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離開的時候,我還是個五年級的學生。在那之前,我習慣每天騎著破舊的自行車上學放學,奶奶總是坐在家門前樹下的長板凳上等著我。一等就是10年。如今,我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遠離了嘮叨的母親,我以為我會自由,卻發(fā)現(xiàn)只有離開,才能體會到血肉之情的可貴,才知道了我究竟浪費了多少什么也換不回的親情。
那一天我在夢中驚醒,耳畔聽到哭聲,翻了個身,睜開惺忪的睡眼,眼前是母親泛紅的雙眼,我看到她的嘴唇顫動,好半天才說出來:“奶奶走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逃。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從窗戶跳了出去,跑到大爺家,搖醒還在睡著的侄女,告訴她:“我奶奶死了。”這和媽媽剛告訴我的情景有點像,可是侄女只是翻了個身,又睡去了。
我一點兒都不相信這是真的。
在那之前奶奶已經(jīng)病了好幾個月了,正值家里蓋新房。奶奶便被送到二大爺家。奶奶的四個兒子都在一個村莊里,村頭,村中,村尾都有。每天放學,我都會騎著自行車飛馳而歸,而后停在二大爺家門口,沖進屋子里用歡快的語調(diào)說:“奶奶,我來了。”通常奶奶是躺著的,微微點點頭示意我知道了。我便伏在桌子上直到寫完作業(yè)才離開。
奶奶精神好一些的時候,會坐起來,朝著陽光,身后墊著沉重的枕頭,她從墊子下面拿出一個藍色袋子說:“上午你大姐來過,她家殺了雞,給我送來一個雞腿,給你吃吧。”我接過,寫完了作業(yè)就回家了。打開那個袋子,里面裝著一個挺大的雞腿,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淺淺的缺口,奶奶只吃了一口。
我能想象得到,奶奶當著大姐的面吃了一口,然后放下,偷偷地留給我。可是那時九歲的我還不懂,只是狼吞虎咽地吃了雞腿。還有一次,奶奶從墊子下面掏出八角錢給我,我拿著錢樂顛地沖去賣店。我買了我愛吃的東西,卻沒有給奶奶送去一點。
很久以后,不怎么喜歡我的二娘告訴我那時候奶奶每天都嘀咕著快點好起來,說要回到家里在長板凳上等我回家。我仿佛看到一個瘦弱的老太太戴著灰色的線帽坐在板凳上,倚著已經(jīng)枯黃的樹干,落葉飄了一地,她在等放學回家的孫女。僅僅是想著,雙眼已被眼淚糊住。
后來奶奶手術(shù)過一次,回來后她告訴我說她差點兒死在手術(shù)臺上,但是想著還沒看我最后一眼,硬挺了下來。手術(shù)回來后奶奶被送去了大爺家,我每天去找侄女玩的時候,奶奶都透過那個窗口看著我們。大爺大娘是信奉基督教的,每天都讀圣經(jīng),唱圣歌,奶奶告訴我她并不懂那是在干什么,可是聽著歌,她心里很平靜,仿佛死亡都不可怕了。我便天天窩在大爺家去聽那些歌曲,學會然后給奶奶唱,奶奶說好聽,真好聽。
奶奶健康的時候有些微胖,病了之后迅速地消瘦下去。人們常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奶奶在大爺家聽了兩個月的圣歌,我家的房子也快蓋好了。奶奶說:“我想回家了。”
父親跟母親提起的時候,母親的意思是再等一些日子,等房子完全好了的時候,再接奶奶回來,不然吸著屋子里的化學氣體對身體更不好。
吃飯的時候,父親看著碗里的飯突然不動了,他說奶奶一輩子也沒有住過新房子。
奶奶是爺爺?shù)乃囊烫叭齻€姨太生不出孩子,爺爺便娶了奶奶。奶奶是書香世家,后來敗落了,大家都說做四姨太很委屈,可是為了生計奶奶還是嫁給了爺爺。
奶奶生了四個兒子,父親排行老四。奶奶一輩子低眉順眼地過活,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先可著其他姨太太來。老了后,又要可著孩子們先來。后來有了我,一切便可著我來。奶奶一輩子沒有享過福。
父親說起的時候,流下了眼淚,那是我第一次見父親哭。母親怔怔地看著父親哭便說:“那接回來吧。”父親當即撂下飯碗,三分鐘后奶奶就回來了。
大爺,二大爺,三大爺,這個村莊居住著的所有親戚都來了。他們跟在父親后面,父親笑得像個孩子似的,懷里抱著輕飄飄的奶奶,挨個屋子走著,最后停在東面的屋子。里面滿是奶奶的東西,柜、被子、茶盞、蒲扇,還有嫁妝,她說過那是留給我的,誰也不能動。
