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推銷：“子孫繞膝”的空巢老人深陷購物泥淖

2014年3月8日，家住湖北省武漢市某小區的一位90歲獨居老人去世了。老人去世時，留給兒子的是一份特殊的遺產：玉石保健床墊一床，價值16800元；遠紅外線保健被一床，價值6000元；洗腳盆8個，每個價值1500元；還有未拆封的滿箱滿柜的保健品……

另外，老人房間內里還一個帶鎖的柜子，放著存折、信件等重要物品，平時即便是兒子，也沒機會看這柜子里的東西。老人病重后才將鑰匙交到兒子手上。當家人打開老人的柜子整理遺物時，柜子里一摞用塑料袋包著的票據和協議更是讓家人目瞪口呆。那些都是老人多年來購買保健品的票據，這些單據顯示，老人每次購買保健品的花費少則上千元，多則上萬元，最早購買保健品的票據可以追溯到2004年，距今已有10年歷史。更令人驚異的是，單據中還有許多寄存提貨單，全是由各家保健品銷售公司開具的。這意味著，除了滿屋的保健品外，還有大量已經付款但未提貨的保健品寄存在各保健品公司。

家人弄不明白，對于一個生活節儉，有文化、有思想的知識女性而言，何以會有這樣的“瘋狂”之舉？在這位名叫趙美秋的老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親人漸遠空巢冷

出生于1924年的趙美秋，有過令人羨慕的人生經歷。在上個世紀40年代，思想開放的父母，將她送進了湖北省一所女子師范學校學習，成為那個時代的女中英杰。師范學校畢業后，她成了一名小學教師。后來，她與一個名為張卓亞的進步青年結為夫妻。1950年，他們的兒子張振飛出生了。

由于職業的關系，趙美秋為人極有主見，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從老公的生活起居，到兒子的求學就業，她都計劃得非常周全，就連兒子的婚姻大事，也是她拍板。然而，就在她的孫女20歲那年，她的兒子張振飛與兒媳終因感情不和，選擇了離婚。心灰意冷的張振飛選擇了離開，遠赴加拿大，由于工作任務重，很少回國。2003年秋，趙美秋的老伴張卓亞因病去世，孫女也離開武漢到深圳工作了。

短短幾年間，親人們一個個遠離了她這個離休在家的孤獨老人，只有一位鄉下的遠房親戚陪在她身邊，照顧她的生活。

教了一輩子書的趙美秋，生活很單純，甚至都沒培養什么業余愛好。生活中的趙美秋是個非常節儉的老人，出門舍不得打車，從不下館子吃飯，也舍不得買新衣服。她剛退休那陣子喜歡打麻將，但總是輸多贏少，因為心疼錢，她晚年索性連麻將也戒了。為了打發無聊的日子，她有時也會去廣場跳跳舞，從廣場回來，仍是大把無法打發的時間。

2005年夏的一天，她和同小區的其他許多老人一樣，收到了一家高科技公司舉辦“親情促銷會”的通知，讓大家一早到小區內的一家酒店參加活動。通知上說不讓帶家屬，凡是來參加活動的老人都能領到一盒雞蛋。

早晨7點半，200多名老人落座，酒店的廳堂前擺有香案。一名50多歲的羅姓男子跪拜在地磕頭后說：“今天我認在座70歲以上的老人做干爹干媽，70歲以下的都是我的干姊妹干兄弟。作為你們的孩子和弟兄，我要給你們送紅包！今天不賣東西，我是來認親、送禮物的！”

男子講了一通江湖情義和兒女對老人的孝敬之道后，每人發了一盒雞蛋，也沒有推銷任何產品，只告訴大伙“明天我還要孝敬大家東西，早點來啊”。

那一天，是趙美秋感覺最充實的一天，也是充滿期待的一天。

第二天一早，還是相同的地方，趙美秋同其他老人一起排隊領完雞蛋后進入酒店。在大廳里，那位羅姓男子拿著一臺高科技眼部按摩儀大談該儀器的好處。他說：“1680元的高級儀器，今天是促銷宣傳，就不是賣了……”他大聲喊，“掌聲熱烈點，我給你們一個驚喜！”頓時掌聲大作，羅姓男子鄭重宣布：“50元！”

