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婦看喬葉

接到喬葉的電話時，我正在醫院排隊，等待著做64排螺旋CT。我時常感到胸悶、窒息，甚至頻發莫明所以的胸部劇痛，有次半夜被痛醒，連微弱的呼救聲都無力發出，只得撥打電話給隔壁房間的丈夫；然后被送去醫院注射了杜冷丁才勉強止住疼痛，我懷疑自己的心臟出現嚴重問題，需要做CT檢查。當喬葉在電話里讓我寫“喬葉印象記”的時候，我的意識頑固地鎖定在“64排螺旋CT機”上，不肯進行思維切換，這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覺：喬葉是個眾所周知的大腕級著名作家，是我崇拜的偶像，她主動讓我“印象”她，忐忑不安和受寵若驚之余，難道我不該立即把思維無條件地轉移至她身上嗎寧我的思維為什么會那般地匪夷所思和固執己見呢？

我相信，人的意識，尤其是潛意識都有自己根深蒂固的道理。既然我的潛意識剛愎自用地把“喬葉”和“64排螺旋CT機”牢牢地聯結起來不肯分離，我就從“CT機”說起吧，我認為這并非巧合。我不知天高地厚地狂妄設想，如果讓我給喬葉畫像，我會模仿畢加索創作《亞威農少女》的手法，把她畫成一架超級智能立體型的“64排螺旋CT機”，這架“喬葉牌CT機”比世界上任何最尖端的醫療檢測儀器都更先進，更精密，也更準確，它能對這個紅塵萬丈的大千世界“采集64層亞毫米層厚的圖像，進行橫斷面、矢狀面、冠狀面等任意平面的圖像重建，同日寸完成三維立體重建、多層面重建和器官表面重建等，并可進行多方位調整，獲得任意切面圖像，讓人們能更好地了解病變的細節和空間解剖關系?！?/p>

的確，喬葉雖然是個青春靚麗之美女，骨子里卻像個活了五千歲的“老妖精”，對世事人情洞察和深味到毫末不爽令人發指的程度，給我的感覺，在現實生活中不管遇到什么難題，只要拿去向喬葉咨詢討教，喬葉給出的答案和解決方案都毫無疑問是最正確的路徑。這個“正確”的意思是指：盡最大可能規避所有可能產生的最小負面影響和不利弊端，使你在你所處的情況下包括最不可救藥和最糟糕的情狀下，保證你的“正向性價比”數值最大化。哪怕你在劫難逃地已經徹底死定，根據喬葉給出的方案行事，你也會以最適宜的方式在最適宜的日寸間死在最適宜的地點，從而使你的死亡獲得性價比最大化保障，即使任何有增于你的正向量能都不可再企及，至少也會最大限度地死得不那般難看。雖然人人都不免要死，但，有誰愿意死得難看呢？既然已經死定，除了死得盡可能好看些外，還能如何？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理通世事，起初你可能會對喬葉給出的方案不服氣，心說：都要死了，還那般麻煩干嗎？我偏要拗著來！但是，當你冷靜下來以后就會明白，喬葉是正確的。而且，你愈冷靜和理智，就會愈理解和相信喬葉的正確。哪怕你千方百計地擰著脖子繞過十三圈回旋，最終你還是不得不承認：回到喬葉指引的道路上采是最正確的選擇。除非你心甘情愿做個傻瓜白癡冤大頭和小丑瘋子神經病，否則，你必須心服口服地承認喬葉的正確性。話說回來，這世界上永遠都有傻瓜白癡冤大頭和小丑瘋子神經病存在，這勿庸置疑，愿天下的白癡和瘋子們都活得開心。聽說上帝他老人家創造了愛情。這世界上才有了傻瓜，所以上帝愛傻子，此別話不論。

