兒都是……就是這樣的小事。那天，我看著他沒有洗手就去盛飯，張了張嘴，想要說。可我閉上了嘴巴。我想：有什么意思呢？說這個。不洗就不洗吧。吃飯的時候，我不看他的手，也不看他的人。那天過去后，我忽然發現這樣也挺好的。真的，就這樣。不管他怎么樣，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就當他是個外人。這樣真的也挺好的。想來也是奇怪，自從那天之后，他的那些小毛病我就再也沒有了想去糾正的欲望，一點兒都沒有了。對于他，我基本可以做到熟視無睹，視之無物。

有時候，我也翻開影集，看著過去的照片，想著過去兩人好的那些情形，就納悶：以前怎么就有那么多話跟他說呢？怎么就覺得他那么親呢？怎么就那么怕他有外遇呢？怎么就那么怕他有一天不要我呢？真是奇怪啊。

4

鱸魚說，提出離婚的那天是一個周日。晚八點，她和他已經吃過了飯，他正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在廚房忙活完，洗干凈手，搽好了手霜，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日光燈滋滋地響著。他的手在不停地按遙控器。湖南衛視、央視體育頻道、廣東衛視，最后定在咱們鄭州商都頻道，里面正在打麻將，對，就是那一檔“麻將英雄”。他喜歡打麻將，愛屋及烏地也喜歡看這個節目。看著看著他就會說：出錯牌了，又出錯牌了。有一次，他在外面打了一整夜麻將，第二天早上才回家，鱸魚說了一句：打麻將有什么意思啊，值得你這樣？他立馬睜大了雙眼：你去叫兩個人來，我打給你看！那意思，多了去了！

鱸魚說，那個周日的晚上，看著他這個麻將英雄，她對自己說：我也要出牌了。管他錯不錯呢，反正這牌我是要出了。

“離婚吧。”她說。

他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是有些詫異的。鱸魚說，一瞬間，她也有些懷疑自己有沒有說過剛才那三個字。他不會以為他剛才聽到的是電視劇里的臺詞吧？

她拿過遙控器，把電視的聲音調小。

“離婚吧。”

微微的沉默。

“你說什么？”許久，他終于問。

“離婚。”

鱸魚說，這時候，她暗自舒了一口氣。萬事開頭難，開了頭，就好了。當然也許更壞。管他呢。

“怎么了？”

鱸魚說，這是她預想中的問話，答案她也預想了千百遍。也許她該從頭說起，點點滴滴。但是，那一刻，她沒話說。她看著地板，想起不知是誰說的話：過去的人頭頂天腳踩地，現在的人頭頂天花板腳踩地板。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他問。

鱸魚說，她知道他會這么問的。很多時候，這句話是個溫暖的窩。無論多么冷的話，躲進這個窩里就會不挨凍。

“不是。”她看著他。

他卻沒有看她。

“有人了？”

她知道他也會這么問的。

“沒有。”

“那，為什么？”

鱸魚說，這句問話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對于這句問話，她總歸要回答的，一定要回答的。于是她就張開了嘴，把剛才對我們說的話向他說了一遍。她說雖然她知道自己的回答也并不是她心中確鑿的理由，但已經是她能夠說出的最好的理由了。既然無論什么貓只要能逮住老鼠那就是好貓，那么無論什么理由只要能夠說出口，那就是好理由。

“還是說點兒正經的吧。”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終于說。

她看著他。正經的？什么是正經的？

“你肯定有人了。”

鱸魚笑。鱸魚說當時她就是想笑，笑過之后就進入了平靜。她說，是啊，他這樣的男人，還能怎么想呢？她方才所說的一切——因為學會了游泳，因為有了單反相機，因為參加了戶外旅行組織，因為那些從不曾上過床的男人……這些理由對他來說，都不夠正經。最正經的一定是：有個男人在給他戴綠帽子。

“沒有。”

“我不信。”

是的，他肯定不信。他寧可相信她在某個地方存在著一個有形的男人，也不可能相信她方才說的那些話。那些話不疼不癢的，居然能導致離婚？切。

“想要離，你得說出充分的理由。沒有充分的理由，我不會同意。”

她沉默。充分，這個詞的背后無非還是說她“有人”。

鱸魚說，從那以后，他開始跟蹤她，像一個蹩腳的業余偵探。他不時往她辦公室打電話，還半夜翻查她的手機。這些她都知道。她只任他查。起初她只覺得他下流，猥瑣，覺得自己坦坦蕩蕩，身正不怕影子歪。后來她才覺出自己從容得有多么虛妄：這么拖著耗著，再拖耗個五年八年，甚至十年二十年，那她再從容又有什么意義呢？

