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生原本不會恨駱明翰的,他好歹算老員工了,對考進食堂才一年的駱明翰尚不至于積累恩怨。即便駱明翰長相帥,有文化,他也可以不屑一顧。那又怎樣?還不照樣與他一道干著火頭軍師的活。讓周德生恨下駱明翰的是某天下班,他忘了拿母親要他買的黑木耳,返回炊事班的更衣室時,老遠聽到駱明翰與小朱及錢大姐說:你們不知道,他這個矬子很不自量力,竟對薛巧偷偷獻殷勤,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然后就傳出一陣混合著鴨子叫與公雞啼的哄笑聲。周德生又羞又憤,在原地停頓了幾秒鐘便轉身離開,把黑木耳忘得一干二凈。一路上,周德生忿忿地想:往后你駱明翰有什么臉紅的事最好別讓我周德生撞上。
他對薛巧偷偷獻殷勤了嗎?說實話是常有的。正是緣于事實,便更怕被公開被曝光,怕別人窺出他的隱秘。卻還是讓駱明翰眼尖發現了,發現就發現了,可惡的是駱明翰拿著他氣短的隱秘當作奚落開涮他的笑柄。錢大姐被公認食堂的廣播喇叭,周德生泄氣地想,炊事班這幫人,甚至全校教工不久都會知道這個或許還添加了佐料的新聞。這讓他如何面對薛巧,如何與她一起干活。特別是往后還能再聽到她甜甜的“周師傅真好”的聲音?
還好,事情的結果沒有周德生想象得那樣糟,薛巧似乎一點沒意識到笑料中的另一主人公就是她,舉手投足依然自如大方,該說“周師傅真好”時,一點沒吝嗇她甜美的聲調,反而是他會做賊心虛般地左顧右瞧。
周德生與薛巧同在洗菜房工作,這里距面板、墩頭、烹飪的主工場有些距離,這便給他的獻殷勤提供了甚多機會,他又是三人小組中唯一的男性。按理,獻殷勤是在幫襯女同事這種正大光明的優良傳統掩蓋下進行的,周德生沒必要在乎或理睬駱明翰的揶揄。未婚男人嘛,即便想破腦袋討好漂亮姑娘也是人之常情。原因在“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句話。因為這也是一句大實話。于是周德生對駱明翰埋下了恨的種子。
這天洗菜房的高媽病假。周德生欲趁此機會與薛巧多聊聊天,恢復以前那種隨和輕松的干活氛圍。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傳開后。周德生感覺自己與薛巧相處變得十分不自在。仿佛他一夜之間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被包括薛巧在內的同事發現一般。
薛巧坐在小凳上剝毛豆,周德生則蹲在地上破魚,刮魚鱗。即便高媽在,所有臟的累的手容易刮傷的活,周德生也一律包攬下來,他矮胖的身體手腳并不笨拙。
“小巧,駱明翰的話你就當他放屁,別往心里去?!敝艿律b作隨意地說。手上的動作一點沒有緩下來。
薛巧聽了掩嘴一笑,和藹道:“周師傅,我沒介意呀。是你自己往心里去了。這幾天我見你臉上總是緊繃繃的,話也少了。我說的沒錯吧?!?/p>
周德生尷尬起來,嘿嘿一笑作為掩飾,之后他瞟了眼洗菜房門口,不屑道:“駱明翰平時一副自以為是的模樣,今天嘲弄張三,明天取笑李四,好像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其實不過是個火頭軍師,跟食堂的誰兩樣了?”
薛巧聽罷皺了下眉,感覺周德生的話有些逆耳。她心里一直認為炊事班沒有一個人能與駱明翰相提并論,有點類似鶴立雞群的特別。機械技校炊事班,除了個別老齡職工,其余均土地征用或頂替父母進來的。唯有駱明翰、小朱及曉升是經過機械系統首次文化考試招入的。據說這次報考人數達五十多人,他們三個是過五關斬六將的佼佼者,論起來是該與之前的老土或老土的后代有迥異的氣息,可薛巧看不出在小朱曉升身上有駱明翰那股特殊的味道。
薛巧變戲法似地從口袋里掏出一粒桂花糖,剝開糖紙,嬉皮笑臉地送到周德生嘴邊,周德生愣了下后張開嘴,幸福狀地把糖吸進嘴里。薛巧扔掉手指上的糖紙說:“周師傅,別生氣了,他有口無心的。我認為他是呆在食堂無用武之地,覺得無聊憋悶才用這種方式消遣日子?!?/p>
“食堂是他自己報考的,又不是學校騙他來的。小朱曉升與他一同考進,不照樣安心地在做墩頭、面板師傅嗎?!敝艿律鷼鈵赖?,他沒想到薛巧會幫駱明翰說話。他一激動,糖果滑進了喉嚨里。立馬咽了下去。
薛巧將剝好的毛豆裝進瓷盤,站起身,拿起角落一筐花菜倒入水池。
“我聽他提過。他當時以為考進后學校會給他重新安排工作才報考的,結果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薛巧一邊洗花菜一邊說。
周德生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令他十分沮喪的念頭:薛巧莫非對駱明翰有意思?不會的。不可能的。周德生馬上用搖頭來排除如此的猜測。薛巧不反感駱明翰他早清楚,她有時會替駱明翰惋惜幾聲,會偷視幾眼駱明翰挺拔的身影。周德生以為這是同齡異性之間彼此欣賞的自然表現,絕非好感甚至動心。