那么，喬葉為什么會達到如此精密準確和非凡卓異的正確度呢？我想，答案還在“64排螺旋CT機”上。一般人的肉眼所能看到的只能是事物的表面，一般的CT機所能探察到的也無非事物某種程度的內部影象，“喬葉牌64排螺旋CT機”所看到的則是事物最內里和最深層的最微小的顆粒組織。這么說吧，一般的科學家也無非把物質分為“原子、原子核、質子、夸克”這么幾個層次就了不得了。喬葉能把人情世故的“非物質原子”劃分到“夸克”里面再縱深十幾層的程度，喬葉就是個文學界的“居里夫人”，她總能以其獨到幽微的“x光”般的精準尖銳的眼神，發現被斑駁陸離的事物外象深層掩蓋和蕪雜藏匿的人性之“鐳”，并把“鐳”那個肉眼看不見的“小妖精”做成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的標本，讓我們纖毫畢現地看清它身上的每一個最微小的毛孔。正是緣于對人情世故具有鞭辟入里的幽微洞察和非凡認知能力，喬葉才藝高人膽大，敢于耍愣撒野，讓她的文字直指世事人性的最深層痼疾，并把那痼疾的細胞惡瘤解剖得條分縷析鮮血淋漓，讓人看得先是兩股顫顫如芒在背，繼而冷汗直流如坐針氈，再繼而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也正因為技藝高超目光犀銳，喬葉的文字再怎般“撒野”也不會憑著滿腔的激情和即日寸性的熱血蠻闖蠻干橫沖直撞，她射出的子彈絕對地“穩準精狠”，就像經過嚴密計算的飛毛腿導彈那樣，她能越過千山萬水的屏障、掃除姹紫嫣紅和詭計多端的干擾，義無反顧地直抵目標。且不偏不倚恰到分寸，就像數學方程式那樣，看似漫不經心，然而，跟循她文字的路徑往前走，旋繞過地面盤根錯節的九曲回廊，再穿越幽深昏昧的十八條地下隧道，最終到地點一看，嘿，你所到的地方正是喬葉預定的目標，徑度和緯度都不會相差半毫。然而，喬葉最高明的還不是目標的準確性，她堪稱奇絕的是：當你在她看似漫不經心的帶領下千辛萬苦貌似不經意地來到她精心預設的目標所在地以后，坐下來、抽口煙，回頭再看，你走過的路徑同樣精密準確科學嚴謹，什么地方該拐彎，什么地方應盤旋，什么地方絕地逢生，什么地方又踟躅徘徊，中間如果出現丁點差池，結果必然謬之千里。到了這時候，你才會感知到喬葉真正的厲害和老辣精道。不過，當你明白，你拿在手里的不過是個簡陋過時的破羅盤儀，而她卻是性能最先進的“64排螺旋CT機”的時候，你就不會再震驚了，只能理服智服心悅誠服。

