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小說以前,喬葉的散文已寫得蓬蓬勃勃。她出版過幾個散文集,曾是《讀者》的簽約作者,擁有大批的細粉、寬粉、精粉。這些,我是后來才知道的。準確地說,和她成為魯院同學后,又過了一個月才知道的。我和喬葉是一個文學小組,雖說平時見面時間不少,但,老實說,我真不清楚她的散文已是紅果掛枝。一個原因是我久居塞外,在到魯院進修的前兩年還在小縣城,加之平時散文讀得少,孤陋寡聞;另一原因,當然與喬葉有關,甭說炫耀了,她提都不提。在我眼里,她更像個鄰家妹子,低調、隨和、容易相處。和她相當熟后,她才送了我一本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這個時候,我才知曉她曾經的耕耘與收獲。
在魯院,我覺得我和喬葉的照面算多的。我喜歡登山,北京無山可登,只能跑步。我起得夠早了,常常一走出大廳,就能看到喬葉在花園打太極的身影。不過這也是頭一個月的事,后來……據她所說她怕練成絕世高手,就很謙虛地睡懶覺去了。她另一個常去的地方是電腦房。現在的魯院據說每個房間都有電腦,我們那會兒沒這個條件,寫作只能到電腦房。我一直手寫,發信、查資料才去那兒。我去的次數不多,但去的幾次都能看到喬葉。當然,說照面并不準確。喬葉的眼睛盯著屏幕,心無旁騖。我的另一個同學武歆,也很勤奮,與我聊到深夜,他說要回去睡了,第二天卻告訴我,寫了兩個小時才休息的。武歆如此一說,我就想到喬葉在電腦房敲擊鍵盤的情形,不禁暗慚。人家有那樣的成就尚且如此,咱不用功哪成?
喬葉的性格是多面的,平時給人的印象偏于安靜、平和。一起聊天、討論問題,她常問的一句話是,你怎么看?很在乎對方的意見,很讓對方舒服,但她絕不沒原則的附和。喬葉是有主見的。很柔韌的那種,她似乎怕和別人正面沖突。這是她的處世方式吧。即便爭執起來,她也不是唇槍舌劍,咄咄逼人;而是笑瞇瞇的,只在話理,不在氣勢上壓人。除了性格原因,我猜,可能與她鄉村生活的經歷有關。我和喬葉在經歷上有相似之處,出生鄉村,畢業于師范院校,當過老師。生活中不露鋒芒,或多或少有鄉村文化浸染的原因。喬葉也批評人,且很會批。仍然是笑瞇瞇的。在魯院期間,群眾出版社給我出了本小說集《婚姻穴位》。我自然要送喬葉。五月,我們全體去江西,喬葉帶了我的小說。火車上,我經過喬葉的車廂,睡在中鋪的她忽然喊住我,說剛讀完《蕎蕎的日子》。我讓她提意見,她沒有敷衍,說些不關痛癢的虛話,也沒有直陳不足之處,笑著說,這篇小說的結尾,讓她想起了另一位作家某篇小說的結尾。喬葉無疑在批評我,她不隱藏自己的觀點,卻有自己的方式。
有時,喬葉也挺鬧的,那是她豪放的一面。入學一個月后,一天晚上,十點多了,樓道里忽然響起歌聲,似乎還夾著嘻笑。推門出去,幾個女生挽臂而歌,其中就有喬葉。她們紅光滿面,自然喝了不少酒。唱的什么,我忘了,只記得不怎么整齊的聲音很高。哪個房間的主人閉門不出,她們唱得更高,直到主人撐不住了,探出頭,她們方才罷休,然后移到下一門口。她們的目光帶著笑,也帶著挑釁:我們就鬧了,你們能怎么樣?
