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0日凌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休倫頓鎮上,82歲高齡的艾麗斯·門羅正在家中熟睡。此時,瑞士文學院公布了她獲得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
考慮到時差問題,文學院沒有給艾麗斯打電話,而是先將這一消息發送到她的推特賬號。(此舉類似于微博上的大V用戶“瑞士文學院”@V用戶“艾麗斯·門羅”:同志,您獲獎了!)
艾麗斯獲得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是一個大冷門,國內僅有的一本艾麗斯的小說譯本《逃離》迅速脫銷,令書商們措手不及。
艾麗斯筆下的故事主角毫無例外都是小鎮上的女性,從年輕到年老。寫作主題圍繞著矛盾的母親、妻子與家庭瑣事、叛逆的女兒等等。就像她在《逃離》里面寫的一樣,“家庭就像血液里的毒藥”,曾經,家庭和母親也讓她喘不過氣來,只有拼力逃脫。而支撐她走過絕望的,是寫作。
夢想和現實之間,
她選擇妥協
《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是艾麗斯唯一一部像長篇小說的短篇小說集。在這本書里,她塑造了一對母女,她們始終保持著一觸即發的緊張關系,正如現實中的艾麗斯和她的母親。
1931年,兩次世界大戰之間,艾麗斯出生在加拿大安大略省溫納姆鎮,是3個孩子中的老大。回憶童年,艾麗斯說:“我們住在一個貧民區,這里聚集著走私犯、妓女以及攀附權貴的人。”小鎮上的人們為了活著而忙碌,艾麗斯一家也不例外。艾麗斯的父親是一個飼養銀狐貍和貂的農民,后來生意不景氣,又轉為飼養火雞。母親是一所小學校的教師,收入微薄。
艾麗斯的一個阿姨住在不遠的鎮上,但跟他們的生活卻天差地別。艾麗斯的家混合著狐貍和貂的臭味,骯臟破落,但阿姨卻過著城市化的生活。一年冬天,母親在阿姨的鎮上租了一所房子,在房子里舉行了多次午餐聚會,希望融入當地的生活。但最后全家人搬回農場,迎接他們的是布滿灰塵、地板已看不出顏色的家,母親的嘗試終以失敗告終。
之后,母親將更多的希望寄托在艾麗斯身上,希望她成為優雅高貴的人。母親要求艾麗斯留一頭又長又黑的卷發,每個周末為她打扮好,強迫她參加學校周日的音樂會;編故事、快速閱讀等艾麗斯喜歡的事情被忽略,取而代之的,母親常常要求她多花些工夫在廚藝以及針線活上,如果沒有完成家務活之前開始讀書,會被認為是一種放縱而受到懲罰。艾麗斯說:“小時候,我從不會因為一件事情做得好而受到表揚,卻總是因為某件事做不好而受到訓斥。”她渴望逃離這種生活,也和母親常常發生爭吵。艾麗斯性格孤僻,幾乎沒有朋友,那時她最大的樂趣是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自己編故事。她曾不滿安徒生的童話《美人魚》的結局,于是自己編了一個,“女孩兒最后活了下來并且和她的王子走到了一起”。
艾麗斯9歲,母親被診斷出患上了“帕金森綜合征”。此后,母親的病情日益加重,到艾麗斯18歲時她已經無法自己穿衣服、梳頭發。就在這一年,艾麗斯等來了逃離的最佳時機。那個年代,對溫納姆鎮的人來說,別說是女孩,即使男孩能上大學的也不多,但西安大略大學為艾麗斯提供了兩年獎學金的優厚條件。家里經濟拮據,母親身患重病,身為長女,艾麗斯認為絕大多數人會在這種情況下選擇放棄學業照顧家庭,但她沒有。
1949年,艾麗斯進入大學學習。學校提供的獎學金不夠全部費用,艾麗斯不得不靠賣血和采摘煙葉、做服務員等方式賺錢。盡管如此,兩年的大學生活仍成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假期,也成為一生中唯一不用做家務的時光。大學期間她發表了人生中的第一篇作品。