父親輕輕地放下奶奶,說:“媽,你住這屋。”
我看到奶奶盡最大努力笑著,連聲說好。
那之后的一個月里,奶奶病得越發(fā)的重了,人也更瘦了。奶奶什么也吃不下,只能吃一點點雞蛋羹。有一次只有我和奶奶在屋子里,我聽到奶奶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想起來。”
我知道奶奶是想坐起來。我扶著她的背,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是怎樣的感受,就像摸著一根根暴露在空氣中的骨頭一樣,消瘦而堅硬。奶奶每天不會覺得硌么?她那么瘦小,就連當時那么小的我好像都能輕而易舉地抱起她。
一個月以后,奶奶就走了。葬禮的時候,好多人來。大爺說奶奶的最后幾天能吃能喝的,肯定飽了,下輩子一定會是富裕人家的人。大娘說起小時候的事,大爺結(jié)婚的時候,父親還是個小孩子,每天只知道和他三哥一起偷拿奶奶和大娘做的餅吃,奶奶把餅放到很高的地方,父親便拿不到了。大家各自說著奶奶的事。
奶奶一生從未樹敵,盡其可能地對每一個人好,小孩子們都最喜歡我奶奶,那是我小時候最驕傲的事。人們說著奶奶的好,笑著。突然一陣寂靜,一個哭泣的聲音響起,它就像一個噴嚏般迅速傳染了每一個在場的人,大家都加入其中,剛才還是笑著的場面突然變成了哭泣。
我看到奶奶躺在棺材里,占著很小很小的一塊地方,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小成那樣。奶奶在那里,我也在那里。我看著她,一動不動。
入棺的時候,家里人是要在棺前磕頭送行的,我那時在園子里,母親找到我要帶我去給奶奶磕頭,我死活不去,因為我害怕。小小的我也知道給奶奶磕完頭,那口棺材便會被釘死,我便再也見不到我最愛的奶奶了。
后來我一個人躲在園子里,看著奶奶生前種的西紅柿,紅透了的西紅柿墜彎了枝椏,還有一些掉在地上,爛了一大半。我壓抑許久的情緒突然就爆發(fā)了出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適時樂隊奏起哀樂,伴隨著哭聲,我終于意識到,這世界上最愛我的人走了,是真的走了。
再沒有人給我留雞腿,沒有人給我八角錢,不會有人給我種龍珠果種燈籠果了,不會有人在晚上給我講武松打虎的故事了。
初中的時候去鎮(zhèn)里上學,回家總是會路過埋葬奶奶的地方,每次我都會在心里說著:“奶奶,我來看你了。”
奶奶離開的漫長歲月里,我總是希望夢到奶奶,可是一次也沒有。如今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奶奶的模樣在我的腦海中清晰可見。我記得我們所有的故事,惹她生氣,讓她陪我玩游戲、講故事,給她買藥。我時常想起她。這時我才知道小時候的我是多么不懂事,那么多次傷害我最親愛的人,那么多次誤解親人的意思。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總是以為我有的是時間去做想做的,我也一直相信著我是優(yōu)秀的。可是在我自顧自地成長時,我忘記了身邊老人們在飛快地老著,我也忘記了是什么時候父親再也不能舉起我玩,我也忘記了是什么時候母親也快年近50歲了,我突然很恐懼,我害怕所有的變老或者離去。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們可以一輩子不變。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青春去換取和想念的人更多的在一起的時間。
我想起奶奶還健康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在家看電視,魔術(shù)師將一張紙撕成條狀,放到一個碗里,蓋上蓋子后,向天空抓了一把,打開蓋子后,紙條變成了熱氣騰騰的面條。我說:“奶奶,我也會變。”我學著魔術(shù)師的樣子,撕了我的作業(yè)本放到奶奶的茶碗里,撒上一把空氣魔術(shù)粉后,打開蓋子,紙條仍舊是紙條。
我說:“我們再等一會兒吧,奶奶,一會兒咱倆就有面條吃了。”
奶奶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