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觀眾的口味讓我越來越困惑”

在賀歲喜劇《私人訂制》的首映發(fā)布會上，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見到了一個盡顯疲態(tài)的馮小剛。這位中國電影界舉足輕重的領軍人物，仿佛在和期待他作品的觀眾們鬧著別扭，口中時不時地爆出“和電影在一起那么多年了，有點反感它了”，“時代可以翻篇了，我特別想過一種閑散的生活”等聽起來頗為消極的話語。他還抱怨：“復雜、深刻，觀眾需要嗎？不需要。這是一個娛樂的時代，不是一個反思的時代。”“觀眾的口味讓我越來越困惑。”

盡管言談之中頗有些“告老歸田”的意思，但馮小剛還是不可避免地成為歲末最忙的人，而且這種局面將一直持續(xù)到2014年春節(jié)——半年前，他接過了春晚遞來的橄欖枝，成了第一位跨界執(zhí)導春晚的電影導演。

“隨便拍的電影，一個星期賣4個億。認真拍的電影不賣錢”

對于賀歲喜劇《私人訂制》的拍攝緣起，馮小剛曾不止一次向媒體表明：“沒什么特別的，我只是為了還人情。”“《私人訂制》是為市場定制的，和內(nèi)心不發(fā)生關系。”

上一部作品《一九四二》似乎耗盡了馮小剛對電影的全部熱情，那部電影在他心里醞釀了多年，憑借在電影界攢下的信譽，才拉來巨額資本進行運作。開拍前，馮小剛做了大量調(diào)查，拍攝過程艱苦卓絕，他不僅需要導戲，更要在資本和各種關系間輾轉(zhuǎn)騰挪，壓力巨大。

雖然馮小剛自己對《一九四二》寄予了厚望，但這部“反思民族性的史詩巨作”并沒有獲得成功。觀眾對端起架子、正襟危坐的馮小剛不買賬，甚至包括他熟悉的一些朋友對這個題材也不捧場。最終，不論是票房還是口碑，離馮小剛的期望都太遠了。馮小剛有點困惑，但他并不認輸，他對記者說：“我相信50年之后，觀眾再往回看，會發(fā)現(xiàn)中國電影史上還有這么一部片子。”他還說：“觀眾似乎更喜歡爆米花喜劇，但我無心伺候。”

話雖撂得狠，但馮小剛還是回歸到了賀歲喜劇的老路。2013年12月19日，《私人訂制》的首映零點場取得1100萬元票房，超過了《小時代》和《泰囧》，創(chuàng)下華語片首映全新紀錄；上映首周票房突破4億元，再次刷新華語片票房紀錄。截至2014年1月12日，《私人訂制》票房已有6.97億元，毫無懸念地成為賀歲檔的最大贏家。這個成績連馮小剛自己都有點出乎意料。在2013年年底舉行的華表獎頒獎典禮上，憑借《一九四二》獲得優(yōu)秀導演獎的他在領獎臺上感嘆：“隨便拍的電影，一個星期賣4個億。我認真拍的電影不賣錢，這給我很大的困惑。”

《私人訂制》在內(nèi)容上與馮小剛1997年的作品《甲方乙方》一脈相承，不論是劇作結(jié)構(gòu)和人物設置，都延續(xù)了原作。只不過除了葛優(yōu)不變之外，英達、何冰、劉蓓等換成了白百何、李小璐、鄭愷這樣一套年輕的班底。這4位主要人物以幫助別人圓夢為業(yè)務，“成全別人，惡心自己”是他們的口號。馮小剛給片子的定位是“不正經(jīng)、不著調(diào)、不講理”，人物在其中不斷變換身份，表演著一場場“變裝秀”，游戲感十足。

影片早就憑借大量的植入廣告使投資有了保障，再加上節(jié)節(jié)攀升的票房，投資方賺得盆滿缽滿。但與此同時，這部電影也出現(xiàn)了一種非常荒謬的現(xiàn)象——票房和口碑嚴重的兩級分化。馮小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口碑危機，先是影片公映前，在面向機構(gòu)投資者的看片會后，分析師們稱“看了一半看不下去”，投資者信心大跌，導致華誼股票急挫跌停。影片上映后，兩大電影網(wǎng)站的評分都是及格線以下，時光網(wǎng)5.8分，豆瓣網(wǎng)5.5分（總分10分）。有網(wǎng)友套用其中的臺詞，稱馮小剛這回是“成全自己，惡心別人”。影評人的負面評價更不用說了，有人說它“拼湊了3個互不沾邊的無聊小品，明顯在糊弄觀眾，透支信譽搶錢。這根本算不上電影，就是一個低級又豪華的廣告”。

