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和他家隔了一座山,山的這一邊是我家,那一邊是他家。沿河水清清綠草茵茵的田間小道走長長的一段,再爬一條石板小山路,過了山坳就是我家。
初中時代,一星期回家一次,我總從他家門前走過。他有時跳到圍墻上,蹲著看我走過。我故意走在同伴身側擋著,都不說話;有時不見他人,屋里有歌聲源源流出,已經不記得是哪一首了;有時院子里站著個男人,笑吟吟地說:“進家喝茶吧,妹妹(大人對孩子的昵稱),你的同學安,在家的。”知道是他爸爸。
我還是那么禮貌地拒絕掉,也還一個笑笑的臉。
只有一次,他與幾個同伴跑到山腳下一墩大圓石上等著。幾個男孩兒并不跟我說話,卻是嬉言笑語逗我的同伴。我們隱入荊柴里的小路去,身后是飛來的泥團砸樹木的簌簌聲。
便有一年冬天,約了中學里的外鄉同學去我家,繞了大道。他也來了,帶個比他稍矮的堂弟。他心里愛戀著同學中的一個,我們知道的。
爸在家里燒得炭火旺旺,媽推石磨,磨出一缸豆腐白白,守著門口等。
到家,暖和過后,我和女同學躲回房里。晾他倆在廳,聽爸寒暄。他走時便不送。
又有一回他問:“你小時候是不是叫唐雪花?我來過你家,借了一張CD——記得么?那時你好小——好漂亮的!”
我慌了,大喊:“不是!我小時候最討厭你們村的小孩兒!”然而心里,又聽到了兒時那一聲聲“唐雪花”從半山殷殷切切飄下。我遠遠地看了又看,卻是從不應的。
期中考試,晚上不晚修。宿舍樓前大懸幕布,放露天電影。教室里的我,耳機塞了兩耳朵,大唱Mr.Lee新教的《Tomorrow will be better》。抬起頭才看到他滿臉慍色:“吼什么吼!”
初二了,同伴畢業的畢業,坐摩托車的坐摩托車。于是陡陡的山路,也只有我孤零零地去爬,再無人陪。冬天,天黑得早,到他村時夜已暮,走完他的村子,過小路,天越來越黑,林邊蕭蕭瑟瑟,山下鳥聲驚人,心便存了那么一點幻想――也許他等在前頭,也許我的身后,有他憐惜的目光,默送我爬完山坳。
冬天過去了,并沒有等到。
該發生的故事沒有發生。
春天來了。
去上學,過了他的村子上了山路,人在半山腰,聽到摩托車聲,聽到有人在山下叫:“唐!唐!下來坐我車去!”
又走了幾步,便回頭了。
路上,他急急地問:“你是不是隱心,隱心是不是你?”我答他:“不是。”再問:“那你知道隱心是誰嗎?”再答:“不知道。”
又一次鬧了大大的別扭,半個學期視而不見,迎而繞路。四目再不相對,兩口再無一言。
后來學校的廣播天天放《為你寫詩》。后來便在某一課本里發現了一頁紙,是一首詩,詩名:為你寫詩。慢慢看過,慢慢折起,仍然不說話。
后來便是一張球臺上,忽然發現另一端是對方。看了山長水闊的一眼,冰釋前嫌。
冰釋前嫌,遂成義氣兄弟。
中考后,我到了另一個城市上高中;他留在縣城職校。不再聯系。
新年在寒寒的冬天來臨。
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的人說:“我來你家玩,可以嗎?”
一輛摩托車,仍載了他的堂弟,他來了。卻在對面公路上停著,不肯來家。
媽媽出來喊:“安,進家啊,進家暖暖!”
仍然不肯,定要我過去。我便換上我新學校的一套校服,風一樣飛到他跟前,大拍他肩膀,眉彎齒笑:“兄弟,你來了!”
坐上他的車,去另一個同學家,路上又約一男同學。
傍晚,逃掉同學父親的熱情晚飯,走了。夜色凄迷,他把我送回家。
高二,不時打來電話。像大口喝酒的兄弟,我們說話,聲聲豪爽句句痛快。
終于有一天,他說:“可不可以,做我的白雪?”
我笑:“哈哈哈!我是賣紅蘋果的呀!”
高三,不再與外人聯系。便似乎斷了人情脈息,昨日種種已為陳跡。
冬天又來了,高三的冬天似乎特別的寒冷。
一次心血來潮,便去信息:“今年過年,還來我家玩嗎?”
“如果你請,來!”
“好,準備熱烈歡迎,但是,請帶上女友一起哦。”
“為什么?”
“不然,我怕我媽要誤會。”
久久的沉默。
“誤會,不是更好嗎?”
冬之聲,在窗外嘯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