但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轉眼兩年學業將滿,艾麗斯再次面臨人生的選擇。她熱愛文字,希望繼續讀書和寫作,但當時的社會對女人的要求是早日結婚生子做一個好的家庭主婦。在夢想和現實面前,艾麗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因為她深知,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必須先向現實妥協。于是,當她的同學詹姆斯·門羅畢業前向她求婚,并許諾婚后帶她到溫哥華生活時,艾麗斯立刻接受了求婚,并很快開始了家庭主婦的生活。
堅持寫作的絕望主婦
男人們早出晚歸出去掙錢,女人則在家里做好家庭主婦,這是當時的主流生活模式。白天,男人們出門后,主婦們聚在一起,談論的話題圍繞家務和毛線的質量,大家彼此抱怨和攀比誰做的家務更多,誰更累。艾麗斯對這樣的主婦話題很反感,她寧愿推著嬰兒車走出幾公里外,避免這樣的聚會。
艾麗斯也不渴望擁有孩子,但她順從傳統對家庭主婦的要求,接連生了3個女兒。“我討厭被當做一個小婦人,你不知道當時是怎樣一種情形!我甚至連張支票都沒有簽過,我得向我的丈夫要錢去買食物。”
家庭主婦的生活讓艾麗斯感到自己是個沒用的人,寫作成了艾麗斯熱愛也僅能在主婦生活外唯一一件能做的事。3個女兒小的時候,艾麗斯就抓住她們午睡的時間寫作;孩子們大點了,她就利用孩子們上學的時間。艾麗斯對自己有嚴格的要求:每天寫幾個小時,寫多少頁。她說寫作“是一種絕望,絕望的競賽”。“如果知道明天沒有時間,我會提前一天寫完。事實上,人只要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就總能找到時間。”即使后來到丈夫的書店工作,又要做家務帶3個孩子,艾麗斯也從未降低過對自己的要求。
二十幾歲時,艾麗斯曾夢想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可后來隨著小說屢次被退稿,她遭受了嚴重的打擊,甚至有段時間,寫不出一句讓自己滿意的東西。“有時連一句話都寫不完,這讓我經常感到焦慮甚至壓抑無法呼吸。”這時候,她的情緒很差,如果此時丈夫來找她聊天,或者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弄出許多聲響,艾麗斯就會覺得“頭快要爆炸了”,如果丈夫敢心情愉快地哼著小曲,艾麗斯就會跟他大吵一架。
1963年,艾麗斯和詹姆斯從渥太華搬到了維多利亞,丈夫開了一家平裝書店。起初生意不景氣,艾麗斯需要每周兩天到丈夫的書店工作。工作讓她忙得喘不過氣來,卻也讓她很快樂,因為她感到“在這個世界上,我還算得上是一個有用的人”。并且,因為這家書店,艾麗斯有機會讀到了更多作家的作品。受這些作品啟發,艾麗斯意識到自己可以寫小鎮、小鎮上的人們以及她熟悉的生活。正因如此,許多人評價艾麗斯的作品充滿了“本土氣息”,而艾麗斯本人則更樂意承認自己的作品充滿“主婦氣息”。
1968年,已經37歲的艾麗斯終于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快樂影子舞》,并憑借這本書獲得了加拿大最高文學獎——“總督獎”。此時,距離她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已經過去了18年。成名后,談及寫作上的自信,艾麗斯調侃:“某種程度上,我的自信源于無知,我離主流文學那么遠。”很長一段時間,她并未意識到對女人來說,成為一名作家要比男人難得多,何況還是一個寫小鎮故事的女人。