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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轉入五中這所重點大學附中的時候,我滿心都是寂寥和茫然。那天的大雪給足球場蓋上厚厚的毯子,仿佛我之前擁有的記憶都被這樣密不透風地蓋住,只剩下一個曖昧的輪廓。一個人背著空空如也的書包走在無人的樓道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經歷。我是一個秩序外的孩子,開學第一天,在所有人都整整齊齊地坐在教室里的時候,我這個轉學生焦急地尋找著教務處。匆匆離開的父母并沒有幫我處理好一切。在他們的概念里,打點好校長主任足夠,像入學手續和班級后勤這種小事,我自己就可以搞定。
半小時后,我仍舊在行政樓里東張西望。在二樓的拐角,我像看到救星一樣看到了另一個秩序外的孩子。我大步朝那個逆著光雙手插兜做游離狀的孩子走去。兩米開外,突然有什么從他正對的那間辦公室扔了出來。是練習題。突如其來的練習題把那張出神的臉砸回原形,他皺起眉頭,撿起凌亂的本子轉身就走,輕飄飄地從我身邊擦了過去。
那句讓我抱有無限希望的“請問教務處在哪里”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垂著頭讓到一邊,委屈地看著那個細長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莫名地有點難過。
折騰了三個小時,我終于站在了高二(1)班的教室里。沒有校服的我穿著一件嫩黃色的棉襖,再加上微微的肉感,像極了一只扎眼的蛋黃。細細碎碎的議論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誰來幫這位同學搬一下桌子?”數學老師的號召顯然沒有什么吸引力。其實我更清楚的是,像這種初來乍到的情境,平凡如我,是不會引起什么注意的,更不要說善意的幫助。
在我馬上就要破罐破摔,像個女漢子一樣自己扛起桌子的前一刻,那個一直在第一排寫寫算算的男生,似乎有點不耐煩,想馬上結束這打擾他思路的一幕。于是他左邁一步,把我的桌子搬到了最后一排。然后繼續坐回去寫寫算算。
是他。我在心里默默地想。那個游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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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中的日子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每一天,我都被山一樣的作業和課本壓得喘不過氣。轉眼兩個月過去了。從天寒地凍到泡桐幽香,好像一場夢的時間就春回大地了。
又一次座位調整以后,我終于和大家眼里的好學生,游離哥——尹佳坐到了一起。
尹佳的爸爸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出了名的嚴厲。尹佳拿去給他看的作業基本都會被打回重做。我第一天看到的就是他去他爸辦公室遞作業被打回的情景。也許是狼爸的教育方式真的奏效,尹佳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在我們還被數學課本例題折磨得水深火熱的時候,他已經在自學微積分。
開始的三天里我們說得最多的話只有“讓一下”、“謝謝”、“再見”這些準確來說只能叫做詞的東西。但是漸漸熟悉了之后,我們也能一起探討些習題。他的五官很俊秀,側面看來像個秀氣的女生,皮膚很白,鼻梁上有細微的雀斑。
當我又一次在尹佳講解數學題盯著他的鼻梁發呆時,他抬起頭直接對上我的眼睛:“楊颯颯,不要再看了,再看收費了。”我窘迫地轉身打翻了筆袋,心跳也像那個彈力十足的橡皮一樣凌亂而不受控制。尹佳撇撇嘴對掉下桌子的東西表示遺憾,之后繼續在題海中暢游去了。我等不到通紅的臉涼下來,在撿起一支支筆的罅隙里,連忙用手扇出一兩絲涼爽的風。
后桌周靈樂不可支地看著我,“尹佳,干嗎那么小氣,讓蛋黃小姐看看又不會怎樣,你還害羞啊?”她幫我把東西收拾好,湊過來:“第十周周末有我們班的籃球比賽,你還沒看過我們班的男生打球吧,要不要去啊。”我還在支支吾吾時周靈就攬過我的肩,意味深長地笑著說:“尹佳也會去的啦,對吧尹佳。”
游離哥依舊在游離沒有回應。我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用余光掃過去,尹佳還是在旁若無人地寫寫劃劃,似乎他的世界完全不受我們打擾。我有點沮喪地趴在課本上,腦子里都是那句“再看收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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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一早我戴好棒球帽,擺脫了校服的束縛,網球裙和白T恤打造出一個活潑少女,可出門的時候依然覺得有點刻意。要不把裙子換成褲子?雖然幾個小時后我回想起這一刻,恨不得扇幾巴掌好痛下決心,可是大清早還在眩暈的我最終選擇了穿著裙子去得瑟。
早上九點,球賽準時開始。開場十五分鐘前尹佳騎著車從我面前風一樣駛過,被尖叫掩蓋的我才知道自己在一群脫下校服的女生中多么普通。到上半場結束,不論是遞水還是擦臉,不論是加油打氣還是義憤填膺,都沒輪到我。尹佳的身影淹沒在商量戰術的隊友里,周靈指著那個在一群男生中殷勤無比的漂亮妹子忿忿不平地對我說,“那個就是你的理論上的頭號情敵,艾玲。她的爸爸是從美帝歸來的教授,她的小學也是在美帝讀完的。那個上課抱著英文名著看得津津有味的孩子就是她,為了尹佳去申請當籃球教練助理的人也是她。”
難得她還是個標致的美人胚子。我的胸口像堵了一團棉花糖,黏黏膩膩,密不透風。我起身向操場邊緣走去,走過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們,走過擁著尹佳大汗淋漓的男孩子們。巴不得精心打扮的自己連同喜歡尹佳的心,就這樣淹沒在人群里,不要被任何人覺察。
下半場的哨聲忽然短促響起,一個身影突然一晃從右邊的休息席上躍起,幾乎是一步從我面前,不,準確來說是從我身上取道,輕而易舉就把正滿腦子煮粥的我撞倒在地。而他手里喝了一半的礦泉水不偏不倚地對著我當頭淋下。
周圍一片嘩然。我忿忿又無力地坐在地上,覺得可氣又可笑。周靈尖叫著向我跑來,“颯颯,你沒事吧?”我用手捂著臟兮兮的網球裙,坐在一攤濕漉漉的水里,抬頭第一個望向的人居然是尹佳。是在期待他一個關切的眼神,或是一句問候的話嗎?