面對劈頭蓋臉的惡評，馮小剛發(fā)飆了。12月29日凌晨，他連發(fā)好幾條微博，聲稱與影評人“誓不兩立”，罵他們是“大尾巴狼”。他寫道：“從《一九四二》到《私人訂制》，你們的嘲笑和狂歡恰恰反映了你們的淺薄，我看不起你們，別再腆著臉引領觀眾了，丟人。”

在電影圈，馮小剛是有名的“小鋼炮”。他與媒體的關系一直很差，2004年大罵某刊物是“狗屎、混蛋”； 2006年直斥某記者：“你要是讓我不痛快，我也讓你不高興！”甚至在面對家人時，馮小剛也壓不住火，妻子徐帆說他是“狗脾氣”。但這一次馮小剛在微博上的“撒歡”，更被看做是一種“炒作”，拿“影評人”這個弱勢群體開刀，制造話題，是為了給影片票房再添一把火。

從結(jié)果來說，觀眾還是給足了這位“賀歲片之父”面子，但正如很多人反映的那樣，《私人訂制》是他迄今為止最差的賀歲喜劇。馮氏賀歲喜劇，陷入了一個創(chuàng)作的瓶頸。

“我的作品能代表絕大多數(shù)人的夢想、欲望和精神需求”

總是拍賀歲喜劇的馮小剛說過一句話：“我的內(nèi)心是悲劇的，我在強顏歡笑。”他性格中的擰巴時不時會顯現(xiàn)出來，讓人感覺他雖然功成名就，但并不快樂，內(nèi)心充滿矛盾。

馮小剛是搞美術出身，高中畢業(yè)后進入北京軍區(qū)文工團，擔任舞美設計。1985年，他調(diào)入北京電視藝術中心成為美工師，開始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就在這年，他結(jié)識了王朔，后來他們一起成立了“好夢公司”，主營影視策劃咨詢服務。1990年，他和鄭曉龍聯(lián)合編導的《遭遇激情》獲中國電影金雞獎4項大獎。1991年，他和王朔等編劇的《編輯部的故事》風靡全國。1995年他又執(zhí)導了《一地雞毛》，他自己曾說：“如果說《編輯部的故事》是我作為一名編劇，在王朔創(chuàng)作風格的引領下，跨出了堅實的一步；那么《一地雞毛》，則是我作為一名導演，在劉震云創(chuàng)作思想的影響下，走向成熟的一次飛躍。”

1997年的《甲方乙方》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轉(zhuǎn)折點。據(jù)他的重要合作伙伴高軍介紹，《甲方乙方》之前，馮小剛遭遇了創(chuàng)作低谷，多部影片都失敗了。這部片子對他來說可以說是孤注一擲的機會。影片首映前，高軍給他買了韭菜餡包子，結(jié)果放映時聲道出現(xiàn)了問題，畫面與聲音嚴重脫節(jié)，馮小剛氣急敗壞，眼淚流了出來，韭菜餡包子也吐了出來。

之后的創(chuàng)作順風順水。《沒完沒了》、《一聲嘆息》、《大腕》、《天下無賊》、《手機》等都廣受歡迎。《非誠勿擾》之后，他成為中國第一個內(nèi)地票房超過10億元的導演。《私人訂制》之后，他更加坐穩(wěn)了內(nèi)地票房累計第一的寶座。

當被問到為什么他的電影總能把握住觀眾心理時，馮小剛說：“我是一個小人物，出身卑微，對我來說揣摩小人物的心理很容易，我的作品能代表絕大多數(shù)人的夢想、欲望和精神需求。”

馮氏電影最為人稱道的正是他一貫堅持的“平民風格”，他的走紅建立在普通觀眾口碑的基礎上。因此他的地位頗顯尷尬——雖然和張藝謀、陳凱歌等年齡相仿，但并不屬于“第五代導演”。盡管他對振興中國電影市場功不可沒，但一直以來，他受到專業(yè)獎項的排擠，評論界對他并不認可，認為他的電影藝術水平低、難登大雅之堂。