周德生錯了,其實薛巧從第一眼見到駱明翰時心潮便澎湃了。之所以不敢流露是她當時正交往著哥哥介紹的小伙子,可能還有類似周德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自卑心理,她只好遠遠地欣賞駱明翰,從未向他展露心跡。直到一個月前與小伙子分手,薛巧才開始有了些許暗示性的眼神與表情。薛巧暗忖,或許是她眉目之間的變化,使駱明翰對她關注了,才讓他窺探到周德生對她獻殷勤的舉動??磥眈樏骱彩浅源琢瞬畔胍诳嘈呷柚艿律Qη尚睦锩雷套痰?,春情盎然地期盼著駱明翰向她做出與眾不同的表白。
住宿學校的食堂,星期天也不能熄火。不過干活的人只需平時的三分之一。讓周德生如感晴天霹靂般的事情便發生在星期天。
午餐的忙碌結束后,食堂周圍顯得格外冷清,學生老師均不喜歡在食堂周邊復習功課或逗留聊天。炊事班的六七名師傅也是大門一鎖,或回家或外出閑逛,直到晚餐時間返回食堂為學生售飯菜。周德生本打算去學校對面的城河邊看別人釣魚。這是他的一大嗜好,偶爾他會加入到釣魚的隊伍中消磨整個下午。當他走到河邊時忽然想起母親要他買些針線回家,如果下班去買,那家唯一還在銷售針線的雜貨店早打烊了。周德生只好返回學校,去緊挨食堂的更衣室換工作服。自行車的鑰匙在上下班穿的中山裝口袋內。
更衣室的門鎖著,敲了幾下沒人應答。門鑰匙與車鑰匙套在一起,他無法進入。這種情況曾經有過一回。那回他是繞到更衣室后面一處弄堂死角,用力推開唯一一扇油膩膩銹斑斑的窗戶,翻窗而入。今天看來只能再做一回鼓上蚤時遷了。
周德生矮胖的身體翻進更農室后,反手將窗戶狠狠關死,等會他不必翻窗出去了。就在他繞過幾只衣柜來到掛中山裝的墻壁時,更衣室的門突然被打開。周德生眼一瞟慌忙退回衣柜后面。按理他說清緣由,來人決不會產生任何懷疑,這么多年大家在一起工作,誰不了解誰???再說了,更衣室除了上班師傅換下的衣服外沒有任何值得眼紅的東西,像他的口袋里就一大串鑰匙及兩塊錢紙幣。關鍵在于進來的并非別人,而是駱明翰。這就使他有理由躲一躲了。為什么?其一是他要看看這家伙進來做什么,碰巧有臉紅心跳的事讓他逮著,豈非天賜良機?其二是他不愿在自己處于尷尬的狀態下與駱明翰相對,沒準又會招致這家伙的添油加醋。一般情況下,室內一人時,尤其男性是不該關緊門戶的,盡管門沒有反鎖。
駱明翰不是來換衣服的,周德生從衣柜之間比水管粗的縫隙處見駱明翰靠在一張從教室搬來的課桌上,掏出一支煙點燃,有滋有味地抽起來。這下尷尬了,周德生自忖,假如這家伙發神經,在更衣室呆到開晚餐怎么辦?他是否也該奉陪地一直躲下去?還是早些現身與這家伙道明原委?他猶豫了許久也拿不定主意。駱明翰抽完一支又接著抽第二支,似乎他就是跑到更衣室抽煙來的。周德生頗納悶,抽煙或休息可去食堂呀,那里至少有一張舊沙發。周德生沒轍了。正欲裝模作樣地咳嗽幾下現身時,眼前驀地一亮,原來竟是薛巧衣著鮮亮地跨了進來,徑直走到駱明翰身旁。兩人像早有默契地彼此注視了一會兒,駱明翰扔掉手中的煙蒂,上前兩步將更衣室的門關上,并且把插銷也插上了。周德生在心里驚呼一聲,趕緊蹲下身子,以免被他們發現。其實他多慮了,他所處的衣柜后面完全背光,斜對面的人極難捕捉到兩米之外的衣柜之間那對錯愕的眸子。
周德生蹲在地上,呼吸都不敢放開一些。大腦里翻江倒海的,一連串的疑問逐漸浮出來:薛巧今天休息,是駱明翰騙她來這里還是她有事找駱明翰?或純屬兩人的一個巧合?駱明翰將門反鎖有何意圖?而薛巧竟沒有阻止。周德生百思不解。此刻他更不能突兀地現身了,這不僅會嚇壞薛巧,還會使她誤會他心理陰暗、行為猥瑣。當然,他也想探個究竟。周德生稍稍平穩了下情緒,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直起上身,這時,他驚訝地發現薛巧的整個身體被駱明翰從背后緊緊摟住,薛巧的正面與他相向,他擔心她會察覺到衣柜后面的眼睛,再次低下頭去。
周德生的心一陣刺痛,即便薛巧欣賞駱明翰,但讓這家伙如此隨意地摟抱也太不自重了,更太便宜了這家伙。周德生又氣又憤又失落,他忍不住又抬起頭,這回他差點喊出聲來,天哪!他看見駱明翰將薛巧的碎花套衫整個兒地往上剝離,至頸項處可能卡住了,正好將她的臉罩住,而薛巧的雙手僅稍稍阻擋了下便馴服了一般。接下來,駱明翰的手又不知怎么地把她的乳罩也扯了下來,丟在身后的課桌上。在更衣室三十瓦的日光燈下,周德生的眸子像要瞪了出來,他飽覽到一對豐盈、挺拔又自得耀眼的乳房……不知過了多久,他隱隱地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不適,有些膨脹,遂閉上了眼睛,爾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周德生的大腦也虛虛幻幻的。然而他依稀聽到了兩米之外的課桌上,那劇烈地扭動、喘息,甚至咬牙的聲音,他能感覺到駱明翰與薛巧正在進行的是無恥的流氓活動。有一刻他想猛地跳出來,阻止他們使他耳朵及身體承受不了的無恥、淫穢的聲音。周德生的意識漸漸清晰,他暗忖,此刻只要他跑到派出所駐學校的治安室一報告,那駱明翰這家伙無疑死定了。誰都知道社會上正在“嚴打”,周德生的鄰居小伙子,因單戀一個老同學,某一天爬到老同學家的屋頂上偷窺房內的姑娘洗澡,結果被判了三年徒刑。即便駱明翰辯稱薛巧是愿意的,那起碼也是流氓行為,學校的人誰也不能證明他倆是戀愛關系。免受牢獄之災的話,開除工作算便宜了這家伙。假如他站出來指證,說薛巧先前是有過阻止的,那后果不堪設想。