什么也沒有,他早已回到球場上躍躍欲試。
十秒鐘后我終于被這半瓶水澆醒,原形畢露,大聲喊道:“是哪個不長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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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個月,那個不長眼的,其實叫做歐然的家伙,開始鞍前馬后地伺候我。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隔壁班有個妄自尊大的體育委員,放著前幾名的成績不要跑去練體育。我還曾經跟周靈打趣,“他的腦子是不是練球的時候砸到了。”
“結果被撞到形象盡毀的人是我!”我再次講完這個段子后對歐然吼道。
“我不是已經在贖罪了嗎?”他一再強調。
“我不管。”可能是因為不打不相識的緣故,我對歐然特別地不見外。
“可是楊颯颯,你是真的喜歡尹佳嗎,確定嗎?”歐然一臉好奇地盯著我,讓我噌一下臉就紅到耳根。我甩頭過去,用后腦勺應對:“廢話,我不喜歡他難道喜歡你”。“哎哎,楊颯颯,你可不要亂說話噢,我會當真的。”他大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我。
“怎么停下來了,又想被撞到嗎?”歐然抱怨道。
順著我的視線望去,是在晨風里說說笑笑的兩個人。沒錯,沒有比尹佳和艾玲更具辨識度的組合了。沒有像我一樣的嘰嘰喳喳,大大咧咧。他們相處的模式永遠都是淺笑嫣然顧盼生輝的偶像劇場景。
歐然一步跨到前面,擋住我的視線大擺造型,“看什么看,沒見過帥哥啊……”我狠狠地踩在他腳上,“做人要不要想那么多……”丟下鬼叫的他,我無比失落地走向教室。想著自己無疾而終的喜歡,就這樣凋落在和煦的晨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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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再加十串羊肉,三瓶純生。”不顧歐然一臉放血的表情,我沖著烤肉攤的大叔豪邁地伸出雙手。我必須以一頓酒肉來徹底告別這段讓我身心俱疲的暗戀。歐然在旁邊嘖嘖贊嘆,“什么女人這么能吃,我都要被你吃倒了,哪有肇事者負責任到像我這種程度的。”我把瓶子往桌上一摔,語無倫次,“要不是你,說不定那天我還有遞瓶水,說聲加油的機會,你是哪里冒出來的掃把星啊……”一直抱怨的歐然盯著我的臉,“喂,楊颯颯,你沒喝大吧……”
“英語天才和數學天才……真是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我還沒說完就杵在烤攤的塑料桌子上。
一覺醒來已經在宿舍床上,周靈端來一杯茶,“大家都去過周末了,你喝成這樣耽誤我及時行樂該當何罪。不過你什么時候跟歐然混那么熟了,他昨晚背你到樓下的時候真跟護著塊寶似的……”
我皺著眉頭使勁回憶,卻被手機鈴音打斷思緒,“拜托,什么女人那么重,我肩膀到現在還是酸的呢……”
不用想就知道這種無比嫌棄的口氣還會有誰。
“如果你是為了諷刺我的話,恭喜你,目的達到了。掛了。”
“哎哎,其實我在樓下啦,來送早餐,贖罪條款之一。”
“其實不用……”我還沒說完就被在一旁擠眉弄眼的周靈奪過電話,一溜煙地出了門。
最佳損友,不外如是啊。我仰天長嘆。心里某個地方,卻好像有種溫暖慢慢蕩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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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很快到了。歐然一個人背包去了西藏,打他電話總是不在服務區。
漫長的溽熱。我蹲在家里顛倒晨昏地惡補上學時沒機會看的電影,借以欺騙自己少了他生活還是很充實。《致青春》余熱未散,鄭薇對林靜說,“如果你給過我愛情夢想的話,那么陳孝正才是真正給了我愛的啟蒙的那個人。”我坐在電腦前,有種被戳中淚點的覺悟。歐然,在你那份開得燦爛的沖動、幼稚的喜歡里,其實我比誰都開心。
點開歐然的微博。他寫,荒蕪人煙的高原上,眺望看到的第一個村莊讓人熱淚盈眶;他寫,風吹經幡的聲音讓人想起一個生動的詞語和一個生動的人;他寫,我多想和你一起看這些風景,其實你也是公主,是個需要騎士而不是王子的氣急敗壞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