接下來的問題：喬葉是怎樣把自己歷煉成為“64排螺旋CT機”的呢？以我井底之蛙居下仰高的目光來看，得從“李巧艷”這個小女孩說起。透過“李巧艷”三個字，我看到的是個素樸可愛的村姑，這個村姑一巧’笑倩兮，美目‘艷’兮”，不顯山不露水，把所有的“巧”和“艷”都滲進骨頭縫隙和每一個細胞以及每一根神經里，讓那看似俗凡的特質鈣化成超級高蛋白營養，點點滴滴地裹進殼子里，讓轉基因變化在殼子里悄沒聲息地發酵和醞釀。必須承認：在這個村姑的“蛋殼”里孕眠著的卻是個獵獵生風引頸長鳴的白天鵝。那個天鵝哪怕睡著了都在嚎叫著：我要破殼！我要長大！我要飛越萬里長空！我冒昧而又不無邪惡地推測：喬葉可能恨透了那個李巧艷，喬葉也肯定愛死了那個李巧艷。怎么可能不恨呢？李巧艷如同喬葉的牢籠那般嚴重地束縛了喬葉的翅膀。要成就和創造喬葉，必須顛覆甚至粉碎李巧艷。如果可能，干脆直截了當把李巧艷推進井里痕跡不留，讓喬葉無中生有地橫空出世重新以完全不同的姿態閃亮出場最好。然而，喬葉哪怕羽化為飛月嫦娥，李巧艷還是她的根脈。我相信，無論是此在還是未來。喬葉都可能在許多地方猝不及防和防不勝防地與李巧艷狹路相逢迎面遭遇。在那樣的時候，具體地說：在喬葉遭遇李巧艷的時刻，喬葉會怎么對待她呢？會不會像遇到了自己的仇敵那般恨之入骨進而惡意戧毒呢？毒是一種能量，惡亦是一種能量，當這種負向能量向外彌發時它傷的首先是自己，因為那毒必先滲入自己的血液然后才能蒸發和外溢。喬葉的可貴就在于：她能像平光鏡那樣透過自己反射出的外象看到自己的內里，從而自最核心的內在出發來成全和提攜自己。我相信，那個“李巧艷”給了喬葉無窮無盡的內在驅動力，喬葉用自己堅不可摧和堅忍不拔的超強意志把這愛恨交加的力量默無聲息地煅造成為一把結實的錘子，她咬牙切齒地手握這把鐵錘，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地敲擊著李巧艷那羈絆和桎梏她的盔殼。一個被溫熱的愛意滋養呵護的人沒有力量手持鐵錘打碎自己，但凡是擊打都會伴隨疼痛，可是喬葉不流淚更不叫痛，她冰冷著嚴峻如鋼鐵般的面孔，也冰冷著深井般的眼睛，自始至終只沉默隱忍地做著同一件事情：敲擊、敲擊、再敲擊。她知道，碎裂就是成長，只有碎裂才能成長，所有的碎裂和成長都必然要付出鮮血甚至靈魂的代價。然而，成長的欲望是如此地強大和彪悍，以至她情愿把鮮血和靈魂抵押給魔鬼，也要破殼而出，也要翼翼生風，也要氣貫長虹！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喬葉成長和前行的腳步。如果石頭攔了她的路她就把石頭～腳踢開，如果高山阻了她的道她就把高山一刀劈通，如果江河隔了她的岸她就把江河一抔土填平。喬葉具備這樣的力量，更具備這樣的潛能，就像壓在石頭下的草，那壓榨和踐踏的力度有多么地殘忍和酷烈，生長和茁壯的力量就有怎般地強韌繁茂和葳蕤蓬勃。成全自己的無比強大的力量超越一切喧囂和蕪雜給了喬葉獨具的內在眼力。她能依循獨屬于自己的路徑準確地找到石頭的軟筋、高山的穴位和江河的隱脈，從而點石成金地化腐朽為神奇，像庖丁解牛那般創造出令人難以想象的獨屬于她自己的奇跡。

喬葉所創造的奇跡此刻大家都有目共睹：把溫婉可愛胖乎乎毛茸茸的小丫歷煉成為飛越長空的白天鵝，再把白天鵝煅鑄成為孤絕肅殺氣吞天下的彪悍強硬威不可擋的雄鷹。此刻，莫管是高山還是大海，都成為雄鷹俯瞰之下的安詳領空，那曾經的攔路石成為她玩弄于股掌之上隨意擺布的棋卒。以我村婦草民的見識來看，喬葉這只雄鷹所面對的最后勁敵只有一個：魔鬼。那曾經抵押給魔鬼的鮮血和靈魂都到了加倍索還的時候，可以肯定：魔鬼絕然不是喬葉的對手。當魔鬼俯首稱臣交出它的抵押物，喬葉的內心暖意融融愛意縈懷時，她這朵冰雪靈瓏的鋼鐵玫瑰定會與李巧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相擁相抱握手言歡，并以自己獨具的姿容傲然江湖美若仙姝。

最后需要畫蛇添足地補充說明的題外話是：我到現在也沒有去做“64排螺旋CT”。那天在醫院排隊時剛剛接完喬葉的電話，忽然碰到個熟識的大夫。他把我叫到他的診療室，詢問了有關情況以后說道：“把手伸出來，讓我給你把把脈。”醫生給患者把脈，這幾乎成為現代天方夜潭。我雖深感意外，然而，當他把溫熱的手指親切地觸摸在我的手腕上，替我的左右兩只手腕都把了脈以后十分肯定地斷言：“你的心臟沒有多大問題，只是傷痛了心而已”時，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淚卻汩汩滔滔很不爭氣地流淌而出止也止不住。我低聲問道：“什么藥可以療治傷心病呢？”他只回答了一個字：“愛?！?/p>

是的，愛，他說的不錯。我忍不住發短信給喬葉道：“愛你啊喬葉。你來了我包餃子給你吃?！眴倘~回復：“一定去吃你的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