時不時的，他也為她做了一些改變。比如盛飯前偶爾會先洗手，比如撓頭發撓完了偶爾也會把撓下來了的頭皮屑給清理一下。可是這些習慣已經在他生命里窩盤了那么久，哪能一時半刻就打掃干凈？而且他的神情壓根兒就是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問題，就是覺得自己是在為她委曲求全。改變是這樣的言不由衷，自然更不能徹底地落實到行動中。因此他偶然想起來改一回改兩回來敷衍她，只讓她覺得更可笑。還有，他還以為也有自己性能力下降的原因，開始風風火火地喝藥酒，吃補藥，不時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她求歡……

“你們之間，性的問題真不是問題？”大麗突然壓低了聲音，曖昧地問。

“不是問題。就是有問題那也是因為我，我性冷淡。根本不想讓他碰。”鱸魚皺著眉，仿佛已是滿目不堪。她說對她來說，性的問題確實不是問題。或者說，只是問題最細枝末節的部分。誰都會老，誰都會有做不動的那天。可怕的不是做動做不動，或者做多少次，以及做的能力有多強，而是做之前和做之后的時光。和他在一起的這些時光，是那么干涸和漫長，讓她枯萎。因這枯萎，做本身也顯得極為滑稽。每當兩具肉體在一起糾纏的時候，她內心就會立起一面鏡子，映照著他們在床上的影像：兩個乏味的中年男女，心靈隔得十萬八千里的中年男女，做愛更像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你可真夠文藝的。”大麗冷笑。

鱸魚說，還有一點她自己也覺得越來越不可控：像癌細胞擴散一樣，他越來越多的細節都讓她厭煩到了憋氣乃至惡心的程度，比如他挖鼻孔的樣子，他熱的時候翻卷背心露出肚皮的樣子，他笑起來的樣子……對于他，她再不能做到熟視無睹，視之無物。總之，整個兒都不對，越來越不對。

但他就是不同意離婚。男人的面子在那里放著，他沒有再說有人的話，可他的話外之意弦外之音總是指向一個男人的存在。而且，隨著她和他冷淡程度的加深，他也表現得越來越害怕。有時他甚至隱隱綽綽透露出這樣的意思：你有人就有人吧，只要不對我明說就行。

鱸魚說，體會到他這層意思，她更覺得他讓她絕望。一個男人，想維持一份婚姻到了這個地步，到了完全沒有自尊的地步，這真是無法讓她忍受。——而且，他不是因為愛她才想維持這一份婚姻，他只是害怕離婚。或者說，他只是懶得離婚，懶得改變。她知道，很多男人到了一定年齡，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改變。如果事情一旦走出了他的既定邏輯，他就惶恐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至于嗎？離婚是天塌地陷的事嗎？離了又能怎么樣呢？世界末日就到了嗎？”鱸魚瞪著圓圓的眼睛，看起來既天真又白癡。

她更堅定地要離。他也更堅定地不同意。到了這個地步，鱸魚說她很清楚：要想離婚，最利落的辦法就是承認有個男人。可是真的沒有這個男人，她總不能捏造出這么一個男人。于是她反復對他說：“真沒有什么男人。跟你離婚了之后我或許會找個男人，可現在真沒有這個男人。”可他就是不接她的這個茬。他說他一直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如果沒有別的男人，她怎么可能會不想和他過？

他不能理解。他覺得這個事情很荒唐。可鱸魚說她覺得這個事情更荒唐：和他離婚的時候她沒有別的男人，這難道不是對他更大的尊重？難不成她必須得找一頂綠帽子給他戴上，他才能和她離婚？

5

我們幾個坐在那里，久久無語。大麗接通了一個電話，聲音頓時變得甜膩。小錦低頭叮叮咚咚地收發著短信，我只好在手機里看著剛剛出爐的微博。果盤里的火龍果紅皮白瓤。嬌嬌嫩嫩地疊在那里。手機真是好東西，讓沒話說的閨蜜也不至于太尷尬。

“你們說話呀。”鱸魚撐不住了。

“你讓我們說什么？你看看你說了半天都說了些什么？”小錦說，“真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就是。”大麗說，“你老公說得沒錯，你的理由不充分。不，充，分。”

“我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看見他就想吐，這難道還不充分？這難道都比不上再來一個男人充分？”鱸魚的眼圈紅了。

我連忙遞過紙巾。我們幾個相顧沉默。充分嗎？我問自己。一時間，我有些恍惚。鱸魚說的所有這些我都懂，我想大麗和小錦也懂，但是，似乎真地也不夠充分。不過，再來一個男人就充分了嗎？我忽然覺得所有的充分和不充分都是如此游移，如此不具體，卻也是如此頑固，如此堅實。