問題是他這樣做,無疑會傷害到薛巧。試想,事情一旦鬧開,她往后還有臉在學校、在食堂工作?她那局駕駛班退休的父親會因她的丑行心臟病復發。最后,他和她尚能如以往那般愉悅地相處?她不恨死他才怪。所以盡管她與駱明翰做了此等骯臟可恥的事,他的心不知何故依然戀著她向著她。如此周德生忍下了,心想暫且便宜了這家伙。于是他雙手捂緊耳朵,讓思維變得麻木,或想些在城河邊釣魚遇到過的趣事。眼下最著急的倒是小便問題,他在返回學校換衣服時就有了解溲的欲望,這么久忍下來,他快憋不住了。他急得滿頭大汗,靠扭動身體來熬住尿液的洶涌沖擊,動作又不便太大,讓薛巧聽出衣柜后有人躲著,真會把她的魂都嚇破的。
周德生最終沒能將尿熬住。只好任它撒在了褲子上。許久,他聽到更衣室安靜下來,隨后門開了。薛巧的身影極快地閃了出去,而駱明翰則仍倚在課桌上,點燃一支煙,呼呼地吸了幾口后丟在地上踩滅,一個轉身出了更衣室,順手將門“砰”地帶上。周德生方才深深地喘了幾口大氣,拖著濕漉漉的褲子慢慢站起身,走到中山裝跟前,掏出鑰匙后他又回到那扇油膩膩銹斑斑的窗前,像進來時一樣從窗戶上翻了出去。他得趕緊回家換褲子了。
此后的數日,炊事班沒傳出相關的新聞,周德生也未察覺出薛巧的不自然或言行的異常。反而是他面對她時會有種臉紅心跳的感覺,聽到那句“周師傅真好”時,他的表情會變得挺別扭,仿佛這句話的性質、味道與以前不一樣了。
要說變化也有,細心的周德生已注意到,薛巧剝毛豆也好,洗菜也罷,神情少了往日的安謐、專注。她的目光時常會溜到洗菜房門口,癡癡地注視偶爾進來端菜的駱明翰的身影,臉上除了浮出些許少女般的紅暈外,還有一種幸福狀。是的,這種幸福狀像一把刀,莫名其妙地剌痛了周德生的眼睛和大腦神經。
當然周德生有自知之明,薛巧配駱明翰只須稍稍踮一下腳,而他配薛巧則可能疊加兩張條凳尚夠不著。駱明翰二十四歲,長得俊秀挺拔,高中畢業,寫寫畫畫不比老師遜色,還能嫻熟地彈奏手風琴和吉他。學校有兩個年輕女教師都暗暗青睞駱明翰。而他呢,都三十三了,比薛巧整整大了十歲,最使他一把年紀也尋不到對象的還是一米六二的身高,難怪他聽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會特別羞憤。
周德生是矛盾的,假如他看著駱明翰與薛巧成雙人對地進出,心里難免會郁悶失落或酸溜溜的,會一個人躲在洗菜房的角落默默傷感。然而過了半個多月他仍沒感到他倆像別的戀人般恩愛相處時,胸中竟生出一股無名大火。看來駱明翰絕非真心喜歡薛巧,純粹為了玩弄一個天真可愛的姑娘。薛巧也太傻太輕率,讓這家伙占了如此巨大的便宜。周德生對比鄰居家的小伙子,僅僅看了眼人家姑娘洗澡就判了三年刑,那駱明翰對薛巧做下的事,完全夠得上吃花生米了。
薛巧的無奈周德生并不了然。更衣室的這回已是他們第二回茍合了,在之前一星期,薛巧大著膽約駱明翰去孤山游玩,兩人從下午生澀地并肩而行到夜晚情不自禁地肢體相觸,可以說薛巧的身心整個兒地被駱明翰擄去了。駱明翰事后與薛巧強調過兩人的關系。駱明翰說,他目前不能與她公開戀愛關系,原因是他正在找關系,爭取調至學校的科室甚至局機關工作。假若讓領導知道他年紀輕輕就惦念個人問題,說不定會嫌他沒出息從而放棄提拔他。薛巧能說什么?男友有好的前程她能阻攔嗎?她只能壓抑住自己的酸澀,展示出梨花帶雨般的笑靨表示理解并支持了。
駱明翰果真在半月后被借調到局政宣處。局機關與學校相距甚遠,要穿過大半個城市。薛巧去過一趟后,駱明翰就對她說,以后別過來了,路上花去的時間太多,也別給他打電話,他是借調的,老接電話影響不好??傊麄冞@段時間沒重要的事別聯系,等他過了半年的借調期正式進機關后,他們再公開往來。薛巧似乎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她心里明鏡似的,非要扭轉他決定的事,他完全可能終止兩人的關系。就好像有一次擰抽屜鎖的螺絲時,她擰得太緊,結果螺紋滑牙,反而一點力道都沒了。那就等吧,半年就半年,誰叫她這么癡情于他。
可才過了一個半月薛巧又匆匆去找駱明翰了。前些日子,她發現自己的生理反應出現異常,又時常惡心、嘔吐,上醫院一查,方知曉自己懷孕了。薛巧當時嚇出一身冷汗,這決非兒戲的事。讓脾氣暴躁又患心臟病的父親知道一準會鬧出人命來。她只得趕緊找駱明翰拿主意了。
