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父親
如果我曾經沉迷在往事里,
只知埋頭顛沛流離;
如果我曾經是迷路的孩子,
走近你,又逃離;
如果當我終于懂得摒棄過往,
珍惜眼前的生活;
你還會不會,
會不會站在原地等我?
我們最近一次的離別大約是在半月前的某個陽光溫厚的午后。那時的你提著寥寥無幾的單薄行李即將踏上哐當作響的綠皮火車,并在那里度過漫長的二十五個小時后抵達另一座對你而言從未涉足過的陌生城市。
你轉身離開的剎那我聽見母親短暫低聲的啜泣,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凝視你留給我的堅毅背影。
它并非如朱自清父親的背影那樣蹣跚踉蹌盡顯蒼老,你骨子里的驕傲使你的脊梁依然挺拔,頭顱依然高昂,只是身體里的熱血不再沸騰。
已經不惑之年的你終究是不再年輕了,在你像無根的浮萍那樣經歷了人間滄桑世間冷暖后終于變得沉穩老練波瀾不驚。
我曾偶然看到過你年少時的照片。已經泛黃蒙塵的老照片上是一個矮小瘦削、中分頭、白襯衫、黑色長褲、眼眸清澈的翩翩少年,與現在這個身體發福、有啤酒肚、短寸、青睞深色條紋襯衣和休閑褲的中年男人判若兩人。我經常向奶奶以及姑姑們打聽你小時候的樣子:
“雖然是個男孩子卻很愛干凈,白球鞋上很少有污點。”
“讀小學時成績特別好,老師都讓同學們向他學習。”
“家里就這么一個兒子,都慣著他。”
“喜歡侃大山,經常嘲笑姐姐臉上的雀斑。 ”
這些對你的描述我都深信不疑。因為你總是在第一時間洗干凈臟的衣物,因為你給了我一些讀書方面的優秀基因,因為你總是喜歡開別人的玩笑,因為你對我的寵溺無限。
除了這些我還是經常想像,想象你第一次乘坐火車即將去遠方時臉上欣喜又擔憂的表情,那時的你是否知曉,從第一次背井離鄉后你便開始了漂泊無依的生活,長達二十年甚至更久,久到你寫不下歸期?想象著你初到一個新的環境被陌生包裹的恐懼及思念家鄉想念親人的苦澀,那時弱不經風的你是否在暗夜里蒙著被子低低地啜泣?想象著你拿到第一份微薄工資時激動的樣子,那時的你是否糾結于攢起來交給父母還是買點有意義的東西?想象著你得知母親孕育了我你即將為人父時欣喜若狂的樣子,那時一向行事高調的你是否逢人便告知這個喜訊并做好了迎接我的準備?
后來的后來,我再不需要想象,你告訴我的加上我記住的,足夠形成一根貫穿于你我之間清晰的線。
一歲時,我游弋于你溫暖的懷抱和你未刮干凈的胡渣玩耍或是坐在自行車筐里,體會著一路的顛簸興奮得手舞足蹈。
三歲時,你從外地寄給我大包的漂亮衣服和鞋子,還有會說話的洋娃娃,在那個貧窮的年代這無疑是奢侈的。
五歲時,有些笨拙的我學不會幼兒園老師教的知識,你便把我留在家里。那時你的工作是炸丸子,白天你總是趁著丸子在油鍋里翻滾的空隙用你沾滿肉餡油膩的雙手指著每個生字一遍遍地教我它們的讀音,晚上你用自制的小黑板教我英語單詞。
七歲時,你的工作變成了賣水果,天不亮就要起床,晚上風塵仆仆地歸來,我總是纏著你給我講故事卻總是聽到你不知所云的呢喃和沉悶的鼾聲。
九歲時,我們去了新疆。那時你在沙漠里工作,白天嘴里嚼著滿口黃沙擺弄儀器,晚上躺在帳篷里聽風的嗚咽和狼的哀嚎,獨自一人品味著孤獨。你讓我上了當地最好的小學,因為是借讀生我的學費比別人貴幾倍,這無疑是在窘迫的生活里雪上加霜。多年以后我們談起那段時日,我以為你會滔滔不絕地抱怨,可你只是淡淡地說并不后悔因為在那里給我打下了好的基礎。
十一歲時,我的學習成績很好,你帶我去書店買大摞大摞的作文書,并在上面寫下:你是爸爸的驕傲,爸爸的生命因你而精彩。
十三歲時,你在如潮的人群中使勁往前擠,踮起腳尖昂起頭費力地在小考成績榜上尋找我的名字。當知道我考了全縣第八時你做了大桌的菜,一向不喝酒的你也拿起酒杯,微醺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驕傲和得意。
十五歲時,快要中考的那段時間,你丟下工作回家陪我度過一個又一個熬得眼皮直打架的深夜和天還只是蒙蒙亮的清晨,你傾其所有地為我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
都說父愛如山,可山太飄渺虛無,你給我的愛像細小柔軟的沙粒,一點點地嵌進我的血肉與靈魂合為一體,難以剝離。在我眼里你是神明一樣的人物,我知道你會為我準備好一切,也會為我抵擋外界的一切傷害,在我眼里你是最親密的朋友和最信賴的伙伴,我愿意向你吐露一切。
而今年,我十六歲。這一年,我帶給你太多的傷痛,從一開始的休學到后來的種種。母親說你的心已被我傷透。你說你對我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我亦知道你不再以我為驕傲,與外人談起我你只有嘆息沉默而不再是當年的眉飛色舞。你總是憤怒地質問我,為什么要那么墮落,你嫌我學習時間不夠長,你不允許我看課外書……
而我與你也有了嫌隙,我不再向你展開心扉像從前那樣與你侃侃而談,我們總是有誤會分歧,然后便是無休止地爭吵、冷戰,多年以來的父女情份似乎是藕斷絲連。面對這樣的彼此傷害,我哭泣而你沉默。我覺得你不再是當初那個溫厚開明的父親你亦不再覺得我是當初那個單純透明的孩子。我知道我們都有了一些變化,只是不解是你老了還是我成熟了?總之我們之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我嘗試著讓你接受我各種新潮的思想而你抱著傳統的的觀念不放,你試圖用你的思維圈禁我而我拼命地擺脫束縛,你不屑于我的理想主義我嘲笑你的現實主義。
這樣的糾纏我們始終理不清思路難以評判對錯,可是父親,讓我們努力改變現狀好嗎?如果維系我們感情的是一根粗壯盤曲的滕蔓,那我們現在陷入的尷尬境地便是藤蔓上被害蟲腐蝕潰爛的地方,我們在這里重新灑下一朵花的種子吧。
我的父親,希望你還可以一如既往地相信我,相信我并不盲目,我的理智猶存,我仍然在小心翼翼地掌握著人生之舵。請給我足夠的空間和自由讓我去義無反顧地經歷,經歷劫難必使我得到磨練,經歷福祉也必使我快活,經歷了,總歸是好的。我明白你竭力阻止我不過是害怕我受到傷害,你還像多年前那樣將我庇佑在你的羽翼下,可是你沒注意我也長出了稚嫩的翅膀,讓我去飛吧,即使撞南墻,疼痛教會人成長。
在最后請允許我對你道一聲感謝,感謝你給我完整的家庭和完滿的愛,和一直以來的不離不棄。
惟愿我父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