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九日

①

當一只手與我同時按到那本《血字的研究》上時，我瞬間氣貫脈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要知道，這本小說可是我在七日之內、八通電話、九次往返、千句懇求、萬分期待下才催生出來的產物。只是因些小意外錯過了店主為我提供的預留時間，才讓它有了上架被他人帶走的危險。于是乎誰若敢跟我搶這本書，我必然會人擋殺人，佛阻弒佛！

我敵視的目光順著那只萬惡的爪子漸漸上移，心中暗自斟酌該如何要求他放開我的書才顯得更義正言辭。映入眼簾的先是手指、胳膊，再是肩膀、脖子，最后定格在他那張看著就不像好人的臉上。就是這一眼，便讓我像霜打的茄子，失了滿身氣力。倒不是說他長得有多出眾，而是……他根本就沒正眼看我啊啊啊！！！

此刻雖然他的爪子還按在我的寶貝書上，看似有模有樣地在選購，可目光卻越過我的頭頂，投向了書架的另一側。我轉身，一朵盛世小白蓮霎時撞進我的視線，于是我瞬間了然。不得不說，和我搶書的這個臭小子長得不怎么安全，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只見對面的女孩兒身著白色長裙，腳踩藍色帆布鞋，面相清秀，氣質優雅。修長的手指一一滑過書架上緊密的英文小說，身處這魚龍混雜的圖書超市也像在逛精品店般氣定神閑。

我默然，看起來明明是差不多大的女生，可跟人家一比我完全就是個上不了臺面的野娃子呀。感慨歸感慨，把書要回來才是當務之急。我轉頭望向壞人臉，一句“想追啊”還沒問出口，就看他飛快地豎起右手的食指立在唇間，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而后似乎知道我要說什么一般地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我再次了然。是嘛，跟蹤女生說到底是件不怎么光彩的事兒。這要是張揚出去，估計他和小白蓮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別想有緣分了。

也許我能幫他一把。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會冒出一個如此詭異的念頭。可它的的確確出現了，我也的的確確那樣做了。我有意不出聲，只是做口型給他看。我——幫——你，你——把——書——讓———給——我！臭小子似乎被嚇了一跳，先是遲疑了兩秒，然后眨眼表示同意。

②

本人雖生性不喜那些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小言故事，但對其中極其出名的黃金定律還是略有耳聞的。比如這一條，愛情是從車禍開始的。鑒于臭小子的自行車在書店施展不開這一客觀因素，我們決定采用最直白的人體撞擊。

于是乎我和臭小子一左一右在小白蓮所在的書架旁包抄而過，待到小白蓮剛走出書架，我就立即假裝崴到腳從而撲向小白蓮，其終極目的就是讓小白蓮因失去平衡而倒向臭小子。他便可順勢將其扶起。這樣既能英雄救美，又可擁佳人入懷，實則一石二鳥之計。

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和臭小子千算萬算，就是算漏了一點，我畢竟是第一次上臺表演，演出經驗難免不足。而我又為了追求效果逼真，步子邁得大了一點。結果就是假跌倒變成真摔倒，輕柔推開變成了泰山壓頂。我和小白蓮皆以一種巧妙的疊羅漢的姿態壓在了還沒站穩的臭小子身上。

“嘎巴。”我仿佛聽到了臭小子身上不知哪個關節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哀嚎。

③

追蓮行動最后還是以臭小子騎單車護送腿部劃傷的小白蓮回家這個完滿的結局而告終。值得一提的是臭小子雖然長了一張壞人臉，但為人還是很仗義的。這從他主動為我付了《血字的研究》的錢上就可以看出來。

再次見到臭小子和小白蓮就說不清是偶然還是必然了。或許自那次追蓮行動以后，我對白色長裙就開始比較敏感，因而才能在超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他們來。就在我猶豫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時，一直推著購物車一臉家庭主夫相的臭小子似乎覺察到了什么，突然扭頭與我探尋的目光撞個正著。

“Hi，推理妹。”剛才還一臉無聊的臭小子像是發現了新大陸，瞬間滿血原地復活，玩命地向我招手。我不由得耷了眉塌了肩。推理妹？這算是什么稱呼啊，就算我愛推理你也不能這么直白地叫出來啊，就算要叫也不能這么大聲啊！！！

一直在不遠處挑選餅干的小白蓮顯然也被驚動了。她轉過身來，沖我嫣然一笑，蓮步輕移，貌似馬上就要向我款款而來。我四肢一僵。不知為啥，每次看到小白蓮這種恬淡優雅的氣質，我都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更何況我和臭小子還聯手算計過她。看著小白蓮越走越近，我手腳都冰冷麻木起來。電光火石之間，我突然明白了臭小子剛剛為什么要那么大聲地叫我了。他這是要災難轉移啊！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不喜歡逛街逛超市，可小白蓮又不得不陪。于是他故意大叫驚動小白蓮，只要把我拖下水，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金蟬脫殼。畢竟，女生和女生逛街會合適得多。