局里的門衛告訴她,駱明翰隨領導下基層檢查工作,要好幾天回來。薛巧懨懨地往回走,心里忐忑驚懼,肚里的孩子除非生下來,不然得趕緊“人流”。駱明翰決不會贊同她生下來的??勺觥叭肆鳌睍桓赣H和哥哥姐姐知道,更會讓學校的員工津津樂道。什么時候駱明翰一腳將她踹了,那她一個打過胎的女人,根本別指望好男人接納她。還有,她與他的關系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知情,駱明翰想賴的話甩甩手就行??紤]到這些,薛巧的心更沉了。現在可以為他倆的戀情作證的唯有肚里的寶寶,她怎么可以將懷孕的事告訴駱明翰?眼下適逢仲秋,隨著肚子大起來衣服也該隨季節寬厚,是容易掩蓋過去的。待四個多月后駱明翰正式進局機關,她的肚子也不能“人流”了,他由衷歡喜也好,無可奈何也罷,都只能將她攜手步入婚姻殿堂。
薛巧唯有一不做二不休了。
薛巧沒再打攪駱明翰,駱明翰也說得出做得到,竟一個電話也沒打過來問候她一下。薛巧心里盡管有些黯然,不過還是體諒了他,認為他是工作太忙顧不上。
平靜地過了三個多月,薛巧的肚子還是被姐姐發現了。姐姐比薛巧大好幾歲,五年前嫁到了鄰省,一年回來一兩趟。姐姐回娘家就在薛巧的房間搭一張折疊床,反正三四天后便回去的。薛巧幾次叮嚀自己小心,別在姐姐面前露餡,豈料頭個晚上就讓早為人母的姐姐察覺到了。
“已經五個多月了吧,為什么還瞞著?”姐姐候在床邊,見妹妹睜開眼準備起床時,猛地掀開被褥。
薛巧眼神中掠過一絲驚慌,不過馬上釋然了。讓姐姐發現不會鬧出可怕的事來,因為姐姐也不愿讓父親知道這種事。
見妹妹無語,姐姐又嚴厲道:“是怎么有的?他是誰?你一定要跟姐說清楚。我告訴你,這么大,‘人流’都要冒風險了?!?/p>
薛巧心想,她若將經過及自己的考慮和盤托出,姐姐理解并贊同的話,那倒不失是一個幫手和依靠。如果不呢?姐姐一定會找駱明翰甚至機械局,姐姐會不依不饒,到時他調不成工作,灰心惱怒,來個四六不認,她不僅竹籃打水,還添了讓人羞辱的名聲和一個實實在在的累贅。
“姐,你別管,我自己會解決的?!毖η傻兔柬樠鄣馈?/p>
“什么?到這種程度你還打算瞞下去?你是替那人瞞的吧?”姐姐聽了妹妹的話,連連責問道。
“要怪就怪我自己,”薛巧心想她只能硬扛下來,“我知道你要我把他找來承擔責任,但這段時間他有些脫不開身的事……”
“小巧,你真傻,一個姑娘不明不白地懷孕了,往后還有臉做人?還怎么嫁得出去?他就算有天大的事,你也得讓他放一放。是不是他不肯承但責任?你告訴我他是誰,姐幫你去解決。”
“姐,我求你了,給我兩天時間,我一定將問題解決或把他帶來?!毖η杉绷?,姐姐也是個火爆脾氣,鬧起來除了滿城風雨還會傷了彼此感情。
姐姐滿腹狐疑地乜了眼妹妹,稍后點了下頭說:“好,姐就給你兩天時間,你如果不把這事解決,姐就不回去。我的意思一定要他負責到底,不行的話再讓哥一同去找他?!?/p>
駱明翰見到故意將肚子隆起的薛巧時。驚訝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當他聽完薛巧的一席話后更是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炭至艘魂嚭?,駱明翰抱怨道:“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我來找過,你跟領導出差去了。電話你又不讓我打,再說電話里你肯定不會信的?!毖η深H委屈地說,然而語氣是溫婉的。終于見到了日思夜念的心上人,她發覺自己竟有種想撲進他懷抱的沖動。可這是在機械局旁邊的一條小路上,人來車往,駱明翰都不敢與她站得太近。
駱明翰皺著眉,雙手機械地搓著。眼下是他的關鍵時期,他不能出一點點紕漏,否則他的努力將付之東流。
“趕緊打掉吧,正好放寒假,不用請假,學校的人不會知道。所有費用我來出?!瘪樏骱驳难劬情g變得亮閃閃的,他清楚她很容易在他如此的眼神下迷失方向。
“我姐替我去問過了,醫生說太遲了,如果非要做,要冒很大風險,至少對下次懷孕會帶來嚴重影響。”薛巧靈機一動,將姐姐說的話當作醫生的警告,這樣就給駱明翰斷了逃避的念頭。
“那怎么辦呢?”駱明翰抓抓自己的長發,哭喪著臉道。
“明翰,我們去登記吧。”薛巧垂著頭,一只手揉捏著被肚子頂起的衣角。
駱明翰一個激靈,立馬道:“不行不行,薛巧,我跟你說,等開了學,局人事處就開始辦我的調動手續。這節骨眼上我怎么可以……不顧前途呢?!?/p>
薛巧聽了心情十分難受。她咽了咽涌上來的酸水說:“那就先讓兩家大人碰個頭。把我們的關系確定下來,像過去的訂婚一樣,等你正式調進局里再登記結婚。這樣我挺著大肚子也少些尷尬?!?/p>
駱明翰狠狠地扯著自己的頭發,一臉煩躁苦惱的模樣。薛巧瞧在眼里,內心隱隱作痛。
“明翰,這都不行的話,我家里人肯定逼我說出實情,然后會到學校甚至局機關鬧的?!?/p>
駱明翰清楚,薛巧已夠讓步夠遷就了,問題是一公開他倆的關系,別的不說,她父親肯定會告訴老同事或者來局里宣傳的。那人事處長還可能替他辦調動嗎?駱明翰熱血上涌,他忽然伸手抓住薛巧的手臂,用力地搖了幾下說:“薛巧,你一定要幫幫我,人事處的人跟我暗示過,領導有意培養我做局長的秘書,你說領導知道我有個大肚子女友,馬上得結婚生孩子忙小家庭的瑣事,誰還用我?沒準就打發我回食堂了?!?/p>