再次見識喬葉的豪氣是在酒桌上。想到魯院,我就想起了喝酒。上了四個月學,喝了三個半月酒。除了開始那半個月,大家矜持著,后來幾乎天天喝,有時一天喝幾場。因為和喬葉一個小組,喝酒的次數自然多一些。平時,她不怎么喝,我以為她喝不了,她確實也沒太大酒量,可有一場,她不知哪來的酒膽,那么一大杯一口就干了。以前,我老拿喝酒嚇唬她,自那一次,就不敢輕易叫板了。
那年六月,我們全體去了趟內蒙。很多同學沒見過草原,對草原的想象還是風吹草低現牛羊。到了那兒,他們大失所望,草色遙看近卻無。低下頭,瞪大眼才能看見。多年后,如果同學們回憶那次草原之行,想起的恐怕不是草原的草,不是草原上的牛羊,而是在草原上喝酒。那個晚上,光白酒就喝了六十多瓶,夠厲害吧。宴席散了,有幾個女生似乎還未盡興,在帳篷里邊喝邊唱。我記得就有喬葉。當然,這樣率性的鬧很少。套用一句話,是日常性的溢出。畢業后,和喬葉聚過幾次,她不怎么端酒杯了,可能沒有喝酒的氣氛吧。
和她多面的性格一樣,喬葉的寫作也是多面的。或者說,正是豐富的個性使她的寫作呈現出不同面孔。到魯院后,喬葉才正式寫小說,幾年功夫,就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取暖》榮登中國小說學會2005年小說排行榜,《銹鋤頭》入選2006年小說排行榜,《最慢的是活著》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和首屆郁達夫小說獎。她悟性高,但與她的勤奮也是分不開的。一個懶人,天分再高,怕也難成氣候。有一年,我和阿寧參加《北京文學》雜志社黃山筆會,同住一屋。某晚,兩人聊至深夜,本已困了,忽又說到喬葉的《銹鋤頭》。我和阿寧都喜歡這篇小說,有些興奮,說得多了些。一過十二點,我睡覺就變得困難,那個夜晚挺折磨人的。我不忍打斷阿寧,但論起來,喬葉也脫不了干系。一直想和喬葉算這筆賬的,只是見面就忘記了,分手才想起來。
之后,喬葉又寫了兩篇非虛構作品《蓋樓記》、《拆樓記》,也獲得了不少獎項。喬葉說廣東開一非虛構文學研討會,把她也請了去,笑說,你看,我現在成了非虛構作家了。文學沒有邊界,沒有固定樣式,我覺得正是跨界讓喬葉的小說有了自己的特色。最初在《最慢的是活著》中讀到這一段:“奶奶,我的親人,請你原諒我。你要死了,我還是需要掙錢。你要死了,我吃飯還吃得那么香。你要死了。我還喜歡看路邊盛開的野花。你要死了,我還想和男人做愛。你要死了,我還是要喝匯源果汁嗑洽洽瓜子擁有并感受著所有美妙的生之樂趣”,我驚羨不已。曾經的散文寫作給了她一雙別樣的翅膀,她的飛翔自然有別樣的氣勢。
那年,河北作協舉辦青年作家讀書班,請喬葉來講課。作協讓我中午陪喬葉吃飯,上午我就去了,我也想聽聽,平時見面也聊小說,她說的不是很多。已經開始了,我悄悄推開會議室門,坐在門口的位置上,旁邊是李浩。喬葉正分析畢飛宇的一篇小說。李浩低聲對我說,沒想到喬葉讀小說也這么細。那篇小說我也讀過,挺喜歡的,但沒喬葉的目光厲害,她發現了我沒有發現的小說的機關和埋設。講座結束。喬葉把我大批一頓,說她本來講得好好的,我的出現影響了她。我想虧得我去了,不然該多后悔啊。
納博科夫說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看待一個作家:講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師,一個大作家集三者于一身,但魔法師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喬葉有自己的魔法,當然是優秀的魔法師。
2004年,喬葉送我的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我愛人也看了,從此她喜歡上喬葉的文字,我拿回家的刊物,只要有喬葉的作品,她必先睹為快,也算喬葉的鐵桿粉絲了。和我生活多年,也沒把她發展成粉絲,喬葉一個集子就搞定了。唉,這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