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社會轉型的書寫是眼下文學創作的熱點之一。但這方面的寫作卻問題多多,如作家的立場選擇問題、情緒——尤其道德情緒——控制問題、藝術創造力問題等,都常被人詬病,引起爭議。其實刨除一些無謂的聒噪,我們發現,真正的問題可能只有兩個:一,現實認知能力問題;二,藝術創造力問題。當然,也可能是一個:現實認知能力問題。因為審美問題向來充滿爭議,作品“寫得如何”往往是見仁見智的事情,而且藝術創造力即便真地存在問題,探究其根源和解決之道也常常會繞回到那些更基本、更易操控的問題上去。
現實認知能力的重要,單從方興未艾的“底層寫作”目前所面臨的困境便能看出,這種困境主要不在于藝術創造力的匱乏,而在于作家現實認知能力的不足:作家不能深入地認知、理解和把握現實,只能要么作蒼白乏力的道德叫喊,要么就事論事地“呈現”,要么干脆抽身而去,遁入“審美的脫身術”。
而作家如果想要提高對現實的認知能力,首先自然須得貼近現實——這是個“老調調”,但似乎從未過時。其次,是要錘煉自己的歷史理性,這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誰都知道它重要,但究竟怎么做卻又牽扯到方方面面。于是這里便又引出了我們這里要講的第三點,即作家的情感、立場、胸懷,更明確地講,便是作家對“人”的關懷和對人性的理解:前者構成判斷歷史和現實的價值標準,后者則使文學遠離狹隘,保持自省。
一、從“人”出發
喬葉屬“70后”作家,早年寫散文,后轉向小說,近十年左右的時間,陸續發表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若干。其中《最慢的是活著》獲得第五屆(2010年)“魯迅文學獎”,其他如《打火機》、《我承認我最害怕天黑》、《銹鋤頭》、《旦角》、《紫薔薇影樓》、《他一定很愛你》、《失語癥》等在文壇也頗受好評;2011年則發表了“非虛構小說”《拆樓記》,2013年又出版了長篇小說《認罪書》。個人經歷所致,喬葉的很多作品(如《拆樓記》、《解決》、《葉小靈病史》等)都取材農村,直擊農村的當下現實,描寫農村和農民在城市化改造進程中的命運,為論述方便,我們姑且稱之為“農村系列”:此外她其他大部分作品(如《失語癥》、《紫薔薇影樓》、《他一定很愛你》、《認罪書》等)則取材于城市,描寫城市生活中的男男女女,尤其關注職場、官場、家庭中的女性命運,我們不妨稱之為“女性命運系列”。
這兩類小說中,“農村系列”尤能體現作家對“人”的關懷,在它們之中,農村的城市化改造,尤其是農民命運問題是作家關注的焦點。這些小說往往以第一人稱“我”(基本都是女性)的形式展開敘述。“我”作為敘事人一方面是故事講述者,另一方面也是參與者:“我”時而是由城回鄉的“返鄉者”(《蓋樓記》、《拆樓記》、《解決》),時而是鄉村世界的~員或準一員(《葉小靈病史》)。但不論角色如何,“我”有一個顯著的功能,就是通過一雙外來“返鄉者”的眼睛呈現和審視當代中國農村之變:城鄉交叉、土地糾紛、農民進城、文化倫理紊亂……
“五四”以來的中國鄉村敘事對鄉村之“變”的書寫大致有三種文化態度:啟蒙的態度(如魯迅)、浪漫懷舊的態度(如沈從文)、革命的態度(如柳青和趙樹理)。而喬葉對待鄉村之“變”的態度則讓我們看到了新時代這方面的一種新變化。
在《解決》中,返鄉的“我”深切感受著當代農村之“變”:與村莊近在咫尺的奶業工廠、做小姐的村里女孩麗、在車管所非法營生的“我”的同學容……但是面對這種變化,“我”只是感到了一種悵惘。這種悵惘是基于“變”帶來的一種“往昔不再”的本能性傷感,而非沈從文面對“湘西”時那種意蘊豐富的文化感傷。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作者并沒有表現一般文化懷舊小說慣常所表現的那種“常”與“變”的沖突,因為在這里,作為文化價值被肯定的“常”——往往是“傳統”——并不存在。小說中最能體現這一點的有兩個細節:一是月姑的身世,她是東院爺和“我”奶奶偷情的結果,這個細節本身便是對“常”(傳統)的一種顛覆和嘲諷;二是對“葬禮”的描寫,我在東院爺的“葬禮”上看到傳統喪禮的莊重肅穆已經消失殆盡,喪禮成了村人歡樂的聚會,而面對這種“禮崩樂壞”,“我”也并沒有表現出感傷或批判,而是給予了深切的理解和體諒:
幾乎棚里所有的人都在笑。我也笑了。我看了看月姑,她也在笑。靈棚里成了歡樂的海洋。我忽然完全理解和接受了這種歡樂。這是真實的歡樂。這是悲哀的歡樂。這是窮人的歡樂。這是底層的歡樂。這是民間的歡樂。這種歡樂的生命力是強勁的。沒有這種歡樂,這些人無法活下去……我又看了看月姑,暮然明白,月姑本身就是一種笑。是奶奶和東院爺的笑。
由此我們看到,作者在這里對“變”給予了一種深切的理解和體諒。而在對“變”報以理解和體諒的時候,她所由出發的基礎其實也很明顯:一是人性,二是生存。而生存話語在此所占的分量顯然更重——比如東院爺和“我”祖母的偷情雖被“我”認為是追求“歡樂”,但“歡樂”的意義卻在于能夠使他們“活下去”。生存話語——而非啟蒙話語——在此構成了喬葉審視鄉村之“變”的立足點和出發點,而這也充分體現出她對“人”的一種深切的理解和悲憫:“生存”將我們的目光引向了那些主體之外的壓迫力量——體制、歷史、文化……
基于“生存”對“人”的理解和體諒在《拆樓記》中有著更令人印象深刻的體現。它記敘的是發生在“我”故鄉的一次“拆遷事件”,在這起“蓋樓”、“拆樓”事件中,農民作為弱勢群體那種令人“哀其不幸”的命運首先得到了體現。但小說除此之外還更展示了他們令人“怒其不爭”的一面——自私怯弱、“不患寡而患不均”、目光短淺、善分不善合……然而讓人意外的是,喬葉對農民的這種“文化劣根性”并沒有像啟蒙敘事者那樣予以痛切的批判:“我”對姐姐、趙老師和王強們的小器沒有感到悲哀,而只是感到了“難過”,“難過”這個詞在小說中數次出現,它不是“悲哀”,更不是“憤怒”,這里一詞之差,卻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態度上的完全不同——“悲哀”和“憤怒”是屬于啟蒙者的,“難過”卻不是,它沒有那么高高在上。而“我”在小說中也確實不是高高在上而是置身其中的——“我”是“蓋樓”的直接發起者,不僅教唆鼓動,而且出謀劃策、全程參與。在此,傳統鄉村敘事中的啟蒙者已經自降為了故事中的尋常人物,知識分子降格為了俗眾。喬葉的“非虛構小說”可謂生動地展現了知識分子的淪落,然而這種淪落卻是我們這個時代無法回避的一種尷尬和隱痛,喬葉的“非虛構”倒讓她顯得比我們坦誠。在喬葉的坦誠的背后,我們看到的乃是她對“人”的深切悲憫。因為無論知識分子還是大眾,在強大的現代性(指歷史力量)面前都是弱者——這也是所謂“現代性的后果”罷。當然,知識分子的“示弱”也許并非壞事,因為這至少使他們拉近了與時代的距離。
在《拆樓記》中,喬葉對“人”的悲憫還有一點體現得非常明顯,即她不僅同情底層,也同情“上層”。在《拆樓記》的“他們”、“底牌”兩節中,作者以醒目的篇幅,讓作為“上層”的地方政府——小說中具體化為“土地仙兒”(國土局副局長)、“白區”(古漢區副區長)、“南辦”(拆遷辦公務員)、“無敵”(住建局公務員)、高新區管委會副主任——充分現身、發言,充分表達了他們的苦衷和難言之隱——“十八億畝紅線”、“一票否決制”、“在領導面前弱勢,在老百姓面前我們也是弱勢”……對“上層”的這兩節描寫,最關鍵之處不在于其所言(指喬葉的敘述)是否屬實,而在于她讓“他們”公平地發出了自己的聲音(這種“公平發聲”在當下“底層文學”中是不多見的,但只有“公平發聲”,問題和現實的復雜性才會得到揭示,進而才可能得到解決)。喬葉之所以在此特別關注“他們”、給予“他們”公平發聲的權力,能更為明顯地體現出她對“人”的普遍的悲憫:
我看著這些男人的笑容。他們比我稍長幾歲,已然人到中年。雖然嘴上胡掄亂砍,但一個比一個心里有譜。這些正在仕途上艱難攀爬的男人,這些上有老下有小紅旗不倒很可能彩旗飄飄的男人,莽撞的青春欲望已經在他們身上褪盡,這使得他們看起來有些疲倦,有些頹廢,有些落寞,甚或是有些茫然,高強度超負荷的工作又逼迫他們不停地學習和思考,這些學習和思考又使得他們身上正籠罩著越來越強的理性光芒。他們看起來已經不太像一個男人了,但是更像一個真實的人了——沒錯,就是這個字:人。
喬葉在此提到了“人”,如其所言,她也正是從“人”的角度出發的。由此她也輕而易舉地超越了一般“底層敘事”那種膚淺幼稚的道德叫喊,上升發展為了一種開闊大氣的社會(甚至文化)批判。
二、以對“人性”清醒認識為基礎
喬葉的“農村系列”已經表現出與傳統鄉村敘事的不同:它更卑微。這種卑微透出的是一種自省,它使主體從“生存”、“自我”出發,由己及人地去審視世界與他者。從而表現出寬容體諒。然而自省還有更本原的向度,即由社會層面的“生存”指向更內在的心理層面的。文化”和“人性”。這在喬葉的“女性命運系列”中有著更突出的表現。
在文化批判方面,對現代化導致的異化的批判是喬葉“女性命運系列”的重點,這在《失語癥》、《我承認我最害怕天黑》、《他一定很愛你》中有明顯的體現。《失》將目光對準“官場”,它通過妻子尤優的眼睛審視了現代機關體制對人的異化,這種異化集中表現于尤優的丈夫李確,這個仕途得意的縣級領導,終日謹言慎行、如履薄冰,甚至為權力不惜健康和生命,而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苦衷更讓我們看到了異化力量的綿密和強大。《我》也將眼光對準了“官場”,但批判對象卻更廠泛:離異女下屬劉帕原本對上級領導張建宏懷有曖昧情絲。但張建宏顧慮地位、聲名的“有賊心沒賊膽”的表現卻讓她失望透頂,最后她竟主動委身于歹徒的強暴,以此對張建宏所代表的現代人的人性退化作出了最尖銳的嘲諷。《他》對現代人這種世俗和功利性的批判更甚:小說大部分時間都讓人以為是在寫一個騙子騙財騙色的故事,但直到結尾我們才發現,慣于騙財騙色的陳歌并沒有騙小雅,他對青梅竹馬的她一直是一往情深的,而在世俗塵網中沉落太久的小雅卻已辨認不出這份純情……小說最特別的地方在于。它整個的敘事都使我們和小雅保持著一致——懷疑陳歌并期待他的騙子面目最終顯形,不曾想作者最終卻給了我們一個意外的結局——陳歌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給小雅寄來了兩萬元匯款單(那是小雅為揭露他“騙子”面目開口向他借的),直到這時,我們和小雅才都知道:原來陳歌是真心的!小說的結構極其精彩:大部分篇幅都是由小雅敘述著陳歌、懷疑并“揭穿”著陳歌,我們則和小雅一起期待著真相大白,沒想到迎來的卻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地扇在我們世俗的“嘴臉”上。
在喬葉“女性命運系列”中,女性一般代表了對人性自由和解放的向往。她們作為男性世界(既成、壓迫的權力和力量的象征)的映照,或代表了一種痛苦的力量(尤優),或代表了一種反省的力量(小雅),或代表了一種反抗的力量(劉帕)。但值得注意的是,從人性出發,喬葉批判的不僅有“現代”,還包括“傳統”。在《打火機》中,余真的早年被強暴給她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世俗倫理(貞操觀)強硬地把“恥辱”烙進了她的生命,使她由一個“壞女孩”變成了一個“好女孩”,直到一次半推半就的準“偷情”,她才發現了世俗倫理對自己的迫害,并走向覺醒和反抗;《山楂樹》中鄙陋的山民排斥青年畫家的妻子,最終導致了青年畫家及其妻子的命運悲劇。在此可見,對“現代”和“傳統”的雙向批判顯示了喬葉的一種清醒和理智,但這種清醒和理智也使她文化批判的立足點(人性)也發生了動搖。