望著駱明翰可憐的模樣,薛巧也不忍心。她的眼眶已有些許淚水溢出來:“明翰,我真地想幫你,可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家里人一定要我有個交待。我總不能說肚子是無緣無故大的?!?/p>
到了這一步,什么樣的措施對他都將造成同樣的后果,這就是殘酷的現實,駱明翰絕望地想。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泥潭,身體一點點陷下去,淤泥快要沒過他的脖頸。他雙腳一陣陣發虛,臉上冷汗也冒了出來,看來即將到手的榮耀和前途就要在這一刻毀滅。不!駱明翰心里突然大喊一聲。
隨著這一聲喊。駱明翰的眼前跳出了一個五短身材的身影:周德生?;蛟S這個矬子可以將他從泥潭中拉上來。
薛巧甚感驚訝,駱明翰竟提出讓周德生頂替他做孩子的父親。他振振有詞,說周德生一定會答應的,只要說她自愿的就成。如此,等他調好工作,再風風光光地將她和孩子一同接回來。
薛巧暗忖,她是真地太喜歡駱明翰了,否則早該一個巴掌甩過去。他不僅羞辱了她,還把她當作了包裹,隨意地扔來甩去。自然她沒有一巴掌甩過去,而是臉紅了下,望著他楚楚可憐的模樣及眼神中飽含著深情的期待,她堅硬的意識漸漸地融化了。駱明翰指天發誓他心里非常喜歡她,為了她和孩子將來的幸福,她暫且委屈一下吧,反正她與周德生只是名義上的夫妻。薛巧心里搜腸刮肚,也尋不到更有效的辦法來解決眼下棘手的難題。遲疑良久,最后只能按他的意思。找一個第三者去周德生那里游說。
翌日傍晚,薛巧便將穿戴一新的周德生領回家里。向父親和姐姐鄭重宣布周師傅是她的男友,不言而喻也就是她肚里孩子的父親。父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姐姐靈機一動,將父親叫到隔壁房間,這才說了妹妹懷孕的事,父親連連敲打自己的額頭,說自己太昏頭,怎么沒早發現,小巧也太糊涂了,竟做下這種事。姐姐勸父親,現在什么都不必說了,還是問問薛巧,怎么會喜歡這樣一個又老又丑職業又差的男人。
薛巧的回答只有一個理由:周師傅平日太照顧她了,比父親和哥哥姐姐都無微不至,甚至使她感受到了早已失去的母愛。薛巧這般說,父親與姐姐自然沒什么可指責的,盡管心里都十二分地納悶,十二分地不贊同,問題是薛巧從小失去了母愛,這個男人能給予她這樣的感受,他們有些以為是薛巧母親冥冥之中托付了這個男人。況且生米做成了熟飯,父親嘆息一聲,只能勉強同意。
領了證,薛巧就搬到了周德生家里,周德生母親知道一些真相,心里有疙瘩,周德生對母親戲言:開始是假的,時間長了或許就真了。母親苦笑笑,為了老大不小又沒能耐的兒子,只好盡力配合。周德生說是戲言,其實內心也有過類似的癡想。那天一個老鄰居忽然找到他,向他敘述這個荒唐的請求時,他就猜到一定是駱明翰造的孽,并且也是這家伙出的主意,他自然不便揭穿。他當時想,為了幫薛巧渡過難關,他讓別人罵幾句無恥或占便宜又有何妨。他一個本來就不討女人好感的男人無所謂。能正大光明地關愛薛巧,于他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是老天爺賜給他的恩惠。從名義上講,癩蛤蟆還真吃到了天鵝肉。要說不甘心的是又一次便宜了駱明翰,假若他拒絕頂替,駱明翰不受處分的話,局機關肯定是休想進的。
周德生搬到母親房問,將自己的臥室騰給薛巧住。母親頗替兒子抱不平,說既然領了證,兩人住一個房間理所當然,挺著大肚子還怕男人毛手毛腳?周德生勸母親別計較。這是早就講好的,也是他心甘情愿的。直到薛巧生下女兒,休完產假,周德生一次也沒觸碰過她身體的敏感部位。薛巧每次替孩子喂奶,都是在周德生離開房間的時候。母親氣乎乎地對他說:“小巧防你比防一個陌生男人還嚴實,你最終的結果是羊肉嘗不到一小口,而羊膻氣沾滿一身?!敝艿律犃撕俸傩πΓf:“這很正常,越是熟人越難為情嘛?!?/p>
三個月后,薛巧就將女兒小囡送進學校辦的幼兒園。校幼兒園接受三個月以上的嬰兒,目的是為了照顧女教工能安心工作。與此同時,薛巧立馬與周德生辦了離婚手續,抱著小囡,提上簡單的行囊離開周家,回到自己的家里。這也是之前講妥的。周德生盡管留戀薛巧,卻也找不出讓她留下的借口。正如母親所料,他羊肉沒嘗到一小口,羊膻氣倒是沾滿全身。周德生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沒料想,幾天后薛巧的父親怒氣沖沖地來找周德生,見到他薛巧父親就是一個直拳打過來,周德生一個趔趄差點被擊倒。還未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薛巧父親就指著他的鼻子說:“我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你這個矬子,還替你生了女兒,你不好好珍惜,反而虐待她?!?/p>
周德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摸著被打腫的眼角,一邊問:“伯父,我哪里虐待小巧了?”
“你不虐待她,她怎么會與你離婚?怎么會搬回娘家?”