想明白了這些，我拉起身邊的同桌拼命地跑。遠遠地，我似乎聽見臭小子喊了句什么。好吧，我知道他要說什么。一定是“推理妹你不夠意思，居然丟下我就自己跑了！！！”那他也應該知道我這么匆忙地跑掉是為什么。沒錯，我在報復，報復他叫我推理妹！

我猜他也一定懂的！

④

劉妍突如其來的電話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托八卦同桌的鴻福，我終于弄明白了小白蓮實則姓劉名妍，是我們學校三班的班花一朵。令我更為驚訝的是，憑劉妍的才情姿色，應是被人們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而這哭得梨花帶雨又是為哪般啊？再想想，我真是糊涂了。還能有誰，臭小子李霄云唄！

果不其然，我在小白蓮一聲緊似一聲的抽泣中還能摸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禁有些敬佩自己。

事情的經過大抵是這個樣子滴。早上小白蓮的閨蜜向她炫耀，說她的男朋友周末帶她回家見父母了。該男友的父母甚是開明，不僅見了”未來兒媳”眉開眼笑，還送了全套的護膚品給她當做見面禮。小白蓮很是羨慕，又驚覺臭小子似乎從來沒有向她提過自己家里的事，不禁多問了幾句。沒想到向來以“女人可以無理取鬧，男人必須保持微笑”為原則的臭小子突然來了少爺脾氣，說什么也不肯講。小白蓮也是被人寵慣了，一氣之下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只見臭小子頓了頓，二話不說，轉身走了。至此，小白蓮就與他再也聯系不上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小白蓮哽咽了一下，“我都不知道我說錯了什么。”

“哦哦，放心，沒事兒。”我掐著話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關于臭小子的父母，小白蓮不知道，我卻知道得很清楚。

我想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午后。

臭小子趴在我桌邊的窗口上，笑嘻嘻地說：“喂，推理妹，你知道我為什么從來都不和你說我的父母嗎？”他的嘴角抽了抽，明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來支撐嘴角的那個微小的弧度，卻還要刻意地表現出很輕松很自然，“因為啊，他們離婚了。”

午后的日光自他的腦后打來，映得他左側臉頰一片輝煌。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今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你別這樣看著我，我一定會讓他們復婚的。一定。”

……

⑤

回憶就像個關不緊的水龍頭，輕輕一觸，就流淌得沒完沒了。直到劉妍在電話那端不住地疊聲叫我，我才緩過神來。“籃球場找過了么？”我問。

“早找過了，沒有。打他手機也是關機。”劉妍的聲音顫抖，看樣子隨時都有再次淚奔的危險。

“你別急。給我一小時，我把李霄云全頭全尾的給你帶回來。”沒等小白蓮回答，我就匆匆掛了電話，推開家門，直奔籃球場而去。小白蓮告訴我他不在這里，可我總要親眼看見才能放心。出了門才發現天空烏云密布，為了趕時間我沒有折返取傘而是選擇了一路向前。可事實證明，這是個相當錯誤的決定。因為我剛走到半路，天上就飄起了蒙蒙細雨。待我到達籃球場，我的雙肩已然濕透。

籃球場確如劉妍所說，空無一人。我有些質疑自己的直覺是不是出了問題，隨即又否定了這個念頭。我快步走到籃球場中央，兩手罩在嘴邊做喇叭狀大喊：“李霄云，你給我滾出來！”

小雨滴嗒，我的吼聲淹沒在雨中，得不到一點兒回音。我不服，又喊：“李霄云，我知道你在這里。你快給我滾出來！！！”是的，我確信他在這里。一個視籃球如生命的人在他最失意的時候怎么可能不和他最愛的籃球在一起呢？我相信我的判斷，更相信我對他的了解。

“李霄云，很好，你夠狠。你再不出來，老娘我就在這里與你死磕到底！”我抱膝蹲下，莫名想放聲大笑。小白蓮，你知道嗎？你知道李霄云最開心最失意時都是什么表情嗎？你知道他寧愿冒著失去你的風險也不愿告訴你他任性的事實是為了什么嗎？你知道他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嗎？你看，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么是你該羨慕我還是我該羨慕你？

我知道這都是為了你，為了能在你眼里心里都是最完美的形象！！！

冷風劃過衣領，我狠狠地打了兩個噴嚏。我天生體質較弱，自小發燒感冒大災小病不斷。剛剛出門太急，衣服本就沒穿夠，現在又淋了雨，明天準保起不了床。我有些自嘲地想。

“你這是干什么？”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背后嘟囔，“明天生病了我可不管你。”

