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分牧筱悠
筱悠收拾了裙擺坐在教室窗戶旁邊,漫無目的地把紙團對著窗外一個接一個地扔出去。外面隔了一片紫藤蘿,新建的歌劇院嚴嚴實實地堵在窗戶上。筱悠每次看到那個突兀的建筑,總會冒出“趕緊拆了它吧”“那么高的建筑應該減低一半才好”的念頭。剛上高中的時候,筱悠靠著窗子總要用天藍色的窗簾遮擋一下直射進來的陽光,然而現在,灰黑色的歌劇院只留一大片影子投進來。越是晴空萬里,越是顯得黑暗。
“里面誰啊?有沒有公德心啊!扔個沒完!”
樓下衛生區,一個男生橫拿著孔雀尾巴似的掃帚朝著樓上吼著。不過很明顯,他并沒有料想到會有人真的站出來,并且拉開窗戶以一種無所謂的姿態把手中的紙片握成團又扔下去了。
“喂,你幾班的?講不講理?”
筱悠站在窗口瞇著眼睛看著樓下氣鼓鼓的男生,忽然轉身捧起書桌里一大捧的紙團,嘩啦啦全都扔了出去。
宋嘉年拿著掃帚無奈地站在樓下,面前的地面上隨意散落著二十七張被用力握得皺巴巴的零分試卷,這就是從女孩子那里扔下來的紙團。不知道是要怎樣的運氣與努力,才能把二十七套試卷的每道題都做錯。整張試卷唯一靠譜的,估計就只有姓名那一欄了——牧筱悠。
那天宋嘉年扔下掃帚蹬蹬蹬跑上樓去的時候,筱悠已經收拾了書包走了,只有門上掛著的銹黃色的門鎖,鎖住了高二六班空蕩的教室。
“老板,你手里有訂書機嗎?”
宋嘉年在一邊坐下來,從快餐店老板手里接過訂書機,在旁邊掉了漆的快餐桌上,砰砰有聲地把剛才撿起來的一大堆紙團展開整整齊齊地訂成一本皺紋密布的小冊子。
“這是哪個同學啊?成績這么差,你可要多幫幫人家補課啊。”
“別整天擔心你給我的那點兒貸款了,我會還給你的,再說,我幫人輔導功課從來不要錢的。”
宋嘉年把整理好的小冊子裝進背包里,然后便提了一摞外賣跑出了快餐店,騎上他靠在一邊的舊單車。胖胖老板趕緊追了出來,大聲地喊著:“哎臭小子,你給我回來,地址都不拿你去給誰送外賣啊?”
你看沒看過《伊莎貝拉》
周日傍晚,便利店里飄浮著許嵩松散的歌聲。宋嘉年正站在貨柜前對著兩邊的冰紅茶和熱咖啡猶豫不決,忽然后面有人輕輕拍了他一下。
“嗨,這么巧啊!”說話的竟然是那天樓上故意扔紙團的筱悠,上身穿了件和自己相同顏色的黑色毛衣。
宋嘉年雖然見過一次筱悠,但這卻是他第一次聽到筱悠的聲音,輕柔溫潤,像透明杯里清澈的水。很難想象,這個聲音的主人就是那天樓上不講理的女生。不過回想到自己那天拿著掃帚大聲吼叫的樣子,宋嘉年也覺得有些臉紅。他轉過身尷尬地笑笑說:“嗨,是啊,你也來買東西?”
“是啊,那我先結賬了,我在外面等你,快一點兒哦。”筱悠臉上莫名地露出一片燦爛的笑容然后揮著手離開了。只是宋嘉年卻出來得一點都不快,超市旁邊的防盜門在宋嘉年跨出界限的一刻,不可思議地尖叫了起來。
筱悠坐在超市對面的長椅上,隔著超市的透明玻璃看著宋嘉年在尷尬地和工作人員解釋什么,臉上得意的神情更燦爛了。保安最后從宋嘉年外套的帽子里找到了一塊德芙巧克力。宋嘉年付了錢這才回想起筱悠剛剛拍自己的一幕。宋嘉年終于知道自己又被這個古怪的女生捉弄了。
宋嘉年好不容易才解釋清楚從超市脫身出來的時候,筱悠推著單車順勢轉進了市中心的公園。他拎著東西在稀落的樹影下,看見筱悠坐在長椅上撕開一袋牛肉干,一群臟兮兮的小貓小心翼翼地圍著她。宋嘉年從沒見過性格反差這么大的女孩子,就像公園里那些流浪的小貓,看起來柔弱,卻時時會露出尖銳的爪子準備反擊;看起來兇猛,卻也會流露出柔軟的瞬間。
“你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筱悠把最后一片牛肉干拿出來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男孩子,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然后從一只小貓的嘴里搶出半截牛肉干伸手遞給宋嘉年說:“給,喵喵請你吃的,這樣可以賠償你了吧?”