“是她一定要跟我離,我求她都沒用。”周德生趕緊說明。
薛巧父親怒眼一瞪:“那說明你待她不好,小巧肯定受不了才走這一步的。看你表面一副老實樣,心里這么歹毒。小巧真是命苦,從小就沒了媽,大了又嫁了個壞種男人。唉……”
薛巧父親仰天長嘆,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周德生捂著火辣辣痛的眼角,一臉的茫然。
駱明翰正式進了局機關,被安排在后勤科。人事處處長對他說:先跟招娣把婚結了,工作自然有機會變動的。
招娣是處長唯一的外甥女。一個長得矮矮胖胖的姑娘。駱明翰為了調出食堂已承諾與招娣成親。如今他是墩頭上的肉,只有聽候舉著菜刀的處長發落了。他心里狠狠地想,一旦有機會。他會毫不留情地將丑陋的招娣像扔爛蘋果一樣扔掉。
薛巧就是在駱明翰與招娣辦手續時來找他的。
薛巧身著初次與駱明翰約會穿過的鮮艷服飾,臉上流露出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她羞澀地想,沒有了后顧之憂的明翰,一定會大膽地將她擁入懷中。走過與周德生辦結婚、離婚手續的民政局門口時,薛巧下意識地朝里瞥了眼,卻發現正從里面出來的駱明翰,她的大腦一時轉不過彎來,懵懂了好一會兒:他來這里干什么?等看清他手上的紅本本以及從后面趕上來挨近他的一個女子,薛巧才幡然醒悟,她頓時臉色漲紅,上前幾步攔在他們面前。
“明翰,你,你是替人來辦手續?”薛巧臨時改變了問話的口氣?;蛟S他是受朋友之托。那就太冤枉他了。
駱明翰見到薛巧,慌忙與招娣離開一些,臉上的表情呈現出尷尬狀。不過他隨即便鎮定下來,微笑地對招娣說:“時間不早了,你快去上班吧。我要跟老同事說點事?!?/p>
招娣一看就是那種得了便宜甘愿俯首聽命的丫環樣,她朝薛巧友好地笑笑,歡快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你都看到了,薛巧,我只能說聲對不起?!瘪樏骱材樕系谋砬橐粫r找不到歸屬。無奈、無賴、歉疚似乎都有一些,看上去讓人啼笑皆非。
薛巧的心猛地被針刺了下的感覺,她的手撫了撫胸口,費力地說道:“你,你那時怎么說的,等你正式調進局里,就把我們母女風風光光地接回來?!?/p>
“我是這樣想,但處長后來跟我說,他外甥女想跟我談對象,我知道糟了,不答應只能灰溜溜地回炊事班來?!瘪樏骱仓缓萌鲋e了,事實是處長在答應他調進局里時,就事先講好必須與早暗戀他的外甥女結婚。招娣是他的高中同學。
薛巧喘著粗氣,羞惱得說不出話來。她低著頭,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許久,她才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凝視著駱明翰,哽咽道:“那我和小囡怎么辦?我與周師傅已離婚了。明翰,我告訴你,我與他沒有過一天夫妻生活,我整個人仍是你的?!?/p>
駱明翰面無表情地聽著,偶爾抓抓自己的長發,沒有吭聲。
薛巧止住抽咽,繼續說:“我這樣子,家里人已經懷疑了。他們覺得我與周師傅結婚又馬上離婚很不正常,我父親和我哥可能要找周師傅了解真相?!?/p>
駱明翰怔了怔,眼神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
“薛巧,我有個計劃,你聽后別告訴任何人。”駱明翰盯著薛巧,小聲道,“我爭取在局里找個副局級的靠山,這樣我就不用怕處長了。但現在,我身處后勤科,其實離機關炊事班只一步之遙。我真的不愿當火頭軍師了?!?/p>
薛巧咬咬自己的嘴唇,不答話。
“薛巧,請你相信我,一旦找到靠山,我馬上離開那女人?!瘪樏骱舱Z氣顯得很誠懇,“長得像柏油桶似的,配周德生還差不多。”
薛巧沒轍了,事情明擺的。她不管不顧地糾纏他,把他搞丑了,把他弄傷了,到頭來他還肯與她共結同心?即便勉強湊合,也不會開心持續。她不如暫時委屈自己,讓自己擁有一個實實在在的希望。她相信他是真的不喜歡那個女人。
“你保證找到靠山后跟那女的離婚?然后我們在一起?”薛巧明眸皓齒地問。
駱明翰的眼神旋即變得含情脈脈,他凝望著她。鄭重其事道:“我保證。但你一定要勸阻你父親和你哥別鬧出事來。薛巧,我覺得最安全的辦法還是你與周德生再和好,這樣你家里人也不會折騰,周德生也會配合你了。”
薛巧默默地點了下頭。
薛巧又搬回到周德生家,父親和哥哥果然不提要找周德生了解真相了。周德生依然嘻嘻哈哈一副離家出走的媳婦回來的興奮樣,只有他母親會旁敲側擊地發些牢騷。薛巧一點不怪他母親,她覺得他母親已夠寬容夠仁厚了,自己再鬧情緒的話會遭天打雷劈的。
