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養

【我逃課，她請假】

離開家十幾年，每天晚上打電話，從無間斷。電話不是報平安那種，是真的在煲電話粥，在聊天。她熟悉我每個階段的朋友，知道她們的名字、喜好、故事。我也知道她的每個朋友、同事。

我們事無巨細都跟對方分享匯報。大概從我剛學會說話就這樣了吧，一直到現在。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朋友關系。仔細思考，其實不是。朋友是對等的、彼此獨立的關系。但她明明是在保護我，尊重我的喜好，保護我的天性。

據說我從上幼兒園開始就是外貌黨，喜歡一個漂亮和藹的女老師，邀請她來我家玩，給她看我收集的雨花石。害怕一個愛發脾氣長得丑的老師，會哭喪著臉和我媽說：“今天漂亮阿姨不在，你一定要早點接我。”

她就真的早早接我回家。

剛學寫字的時候用田字格本，老師要求讓父母先寫個樣子，孩子跟著抄。有時候任務繁重，我媽就一次寫好幾個，差不多能幫我寫三分之一的樣子。

后來又寫作文。放三天假，布置三篇作文。回家我媽看我快哭了，問清原委，她說那你去玩好了，我幫你寫，我寫完你抄就是。后來，她幫我寫的作文還被老師當成范文念給全班同學聽，我倆都很得意。

上初中后，無師自通學會逃課。別的同學逃課必須瞞著家長，否則就被扭打送去學校。我逃課提前跟我媽打招呼，會認真說理由，類似于自習課無人看管，吵吵鬧鬧；實驗課要去別的教室，每次都浪費時間，老師也不管；體育課三千米，我真的跑不動……

她上班的地方有個后花園，夏天月季花開得極艷，我逃課早早去找她，就在花園玩，等她下班一起回家。

甚至，我們約好我逃課，她請假，一起在家看電視。我還帶同學去，大家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吃水果，高興得像過節。

這樣的媽媽，真的有點獨一無二。

【事實證明，是對的】

她也管我，管得很細致。類似于不能挑食、吃飯手必須扶著碗、出門前必須跟爸媽打招呼這種細微的事情……

我們也時常有沖突，比如我小時候最討厭大紅色，有一年過年她非給我穿一套大紅運動服，搞得我年都沒過好，哭鬧數次，大年初二成功換下。

如果說孩子是一株植物，她是那種把大量注意力放在澆水、施肥、除蟲上的媽媽。只對其小修小剪，不破壞枝干，也不干涉生長方向。

我們高三才分文理科，學文還是學理是個復雜的議題。我們學校文科班是弱勢，理科占據半壁江山。有不少同學在爸媽建議下選擇了看似相對容易的理科。我一直猶疑，我媽問：這么說吧，如果你考不上什么好學校，咱就上當地的師范院校，你喜歡當語文老師還是數學老師？我說：語文老師。

就這樣，我上了文科班。事實證明，是對的。

對于學習這件事，家長們往往如臨大敵。我們有同學早晨5點就被爸媽喊起來去學校，他出門就拐去同學家再補一覺。

我媽會配合我請假。有時候早自習實在起不來，她就幫我跟老師請假。晚上我爸也會叫我看電視，說放松一下什么的。

有個段子現在我們都常說起來取笑對方。有次班主任在課堂上說，高考在即，有些同學的家長意識不到重要性，同學們一定要打起精神……

回家我就問我媽：“你是不是今天去學校了？”

她說：“對啊！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你們班主任，他說你成績還可以，就是不夠刻苦，希望家長能多督促。我說，咳，我家孩子還小，不著急。今年考不上明年也行。”

現在想來，這種方法其實挺高端的。高中三年，尤其高考那年，我是真正努力了的，是毫無逆反心理，心甘情愿地努力。就覺得爸媽如此信任自己，可不能辜負。

【初中時，有男生塞情書】

長期以來，媽媽用大量時間陪我玩。

我迷戀給洋娃娃做衣服很長時間。周末鋪一床碎布頭搞裁剪，有時候版型有問題穿不上，我媽會幫我。我還讓她給娃娃織毛大衣，衣服太小，只能把簽子折斷織。有時候玩得顧不上做飯，就讓我爸出去打包外賣。

