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溫一楠出現在我媽家的那年,他三十五,我媽四十,我十六。他偶爾來坐,我在旁邊的屋里寫作業,探頭望他的時候發現他也在抻脖子看我——這種感覺還是很難受的。
我爸媽離婚后,我兩邊打游擊,這兒住兩天那兒住三天。敵駐我擾敵疲我打,他們也跟我練這個。我前腳一走,后腳新任就來。有一次我在路上走了一半,發現手機落在我爸家了,再回去取他半天不開門。好容易敲開了,我剛往屋里一走就看到墻上掛了件貂兒,當然我啥也沒說。
因為要中考,所以我長住到了我媽家。溫一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闖到我生活里的。他看起來比真實年齡要年輕許多,個子高大,不胖不瘦;長得其實也還看得過去,眼睛尤其亮,笑起來很溫和。
“你到底喜歡我媽啥啊?”我媽下樓買掛面,我從書房走出來,直眉冷眼地問道。
他一愣:“我……”
“我媽沒多少錢,當年跟我爸打官司家財輸盡,最后為了給我留點東西凈身出戶。”
溫一楠再愣,然后舒開了平時總是擰著的眉心:“沒事,你媽沒有,我有。我養你們。”
那天晚上我趴在桌子上問我媽到底喜歡他啥,我媽擺擺手:“我不喜歡他,他纏著我。”
“啊?”
“他哥哥喜歡我,但是他哥哥去世了。他想替他哥哥照顧我,你說我會接受嗎?”
我覺得,這事兒擱一般人,大概都不會的——而且擱一般人,也不會像溫一楠這么傻。
一個月之后,我參加了考試。考完試大睡了三天,打電話給我爸,結果他在外地陪他新妻子的女兒玩。聽他說這話的時候突然就很想哭,但還是忍住了,默念“誰離了誰活不了”就聽見有人敲門,打開門發現是溫一楠。
他很拿自己不當外人地走了進來,手里拎了很多菜,邊走邊介紹,“你媽臨時有事兒,我來管你一頓晚飯,想吃點什么?”
“小雞燉蘑菇……味兒的方便面。”我關了門也往屋里走。
溫一楠把菜放到廚房,脫了外衣換上圍裙屋里屋外地忙活,半天才從廚房探出頭來:“吃排骨吧!”
我不高興地甩臉子:“不吃。”
溫一楠奸笑:“反正我都燉上了……”
他是記者,年輕的時候教過幾年書。我咬著筷子問他:“為啥不在學校待下去?”
溫一楠搖頭,夾了塊肉給我:“我講課沒人聽。男生都在后排打撲克、斗地主,女生們發短信,一上課就嗡嗡的。”
“進蒼蠅了?”
“沒有,手機開震動。”
我笑得直不起腰來,他倒是很淡定。
“那后來為什么又決定當記者了?”
他答得流利極了:“本專業啊,我就是學新聞的。不過一行也有一行的難處,我原來跟大會的時候,聽市長說有些人招商引資——來你這兒撈把錢就走,留下一個爛攤子!聽得我特別難受。”
“難受那就走啊,不干了。”
我在他下筷子之前搶走了最后一塊排骨,他只好抹抹嘴接著說:“所以我現在只跟社會新聞啊,就是誰家跑個水啊,哪里井蓋丟了什么的。”
“完事兒你還特高興?”
“高興啊,踏實。”溫一楠眼睛轉轉,“好吃不?”
我一邊告訴自己不能表揚他,一邊卻拗不過我誠實的味蕾。
“真的很好吃啊,你什么時候還來啊?你在家是不是天天做飯啊?我去你家住好了……”
[2]
暑假到了,我天天閑在家里。我爸帶領著他的后閨女走遍三山四水,踏過七洲六國,一路凱歌西行。我把原來想看的電視劇都補上了,看得昏天黑地。當然,這種日子里也不是沒有期待,我期待我媽去別的地方學習什么的,這樣溫一楠就能來給我做飯。
有一天溫一楠突然給我打電話,電話那邊車水馬龍的,他應該站在某個街頭扯著嗓子喊:“出來玩兒啊小丫頭!”