兩人的關系延續前段時間的模式,說說笑笑但不動手動腳,友好卻不暖昧,頗像一對親兄妹。這自然是薛巧要的結果,她要把干干凈凈的自己交還給駱明翰。不過她私底下已與周德生講妥,讓小囡正式認他做干爸爸。周德生欣然接受。這樣一來,他在外人面前,在嬰孩面前稱自己“爸爸”更自然更有底氣了。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半年過去了。這天,薛巧在回父親家的途中碰到了招娣,她也不清楚怎么會一眼就認出這個矮矮胖胖的“情敵”,她靈機一動急忙叫住招娣。招娣顯然記不得她了,她就將那天在民政局門口的情境提了下,孰料招娣聽了,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招娣說他們在半個多月前離婚了,是駱明翰單方面要離的。薛巧大吃一驚,這么說駱明翰已找到了靠山,不怵處長了,于是就把長得像柏油桶似的招娣一腳踹了。薛巧頓時有些幸災樂禍的心態,不過臉上控制著沒流露出來。她問招娣駱明翰是否還在局后勤科,招娣木然地點點頭。
薛巧興奮極了,駱明翰果然兌現了承諾,找到靠山就與招娣離婚。她終于熬到可以與他公開在一起了,這是多么來之不易啊。她顧不上去父親家了,即刻返身去找駱明翰。她不愿多過一天那種不正常又尷尬的生活。
薛巧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廂情愿,否則駱明翰離開招娣后就該像她一般腳下生風地來找她了。
駱明翰找到的靠山并非局領導,而是局里的財務小芹。小芹姑娘比駱明翰小四歲,是個大大咧咧隨心所欲的姑娘,對多才多藝又英俊帥氣的駱明翰欣賞不已。她早耳聞絡明翰與處長外甥女的關系,自然不會動心念。待有一天看見招娣竟是如此一副尊容體態時,小芹姑娘忿忿不平了,覺得自己更般配駱明翰,于是決定出擊。其實小芹姑娘的外表也算不上具有殺傷性,殺傷性的武器是她的父親。建設局的常務副局長。小芹姑娘射出的第一枚子彈就是直白地告訴駱明翰,她父親的局里正缺一名搞文宣的人才。駱明翰馬上被射中了,就如被丘比特的神劍射中一般。在得到常務副局長的一番賞識與暗示后,駱明翰不管不顧地與招娣離了婚。
駱明翰心里清楚,真正難面對的是薛巧。他醞釀過多種方案,不是自欺欺人就是拿她當傻子。他唯有能拖則拖,能避則避,然后出現一個他如今真心期盼的結果,那是她與周德生在頻繁的接觸中,對周德生萌生了感情,有了依賴,他們彼此嘗試了肉體歡愉……
不想薛巧還是來找他了,帶著渾身上下隨處可見的激動與喜悅,他知道糟了,他所期盼的結果未能出現。他再一次將她領到上次談過話的局機關旁邊的一條小路上,將自己眼前的無奈與遠大志向復述一遍。他自己都忍不住想笑了,沒辦法,他總得跟她說些什么,而且還必須說得誠懇、說得動人、說得讓她心悅誠服。
“她父親答應近段時間就替我辦調動。而她年齡還小,沒打算這么早就定下終身。她父親也說別急著男婚女嫁,各自都應該以學習為重,等過兩年再定不遲。薛巧,你再耐心一些,兩年里她沒準就變想法了,兩年里我也可能有所作為……”
薛巧再不想聽了,她臉色鐵青地一個轉身,發瘋似地朝回家的方向猛跑起來。
薛巧前前后后思忖良久,斷定駱明翰不會兌現承諾了。也許他一直就沒有真心喜歡過她,也許他真的是以前途為重。可她發現自己還是那樣不爭氣地喜歡他,這就讓她感到揪心揪肺,欲哭無淚。
有一天,薛巧的腦海里忽然蹦出一個念頭,眼睛驟地一亮,對,不妨試試,權作死馬當活馬治吧。這件事只有周師傅可以代勞,于是她把周德生叫到自己房間,跟他如此這般地敘述起來。
“你是說,駱明翰強奸過你?”薛巧還未說完,周德生便驚訝地問。
薛巧忙說道:“沒有,他怎么會強奸我。”
“那沒有的事,怎么可以隨便亂講?”
“我,我是嚇唬嚇唬他的?!毖η赊哿宿垲~頭上的劉海,發現周德生異樣的眼神,便弄出些戲謔頑皮的腔調來,“哎,周師傅,你別管這么多行不行。你只要告訴他,說有人看見他強奸了我,要去告他,看見的人已跟我談過了。別的不用多說。”
“好好好,一切照辦?!敝艿律闷獾攸c著頭。
翌日下班時間,周德生就在局大門口堵住了駱明翰。
駱明翰聽了周德生的一番話,臉色霎那間沒了血色,身體明顯哆嗦起來。他的雙唇囁嚅了許久,才結巴道:“誰……誰說我強奸她了,我,我怎么會做強奸的事?純粹無中生有。”
周德生暗暗得意了下,一副見到落水狗掙扎的模樣,他故意提高嗓門道:“反正薛巧要我這樣轉告你,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p>
駱明翰趕緊討好地朝周德生訕笑,擺擺手壓低音量道:“好好,什么都別說了,我會找薛巧對質的?!?/p>
周德生心里清楚,薛巧要的就是這效果。
自離開學校后,駱明翰才第一次主動約薛巧見面。薛巧心中百味雜陳,更多的是酸楚,見到駱明翰的那一刻,她止不住潸然淚下。駱明翰上前柔情地摟住她,扶著她坐在公園內的靠椅上。
“明翰,你究竟什么時候才能與我們母女在一起?”薛巧沒有被駱明翰的溫柔所迷惑,依然按自己的思路說道。
“我不是說了嗎,兩年內小芹肯定會改變主意,她是個見異思遷、隨心所欲的姑娘。現在我只能哄著她,等調進建設局再說?!?/p>
“進了建設局你也只能哄著她彌敢得罪她爸爸?”薛巧“哧”地一聲,不管不顧道,“明翰,你一次次找理由,總是事業呀前途呀,那我和小囡怎么辦?你到底要騙我到什么時候?”