“那你還不如直接請我吃包裝袋呢!”宋嘉年無奈地在一邊坐下來,看著旁邊的女孩子,他們不約而同地笑了。
夏末的夜晚,風里總是帶著一絲絲露水的清涼。兩人并排坐在樹下吱呀吱呀響的秋千上,靠著地球引力緩慢地悠蕩著。一整個傍晚,總是宋嘉年一個人在一邊說,說學校里的有趣事,說初中的小往事,最后聊到了他最喜歡的一部電影。
一直都坐在旁邊當聽眾的筱悠,忽然就扭過頭來問:“你看沒看過《伊莎貝拉》?”筱悠的眼睛,在暮色里閃著星星一樣的光芒,“你相信里面的那個壞蛋會是個好爸爸嗎?”
筱悠拋出來的問題好像并不需要別人答案,問完就站起來拎著背包離開了。宋嘉年想,“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生”大概說的就是她了吧。
指尖的芭蕾舞
當北風呼呼吹落幾片梧桐樹葉,宣布北方的城市進入秋天的懷抱時,還是在那個快餐店,筱悠正坐在靠窗的桌旁,吃著宋嘉年提供的免費豪華套餐。剛上桌的雞翅在紙盒里流露出誘人的色澤。宋嘉年適時地從書包里掏出那本訂好了的零分卷子說:“你把這些試卷重新做了吧,我以后可以天天請你吃大餐。”
筱悠頭都沒抬,只是坐在一邊很仔細地吃雞翅,然后把翅尖很小心地留在一旁。
“那要不這樣吧,你只要做了,我就告訴你我免費吃大餐的秘密。”
筱悠吃完雞翅吮了吮手指說:“你爸就是這里的老板吧?長得這么像也好意思在這冒充陌生人。”
快餐店的胖老板在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拍了拍宋嘉年的頭說:“終于被識破了吧?小子,終于碰到一個聰明的了。”
這是宋嘉年以前勸小伙伴兒學習百試百靈的絕招,但這次卻被筱悠輕而易舉地識破了。宋嘉年有點郁悶,對老爸揮著拳說:“不許笑,再笑我可不還你的‘貸款’了。”
可是廚房那邊依然傳來得意的“哈、哈、哈!”
秋天的天空干凈得一朵云彩都找不到,門外的陽光把空蕩的路面曬得一片光亮,反而襯托得店里有些昏暗。筱悠默默看著眼前父子之間熱鬧的畫面,然后悄悄地拿著包走了,只留下一個由翅尖堆起的巴別塔。
宋嘉年向他老爸“貸款”是為了買一部單反相機。為此他要利用周末幫老爸跑一整年的外賣。他喜歡攝影,喜歡拍身邊的一切。老爸穿在身上的圍裙,老師蹭了粉筆灰的領帶,還有牧筱悠。透過相機狹小的鏡頭,宋嘉年看到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一個明明可以答對所有題目卻故意填錯答案的女生,一個整天縮在大一號的校服里,喜歡陰暗勝過陽光的女生。
筱悠在學校就算遇到宋嘉年也從不會和他說話,更確切地說,是她從不和任何人主動說話。周五的傍晚,宋嘉年無意在舞蹈廳外看見了筱悠。她正坐在大廳的角落里,安安靜靜地看學校新來的芭蕾老師領著兩個學生在跳那段著名的《天鵝之死》。她靠著明晃晃的落地鏡,用指尖當腳尖,在地板上和著老師的節奏跳出里面最華彩的一段。宋嘉年悄悄地看著她兩根纖細的手指,分毫不差地跳出舞蹈里天鵝最后的掙扎與痛苦。
她應該很早就會跳這段經典的舞蹈吧?卻偏偏要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在一邊只是旁觀。
太陽跟著日歷的光芒越來越弱。十二月的北方,寒冷的風吹落最后一片懸鈴木的葉子。操場上剩下的陽光,只是看起來還有一丁點兒溫度,感覺起來卻全是寒冷。語文課上的宋嘉年,看見操場旁邊走過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后面跟著深低著頭的牧筱悠。
語文老師看到宋嘉年心不在焉的樣子說:“宋嘉年,你來朗讀一下課文。”
宋嘉年木然地站起來就說:“Sorry,I beg your pardon?”