在她長居的小鎮,甚至沒有人讀過她的作品,這些反而讓她感到寫作毫無壓力。除此,艾麗斯一直認為寫作對她來說,是一項愛好而不是工作,在人們眼中,她是一名家庭主婦,照顧孩子們的母親。某次獲獎接受采訪時,艾麗斯甚至曾驚訝地說:“他們為什么不問問我是不是一個好的家庭主婦?”她從未將自己定位成一個公眾意義上的作家,她說:“唯一會阻止我寫作的就是把寫作當成一份事業。”后來有段時間,艾麗斯以作家身份被聘為大學客座教授,擁有華麗的辦公室,卻僅寫出一篇名為《辦公室》的短篇作為這段生活的了結,也再次應驗了這句話。
1970年,艾麗斯的第二本短篇小說集出版。伴隨著她大器晚成的寫作事業,艾麗斯的第一段婚姻走向了盡頭。
在第二段婚姻里,
做個幸福的主婦
對第一段婚姻失敗,艾麗斯并沒有對媒體說太多,但她對兩個丈夫卻有過一段比較。詹姆斯·門羅出生在多倫多附近的一個中上層階級家庭,對艾麗斯來說多倫多和中上層都是她不熟悉甚至有些排斥的。后來回憶往事,她曾檢討:“因為我的排斥讓我忽略了它本有的魅力和許多有趣的東西。”而艾麗斯的第二任丈夫格里則和艾麗斯有更多的共同之處,兩人都喜歡文學,是同一所學校的校友而且還是老鄉。
艾麗斯和格里的緣分有些命中注定的妙不可言,并與寫作有關。他們曾在同一所大學讀書,18歲的艾麗斯讀大一,25歲的格里已經大四。(因為參加二戰,格里上大學的時間比一般人晚了許多)。在這所不大的學校里,幾乎沒有人不認識格里,他穿著波西米亞風格的衣服,抽雪茄、喝酒,給一家文學雜志寫詩,時髦又另類。艾麗斯很快暗戀上格里,她常常想如何制造機會讓格里注意到自己。當她寫出第一篇小說《陰影的分割》后,艾麗斯計劃把故事拿給格里看,幻想兩個人開始交談,格里愛上她,一切從那里改變……但真實的情況是,當艾麗斯把文章拿到格里面前,格里很平淡地說:“哦,你應該把文章拿給約翰,他才是那本雜志的編輯。”這成了當年兩人僅有的一次交談。
后來艾麗斯的小說發表時,格里也畢業了。艾麗斯在一家餐廳做起了兼職服務員,就在她幾乎忘記這件事時,收到了一封格里寫給她的信。在這封信中,格里談論了許多關于艾麗斯作品的話題,就像一個忠實的粉絲。可除了作品,艾麗斯讀了幾遍也沒有從這封信中找到一句贊美她的美貌或者想跟她在一起的話,對原本抱著更高期待的艾麗斯來說,這封信也格外令人失望。
1972年,離婚后的艾麗斯選擇了回到故鄉安大略省。3年后,格里無意間聽到了艾麗斯接受的一次電臺訪問,并敏銳地從訪問中捕捉到艾麗斯的現居地以及單身的信息。
很快,艾麗斯接到了格里的電話:“我是格里,我在克林頓鎮,我們能不能抽個時間一起吃個午飯?”格里的電話讓艾麗斯有些吃驚,但那時的她并沒有多想。艾麗斯曾聽朋友說過,格里一直在渥太華工作,她認為格里的妻兒一定都在那兒,此次他回老家是來探望父母的,順便約個老朋友吃飯也在情理之中。
當他們一起在一家老式酒吧共進午餐時,艾麗斯才知道格里沒有老婆也沒有孩子,并且這次是專程為了她而來。二十幾年過去,眼前的格里和記憶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起初兩個人都有些緊張。但當他們連干了三杯馬提尼酒之后,很快熟悉起來。就在那個下午結束的時候,他們已經計劃要搬到一起生活了。
格里的老家克林頓鎮離艾麗斯的老家溫納姆鎮僅有20公里,他們當然有許多共同知道的人和事。通過格里的講述,溫納姆鎮和克林頓鎮對艾麗斯來說是一次熟悉基礎上的擴大和豐富,也讓艾麗斯筆下小鎮上的人物更加充沛和飽滿。
不過當她把寫出的文章拿給格里看,反響并不如她想得那么好。“我覺得這不是你寫的文章里最好的。”格里說,但當他發現妻子并不喜歡這個評價后,很快學聰明了。此后,格里會在艾麗斯不在時悄悄讀她寫的故事。
