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根據科學的地緣政治學說,人的性格受其生活環境和生活習慣的影響巨大。重慶地區地處于四川東部,多山多丘陵,有大江流過所以碼頭也多。比起川西平原的富裕,川東人則貧困許多,于是窮山惡水多刁民。
山多,苦力多。碼頭多,船工多。所以川東地區,特別推崇袍哥文化(袍哥會發源于晚清,盛行于民國,與青幫、洪門并肩于中國三大幫會,哪天有空獨立寫寫)和碼頭文化。這些文化的基調,就是江湖氣———重義氣,輕原則。典型的對人不對事兒。沒辦法,在自然地理條件惡劣的環境,要想吃飯必須抱團協作,不講人情不講義氣很難立足。
我爺爺當年就是靠碼頭吃飯的船工。在川東較大的一個社團“木船社”的分會“鍋鏟幫”(跟“斧頭幫”一樣,名字比較土沒啥文化,那是那個年代特定的屬性使然),整個幫會有大約300多人,除了最后一個叫弟,其余都是哥,爺爺排名大概80多位。幫會人多,很多人互相不認識,很多時候辦事、處理問題、謀面、區分地位、區分別的幫派都要靠特殊的語言和手勢。
那時候我爺爺自己有小船,通常會裝上本地的特產和別人托運的貨物(有時候有少量煙土和武器)運往長江下游武漢一帶販賣。他很有生意頭腦,他的做法就是把船和貨物捆綁銷售,整體賣,只做單程不做回程。因為那個時候的小木船要從長江下游返回上游幾乎都是靠纖夫的人力拖,而長江三峽一帶非常險峻,很多時候都是船毀人亡。
一船貨能值多少錢呢?就是一麻袋等價的“袁大頭”。不同于今天的貿易,沒有支票、沒有密碼箱也無法轉賬,那時候紙幣很少,而且江湖人也不信任紙幣。于是爺爺和他的同袍就扛著一麻袋或者幾麻袋“袁大頭”行走江湖。行走江湖很多事情需要打點,比如地方軍閥、當地的幫會、本幫會在當地的分會等等等等。最后回到家已所剩無幾,交給家人一些錢,交給幫會一些錢,再用剩下的錢買好下次出行的船只。
所謂富貴險中求,靠著爺爺的勤勞和冒險,直到解放前一馬路菜市場后門到通用機械廠宿舍(約200多米距離,均為歐式木板夾層房)那些房子都是爺爺的。遺憾的是后來被一個租戶老太婆吸煙引起大火,全燒毀了。不然的話,今天我有可能是個小富三代。
以上這些都是從奶奶、爸爸還有姑姑、叔叔口中零零碎碎聽到的,當然他們無法近距離得知爺爺那輩人在江湖中刀光血影、義薄云天的具體情形,我只能從一些支離破碎的細節里略知一二。
首先就是只要家里有人作客或者有江湖中的兄弟落難來家里,必須把家里最值錢的酒和肉拿來招待,特別是對于江湖落難的兄弟,在送人走的時候,還要把家里的錢和物奉上,有多少給多少,哪怕自己第二天要去借。大火后,家里已經沒有錢了,有次爺爺就讓奶奶把家里僅有的留著過年的兩塊臘肉割下來送給客人,人送走后爺爺覺得特別對不住兄弟,看到家里還剩了半袋子米,硬是扛著米追了幾百米硬塞給那人。
而爺爺去別人家里吃飯就沒那么“大方”了。他們去別人家喝酒的規矩是,只喝酒很少夾菜吃飯,他們知道為了招待兄弟別人家都是拿出了最好的東西,怕給別人家吃窮了。所以一般爺爺出去喝酒,奶奶都會等到夜里,然后聽到爺爺熟悉的腳步聲和在巷子那頭都能聽到的熟悉的大嗓門:“又客!(老婆)快點兒給老子(我)下碗面!肚子餓著噠!”
我開始記事兒的時候,爺爺已經接近80歲了。他完好的出現在我記憶中只有兩個片段,一個是不知何事惹了他,他拿了塊兒木條追著我和堂哥攆,要來打我們。我和堂哥一口氣爬到了醫藥站宿舍頂樓(大概是8樓),結果沒一會兒老爺子追了上來,把我倆扁了一頓后揚長而去。還有一次就是爺爺在家門口的巷子打麻將,一桌子年輕人好像有開林叔叔和張黎明她爸爸,都是30不到的年輕人,嫌爺爺打麻將速度慢,爺爺二話沒說起身抓起幾塊麻將扔得老遠,最后還把麻將桌子掀了。
再后來就是爺爺中風得了腦血栓,身體半邊癱瘓躺在他那間陰暗潮濕的小屋子里,一直說不出話,只能“喂……喂……喂……”躺了好幾年后去世了。
每次去奶奶家,我都要走到床前和他握握手待一會兒,那時候他的手還是非常有力量,只是他的眼角開始有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