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這就是佛蒙特
1、佛蒙特州名來自法語“ Monts Verts”
載著48位乘客從華盛頓機場起飛的一架小型飛機,飛了一個小時三十分鐘后,從它的舷窗望出去,就能瞰見下面不同于華盛頓大平原的成片的森林。這時,快樂的黑人女乘務員就說了,伯靈頓機場快到了,要大家扣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哦,下面就是佛蒙特啊,就是邀請我這個中國人來小住一個月交流中國詩歌的佛蒙特藝術中心的那個佛蒙特啊;就是為我向上海領事館寫介紹信的美國參議員佩脫拉克·李逸先生所在的州——佛蒙特啊;她還是美國人口最少森林覆蓋率最大的州。我忍不住把頭貼在舷窗口一直看到飛機降落。
果然是名不虛傳,森林之都。佛蒙特州名來自法語“Monts Verts”,意為“綠色山嶺”。佛蒙特州別名“綠嶺之州”“Green Mountain State”。可想而知,佛蒙特的森林,將是怎樣的茂密。眼見為實。那成片的,起伏連綿的綠色波濤,叫人沒到地面,就想到了它們的寬廣的幽靜和幽靜的寬廣。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句子:
比華盛頓的紀念碑高,
比美國國家廣場大……佛蒙特
而我的翻譯提醒我,我們趕上了佛蒙特最好的季節,秋天,佛蒙特的楓葉都會紅了,到佛蒙特看紅葉,是美國人秋季旅游幾百年的傳統。
離開伯靈頓國際機場,沿著15號州公路往東行駛,一路上幾乎都在森林里穿行,很漂亮,雖然楓葉還沒有紅,只是偶爾能看見幾片半紅半綠的樹冠一晃而過,但這也很漂亮。說真的,當時我有個錯覺,以為是行走在杭州植物園里,茂密的森林,綠色的草坪,掩映其間的別墅小屋……當然,杭州的是中國名勝,這里的是美國鄉村,它們多少是有區別的。尤其是那別墅,風格就與中國的樓閣式不一樣,這里的都是木板房子,低矮,油漆成各種色彩,猶如童話世界。這景致以前在美國大片、美國鄉村電影里見到過,現在看來,美國電影的取景還是來自生活的,不是虛構的。
2、發現前方突然冒出了一個“繁華”的集鎮,這就是強生鎮了
大約行駛70公里路程,發現前方突然冒出了一個“繁華”的集鎮,這就是強生鎮了(Johnson,也有翻譯成約翰遜鎮,但我更喜好音譯直翻)。這個鎮子并不大,如果腦子里頑固地覺得所謂的鎮應該是中國江南一帶的古鎮這個樣子,那么你跑遍了整個美國東部怕是也找不出你要找的“鎮”的。是的,這個長度百米多些,房屋百間少些,一不小心就會錯過去的像中國路邊村子一樣大小的地方,就是強生鎮。當然整個強生鎮不是你看到的那么點規模,這里不過是兩座小教堂,兩家小銀行,兩家小酒吧,兩個小超市,兩家文具小賣部,兩家小車修理店,兩個加油站,一個郵局,一家毛紡廠,還有一家福建人開的中國餐館。另外六百多社區常住居民的別墅區和佛蒙特藝術中心包括綜合樓、演藝廳、工作室、宿舍在內的30多幢別墅,不全都在馬路邊,有的你還看不到。它們分布在與15號公路差不多平行的溪水——我根據音譯稱呼她吉紅河——兩岸和與15號公路成丁字形的珠江街兩邊寬廣的樹林旁。
但總歸是這么點規模。這些地方加起來,你花半個小時走一遍,足夠你慢慢看了。這還是在美國,土地多,每幢房子之間都留著大大的草坪。若擠在中國,頂多算作一個自然村。即便是這樣,也是這幾年“迅猛”發展的結果——估計強生鎮這兩三年也改革開放了——要擱在三年前,這里的規模還要小三分之一。
強生鎮和佛蒙特州的其它地方一樣,是白人居住的地方。法律保護他們信仰自由,生活方式自由。2011年來過佛蒙特藝術中心小住了10天的中國詩人于堅說強生人即使選擇“落后”也是受法律保護的。對此,我無從考證。但據美國媒體2007年6月4日報道,當地的一部分作家和學者認為美國已經出現帝國將衰的跡象,正準備為佛蒙特的未來提出政治戰略,撒播脫離美聯邦的種子。他們已經發表了《綠山宣言》,其副標題是“為什么和怎么辦——小小的佛蒙特要通過脫離聯邦拯救美國”……就是要鬧獨立,要“美國滾出佛蒙特”。這有點佛蒙特的個性。他們有自己的習俗和文化。比如每周四的集市:三四家商販在強生鎮原來的教堂現在佛蒙特藝術中心的演藝廳邊上的草坪上支起三四個小攤車,賣些農副產品——也有一個燒烤攤賣烤肉串的——這是強生最大的趕集了。聽說本來每周六鎮上還有篝火文藝晚會。鎮上的文藝家庭登臺表演,居民圍觀鼓掌。每每至此,佛蒙特藝術中心的藝術家們也來露一手。會唱的唱會跳的跳,現場作畫、朗誦詩歌也算節目。但我到這里已經三個星期了,就是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機會,本來也上去念幾句中文,看有沒有知音。也許是碰上下雨天耽擱了吧,也許已經被“改革”掉了,他們的生活也在悄然發生著變化?