我喝了口茶,化身摳腳大漢:“不用啊少年,給老子做頓飯就好。”
“別悶著了該長毛了,看電影啊咱倆!”
當我坐在電影院里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的時候,我真心覺得溫一楠是故意的。我都恨不得把他扒了——然后把衣服裹到自己身上。
“要不咱走啊?”溫一楠問道。
“走走走走吧……”
我倆剛走到電影院門口,就看見了我爸的后閨女。她一身亮片,和一紅毛小帥哥勾肩搭背甚是親密。她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我倆對視了一會兒之后互相靠近,靠近到她可以指著我鼻子罵的時候她開了口——
她一挑眉毛:“你……這,半斤八兩啊。”
我立馬就怒了,伸手就把我身上披著的溫一楠的衣服扔到了她臉上:“你……”溫一楠趕緊來攔,“你誰啊?”
“你問她!”她指我,“怪不得爸不要你。我還當是什么好孩子……”
“你當誰都跟你一樣?”我當時擼了袖子就要沖上去跟她打。紅毛小帥哥不樂意了,為了捍衛自己女友的尊嚴也沖了上來。
“都退一步退一步。”溫一楠拽著我攔住小帥哥,自我介紹道:“我是她鄰居,她媽媽有事情讓我帶她一會兒。”
她看了我倆一眼,什么都沒說就走了,小帥哥忿忿不平:“你給我等著。”溫一楠這次倒是很硬氣:“沖我來,我等著。”
我瞪了溫一楠一眼:“你憑什么攙和我的事兒啊?你是我什么人啊?”
溫一楠像個面瓜,低聲勸我:“我是你鄰居家的叔叔啊,是吧?治她的方法有好多,咱不用選這下下策。”
我趴在他肩頭哭,哭得氣都倒不過來:“本來就是我的東西,她憑什么搶得那么理直氣壯……”
溫一楠道:“何必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過得比他們更好才是氣他們的唯一方式。”
我忽然一下停住不哭了。
[3]
我休完了假,到了高中報到。來的那天我媽和溫一楠一起來送我,收拾妥當之后我媽把我叫到走廊里,抓著我的手就開始哭。我沖溫一楠努嘴讓他勸勸,他搖搖頭,“你媽最近一直這樣,讓她哭夠了就好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媽走了,溫一楠借著采訪的由子留在學校,跟我吃了頓飯。
我坐在他對面,挺難過地說:“我上學是好事情,叫我媽別難受了。”
“你媽就你這么一個孩子,你走了她什么依靠都沒有了,她怎么能不難受?”
“她不是有你?”我話剛出口,就覺得好像是說錯了。再看溫一楠那一臉的得意,覺得這話——真的是說錯了。
我強辯道:“我告訴你啊,我可沒同意。”
他蠻釋然:“時間那么長,我等兩年無所謂,慢慢來。”
學校兩周一放假,每到中間那個不放假的星期六,我爸就會來給我和他后閨女送頓飯。其實都是挺普通的快餐,我不覺得有什么好吃的。而且這用餐過程對我來說整個就是一折磨,聽著她跟我爸膩膩歪歪地訴苦說累,看著她跟我爸裝乖賣傻。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是別過頭去看外面,心里不得勁兒,嘴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一次我爸又來,我們仨正坐在車里分東西。忽然有人敲車窗,摁下來發現是溫一楠。
溫一楠滿臉笑容,溫柔又和善地跟我爸商量:“找然然有點事兒。”
在我爸后閨女仇恨的目光洗禮下我興高采烈地沖下了車。
溫一楠不好意思地撓頭:“我車沒你爸車里空間大,要不你拿著回去吃?”
