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著幾個周末都在外地工作,一晃眼就到月底的27日,想著之前對外婆承諾的“我一定每個月都回來看你一次”即將失效,心里滿是愧疚感。
給外婆撥了一通電話,照例很快接起來,仍是大嗓門在話筒里問:“哪位?”
我十分抱歉地對外婆說:“外婆,最近周末都比較忙,這個月不能去看你了。”
外婆說:“沒關系,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呢?”
“下個月,一定回去看你。”
“今天幾號啊?”
“27號了。”
“那你是1號還是2號回來啊?”外婆問得特別自然。
我突然那么一愣,說實話,對于外婆即時的反應,我常常分不清楚是她幽默感太強,還是因為心里確實是那么想的。因為想我,所以希望我能盡快回去?還是覺得這個笑話說出來,我仍然會像當年一樣哈哈大笑,然后對外婆說:“你不要逗我啦。”
二
自從外婆過了80歲之后,我越來越分不清楚外婆的幽默了。她83歲那年來北京看我,我約了一大堆朋友吃飯,席間充斥著我和好朋友開的各種葷素不一的玩笑,常常是話音剛落,外婆就哈哈大笑起來。
女性朋友說:“你們怎么來那么晚,我一個人坐在這里等你們很尷尬好嗎?”
我們回答:“你化那么濃的妝坐在這里,你怕別人花一百塊就把你帶出去,是吧?”
外婆立刻“哈哈哈,哈哈哈”。
頭幾次,大家以為外婆只是為了給我們這些晚輩捧場,后來聽著聽著感覺不妙,然后我試探性地問外婆:“外婆,你每一次笑是為了捧場還是真的聽懂了啊?”外婆特別自然地回答:“本來就很好笑嘛。”我看著她笑瞇瞇的樣子,仍將信將疑。很多長輩到了這個年紀,我對于他們說的每句話都畢恭畢敬,容不得自己一點玩笑的心態。
外婆剛到北京時我開著車帶著她四處兜風。她不愿意坐在后座,一定要求坐在外孫的副駕駛座上,說是離我近。過了一會兒,外婆突然很疑惑地對我說:“你看,又是一輛2號車,為什么我們總是遇到這輛2號車?”
“2號車?”我順著外婆的眼神看著車的右側,一輛出租車正在并行。 “哪里是2號車?外婆你看得清車里的編號?”我很詫異。“你看嘛,那么大一個‘2’貼在它的窗戶旁邊嘛!”外婆指給我看。
我仔細一看,那是每輛出租車上都會貼的標識“每公里收費2.00元”,那個“2”被印得老大。于是外婆就把所有的出租車都當成了2號車。
外婆就是這樣,什么都問,什么都覺得好奇,好像我印象里的外婆一直是這樣,也從來沒有發過脾氣,對我總是笑嘻嘻的。
三
那時,外婆帶著全家生活在全國都有名的大吉山鎢礦,她是鎢礦的一名選工。顧名思義,就是站在傳送帶旁邊,把混雜在鎢礦里的廢石子都給挑選出來。后來,外公當選了鎢礦的黨委書記,組織說為了照顧外婆,把外婆從選工調動到了電話接線員的崗位上。
說是照顧外婆,其實是為了讓外婆有更多的時間照顧家里,以解放外公照顧家庭的時間。
由于父母是醫務人員的緣故,常常夜里加班,而我夜間醒來找不到他倆,就會哭著跑到醫院,在病房走廊上一頓大哭,誰都攔不住,那時的我4歲,父母沒辦法,便又把我扔回了外婆那兒。
因為知道我怕孤單,所以外婆上班就會帶著我,絕不會扔下我一個人。她任我在電話接線間里胡來——比如我常常把各種線拔出來,插到不同的孔里,她樂呵呵地看我把她的成果搞得一塌糊涂,然后再十分有耐心地把它們一一恢復原位。后來我就不讓她看著我亂來,而是讓她轉過身數20下亂弄一氣,然后再看外婆把正確的線插回正確的位置——現在想起來,這簡直就是QQ游戲連連看的最早版本的最高境界嘛。
因為這樣每天都和她黏在一起,所以誰都不能取代外婆在我心里的地位,當然我也絕對不允許別人取代我在外婆心里的地位。后來表弟出生了,我很愛表弟,所以當外婆帶他的時候,我也會一直在旁邊跟著,外婆每次哄好表弟之后,就會回過頭來和我對視一眼,我便迅速扭頭。我不想讓她知道我那么在意她對我的關心,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在妒忌表弟所受到的關心。