3、在鎮上幾乎占據了半壁江山的佛蒙特藝術中心
在鎮上幾乎占據了半壁江山的佛蒙特藝術中心(Vermont Studio Center 簡稱VSC)始建于1984年。每月都有畫家、攝影家、雕刻家、作家、詩人、音樂戲曲家等藝術家從世界各地來在這里工作、交流、學習、生活。布羅茨基來過、卡扎贊基來過、中國的于堅、歐陽江河來過……許多人都來過,今天我也來了,明天還有很多人要來。據說,今天的VSC起步于吉紅水邊的紅樓。它原先是一家水磨坊。磨坊主將家業傳給兒子后,這個兒子就改變了紅樓的命運,將它開成了畫室,并招徠世界各地的畫家來這里畫畫、生活,交流藝術。這個兒子便是喬納森·格瑞格(Jonathan Gregg)。據VSC網站介紹,格瑞格和他的兄弟、夫人都為之付出了很多。
VSC的發展也是穩步而又“迅猛”的。它現在擁有的包括用于藝術家工作室和宿舍在內的大大小小的別墅已經壯大到了30多幢,每月住中心藝術家也增加到了70多人次,藝術家分布的國家已從歐美擴展到了東南亞、非洲,乃至全球。參與、資助VSC藝術家交流活動的基金會也增加到了“評論家和作家(ALSCW)、亨利·盧斯基金會、國家藝術基金會、波蘭伙伴關系文化研究所、金田文學基金、詩Zoland、雪萊和唐納德·魯賓基金會、聯盟藝術家群落基金會、詩歌基金會、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等10個,每年還有不菲的個人捐助,支持VSC的全球藝術事業。
以美國《時代周刊》創始人亨利·盧斯命名的基金會一直致力于中美文化交流。亨利·盧斯1898年4月3日生于中國山東蓬萊一個美國基督教傳教士家庭。幼年在中國山東煙臺讀書。1920年畢業于美國耶魯大學。作為時代公司的主編和創辦人之一,亨利·盧斯先生于1936年在紐約市建立了盧斯基金會,多年來致力于增進中美之間的相互了解。盧斯基金會資助研究、文化和學術交流、語言和圖書館項目以及其它教育活動,每年還挑選一批年輕的美國領導人和盧斯基金會學者在不同的亞洲國家生活和學習。2013年,基金會與佛蒙特藝術中心合作推出了“中國詩歌與翻譯”項目,計劃在一到兩年里,選送10-15組中國詩人與翻譯到佛蒙特藝術中心生活4周,交流詩歌與翻譯。基金會提供全部資金,藝術中心提供食宿、工作室等條件,并為詩人、翻譯家提供交通、生活、醫療保險等保障。本人是這個項目的第一位受益的中國詩人。我對應的翻譯家是美國《21世紀中國詩歌》雜志的主編、詩人王美富女士。
藝術中心挑選中國詩人有一套嚴格的程序。他們海選的對象是全世界的在美國有詩歌發表的漢語詩人和有翻譯過漢語詩人詩歌的翻譯家,并且是在平時有長期的合作組合。由美國、又不限于美國的英語出版機構和詩人推舉的在文學界有一定聲望的兩人以上的學者為推薦人。被推薦的詩人,要提供申請書和作品十件。然后由藝術中心和基金會共同組成的專家組考評,專家組專家獨立看作品,各自投票,按照得票多少確定最后名單。我是由美國的《21世紀中國詩歌》雜志社和國內兩所大學的教授共同推薦的。據翻譯說,我是唯一全票通過的中國詩人,所以第一個去美國參加了這個活動。隨后,福建的呂德安、俞心樵,南京的朱朱,也會和他們對應的翻譯陸續去佛蒙特參加交流活動,每月一人。如果沒有變化的話,10月,呂德安已經去美國了。11月俞心樵,12月或者明年1月是朱朱,都會成行。
包括中國大陸、港澳臺在內的華人藝術家來佛蒙特交流學習早在1992年就已經開始,至少已有3位漢語詩人、90多位華裔畫家、雕塑家、攝影家在VSC交流學習過。他們的之所以能來也不僅僅局限于各類基金會的資助,也有不少是來自中國國內的藝術機構、高等學府的選送,其中也不乏個人申請者前來VSC進修深造。VSC與國內不少的大學、機構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系,僅格瑞格先生本人就多次到中國大陸的北京、遼寧、江蘇、內蒙古、西藏等省市自治區的藝術機構、大學院校進行藝術交流與訪問。