語文老師惱怒地指著門外說:“你給我出去,想想現在上的是什么課!”
那一天,站在教室外走廊的宋嘉年,隱約地聽見辦公室里傳來牧筱悠隱忍而憤怒聲音,“你們難道就不能放過我嗎?我不認識他!”
零分和滿分有多大的差別
筱悠越來越不喜歡去學校了,因為她不想再去徒勞地應付學校里層出不窮的流言。五年前,她爸爸判刑入獄的那天,她就已經聽到太多太多了。旁邊手機不停地響,筱悠不想接,她不用看也知道打電話的是宋嘉年。宋嘉年的存在總是在提醒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普普通通的爸爸,經營著不起眼的小店,說著嘻哈的笑話。每次看到宋嘉年和他爸爸的小小快樂,她總會忍不住想,為什么這樣平凡的生活對她來說會是一種奢望?
警察說:“他在獄里表現得很好,也很想見你,你去看看他吧。”
筱悠說:“你們可不可以放過我?我不認識他!”
誰會在高三學習壓力最大的春天突然轉學,也許只有牧筱悠。她媽媽什么也沒問,只是無奈地幫她聯系著更遠更陌生的學校。公園長椅旁邊的喵喵都戀愛了,忘了兜里揣著牛肉干的筱悠,剩下她一個人坐著銹跡斑駁的秋千,吱吱呀呀。
“嗨,你真的決定要轉學了?”
宋嘉年在第十二個周末終于等到了牧筱悠。可筱悠不想說話。他只好自己坐在旁邊的秋千上開始自言自語。
“過去那么久的事情了,誰還會在意啊?”
“我爸說了,那個聰明的筱悠,絕不會傻得在高考前轉學的?”
一直都習慣做聽眾的筱悠,忽然轉頭,“上次你還沒回答我,你有沒有看過《伊莎貝拉》?你相信里面那個大壞蛋會是一個好爸爸嗎?你相信一個壞爸爸會有個好女兒嗎?”
在筱悠的心里,在筱悠五年前留下的疤痕里,零分與滿分有多大差別?學習與不學習又有什么不同?誰會相信一個大壞蛋會是一個好爸爸?誰又會相信一個坐牢的爸爸會有一個優秀的女兒?從小就喜歡芭蕾的筱悠,現在最喜歡做的,就只有用兩根手指跟在老師后面偷偷跳那幕垂死的獨舞,做一只永遠飛不回天空的天鵝。
宋嘉年看著筱悠眼里濃濃的悲哀,不知道如何回答。
青春再剪輯
在高考的前幾天,筱悠坐在新的教室里收到了宋嘉年寄來的禮物,碩大的包裹里裝了二十五張零分試卷和一張印著“宋嘉年特制”的DVD。碟片里的視頻短片叫《筱悠的天空》。
視頻開始是持續9秒的完全黑暗,然后緩緩飄出《伊莎貝拉》輕柔的背景音樂,筱悠出現在視頻中。視頻里只記述了牧筱悠一個人的快樂與落寞。沒有那些反叛與不羈,只有傍晚自己拿著牛肉干喂貓的溫暖,看老師跳舞的神往,以及一個人坐在秋千上的寂寞。影片的最后一分鐘,是筱悠用兩個手指舞出的《天鵝之死》。奇異的片段,把絕望的生活剪輯成新生的希望,讓最終的鏡頭,定格在天鵝展翅飛翔的那一刻。
宋嘉年還在視頻里加上了溫暖的畫外音:“筱悠你看到了嗎,這才是真實的你。任何人的錯誤,都不應該影響你自己的人生。無論你到哪里,都要把錯過的‘零分’做完,對不對?”
是的,青春就像電影剪輯,無論怎樣的拍攝過程,結果好壞完全要看導演怎樣去剪輯拼裝。如果我們總是留下陰影,剪去明亮,必定是一片灰暗無色;但如果我們剪去的是悲傷,拼接快樂,那么就算叛逆的天空,也一樣可以綻放希望的星光。
那一晚,筱悠坐在出租房的臺燈前,答了一夜的習題。窗外夏天的味道悄悄地漫進來,像新生的植物,把世界裝扮出童話的色彩,墜滿星光的天空,有女孩子淺淺的微笑。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