我低頭微笑。李霄云，你看，我到底還是找到了你。

⑥

時光總在我們不經意間悄悄溜走。眨眼間，又是新的一年。十五過后是我的生日，我盛情邀請了臭小子“夫婦”一起來我家做客。進門前小白蓮還一直在抱怨我家門前的路況不好，尤其是這種鬼天氣，車都堵在門口進不來了。可進了門，她又馬上被我家的汪星人糖豆所吸引，一人一狗玩得不亦樂乎。

我和臭小子并排靠在沙發上，我瞇起眼睛假寐，臭小子的目光一直粘在劉妍身上從未離開。

“知道么？我喜歡她不只是因為她漂亮。”臭小子突然開口，嚇了我一跳。我揉揉眼睛，很配合地接話，“那還因為什么？”

“因為她是個爛好人啊。”臭小子嘴角上揚，像是回憶起了什么美好的畫面，“那是去年的春天吧，在南山，我第一次見到她。她正蹲在地上用香腸喂一只臟兮兮的流浪狗。喏，就像現在這樣。”他伸手指了指躲在地上撫摸糖豆的小白蓮，“她那時的表情也是這么可愛。第二天我故意又去了南山，結果發現她居然蹲在地上哭！我過去問她怎么了，你猜她說什么？”

在臭小子炯炯的目光下，我再次被迫搖頭表示不知道。

“她說啊，她昨天在這里喂的小狗不見了，她懷疑它被人抓走了。哈哈。”臭小子仰頭大笑，招來不明所以的小白蓮的一記白眼。“我只好騙她，說它被別人收養了。她居然信了，立馬就不哭了。哈哈，真傻。”

我也有種想拋他白眼的沖動了。以我看來，他現在才像個傻子。

“哎，說真的。如果你家糖豆是灰色的，那就和那只狗一模一樣了。真巧啊。”

“可惜哦，”故事毫無新意，我打了個呵欠，又閉上了眼睛，“我家糖豆一直都白得很～”

“真是……你干什么？”臭小子的話因我突然睜開眼睛而中斷。

我狠狠地盯著他，心里莫名不安，“你……要去哪里？”

臭小子無辜地眨眨眼，扯開一個他慣有的笑容，大咧咧地怕打我的后背，笑道：“我就知道瞞不住你。推理妹啊，要不是我先遇到了劉妍，鐵定就追你了。”

思維似乎空白了一段，我皺眉，“少給我轉移話題。說，怎么回事？”

“恭喜我吧，我的目標達到了。”

“啊？”

“我爸媽復婚了，我爸要把我和我媽接過去。”

……

“我下個月就走。”

……

“再幫我一次，先別告訴她。”

“……好。”

⑦

火車站里每天都上演著無數歸來與離別。候車的人們大多把行李立在腳邊，隨便坐在哪里玩著手機。也有人不住地看表，焦急地等待著動態通知。我和小白蓮并肩而立，臭小子背著登山包站在我們對面。小白蓮扶著我的肩膀泣不成聲，我和臭小子無奈地相視一笑，云淡風輕。

“你還回來嗎？”在臭小子轉身之前，小白蓮終于收住了淚水，捉住他的袖子，問了個要緊的問題。突然被拉住的臭小子有些慌了神，望著小白蓮含淚的雙眼，欲言又止，似乎下不了決心。

寂靜無聲。

“想多了啊你。”我故意撲嗤一笑，左右手同時搭在臭小子和小白蓮的肩膀上，“他當然得回來呀。”我笑嘻嘻地轉向臭小子，“這樣吧，明年的今天，就這個日子這個時間，我們倆在這里接你。”

一，二，三……我從未覺得時間如此漫長，又如此短暫。臭小子看了我一眼，眼中有復雜的光芒在閃爍。顯然，他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看吧，還是推理妹懂我。放心吧，明年的今天，我一定回來。”

一切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

我一回到家就開始翻箱倒柜找日歷。糖豆也不知道發現了什么好東西，直沖過來蹭我褲腿想要把我拖走。我伸出個巴掌做勢要打它腦袋，它立馬縮頭閉眼做恐懼狀。我笑嘻嘻地把它立起來，說：“小豆子，你也忒不夠意思了，見了喂你香腸的仙女姐姐，就甩都不甩我這個收養你的正牌主人了？”

是的，我就是那個引得小白蓮哭泣的罪魁禍首，我就是那個兩次促成臭小子姻緣的極品紅娘，我就是那個收養糖豆并把它洗得白白的的萬惡主人。我給不起它日日香腸，卻能保證它的飯菜與我的高度一致；我無法像小白蓮提議的那樣為它單獨建個小窩，卻能把我的棉衣送給它做小床。這樣的我，能有小白蓮萬分之一可愛么？

用紅色水筆在日歷上畫了個圈后，我直起身，大大地伸了個懶腰。2012年2月29日，四年難得一見的日子。嗯，今天真是個送別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