VSC的文化活動比強生鎮上的自然多得多。畢竟是藝術家集中的地方。如演藝廳的詩歌朗誦會、圖片展影會,藝術家工作室公開日等等,因為人多,活動幾乎天天排滿,只要你有興趣,天天可以去看熱鬧或捧場湊人數。一起來湊熱鬧的還有鎮上為數不多的愛好者。VSC好像不拒絕鎮上的“文藝青年”來演藝廳看看,也不反對他們在“開放日”到藝術家工作室參觀。這和我們這里的“軍民”搞共建有類似。
VSC可能是鎮上最有影響力的機構了。每年有六七百人次的藝術家進出,幾乎是常住與流動人口總數在一千三四百人左右的強生鎮的常住人口的數量。它對強生鎮的影響是潛在的,長遠的,也是不可小覷的。住VSC的都是世界各地的藝術家,通過藝術家的口碑把強生帶向了世界各地,這種廣告效應,誰又說得清楚呢。藝術家在這里創作,強生成了一撥又一撥世界藝術家的創作源泉、素材——這也是藝術中心委婉地要求藝術家們交的“作業”——成為作品的主題,長年累月的不僅數量可觀,而且質量上,因為來者大都是各國優秀的藝術家、作家、詩人,其含金量也是可想而知了。這方面若要從金錢上去衡量,怕是算不過來的。遠的不說,最直觀的,就是鎮上的行人多了,人氣旺了。VSC30多幢別墅散落在吉紅河的兩岸,珠江街、15號公路的兩旁,占據著強生鎮差不多一半的場面。藝術家在鎮上生活,從宿舍到書房、到餐廳、到演藝廳……這在白天幾乎看不見本地人的強生鎮無疑是最亮麗的風景。
當然也有習慣了清靜的強生人不喜歡這種“熱鬧”,他們干脆把別墅賣給了VSC,給藝術家騰地方,自己到更清靜的森林邊去與紅葉相伴。所以近十來年,VSC的別墅在增加,強生鎮的鎮容在變大。這倒像是一種生態平衡的結果,愛清靜的去清靜的地方繼續清靜,圖發展的在這里大力發展。
4、每個白人的面孔一笑起來,就會泛起紅樹葉一樣的色彩
在強生鎮生活的這段時間里,我切身感受到了當地人對VSC藝術家的尊重。汽車遠遠的就會放慢速度,司機朝你微笑,打著招呼從你身邊開走,唯恐驚擾了你。我開始以為他們都是VSC里認識的“同學”,其實他們就是強生的本地人或路過強生的過路車。但強生和路過這里的人都知道,在這里步行的人十有八九是VSC藝術家。若是碰上你要過馬路,那客氣那謙讓幾乎到了夸張的程度。一次我從我住的house出門,還沒有想好是過馬路去書房或是不過馬路去餐廳,還猶豫著沒有到斑馬線呢,就見一輛汽車遠遠地在離斑馬線五六米的地方停住了。開始我沒有反應過來,以為他是車子壞了什么的,不是因為我,后來他一個勁地招手,示意我過去,我才知道他是遠遠地“看見”我要過馬路,才停的車。我不好意思慢行了,小跑著過了馬路。這時,那車搖下了玻璃窗,里面還飄出了幾句“三克油”(Thank you)。到了國外就怕語言不通,但在強生,就是你不會英語去購物,營業員和超市里的顧客也會一改美國人“不干預別人生活”的習慣,讓你優先不說,還幫你一起猜測你要尋找的東西。一次,在VSC住了半個多月的我發現指甲長了,而修指甲的剪刀、鉗子是不能帶上飛機的,所以身邊沒有。而我不懂英語。到了超市一時間找不到,里面的收銀員和顧客都替我著急幫我尋找,那熱乎勁就像我們社區的老大媽。但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手套?筆?剪刀(太大)?打火機?……他們一樣一樣的猜,一件一件地找出來,終于想到了指甲鉗……這時整個超市從心底響起了快樂的笑聲。每個白人的面孔一笑起來,就會泛起紅樹葉一樣的色彩。
是的,這樣的溫馨,讓我沒有了身處他鄉的感覺。“在佛蒙特的四周,是我最幸福的28天。我寫下了《詩歌:白晝拽住黑夜的弧線》隨筆集初稿;20首詩歌;與翻譯家王美富解讀了拙作《帶著性別奔跑》119首詩歌……”回國后,我在博客上如是寫道。20首詩歌其中的一首《相信我》是這樣寫的:
相距那么遙遠,
如果沒有太陽光線
的相牽
我們是不可能聯
系在一起的。
換句話
說,安娜特
我們是陽光底下人類的
相愛,
你的笑靨
是太陽
放飛的小風箏,
否則
不會那么溫暖,
像佛蒙特的紅樹葉。
二、我在佛蒙特的4周28天
1、“弧線”的過程中,每個“點”都有著不同的指向和可能
日常的讀書,我不改的習慣,有些怠慢了,只讀了兩部長篇,《凱恩與阿貝爾》(杰弗里·阿切爾著)和《九三年》(雨果著)。之外,我在佛蒙特的演藝中心——原來的強生鎮上的兩所教堂之一,神靈居住的地方——朗讀我的詩歌,給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作家、詩人聽,我和我的翻譯搭檔,用雙語朗讀,我用漢語朗讀,翻譯再用英語讀一遍。從寂靜的大廳里熱烈的掌聲,感覺我讀得還可以,至于是否真的如翻譯說的:柳思的詩歌迷倒了一大片,我就不知道了。除了這些,我主要的是給翻譯解讀我的詩集《帶著性別奔跑》里的全部119首詩歌,幾乎是把我的精神隱私都抖露了出來,包括一首詩歌寫作時的心情,我因為什么寫了這首詩歌,寫給誰的等詩歌背后的事情,和其中的句子、意象的所指等等,雖然時過境遷,我說的也未必全是當時的真實,但解讀的時候,我是努力直率地袒露自己的胸臆,好讓翻譯能精準的、至少是更加接近本意、原意、詩意地翻譯我的詩作。這是課堂作業,是亨利·盧斯基金會資助我們的用意,我們總不能辜負了這份獎學金。臨近訪問結束,Meifu譯出了22首我的詩歌,加上以前翻譯的,她準備在華盛頓為我出一本雙語詩歌專輯。這也算是基金會資助后出的成果吧。
我寫詩歌完全是工作之余的事情,從來沒有過那么完整的時間,像專業作家一樣讀書寫字。所以,我為有這樣一個月的純文學的日子像發了橫財一樣狂喜。我把我積蓄了多年的對詩歌的想法,泉涌般地往稿紙上傾述。寫累了睡,睡醒了寫。我夜以繼日地寫,蒙頭寫了兩個多星期,寫出了16萬字的寫詩、讀詩心得,取名為《詩歌:白天拽住黑夜的弧線》;另外,還寫了美國見聞,類似于紀行的隨筆5萬多字;還有帶著佛蒙特影子的詩歌20首。我從來沒有寫得那么多過。或許是新奇,第一次出國,什么都覺得有新意,所以寫“見聞”有一揮而就的暢快,寫詩歌也有隨感而發的靈動,那16萬字的“心得”也好像蓄勢待發了多年而水到渠成的自然。
我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作為不是詩歌作者的普通讀者怎樣去閱讀詩歌;我一直有個心愿,就是讓詩歌平民化,成為大眾的讀物,而不再是少數人玩賞的藝術品。綜合這兩個方面。我提出了“不能簡單地直線型地去尋問詩歌表達了什么意思,而要弧線型地,以弧線的意識去領會詩歌內藏的含義”的觀點。因為一首詩歌、一句話、一個意向不只指向一個“意思”,而“弧線”的過程中,每個“點”都有著不同的指向和可能。有了弧線型的讀詩意識,詩歌也就不難領會了。
2、我最先認識的是我的翻譯
認識人,結交外國藝術家,是本次出訪的不是任務的任務。否則,要跑那么遠做什么呢?如果純粹是為了翻譯,多打幾個越洋電話、網絡視頻都可以辦到。
我最先認識的是我的翻譯,王美富女士。美籍華人王美富女士是中華臺北人,1958年出生于臺灣。臺灣大學外文系學士, 加州大學氣象學碩士,普渡大學交通工程碩士。在美國生活了20多年,曾任世界銀行交通專家, 美國交通部工程師,阿拉斯加交通廳規劃專家,多次到中國考察城市交通狀況,為中國的交通發展出過謀劃過策。她在臺灣大學念的是中文,也是在近幾年辭去了美國交通部的工作,“隱退”在家寫詩、譯詩,打理著她創辦的《21世紀中國詩歌》雜志,忙得也不亦樂乎。美富她長得很中國,典型的中國圓臉,眼窩也沒有歐美人那么深深凹陷進去,相反有些平坦,眼皮還有些湖州人說的充胖,笑起來顴骨高高的,很熟悉。