還在家里開Party，請十幾個小朋友，讓我媽做好飯，擺好小盤子小杯子，然后跟我爸出去玩兩小時。回家再收拾殘局……后來，去同學家玩，借我家小盤子小杯子，還說要是你媽媽可以借就好了，你媽媽做飯好吃。

我媽愛做各種小點心，我常打包帶去學校分給同學吃。她給我織的小手套小圍巾啥的，也經常送人。她從不說我，覺得分享是件有意義的事情。

她不管我看小說。我們有一大柜子閑書，每天我都鉆在里面亂看。后來，我爸一朋友開個租書屋，可以免費看，更是天堂。言情小說、武俠小說，還有全套的衛斯理，都是上學那會兒看的。

有件事印象深刻。上初中時，有男生塞情書。有一封不知道怎么的給小伙伴帶回家，被她媽發現了，說是特別嚴重的問題，要嚴肅處理。

晚上，她媽把我媽約到她家，兩人關起客廳門深談。

她家格局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楚。進門有個小小的門廳，一邊是客廳，一邊是次臥兼書房。我倆先在屋里假裝寫作業，后來就跑出來把耳朵都貼到客廳門上偷聽。

電視聲音太大，門廳燈光太刺眼，我倆如臨大敵，緊緊攥著書本和筆，小心翼翼貼在門上，卻什么都聽不見。

直覺這是不好的、尷尬的事情，又不知道大人會出什么狠招，整個人都不好了，簡直覺得日子過不下去了。

戰戰兢兢熬到門打開，媽媽牽著我的手，和阿姨說再見，就帶我回家了。整個晚上，她都沒表現出啥特別的，也沒跟我談什么，這事兒就過了。

現在想起來，順利過了那個不想活的晚上，就好像安然度過了青春期似的，一路健康活到了現在。

過了好幾天，我媽才跟我說，那天阿姨主要是建議我媽對我看嚴一點，且不要打扮，每天邋遢一點，剪個短頭發，就不會招男生注意。

我問：“你怎么說的？”她說：“我說我也沒有刻意打扮啊，她有時候還穿我舊衣服，可能我家孩子長得好看吧！嘿嘿。”

現在回憶起來，特別感謝她，在這件事情上，特別護短，特別相信我。最重要的是，沒有在我小時候，讓我覺得“打扮”、“美”是件羞恥的事情。

【更親密、更深入的關系】

我們保持這樣的關系很久。在我長大以后，工作以后，每次遇到難事，失戀、辭職之類的，我媽就叫囂著要“包養”我。還是像小時候那樣，一直尊重我、保護我。很少跟我說年紀大了，要趕緊談戀愛結婚；不能動不動就辭職，要在一個單位做夠十年之類的話。我做每件看似不靠譜的事情，都跟她講充足的理由，她也都能理解，甘當我的保護傘。

曾經有人問我的精神支柱是誰，我想都沒想，說是我媽。對我而言，我娘親就是一個最安全的所在，最牢靠的大后方。我知道就算我捅下天大的婁子，全世界都不要我了，我媽媽還是會要我。她知道我所有好朋友的名字，了解我的一切。我們之間沒有秘密。她跟我玩，不管我，無要求。是她教會我對生活始終樂觀且隨緣。

一直到我結婚之后，我們才逐漸越來越像朋友。我們依然在一起胡說八道打打鬧鬧，但開始說真正的心里話，探討彼此內心。媽媽不再像以前那么扮演無所不能的百搭王，雖然她仍然時時叫囂著要包養我，但她也會跟我講她的擔憂、恐懼，她內心深處最不愿提及的部分，屬于她的缺點和弱點。

以前我跟我媽老黏在一起，她的朋友說等我結婚有了老公就不會了。可是，當我自己有了家以后，我才更加了解我親愛的媽媽，才更愛她，才知道她給予我的是多大的信任，這份信任有多不容易。當我真正長大，我們有了更親密、更深入的關系。

有人說我媽對我這種管教方式有術語，叫“野生放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準確。但在即將進入三十歲的時候，覺得自己還有一顆不老的心，還算是一個有趣的人，對于“美”有感知，有讓自己和其他人幸福的能力，得感謝這么多年來自媽媽的護佑。

我想著，如果有下輩子，我們可以互換下角色，換我保護她，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