在這所房子,“每天早上,我會先喝點咖啡,然后開始寫作,寫夠了就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再繼續寫一會兒。”除了寫作,艾麗斯把下午的時間騰出來做家務,并保持著每天走5公里路的習慣,生活簡單而有規律。
當艾麗斯和格里開始在克林頓鎮生活時,他們并沒有想過不再搬家。但最初是因為方便照顧格里的母親,后來因為距艾麗斯的老家不遠,方便照顧她的父親和繼母,種種原因,他們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家。
艾麗斯說:“感謝格里,我想我們不搬家,其中一個原因是這個地方對我們都非常重要。后來我發現,我的全部寫作靈感源于這個地方,再也沒有任何一片土地讓我這樣熟悉,我就知道我永遠不會搬走了。”
迄今為止,艾麗斯共發表了14部作品,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在她和格里共同生活在克林頓鎮完成的。
B級或B-家庭主婦的遺憾
“諾貝爾文學獎”之前,艾麗斯早已獲得過數十個獎項。贏得“諾貝爾文學獎”——這項全世界作家都渴望的殊榮,艾麗斯高興和驕傲,但也不無遺憾。她說:“現在已經過了享受金錢的時候,你不可能用曾經的青春年華來享受如今的財富。現在也不需要再得到別人的承認,對于榮譽也更加淡然。”
82歲的艾麗斯最大的遺憾是對于母親。
當年母親患病時,艾麗斯年紀還小,無法體會因疾病力所不及的痛苦,以為總會有辦法克服。可是,隨著她漸漸變老,她開始理解母親當年的感受。而且,年輕時的她想盡辦法逃離母親,離家23年,離婚后她卻選擇了回到家鄉。
“你不能只關心自己”,“不能認為自己是一個聰明的人”,這是母親總掛在嘴邊上的兩句話。那時艾麗斯一心反叛,可后來卻發現,母親的話一直影響著自己。前一句讓她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后一句則讓她保持著謙遜和低調。
第二個遺憾是對女兒們。
女兒們如今早已長大成家,艾麗斯總是想給她們打電話:“你們一切還好吧?”她自己也知道總問這個會讓女兒們不高興,但她還是忍不住。“部分原因是我在她們成長過程中的缺席,并不是我有意忽略她們,是我沒辦法全心全意投入其中。”艾麗斯說。
她至今還記得,大女兒兩歲時,有一次朝她走來,當時她正坐在打字機旁,艾麗斯一只手拍著女兒讓她離開,一只手繼續打字。“孩子們會覺得對于我來講,她們不是最重要的,只有寫作才最重要。當她們那么小,那么需要我的時候,我抓緊一切時間寫作,現在她們長大了不再需要我了,我是如此的愛她們。”
現在的艾麗斯常常懷念一家人溫馨聚餐的場景。她把自己的童年和母親寫進了小說,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以后會把她們的童年和她們眼中的母親怎樣寫進書中。
還有一些遺憾是對自己的身體。
年輕時,艾麗斯抓緊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寫作,甚至有段時間每天深夜1點睡覺,早上6點起床。連她自己都罵自己:“你真是個大傻瓜!”可盡管覺得這樣下去會得心臟病、會死掉,她仍然堅持寫作,認為寫出這么多作品就算死了也值。隨著日漸衰老,她開始為健康問題苦惱。2001年,艾麗斯做了心臟手術,健康大不如從前,就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因為身體的原因,她也無法親自到場領獎。
“我知道因為專注寫作,我錯過了一生中很多美好的東西。”艾麗斯說。她對自己家庭主婦工作的自我評價是B級或B-,但寫作帶給她的美妙無疑是在絕望主婦生活中的最大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