我和王美富也是第一次見面,可以說以前是不認識的。都是因為詩歌,我們去年開始在博客上“見面”。她說想翻譯我的詩歌,在《21世紀中國詩歌》雜志上刊登,問我能否支持。能不支持嗎?我的博客上有3000多首詩歌,06年以來,一直無人問津地呆在博客上猶如塞在自己的抽屜里,現在有人要發表,還是譯成英文,到美國去發表,那能不支持嗎?也不知道是翻譯得好,還是我的詩歌真的如王女士說的“具有繼往開來的內在功力”“讓人喜歡并不困難”,她居然喜歡上我的詩歌了,還說翻譯起來也比較順手,于是,就在《21世紀中國詩歌》上連續刊發了幾次,還說讀者反響很好,希望出個專輯。
認識了王女士,也就認識了她的丈夫。Meifu的丈夫在美國人中可能不算高,但在我面前絕對算是高個子了。因為正如Meifu說的,我比她想象中要矮一些。Meifu還以為我很高大呢,也許是我的詩歌給了她錯覺。Meifu介紹說,她丈夫叫斯蒂夫,說我可以稱呼他名字,但我的舌頭就是繞不過彎來,Meifu又告訴我,他有一個中文名字,叫唐曉飛。但她覺得不好聽,曉飛曉飛的,像個小流氓的名字。我安慰說,加上唐這個大姓就不是小流氓了。只是我心里也在想,這么典型的中國名字和這位人高馬大的長著典型美國長臉的人確實有些不般配。也許是經Meifu這樣子解釋,就更加好記了,我以后就稱呼他叫唐曉飛了。唐曉飛是美國德州人,他的工作主要是對華盛頓各家國家博物館的監管,相當于國家博物館管理公司的管理員。他自幼在歐洲長大,會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法語,是位詩人,還做詩歌翻譯,現在有空在幫Meifu打理雜志社的工作。
Meifu說唐曉飛是個素食主義者,而且是中國式的、佛教徒一樣的素食主義者,只吃植物,不碰動物。而素食主義分好幾種,有些覺得不受精的雞蛋是素的,有些人覺得自然死亡的動物是可以食用的,有人覺得水里的蝦螃蟹螺螄之類以及釣上來的魚是素食者也可以食用的,比如,亨利·梭羅的《瓦爾登湖》里的“我”就是一位打獵、釣魚的素食主義者,他打獵,也釣魚吃,但他是出了名的素食主義者,不信,你去看這本書。唐曉飛要更純粹些,比梭羅還環保主義。
3、我最迫切要去認識的,是一位盲人
到了佛蒙特,第一位給我深刻印象的,也是我最迫切要去認識的,是一位盲人、黑人詩人:馬尼(Mani)。因為佛蒙特以白人為主,在強生鎮又幾乎看不到黑人,所以,在藝術中心遇見一位黑人,很是醒目。況且,他又特別。我說的是他特別的堅強、有毅力,看著就是能感受到正能量。我們在跟著中心義工熟悉中心周圍環境的第一天,馬尼,在一遍一遍的由她夫人——一位同樣黝黑膚色的女子——攙扶著練習從書房摸索到宿舍,從宿舍摸索到餐廳,從餐廳摸索到書房……中午我看見,他們在來來回回的熟悉路邊的一草一木每個坎坷每個拐角、斜坡、臺階,下午他們還在一遍一遍的摸索。當第二天,我看著馬尼手持細竿一個人敲擊著路面行走在中心的步行道上,我越發覺得,馬尼昨天的付出是多么的叫人心痛和心動。
馬尼出生在印度龐貝(音)現在叫孟買的城市。從小家境貧寒,因為母親的“心胸寬大目光遠大”才讓他讀完了小學、中學、大學預科、大學所有這些課程。這對馬尼來說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這還不僅僅是家境的原因,是因為馬尼四歲開始出現了聽力下降,就是“開始重聽”了,到了八歲,馬尼什么都聽不見了。他幾乎是靠看別人的嘴形猜測一句話在說什么。不幸的是,18歲后馬尼視力也開始下降,漸漸的幾乎失明(他深度失明是在28歲以后)但這樣,馬尼還是讀完了大學。幸運的是,馬尼很聰明、很刻苦,成績一直很好,每年贏得獎學金,沒給家里增添負擔。84年,24歲時候,馬尼還有一些視力,他工作的電子設備的企業派他到美國來,因為馬尼英語很好。這讓他有機會獲得了助聽器。這是他二十年后再一次聽到聲音。現在馬尼是靠助聽器與人交談。在大會、小組會上,馬尼將一只連著助聽器的無線麥克風交給主講人,放在講臺上或者別在胸前。馬尼84年回國后,發現他更適合在美國生活,85年又來了美國。從此就沒有離開過美國。屈指算來已近30年了。