“孩子知道了么？女孩子正在青春期，小心靈脆弱，別給她以后的生活造成什么陰影。”大麗的話聽起來有了點兒認可的意思，已經把目標轉移向了孩子，開始遠慮。

“跟她聊過，她同意。”鱸魚說。她說和孩子說的時候，孩子的大方和開明讓她最欣慰。

“那多半是假象。這種傷害，對孩子來說是慢性的，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來。”小錦說，“你呀，別鬧了。就是為了孩子也得湊合。”

沉默。

“再好好想想吧。不論多么審美疲勞，夫妻總是原配的好。將來你要病了，端茶倒水的，不還得他最妥帖？”小錦又說

“他要是病了，我不也得受累？我要是病了，寧可找個護工。現在多賺錢就是了。”鱸魚說。“我已經決定了，離婚。”

“那，你們的財產？”

“反正就是兩套房子，我要小的就是了。存款都給他也無所謂。”

漫長的沉默。火龍果一塊一塊地少下去，最后只剩下了一小攤汁液。

“昏了頭了。”大麗和小錦異口同聲地下定論。

鱸魚笑：“后來，我不止一次地想：單就離婚這件事而言，可能不會有像我這樣愚蠢的女人了。在這樣不知死活的年齡：四十三歲。在這樣看似美滿的情境下：他沒有外遇，我也沒有。也沒有什么實實在在的家庭矛盾，工作什么的也都不錯，孩子也不錯，剛剛考上了大學……這樣的情境下我居然還想離婚，或許我真是昏了頭。這世上的人，不這樣想的又有幾個呢？”她頓了頓。“何況你們。”

我們都沉默著。

“可是，既然昏了頭，我決定昏到純粹昏到極致。所以，我就是求你們幫我昏頭來了。”鱸魚雙手合十，打著圈兒給我們作了一個揖，“現在，我越想越明白：還真是必須得找一個男人才能離婚。那就請你們幫忙給我找一個男人吧，既然這個男人是我離婚最充分的理由，既然他那么需要這么一個把柄。”鱸魚端起茶杯，摩挲著手中的杯柄，“想想看，有了這個把柄，連杯子都更好拿一些，何況離婚這樣的事？好吧，我理解，真的理解，深度理解。”

我看著鱸魚笑。沒錯，那個未知的男人就是鱸魚離婚最需要的把柄和最充分的理由，這個理由這個把柄不僅是鱸魚需要，鱸魚的現任老公需要，我們所有人似乎也都需要。這個理由這個把柄會給鱸魚老公造成充分的羞辱感和道德強勢。讓他決不能再做低伏小，同時也能獲得最大程度的經濟補償，還能讓民政局或者法院的判斷更有根有據。在“感情破裂”這俗濫的四個字上蓋上大紅的印章。還有鱸魚的父親母親姐姐妹妹七大姑八大姨和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在將來說起她的事時也才能夠正常一些：“現在這種事，也不新鮮了。她心走野了，誰也沒辦法。任她去吧。”

要是沒有那個男人，他們可都該依附在哪里呢？可都該怎么說呢？

“沒想到，為了擺脫一個男人，居然還需要再找一個男人。”鱸魚苦笑，“說一千道一萬，終歸還是離不了男人。”

鱸魚說，為了這個男人，她以鱸魚之名在QQ上和網上的男人們熱情聊天，表現得火辣風騷，甚至說明白了愿意白送和倒貼，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些男人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傻，一看她那么主動，居然反而沒有人上鉤。無奈之下，鱸魚只好從虛擬空間撤退到現實世界，找了自認為關系不錯的男人甲乙丙丁，請他們幫忙。每個人都問了她緣由，待她說了緣由，每個人都發出意味深長的感嘆：“哦——”

然后，就都沒有了下文。

她知道這漫長的沉默其實也都有一個簡單的下文，那內容就是兩個字：瘋了。

“親愛的朋友們，請你們群策群力，幫幫我這個孤立無援的瘋子，幫我找出這么一個男人。你們的同學，家人，兄弟，老公……什么人都好，只要是適齡男子，請供我簡單使用一下。我離后奉還，決不食言。”

那天，我們幾個領命而去，回到家里我們就開始不斷互相打電話溝通交換信息和感受。她們兩個的態度立場都沒有出乎我的意料。大麗說找男人對她來說根本不算個事兒，可她總覺得鱸魚是一時沖動，怕她后悔。另外，像鱸魚這種連婚姻都沒有能力湊合的人，其實是最認真的人，要是給她找個男人她假戲真做陷進去了怎么辦？豈不是把她害慘了？“鱸魚的功夫太淺，我那些男人到時候把她清蒸紅燒吃干抹凈只剩下骨頭一副。我可擔待不了。”因此大麗的選擇就是觀望。小錦作為和小三一直斗爭的正房太太，明確表態說不會去為鱸魚找個男小三：“她真是糊涂透頂，糊涂得無可救藥。現在這種狀況，其實咱們誰也沒辦法，依我看咱們都冷著她吧，因為只有時間才能讓她清醒。對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警告你，你可千萬不能助紂為虐啊。”