“我坐門口扶手上吃也絕對不回去!”
“娘娘有脾氣,小的佩服!”他笑得瞇起了眼睛。
我悠悠地嘆:“不讓臣妾吃好吃的,臣妾做不到啊——誒?我來問你個問題。”
“你問。”
我放下筷子,遲疑了一會兒才問:“你是真的喜歡我媽嗎?我媽說你是為了你哥。”
他拍拍我肩膀:“這個……你還小,等以后再跟你說。”
我嚴肅起來:“我媽只有我,我得知道她在跟什么樣的人在一起。她肯定也想知道,你跟她在一起是為了什么。”
溫一楠咬了咬下嘴唇:“這么跟你說吧。”
這么跟我說吧——
溫一楠他哥是我媽的初戀,只是溫一楠他哥不靠譜,給我媽晃得挺慘。正暈著呢就稀里糊涂地嫁給了我爸,從此開始了不幸福的婚姻生活。他哥渾渾噩噩地混了很多年,終于身染惡疾。最后的時候拽著溫一楠的手說他這輩子不覺得欠過誰的,就覺得對不住我媽,讓溫一楠多幫幫我媽,給他還還債。
我反應過來:“你哥只說讓你幫幫我媽呀!你不至于因為這個就娶她吧?”
溫一楠低頭,那一瞬間我竟然覺得他有些羞澀:“那就不興……我喜歡你媽?”
“我媽大你五歲!”
“三十年之后誰都一樣,看不出來。”
“我媽說這輩子就要我一個孩子!”
“反正我也沒孩子,放心,我一定把你當親生的。”
“我媽跟我脾氣一樣大!”
“沈然同學,”他認真地看著我,“我覺得看上一個人要想和她過一輩子,就得接受她的一切。脾氣不好怎么了?我脾氣好啊,我可以慢慢地感化你媽。我現在不是十幾二十幾了,我想得挺清楚挺明白,我喜歡你媽喜歡你,你喜歡我,這就挺好的。你媽不喜歡我,我可以努力啊。”
再后來他給我講了個故事。
我媽在醫院的化驗科工作。之所以能和溫一楠他哥認識,正是因為我媽那會兒年輕,給溫一楠抽血的時候手抖總是扎不準,才把他哥惹火了。溫一楠那時候十九,只覺得我媽好看,結果上完一學期的課回來發現這人成他哥女朋友了。他當時心里也很窩火,但是沒法兒說。直到他工作以后,有一年單位組織體檢,他去抽血,結果又碰見我媽。我媽認出了他,說起當年的失手事件,我媽說見他第一面就覺得很熟悉,熟人下不去手。
“說完你媽笑著,又給我扎了第二針……她又扎偏了。”
那天晚上我給我媽打電話:“溫一楠人真的很好,你收了他吧。”
我媽在電話那頭嘆氣:“誰也架不住一不理他就去醫院抽血啊,明知道我手抖……”
[4]
我現在信了溫一楠的話,打敗對手的唯一方法就是過得比他們還好。我假少,也很識趣地不回我爸家。某天我正和我媽玩跳棋,溫一楠在拖地,我爸的電話忽然打了進來,求我給他后閨女補課。
讓我就這么輕易地冰釋前嫌?臣妾做不到啊!
“我補課不比外邊便宜啊,你另請高明吧。”
溫一楠蹭過來:“爽吧?”
我本想裝個深沉,但很快繃不住:“爽!”
爽了半天我說:“我可以教她寫作文。”
我媽偏頭問我:“啥?”
“記一個為人民服務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好人,溫一楠。”
謝謝老溫,謝他給我個家,幫我照顧我媽,幫我媽照顧我;謝謝老溫,傳遞給我正確的三觀,讓我知道世界上還有好人;謝謝老溫——肉給我留一塊別跟我搶啊你!
就這樣吧。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