馬尼寫詩歌是因為愛情。他為了向大學同學示愛,他學習寫詩歌。寫詩在印度是很普及的。尤其是詩人泰戈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詩歌在印度很風靡。這是可以理解的,別說在印度,就在中國,也因為泰戈爾刮起過一陣詩歌熱潮。
馬尼在美國的夫人就是用詩歌寫來的大學同學。一直伴隨著他,不離不棄。我用我的《愛你正好有一斤》里的句子“四兩撥了一千金”來形容他,馬尼哈哈哈地笑了。因為Meifu已經把我的這首詩歌轉發給了這次來佛蒙特交流的詩人們。馬尼也讀過,還說我寫得好。
4、藝術就是這些我們熟悉的東西……給人以新的感官體驗
留著一頭灰白長發而又時常盤起來罩在帽子里的客桑是1963年生人。祖籍四川甘孜,從小在瑞士長大,不會漢語,也不會藏語,只會英語,應該會瑞士語。但我也沒有聽他說過英語以外的語言。其實說了我也聽不懂。他來中心已經有一個月了。他是藝術家。但他的藝術非常另類。他主要做兩類藝術品。一種是塑料類的,把塑料薄膜,或者塑料瓶、塑料罐頭,用噴火的槍吹出各種造型,有人形,有動物,但以人的器官形狀居多,大多是些破碎、面目猙獰、恐怖的那種,他吹的最多的是骷髏面具,整在千瘡百孔但平整如鏡框的塑料紙上,成為一幅塑料浮雕作品。他的另一類作品是在易拉罐、或鐵皮罐的底部鉆出細密的針孔,刻成圖案,然后從罐口對著燈光看罐頭里面,這時你看到的效果是你想不到的。這時候罐頭光滑的圓壁猶如時光隧道,隧道的底部透過光來,像一個迎面走來的人的剪影。如果易拉罐內壁涂有色彩的金屬漆,這時的隧道更加色彩紛呈,如彩虹,如極光。不知道客桑是怎么發現這種效果的,如此另類。客桑的作品大都是由“垃圾”做成的,做成了是藝術品,做不成還是垃圾,所以客桑必須全心對付這些“垃圾”。他像機械師一樣用氣焊槍、扳手忙碌著他手里的活計,還像防毒專家一樣戴著防毒面具對付他的垃圾。因為他的勤奮,很多垃圾已經在佛蒙特變廢為寶,而且在還沒有回瑞士之前,又得到了紐約的邀請,去一家畫廊展賣他的作品。這要放在我的祖國,這些“垃圾”是否有人要看,我是很懷疑的,而在西方,客桑是藝術家,是靠這個手藝吃飯、抽煙、養家的。
還有kiki,以色列大學的音樂教授。Kiki是比我們早兩周來佛蒙特的,也是住了四周。藝術中心里每天有70多位常駐藝術家,但時間各不相同。有的四周,有的12周。進出也不是一刀切,而是參差著錯開,有出,有進。我們新的來之前,已經有老的離開,等kiki她們回去后,馬上下周一又有新來的進來。這樣更替的好處是使中心一直保持旺盛的人氣,充分利用中心資源,還可以以老帶新,“學員”之間有個傳承。Kiki是寫歌劇的,是一位編曲方面的藝術家。像這樣的藝術家,中心只有她一人,所以編排在作家、詩人組,我們因此有了一起活動的機會。之所以特別深刻地記住了kiki,是因為中心演藝廳專場放映過她的歌劇:一部反映戰爭背景下的市井生活的舞臺劇。看過她的歌劇,我雖然聽不懂臺詞,但就像中國人聽意大利詠嘆調一樣,以心靈、感覺接受了kiki的歌劇,為此我寫了6篇《kiki的歌劇》的隨筆。
在告別佛蒙特之前,kiki創意策劃了由我們16位作家、詩人參與演繹的“歌劇”,以此在藝術中心留下紀念:所有作家詩人都參加,每人選一首自己的作品,長短不規定,內容沒關系。“表演”時都選用母語家鄉話朗讀。讀的時候每人只管自己,要求第二句與第一句保持5秒鐘的間隔,第三句和第二句保持差不多5秒以上10秒左右的間隔,依此類推,間隔越來越長,同時語速也可以快慢變化,音量也要有大小變化,音高也有高低變化,起伏越大越好。每個人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念,kiki沒有統一安排,但總的要求是,先一個人讀第一句,等他讀了5秒鐘后第二個跟進,在5秒后第三第四個跟上,以后第五、六七八陸續進入。最后的效果還真是意想不到的新奇而又震撼,演出的那天——馬尼讀了第一句:
“My father……”
5秒后,是美國的一位丈夫自殺而亡的女作家:
“Husband ah,how I……”
不一會兒第三四個……
五六七八個……越來越多……
開始還是一個人一句的對白一樣的竊竊私語,雖然各自講各自的事情。隨后進入了群體的嘈嘈雜雜。
如果比作下雨,開始是一滴兩滴,隨后是嘩嘩嘩的一片。其間因為是各自讀各自的,所以出現了稀疏密集,猶如陣雨,風吹。
如果比作草原上的羊群,前面是一只羊,后面跟著兩三只,再后面跟著密密麻麻一大群,它們看似密集,但互不相撞,都有間隔。
如果是比作鳥的啼鳴,先是一只鳥嘰——地一聲輕鳴,后來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變成了群鳥齊鳴,百鳥朝鳳,但它們都棲息在不同的樹枝上,所以聲音來自不同的方響。
如果……不如果了。有個現成的,那叫大珠小珠落玉盤,就像一個打開百寶箱的名媛在玩珠子,先是指甲縫隙里掉了一顆,接著兩三顆,接著蘇嚕嚕嚕撒了一大把,落了滿盤滿桌子……
Kiki像在告訴我們,藝術就是這些我們熟悉的身邊的甚至是我們的身體、身體里的東西,經過藝術家的編排組合,給人以新的感官體驗。
5、如果我們都是“醫生”,他們是主治大夫,而我是鄉村郎中
安娜特(Anat),是我們三位詩人中的一位。馬尼,我,之外就是這位以色列女詩人,在佛蒙特一起交流。Anat也是我們三人中年紀最小的,比我要小12歲,整整一輪,但她在以色列是國家教育部文化獎、以色列文化與音樂家協會獎的獲得者,可以說是以色列著名的商業作家、自由撰稿人。她見人就笑,一笑起來,臉先紅。所以,我把她的笑靨比作是佛蒙特的紅葉。前面第一部分末尾的詩歌《相信我》就是以她為“模特”寫的情詩。Meifu把它譯成英語,并以《Anat love song》(安娜特情歌)為名擴散了出去,藝術家們說很喜歡,一位音樂藝術家說要回去譜成曲子。我莫衷一是。因為這首小詩,隱含著很多中國元素,有些字詞被我硬生生拆開了,也只有中文還能這樣表達曖昧、委婉的“情意”。這些是無法翻譯的。
還有埃文(Evan Fallenberg),以色列作家、翻譯家,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著有兩本小說,《光線落在》(蘇荷出版社,2008)和《當我們跳舞》(HarperCollins出版社,2011)。并有大量翻譯,包括羅恩萊謝姆的《波佛特海》,古爾巴特亞的《耶路撒冷》等等,以及大量的影視劇作品。2007年獲得以色列全國猶太圖書獎(小說)。埃文還贏得過美國圖書館協會的圖書獎;埃德蒙 白獎;拉姆達文學獎;塞繆爾 戈德堡基金獎;哈羅德U.Ribalow獎;PEN翻譯獎;泰晤士報文學副刊倫敦沙DOMB/Porjes的希伯來文學翻譯獎。埃文是一位土生土長的克利夫蘭人,畢業于喬治敦大學,藝術碩士。1985年以來一直住在以色列。但每年要在香港居住一段時間,因為他是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寫作藝術碩士課程的講師,還是這個工作室的主任,要給英語創意寫作班研究生授課。2013年獲得了佛蒙特藝術中心和國家藝術基金會獎學金,在佛蒙特訪問交流4個星期。他是kiki回國后才來的。看樣子,以色列在這方面的投入,與美國的文化交流是很上心思的。埃文還是一位翻譯家,在世界翻譯家協會里擔任著職務,在佛蒙特他得知我和Meifu是搭檔組合,而Meifu是翻譯后,當即邀請了Meifu參加今年的翻譯家世界年會。這是佛蒙特給Meifu的禮物。而我,在埃文面前,突然感覺到,如果我們都是“醫生”,他是浙一醫院的主治大夫,而我是浙北鄉村的郎中:我的詩歌是我的草藥,他的小說是他的手術刀。