那天，她爽快地掏出50元錢買了副所謂的高科技眼部按摩儀。

投資失敗陷泥淖

從此，趙美秋的生活變得豐富起來，因為，各種推銷活動接二連三地在小區、廣場舉行，這給了沒有親人陪伴的獨居老人一個新的交流平臺。

不打麻將后，她在家閑不住，就經常和院子里的老人一起去參加保健品公司組織的講座。講座現場管盒飯，還送紀念品。保健品公司的推銷員都是年輕人，見到來聽講座的老人都會上前攙著，一口一個“奶奶”地叫著，親熱得不得了。

2005年8月24日，趙美秋所在的小區又來了幾個發傳單的年輕人。這些人聲稱是一家電子科技有限公司的員工，正在進行一項公益活動，近幾天將免費在門店里幫中老年市民做足療服務，現在是來征集免費體驗者信息的。在那幫年輕人的游說下，趙美秋和小區里的其他老人一樣，認真填寫了個人情況登記表。

第二天，趙美秋就接到了公司的電話，說她被抽中了，可以去他們公司的足浴店里免費體驗。免費體驗的足浴確實很舒服，趙美秋很滿意。體驗中，那幾個年輕人一直不停地在一旁介紹店內的足浴盆保健療效如何好，并且告訴她，這款足浴盆具還有較高的投資價值。趙美秋的心動了，反正退休也閑著沒事，做點投資也不錯。

他們開出的條件很誘人：只要購買了他們的足浴盆，公司會跟購買者簽訂合同，將足浴盆租出去，每月分紅80元，一年后退還購盆本金。在公司推銷人員的鼓動下，趙美秋一口氣買下8個足浴盆做投資，每個1500元，一共支付了1.2萬元，并與公司簽訂了租賃合同。

此后的幾天里，趙美秋就天天往各小區跑，向老人們介紹足浴盆的療效與投資回報，往往都是無功而返。雖然累，雖然無功而返，但心情卻出奇的好。

但是，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銷售騙局。僅僅過了一個多月，賣足浴盆的公司就聯系不上了，她還親自去足浴店以及合同上留下的公司地址找，結果都已經人去樓空了。

那次失敗的投資經歷，并沒有打消掉她對保健與養生的熱情，為了尋找新的商機，此后但凡有養生與保健方面的活動，她仍會積極參與。

在聽完幾次講座后，她便開始買各種保健品。那些保健品大都很貴，完全想不到，之前那么節儉的一個人，忽然就成千上萬地往里面投錢了。細數一下她留下來的購物清單，會讓人目瞪口呆：

2008年12月25日，訂購了10套中藥寶，花費2470元；

2010年12月12日，花費2375元購買了海參液；

2012年6月28日，購買了憶靈片6盒，花費3000元；

…… ……

趙美秋積攢的保健品票據不下50張，累計購買保健品的花費有20萬元，涉及的保健品公司多達20家。這些單據顯示，趙美秋每次購買保健品的花費少則上千元，多則上萬元，最早購買保健品的票據可以追溯到2004年，距今已有10年歷史，一些票據早已泛黃。

言傳身教做“代言”

在趙美秋保留的一摞資料里，還有一份特別的合同，簽訂于2006年8月29日。大意是某保健品公司為了宣傳和推廣健康工程，更好地服務廣大消費者，決定從一款保健品使用者中選出100名做產品代言人。在合同的代言人一欄中，工整地寫著“趙美秋”的名字。

合同約定：代言人購買產品每年有600元補貼，代言人需要積極參加公司組織的各種講座和聯誼會，維護公司的合法權益和良好形象，對有損公司聲譽的消極言論進行以理服人的說服。

原來，自從接觸保健品的講座后，她就特別著迷。開始她只是一個普通的聽眾，直到2006年秋的一天，當主持人點名讓她上臺分享經驗體會時，她做教師時的演講才能得到了一次淋漓盡致的完美發揮。推銷人員仿佛發現新大陸似的，把她當成了寶貝，每有講座，必然會邀請她上臺發言。她自己也像是重新找回了屬于自己的舞臺，現身說法，講自己用了公司的保健品后各種神奇的療效。

慢慢地，她從最開始的普通聽眾，變成了產品代言人。

隨著認識的保健品推銷員越來越多，趙美秋的家就熱鬧起來了。那些推銷員動不動就來串門聊天，每次都會帶點公司的贈品。最讓人意外的是，這些推銷員居然還摸準了老人的飲食喜好，偶爾提幾斤老人愛吃卻舍不得買的基圍蝦，哄得老人喜笑顏開。