6

這個故事是個很狗血的開頭，似乎也是個很狗血的結尾：中秋節的那天。鱸魚的老公收到了一打照片，全都是鱸魚和一個男人在床上的艷照。收到照片的人除了鱸魚的老公，還有鱸魚老公的單位同事、朋友和家人。

很快，鱸魚就離了婚。離得很平靜。不過鱸魚也并沒有預想中的聲名狼藉，因為男人說不想投鼠忌器。她是老鼠，男人的尊嚴是器。

他很仁慈地說：也是想給她留點兒薄面。無論如何，她總歸和他做過夫妻。

“他沒有問那個男人是誰嗎？”

“問了。”鱸魚聳聳肩，“他例行公事地問了問，我例行公事地沒有說。”

他很快再婚，迫不及待的。

離婚后有好一陣子，鱸魚都是一個人生活。她話語不多，嘴角總是含著微笑。有人說那微笑是凄涼，有人說那微笑是甜美，也有人說那微笑是抑郁，更有人說那微笑是孤獨。說這些話的人里，就有大麗和小錦。

我把這些話轉達給鱸魚，鱸魚只兀自微笑：“你懂的，是不是？”

我沉默。

“我活得，是不是像個笑話？”鱸魚問。

我依然沉默。這話我也無數次地問過自己。是的，她活得真像一個笑話，可是，難道我就不像笑話了嗎？還有那么多人，活得都像笑話。我們和鱸魚的區別也許只在于，鱸魚是規矩之外的笑話，我們是規矩之內的笑話。鱸魚們的笑話是個性飛揚的笑話，我們的笑話的統一定制的笑話。鱸魚們的笑話是千姿百態的笑話，我們的笑話是一模一樣的笑話，也因此我們的笑話實際上更是笑話，如此而已。

——所以，我實際上很有些羨慕和喜歡鱸魚這樣的笑話。這個，除了我自己，其他所有的人，包括鱸魚自己，也許都不知道。和鱸魚的婚姻一樣，我的老公也是一個最俗常的老公，我的婚姻也是一個最俗常的婚姻。我也和鱸魚一樣，有著一顆不安分的神經病的心。這樣俗常的婚姻包著我們這樣的女人，到了一定的時辰，就像一層完美的外殼包著里面腐爛的果肉，果肉里又有著正在萌動的種子。外殼不爛，種子不發，看著也還好。外殼若是爛，種子若發，那就是崩潰，是怎么也不成的。現在，鱸魚種子萌動，已經把她自己的外殼撐碎了。

我呢？種子未動，外殼也還沒有被撐碎。因此還假惺惺地完美著，就是這樣。她身邊作為背景的那個模糊而又顢頇的存在，就這樣一夜一夜地躺在我的身邊。可我不是她。似乎也永遠沒有可能是她。所以，我是那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老公貢獻給鱸魚——和鱸魚的前任老公熱愛麻將一樣，我的現任老公的熱愛就是飲酒。他常念的一句喝酒經就是：愛情就是用來心碎的，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好酒就是用來喝醉的……他不知道這段子的最后兩句是：夫妻就是用來出軌的，婚姻就是用來仇恨的。

出軌和仇恨是需要能量的。我沒有這個能量，或者說沒有這種勤勉的勁頭兒。在這種意義上，鱸魚是個讓我尊敬的勞模。

離婚后的第三個年頭，鱸魚離開了這個城市，跟著一個男人去了南方。那個男人比她小六歲，他們是在參加戶外活動的時候認識的。我看過他的照片，很俊朗，像個少年。在我們幾個閨蜜給鱸魚送行的宴會上，鱸魚喝了很多酒。最后告別的時候，她緊緊地抱著我，貼著我的耳朵說：“親愛的，要是有一天你也想離婚的話，要是你也找不到那么一個理由的話，我保證還你一個。”

“謝謝。”我說。努力不讓自己掉淚。

“其實，”鱸魚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生活很大，世界也很大。祝你越來越大！”

隨著一年又一年生日的來臨，我沒有越來越大，卻是越來越老，也越來越知道：鱸魚這樣的人，太少太少。少到寥若晨星，鳳毛麟角。所以，無數次，在醉酒的老公身邊輾轉反側深夜難眠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鱸魚。我一遍遍地想起那天她躺在我身下這張床上時，在鏡頭中綻放出的那張的目光灼灼的臉。她少女一樣的眼睛啊，宛若在看著我的生活，也宛如在看著無數人的生活。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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