馮小剛不服氣，為了證明自己，又拍了《集結(jié)號》、《唐山大地震》。看得出，他希望自己能“俗”也能“雅”，想拍出一些崇高、輝煌，展現(xiàn)苦難與人性的主旋律片子。正如與馮小剛合作多年的電影作曲家王黎光所言：“無論是《集結(jié)號》還是《唐山大地震》，都有一個共同的直接反映，那就是淚水。”而到了《一九四二》，馮小剛已經(jīng)“煽情”得有點過了。

面對質(zhì)疑，馮小剛在微博上無奈自辯：“我盡了一個導演對中國電影的責任，無論創(chuàng)作還是市場。”可正如一位影評人所言，“早年的馮氏電影體現(xiàn)了一種更高的道德標準。但如今的他變得更加世俗化、功利化，放棄理想主義，以利益為中心。”對比新舊作品，今天的“賀歲導演”稍稍有些變味了。

“我對春晚的改造，遠不及春晚對我的改造”

從電影跨界到執(zhí)導央視春晚，馮小剛自己說：“我導春晚一不為名，二不為利，是回饋觀眾對電影的支持。我就不感謝領導了，頂著罵名干這事領導應該感謝我。”話雖如此，吃餃子、放鞭炮、看春晚，依然是很多人逢年過節(jié)的保留曲目，央視春晚也依然是媒體競逐的話題，能夠執(zhí)導這場年度大戲當然可以看作是個榮耀。

央視春晚為何選擇馮小剛？文化學者馬家輝認為，在過去幾年，馮小剛拍的電影以及他在公眾場合的發(fā)言，一方面有批判性，能夠說出大家的想法，同時又完全是在安全范圍之內(nèi)；他參與中國的文化產(chǎn)業(yè)，一直以來被觀眾信任，也被領導層信任；他還有很強的溝通能力、動員能力。“馮小剛的幽默，他的頭腦靈活，我都覺得非常厲害。所以我一點都不驚訝馮小剛做春晚總導演。”

馬家輝的觀點不無道理，馮小剛和央視春晚的聯(lián)姻不是偶然。馮小剛的賀歲片一度是新一年流行語的締造者。而春晚也曾是流行歌曲的推手和熱門語匯的發(fā)起者。另外，綜觀馮小剛的創(chuàng)作歷程，他一直在和審查制度博弈。他“既讓領導放心，又讓觀眾滿意”的本事可不是一朝練就的。而多年的歷練也使他有足夠的能力去應付春晚嚴苛的審查。

馮氏春晚真能讓人耳目一新嗎？馮小剛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打破陳規(guī)，給春晚注入新變化？

早先，剛接受春晚總導演的工作，面對記者采訪時，馮小剛自信滿滿“春晚以前被看得太嚴重了，它不就是一個聯(lián)歡會嘛！”他稱會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反正自己不是電視界的人，就當去“玩”一次。但時間越臨近，馮小剛口氣就越沉重：“春晚不像電影，它承載著方方面面。”的確，春晚不是個喜劇大拼盤，不是一臺純粹的文藝晚會，有太多的方面需要兼顧。除了審查，還有各種各樣的關系、商業(yè)運作，千絲萬縷處處掣肘，更糟糕的是，苛刻的環(huán)境滋生了創(chuàng)作者們的“自我審查”。2013年年底的一次見面會上，馮小剛一臉真誠又無奈地對記者說：“千萬別期待，我對春晚的改造，遠不及春晚對我的改造。”

不過，“馮氏春晚”也應該會有一些馮小剛的特色。比如，由他的電影風格來看，他最擅長的是語言。“每次選演員，我先看的不是他的表演，而是臺詞。”馮小剛這樣說道。相比之下，他在視聽方面的掌控能力是較弱的。

關于春晚的新聞正一點點被媒體爆出：宋祖英24年來將首次缺席春晚；法國“女神”級影星蘇菲·瑪索將與劉歡合唱一曲。還有一些將在春晚登臺的歌手則被媒體稱為“馮家班”：孫楠曾為馮小剛的《不見不散》演唱同名歌曲；張靚穎曾為《夜宴》演唱主題曲；為《私人訂制》演唱主題曲《時間都去哪兒了》的王錚亮也來了。

與以往春晚豪華出彩的舞美設計相比，馬年春晚很有可能是一屆符合政策導向的“質(zhì)樸”春晚。但至于能否做到馮小剛自己提出的八字方針“真誠、溫暖、振奮、好玩”，就有待檢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