“薛巧,你相信我,我從沒忘記過你和小囡,但我要等合適的時機……”
薛巧猛地打斷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堅毅:“明翰,我不想聽這些哄小孩子的話了,我要你現在明確下來,什么時候與我正式結婚。不然我就去局里把我們的事告訴大家。”
駱明翰的心一凜,沒想到薛巧會說出這般絕情的話,他認識的薛巧一直是順從乖巧的,看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你這樣做對誰都沒好處,我前途沒了,你名聲也壞了。是不是?傻瓜?!瘪樏骱舱Z氣盡量地柔和,見薛巧仍一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倔強,臉上又換上討好的笑容,情意綿綿道,“薛巧,就算我求你了,別瞎折騰,等進了建設局我保證想辦法。行不行?孩子她媽?!?/p>
一聲孩子她媽。使薛巧堅硬的心漸漸融解、緊繃的肌肉漸漸松弛。其實她心里明鏡似的,他表現出來的溫柔、情愛是緣由她要去局里壞他的好事,才像演戲一樣演出來的??伤€是被感染了,莫名其妙地涌出了一種幸福感。
“我怎么辦呢?我恨死我自己了?!毖η捎譄┰昶饋?,雙手揪住頭發,自言自語道。
駱明翰輕輕地揉捏著她的肩胛:“薛巧,你就委屈一段時間吧。再說周德生很在乎你,你們這樣的形式過下去也……也沒什么難堪的?!?/p>
薛巧聽了一愣,這種話他也說得出口?看來她的處境他從未關切過。他明知她一點看不中周師傅,她是為他才屈辱地成為周師傅的老婆,她心里有多憋屈,生活有多尷尬。她還使周師傅討不來老婆,而自己每晚只能孤衾獨擁……
薛巧的怒火又熊熊地燃燒起來,她猛地推掉駱明翰揉捏她肩胛的雙手,站起身道:“明翰,你知道我心里只你一個男人,我也替你生了小囡,你今天一定要明確答復我,什么時候正式娶我。你再耍賴的話,別怪我讓你進不了建設局。”
駱明翰心想薛巧又發神經了,簡直不可理喻。他不痛不癢道:“要我具體定時間,那就兩年之后,否則你又說我耍賴了?!?/p>
“不可能。我最多等你兩個月?!?/p>
“你逼我也沒用,我不會放棄前途事業跟你結婚的?!瘪樏骱惨汛笾旅靼琢?,所謂有人見他“強奸”她,其實是她編造出來嚇唬他的。
“那我就讓小芹姑娘知道我們的事,還有我們的女兒?!毖η赡槤q紅道。
“你……”駱明翰也惱火了,嚯地站起來,“我真后悔,那時怎么會跟你……好?!?/p>
“你得了便宜還說后悔,我如果不是還喜歡你早讓單位開除你了?!毖η蓯佬叩卮舐曊f。
駱明翰聽了,像英雄就義般地頭發一甩,語氣硬梆梆地說:“薛巧,我現在明確告訴你,我寧愿被開除也不當火頭軍師了。要么做我喜歡的文宣工作。要么我就辭職?!?/p>
“你會辭職?”
“不能在局機關工作,我立即辭職。我有個同學在廣東做生意,他好幾次要我過去與他合伙干了。”
薛巧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方才意識到,駱明翰心里根本沒她這個人。她感到自己從未有過的沮喪。
駱明翰頗傲慢地繼續道:“火頭軍師只配周德生這種人。我駱明翰要么朝仕途發展,否則就下海經商。薛巧,看在小囡份上你最好別鬧,你愿意等的話或許還有機會,信不過我就隨你的便?!?/p>
薛巧耷拉著腦袋,病懨懨地回到住處。晚上周德生下班回家,見她一副頹廢失神的模樣,猜到她在駱明翰那里碰了釘子,他在心里狠狠地罵了聲“駱明翰這個王八蛋”,然后一聲不吭地把小囡抱去洗澡,洗完澡讓小囡躺在小床上,拿著小鑼鼓哄小囡玩耍了一會兒,直到她漸漸睡去。他才提了張方凳在薛巧面前坐下。
聊了些孩子的話題后,周德生就忍不住問道:“小巧,你,你昨天怎么會說駱明翰強奸過你?”
薛巧懶懶地答:“我不是跟你說了是嚇唬嚇唬他的。”
“無緣無故你干嗎要嚇唬他?肯定他有類似強迫你的事吧。小巧,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出出主意?!?/p>
薛巧睨了周德生一眼,有些不快道:“周師傅,你是不是希望最好他有過猥褻我的事,那樣你就可以去派出所告發他。報他曾經羞辱過你的仇?!?/p>
周德生不知所措地抓抓自己的頭皮,馬上覺得自己的這個窘態好像承認了薛巧說的是事實,趕緊解釋道:“小巧,你誤會我了。我只是想替你去向駱明翰那里討個公道。假如他曾經強迫你做了你不愿做的事。”
“沒有那么嚴重,你一定想知道的話,我,我就告訴你。就是……有一次我在洗菜房不小心滑了下,他正巧在旁,就順勢抱住了我。當時沒其他人在,所以我,我就嚇他……其實他這種人怎么會做不該做的事?!毖η筛砀泶翊竦卣f。
周德生忿然地想,薛巧到如今還在替駱明翰著想,這種不負責任的流氓,一個善良厚道的姑娘竟這般被他迷惑得神魂顛倒不辨是非。周德生沖動起來,他從方凳上站起身,眼睛直視著薛巧道:“是不是強迫我不敢說,但他對你做了流氓的事我是親眼見到的。小囡就是他的女兒?!?/p>
薛巧聽了簡直如晴天霹靂,她張大著嘴,一副見到外星人的模樣。
“你,你……你……不可能?!膘o寂了許久,薛巧才遲遲疑疑地開口,“你是聽我說他強奸我,才這樣猜測的?!?/p>
既然出口了,就要讓她心服口服,否則他以后說什么她都不會信。于是他把那天在更衣室的情境如實地描述出來。
薛巧未及聽完,臉上就已緋紅得如一個喝酒上臉的醉漢了。她垂下頭,羞赧得許久不敢與周德生的目光觸碰。她怎么也想不到,那時的更衣室竟會有第三個人存在,她真有種想挖個地洞鉆下去的感覺。她更想不通,周德生會把這事一直藏匿在心里,不跟任何人透露。
“周師傅,你為什么不報告公安,你不是挺恨他的嗎?那時正在嚴打,你只要一揭發,他肯定得坐牢。”約一刻鐘后,薛巧才輕聲問。本來她還想問,他明知小囡是駱明翰的女兒,怎么還甘愿當她的干爸爸?轉念一忖不妥,萬一周師傅被她一提醒果真不愿當小囡的干爸爸了,那對她對小囡都是一個無法彌補的損失。在撫養女兒這件事上,她已經離不開他及他的母親了。
周德生的神情忽然變得甚為莊重,他似乎還在斟酌著用詞:“小巧,因為我喜歡你,就像你喜歡駱明翰一樣。我去告發他,必然傷害到你,會使你難堪,使你沒臉見人。想想就算了,便宜他吧?!?/p>
薛巧的心頭驀地涌起一股一股的熱流,慢慢地傳遍了全身。
責任編輯 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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