最近幾年，老人和幾位保健品公司的老總、推銷員關系密切。那些人拜老人做“干奶奶”，逢年過節都會來探望老人，帶點水果、蛋糕、掛歷等小禮物。而老人也對這些自稱孫輩的老總和推銷員視如己出，她還瞞著家人，悄悄將自家的另一套三居室精裝房租給其中一人居住，多年來只象征性地收取每月600元的房租。

但是，保健品并沒給她帶來更大的福音，從2012年開始，趙美秋的身體越來越差，開始行動不便，出入得靠輪椅代步了。但她依舊對各種保健講座興趣濃烈，每當保健品公司的業務員專門上門來接她，讓她去聽講座、發言，即使讓保姆推著輪椅也要趕去會場……

張振飛直到2006年左右才得知母親沉迷于購買保健品。那時，她早已不斷地將她從講座上聽到的“養生理念”傳遞給身邊的親友。2008年，她去深圳參加孫女的婚禮時，寧可少帶些衣服，卻一定要將她正在吃的保健品全部帶上，還帶了很多給親戚作為禮物。為了讓趙美秋放棄購買保健品，張振飛沒少請當教授、醫生的親朋來做思想工作，但收效甚微。她甚至反過來向那些當教授、醫生的親朋宣傳起保健品的養生理念。

對于母親頻繁購買保健品的事，在國外工作的張振飛常在電話里勸誡母親不要購買保健品。激動時，他還罵他們（保健品推銷員）是騙子。老人最聽不得兒子說這些，往往直接掛掉電話。

2013年11月，退休后的張振飛從加拿大回到武漢，看到的是年近90歲的趙美秋身體和思維都大不如前了，終日臥病在床。并且，房間的角落里都堆放著各種各樣的保健品。躺在病床上的趙美秋見到他時，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振飛啊，你也是60多歲的人了，這些保健品我這輩子是吃不完了，就留著給你吃吧。”

門前冷落“子孫”稀

2012年秋的一天，坐著輪椅的趙美秋在參加一場保健講座時，不幸摔了一跤，好在沒受傷，但也讓陪同她的保姆緊張得不行。保姆當時就沖主辦方發了一頓脾氣：“出了事你們可要負責！”此后，再也沒人來邀她去聽講座了。

沒有了講座與演講的日子，趙美秋的身體一下子垮了。臥病在床的日子，她每天都要吃那些“子孫”賣給她的枸杞油、羊奶保健品。彌留之際，她一直念叨著那些“子孫”的好。老人去世后，按照其遺愿，張振飛一一打電話給平時來家里最勤、老人最“知心”的幾個保健品公司老總和推銷員，邀請他們來參加母親的追悼會。可是在追悼會當天，老人生前最掛念的那些人，卻沒有一個來送她。老人就這樣帶著對人世間那些“美好情感”的牽掛靜靜地走了，卻留給那些遠離父母的子女不盡的思考。

其實，有些所謂的保健科技公司，其實是掛羊頭賣狗肉，他們主要是從事針對老年人的市場營銷。據知情人透露，那些公司的業務員要做的就是收集老人的信息，對不同的老人進行歸類，從中挑出合適的對象。“主要是退休金要高，最好兒女不在身邊。”選好對象之后，就進入“攻堅”階段了。這時候，嘴必須甜，男的叫伯伯，女的叫阿姨，有時也叫爺爺奶奶，怎么親怎么叫。有事沒事常去老人家看看，培養感情聊天，送小禮品，甚至認干爹、干媽的情況都有。老年人一看突然多出這么一個孝順的孩子，當然心里是十分高興。面對這種“親情式”推銷，老人們基本上都痛快地掏了腰包。實在不行就使出“苦肉計”，愁眉苦臉地說沒有完成推銷任務，公司要開除自己，以后再也不能陪干爹、干媽了，老人們一看“孩子”受了委屈，大都乖乖掏了錢。

趙美秋老人這種瘋狂購買保健品的行為，實際上折射出她內心極其缺乏安全感。老年人內心都會很留戀這個世界，也很希望得到周圍人和社會的認可，尋找存在感。一旦老人缺少親人的陪伴，無法從親人處獲得感情寄托，老人就需要重新尋找一個讓她內心覺得有安全感的依賴之處。而保健品推銷員的陪伴、他們吹噓的保健品療效，恰恰能夠給老人提供安全感，讓他們形成依賴難以自拔。正因為如此，一些不良商家才會打著“親情”的旗號乘虛而入。

編輯 / 孫魯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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