喬葉的文化批判是從人性立足的——肯定人性自由,反抗“傳統”或“現代”的壓迫。然而人性本身卻并不單純:它是召喚自由的天使。也是吞噬理性的魔鬼。喬葉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在《那是我寫的情書》中,追求人性自由的麥子發出了自己的匿名(說明主體在壓抑本能)情書,它的終點卻是一個家庭和生命的覆滅(說明本能的難于控制),自由給麥子最終帶來的不是“解放”的愉悅和幸福,而是道德的煎熬。也就是說,在人性面前,喬葉陷入了困頓,這遂使其文化批判陷入了危機。
這都根源于喬葉的清醒,她清楚“傳統”和“現代”的可批判性,也清楚人性的多面和復雜。人性問題凸顯的是人的有限。在《不可抗力》中,人性自私被無情揭露出來——在突如其來的橫禍面前,所有人都逃避著責任,不惜泯滅良心,堂而皇之地讓自己心安理得。《輪椅》中的晏琪在報社組織的一次體驗殘障人士社會生活狀況的活動中,固執地假戲真做,把周圍同學、朋友、戀人的自私、虛偽一面徹底剝露了出來。
三、對“怎么辦”的思考
人性困境(人的有限)給喬葉帶來一種無法克服的痛苦,而面對這樣一種無法克服之痛,解脫的方式是要么是抽身而去、不去碰觸它,要么是直面、接受它并做苦苦的追問和求索。在《最慢的是活著》、《山楂樹》中,一種濃郁的抒情開始彌漫開來,但無論是對“活著”的贊美,還是對“大山”的認同,所展現出來的其實是一種感性對理智的替代;而在《輪椅》中,晏琪則固執地跟自己、跟他人、跟整個世界過不去,這使她終于觸及到了人類一個終極的生存命題——“死”。
那一夜,晏琪明白了:如果說白天是屬于人的,那么夜晚就是屬于神的。人是喧鬧。是話語,是柴米油鹽;神是沉默,是深重,是廣博無聲。作為人,她從來不懼怕白天。夜晚卻是值得懼怕的。因為那個夜晚,她感覺到了神的引領。引領的地方是那個最黑的字:死。
是的,死。那個夜晚的靜,接近于死。
對生命終極問題的追問會發起對人(首先是作者自己)的引領。
在新作《認罪書》中,喬葉便延續了她對生命終極問題的思考,并更進了一步。如果說《輪椅》是對人性自私的痛苦揭露,那么《認罪書》便是對人性出路的迫切追問,小說通過一個名叫金金的女孩追究了一個家族的罪惡,埋藏在這樁罪惡之下的,便是人性的自私,而它同樣也是金金這個究罪者自身的卑污——金金在究罪的過程中也更發現了自己的自私,這使得她的生命同樣充滿了罪惡。所以,金金最終走上了一條認罪之路。從“究罪”到“認罪”,這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喬葉通過金金的覺醒其實在向我們傳達了她關于“怎么辦”的一種思考。這種“怎么辦”的思考既關乎人性(自私)的出路,也關乎文化(反思“傳統”與“現代”)和民族的未來。喬葉在此所宣揚的“認罪”,也許從某種層面來看有些宣教的意味,但不能不說的是,認罪和懺悔正是我們這個民族、我們所有人所最陌生、最欠缺的!
喬葉新世紀之后才開始小說創作,但起步雖晚的她卻從一開始便觸及了人類生存的終極命題(這些命題與人性有關,與人生而為人的疑難有關),對它們的思考往往會對作家發起一種召喚和引領,這種召喚和引領對一個作家而言,有時可能是“危險”的,它會使其文學走向抽象和晦澀(如米蘭·昆德拉),當然也有可能走向博大和厚重(如列夫·托爾斯泰),但不管怎樣,對作家來說,對人性的探尋與追問起源于其悲憫、良心和理性,這些不僅是一個作家同時也是一個人所應具備的。
是的,悲憫、良心和理性,這是喬葉身上所展現出來的,也是我們寄望于她,也寄望于中國當代文學的原因所在。
【注釋】
[1]陳曉明:《“人民性”與美學的脫身術——對當前小說藝術傾向的分析》,《文學評論》2005年第2期。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