手持這樣的“手術刀”的當然還有美國的黑人詩人賽勒斯(Cyrus Cassells)。賽勒斯,美國德克薩斯州立大學圣馬科斯分校終身教授,并在美國黑人詩人工作坊任教。他獲得過蘭南文學獎,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獎,Lambda文藝獎等獎項。他自稱是文化大使,翻譯家。他熟悉西班牙語,喜歡翻譯西班牙少數民族的詩歌,當然是翻成英語。他第五部即將出版的詩集就是西班牙少數民族的詩歌的翻譯集。賽勒斯是藝術中心請來的藝術導師,是來為我們做講課和指導的。中心每周都會邀請一位美國當紅的藝術家來此小住,也有點提高中心藝術水準和吸引力的成分在。賽勒斯他在中心住了一個星期,在演藝廳給我們朗讀了他的作品,在圖書館坐門診一樣給我們每一位作家、詩人的作品做了點評和指導。我的詩歌是Meifu翻譯的,他讀的就是譯詩,經Meifu的話語我知道了賽勒斯對我的贊譽,Meifu也很高興,覺得她推薦得不錯,眼光還是有的。而我自己倒是覺得,贊譽之詞,一般都會揀好的說,姑妄聽之吧。Meifu說,美國人不像中國人喜歡恭維。如果你的作品不好,他連你的面都不會見。那,那好吧,謝謝賽勒斯對我的肯定,說我的詩歌輕重平衡,意象比喻用字都很精準,說我的詩歌很成熟,里面有很多幽默、機智的句子……
6、必須要說到的是格瑞格
必須要說到的是格瑞格——喬納森·格瑞格(Jonathan Gregg),藝術中心的創始人。格瑞格一頭卷毛白發,白皙的臉和身子一樣都是修長的,干凈利落。他一身藏藍色的布衣布褲,外罩一件馬夾,是深黑色的。露在外面的衣擺和褲邊上還蹭有不少的油漆一樣的顏料。一看就是一身工作服。但看他一直是這身行頭,估計他有一打這樣的衣服,只有馬甲不是一成不變,印象中他還有一件咖啡色的,一件淺灰色的。
格瑞格是那種很有風骨的老人,遠遠就傳遞出一種藝術家的氣質給你,儒雅,高貴,又近人。作為這里的創始人,又時時刻刻透著一種主人特有的氣質:不怒自威,笑著也很有權威。有一條齊膝的黑犬始終跟隨在他左右,除非格瑞格進了餐廳。犬類不進餐廳是這里的規矩,也是犬類的自覺行動。所以當看見這條黑犬趴在餐廳門口,就知道格瑞格一定是在餐廳里用餐或者與人聊天。
格瑞格好像一直在關注我,雖然我們的交流要通過翻譯或者我們的手機在線翻譯進行,但他對我的的事情好像很了解,包括我吃不慣西餐他都了如指掌,他吩咐餐廳供應米飯,還叫我用保鮮盒多儲存一些在冰箱里,待到我冰箱里的快要吃完了,餐廳就會心領神會地供應米飯。我懷疑這一切都和格瑞格有關。因為格瑞格是一位佛教徒,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有一顆菩薩心腸,總是從細微處體諒著關照著他人。
喜歡教大家練習坐禪的格瑞格先生自身就是一位造詣很高的藝術家,他以前是建筑師,現在專業油畫。先生在紅樓里展出的幾十幅作品,讓人聯想到敦煌莫高窟壁畫和西藏唐卡,更有一種內蒙古巖畫的味道在里邊。是的,先生信仰藏傳佛教,去過拉薩、呼和浩特、沈陽、北京……現在插在紅樓旁他的畫室外的經幡就是先生從西藏請來的。它們在吉水河的北岸和著不息的濤聲迎風擺動,真像是在傳誦什么。
傳誦什么呢?誰來吉水邊紅樓旁駐足聆聽,誰就一定能聽出點什么。
……還有來自加拿大、英國、伊朗、波蘭、肯尼亞、喀麥隆、阿根廷、韓國的藝術家,還有VSC的園丁。他們像這個季節的佛蒙特的楓樹葉,給我留下了鮮紅的、溫暖的記憶,雖然我來不及記住他們的名字。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