有一次全家吃飯,我與表弟和其他的鄰居在院子里玩,外婆跑出來叫了一聲表弟的名字,讓他趕緊洗手吃飯。但因為沒有叫我,我故意不進屋,故意不吃飯。后來小舅出來喊我,我也是蠻不情愿地跟著進了屋,一整晚都處于極度的難受之中。我覺得外婆已經不在意我了,表弟已經完全成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了。長輩們都問我怎么了,我都搖頭,什么都不說。外婆走過來也問我怎么了,我頭扭過去,仍然什么都不說,刷,兩行眼淚就流了出來,憋著不哭,鼻涕也流出來了。
外婆看我什么都不說,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準備轉身去收拾餐桌。我突然從后面跑上去一把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腰間,大哭了起來,然后反反復復一句話:“為什么表弟叫你奶奶,而我要叫你外婆,為什么我要叫你外婆。”全家人都愣住了,不明白我的意思。
小舅跟我解釋:“因為舅舅的孩子叫舅舅的媽媽就是奶奶啊,阿姨的孩子叫阿姨的媽媽就是外婆。”
“我不要叫外婆,我也要叫奶奶。因為外婆,有個‘外’字,我不要這個‘外’字,我不是外面的!”我上氣不接下氣說出這么一長串,哭得天花亂墜,卻“哄”的一下把所有人的笑穴給點了。看他們笑得那么厲害,我哭的聲音就更大了。外婆蹲下來,抱著我,又好笑又心疼我,眼里也全是眼淚,她說:“好好好,我不是外婆,以后你不要叫我外婆了,你叫婆婆奶奶都行。”
四
這件事情是后來外婆告訴我的,外婆回憶起來的時候眼里帶著向往的閃爍,她說:“小時候你一直跟著外婆,后來你去讀大學了,又去北京工作了,現在我們一年都見不到兩面,幸好那個時候我們一直在一起的啊。”
我聽得懂外婆的意思,我長大了,回到她身邊的機會就更少了。我向她保證,我一定會爭取更多的時間來陪她的,直到三個月前。
那天媽媽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說:“你外婆腦血栓住院了……”一下泣不成聲。
我的頭“嗡”的一聲就炸了,然后我語無倫次,不知道該問什么問題,最后憋出一句:“那現在呢?”
“現在已經度過危險期了,清醒了,認得出我們,但是說不了話了。”
不知怎的,我那一刻并沒有因外婆不能說話而難過,反而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幸運,起碼外婆還認得我。
連夜趕回了湖南,心急如焚。
從公司去機場的路上,從機場去高鐵的路上,從高鐵回家鄉的路上,往事一幕又一幕在眼眶里打著轉,滴滴答答滑落在焦急的歸途中。
還好,上次她來北京,去了長城、游了故宮、看了水立方。
我想起那時,我問外婆:“外婆,從北京回湖南,我給你們買機票回去吧?”
她問貴不貴啊?我說不貴,打折特別便宜,我擔心的是你高血壓是不是不能坐啊?你恐高嗎?
她說:“我沒有坐過飛機,你讓我坐我就坐。”像個孩子。
從長沙回郴州的路上,媽媽給我打電話,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你外婆簡直神了,不僅神志清醒,而且說話也恢復了,你等一下,外婆要跟你說幾句。”
然后外婆的聲音就在電話里出現了,依舊是大嗓門,只是語速變慢了很多,像隨身聽沒電的感覺。她在那頭匯報她的病情讓我不要擔心,我在這邊接著電話無聲地落淚。
五
外婆的病情恢復神速,我便承諾之后每個月都一定要回湖南看她一次。因為這樣的近距離接觸,我才更了解了外婆。一次回去的時候,我問照顧她的阿姨她在哪兒,阿姨說外婆在衛生間洗澡,我看衛生間是黑的,正在納悶。阿姨說外婆洗澡的時候從來不開燈,怕浪費電。
我的火躥上來了。立刻在外面把衛生間的燈打開,然后用命令的口吻對里面說:“外婆,如果以后你洗澡再不開燈,我就不來看你了。”
里面沉默了大概一秒之后,立刻回答:“好的好的,我開就是了。”
后來,以及現在的我,已經學會了如何威脅她。
如果不穿我買的新衣服,我就不去看她了。
如果夏天不開空調,我就不去看她了。
如果再吃上一頓的剩菜剩飯,我就不去看她了。
其實,大概從她80歲開始,我又變成了那個心里滿是心思,只能自說自話的小男孩了。
比如打電話時,我不敢說自己想她了,我怕她會更想我。
比如她每一年過年給我的壓歲錢我都留著,不敢拆。我怕拆了,她給我的最后一份壓歲錢就沒了。